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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吴绝传 卷三(一)

三年春,王二月。楚攻蔡,蔡请迁于吴,许之。夏四月,晋赵鞅誓师败郑。五月,齐使来朝。冬十有一月,蔡杀其大夫公子驷,迁于州来。

夫差三年。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浅浅的一弯流水,载着一叶小舟,静静的流着。韩重和紫玉就对面坐在船头,那舟长不过十尺有余,宽仅二尺,舟人立在船尾,一下一下有力的撑着竿。舟行水逝,微风起兮,吹得一水的青草味道。

紫玉道:“每次友哥哥去船宫,你都这么偷偷跑出来见你师父麽?”

韩重便有些不悦:“太子许我不必跟随,才不是偷偷摸摸。”

紫玉也不介意他的口气,只是歪了头盯着他问:“友哥哥每次去船宫,那越国的兴夷必要跟随,怎么你都不想去看吗?你师父铸剑比造船还有意思麽?”

韩重低了头不语。这船宫是吴王阖闾所立,专门为吴国建造战船,位在北门外欐溪城。太子友年纪虽幼,但却常去看人造船。韩重本是陪他读书,友要出宫,他就得了随意的机会,故而总是跑出来见子求。被紫玉这么一问,心里也不觉就想:“嗯,我虽未必喜欢铸剑,但能见到师父,这机会又怎可错过?”这话却不愿和紫玉说,只是反问道:“那你为何不随太子去欐溪城,反而要陪我来看师父铸剑?”

紫玉便道:“我才不是要陪你来。我是要你陪我去看壬哥哥。是你非要先来看你师父的。”说罢鼓了嘴不语。原来紫玉缠着韩重陪她去看壬,韩重虽然答应,却坚持要先看过子求再去。紫玉固然是不肯,但她任性惯了的人,竟然拗不过韩重的坚持,而且事关于壬,又不可对第三个人说,只得顺了他,心里可是百般的不服。韩重知她心中有气,也不管她,只盯着河水发愣。半晌过后,紫玉忽然又道:“壬哥哥说过,我们吴国,水泽多,平地少,造船比造车还重要。”韩重想起来自己在吴国这段时间,果然见的水多,乘的船也多,立时领悟到这话确实大有道理。忽然想到:“如果吴国战船优良,岂不是可以从海上一直驶到齐国去?”看向紫玉,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不觉又想到:“壬也不过大我两岁,见识却比我高明许多。”一想起壬,心中疑问便生。他在吴宫数月,已知夫差不过二子二女,太子友是长子,紫玉则是幼女,却不曾听说另有子女,对壬的身份委实猜测不透。不知不觉就低声问道:“壬既是你的哥哥,为何不住宫中?为何不称大王为父?大王不喜欢他吗?”

紫玉略扬了头,道:“壬哥哥是我堂兄,自然不能称父王为父。”

韩重哦了一声,忍不住再说:“即算是侄子,也是王孙啊,为何大王不许他住在宫中?”

紫玉恼道:“你怎知是父王不许?是壬哥哥自己不愿意住在宫里,也不愿意旁人知道他人在哪里。”韩重听了,却觉事情决非如此简单,却也懂得不再问下去。忽然又听紫玉说道:“喂,你没有把壬哥哥的事情说出去罢?”他心里一恼,怒道:“我那日既答应了不说,便是连师父都不会说。你当我不守信用麽?”谁知他口气一重,紫玉也恼了,嗔道:“我又不是你,怎知你会不会守信用。”韩重这一下可是气怒攻心,大声说道:“师父也曾教过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既信不过我,不如让大王杀了我。”紫玉也气鼓了颊,说道:“你总道我父王残暴,上次还说他必杀勾践。可是现在勾践不是还好好活着?”韩重却冷哼了一声道:“如今一国的君主、夫人,还有堂堂的大夫,却给你父王放马植草,如此的折辱人家,又怎么说?”紫玉又是无话可说,想来想去,方道:“谁让他战败了呢?”韩重就说:“士可杀不可辱。这样受折磨,岂不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紫玉被他一堵,又说不出话来,只得坐在那里生气。韩重却又想起范蠡,禁不住为他难过起来,暗道:“他那日说身负重任,已经预料到这一天了麽?他不死,是因为国君未死麽?”正想着,忽发现舟已近岸,岸边有个女子在舀水,便回过头去要和紫玉说快到了,却见她双手紧紧攒着放在身前,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唇,头低着看不到她脸上表情,只见额前乌黑的发穗遮住眉梢,这才醒悟到她已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韩重不觉心里一软,想道:“她年纪还小,自然不懂这许多道理。我和她讲道理就是,何苦惹她生气?”当下便柔声道:“我们要靠岸了。”紫玉不语,却抬了头看向前去。岸边那女子似也发现了他们,将水瓮放在地上,手搭在额上向他们望过来。韩重又道:“你现在可信我了麽?”紫玉微噘了嘴道:“我又没有说过不信你。不过随便问问。”韩重便一笑,转了话题,指着河边那个女子道:“那是赵家姐姐。她的大哥赵无申,是你父王的铸剑师呢。”忽然看着紫玉道:“待会儿见了他们,你要客气一些啊。”紫玉大是不以为然,说道:“他们既为父王铸剑,我又何须客气?”韩重却正了颜色说:“天子待诸候,诸侯待士,士待下士,都有一定礼数。他们虽为大王铸剑,大王也要以礼相待。何况是你?”紫玉瞪他一眼,又想发火,那船却恰恰到岸,韩重便扭头跳上岸去,再伸过手来扶着紫玉下来。紫玉脚一落地,便摔开他的手。韩重怔了一下,岸边那女子已经说道:“阿重,太子又去欐溪城了?”韩重便冲她笑着点头,口中喊道:“无忧姐姐。我师父今天可在?”

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模样,长眉细目,生得甚是秀丽。听得韩重的话,便弯了嘴角,道:“他和我大哥在里面。”再看向紫玉,见她一身紫色丝罗,颈佩玉玦,肤如凝脂,面若朝霞,不觉暗暗称奇,当下就对她起了好感,一手抱住水瓮,一手就来牵她,说道:“这位小妹妹是谁?”盈盈而笑,口齿生春。

紫玉却挣开她的手,一个人向前走。无忧呆了一呆,倒有些尴尬。韩重便喊了声“紫玉”,傍在她身边低低说道:“无忧姐姐好意待你,你为何对她无礼?”紫玉嗔道:“我又不识得她,为什么要她牵我?”韩重一窒,竟无话可说。

河岸不远,便有一处房屋,不过是夯土为墙,砌瓦为顶。韩重领先进去,房中并无一人,他也不做停留,一直穿过去,两间屋后是个院子,院子后面却是个很大的房间,一进去便觉热气扑面。正中架了个熔炉,上宽下窄,形似倒盔,最上面的口径足有两尺多宽,下面尖口插在火中,许多木炭在底下熊熊烧着,炉上冒出浓浓的黑浊烟气。子求和无申两个就站在炉边一尺之外,子求还是惯长的装束,一只手擎了块灰漆漆的东西;那赵无申却是麻衣长裤,袖子卷到臂肘,脸上布满了汗珠。紫玉一进去就觉热浊难闻,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看了韩重一眼,勉强忍着不说话。韩重却是喜笑颜开,叫了声“师父”,趋向前去。

子求对他一笑,轻轻摆了摆手,仍聚精会神听无申说话。韩重也就不语,伴在子求身边,听无申说道:“铸金之始,必先见黑浊之气。待到黑气尽了,必继以黄白之气,这还是锡在里面,而且温度不够,要继续烧。黄白之气烧尽,再继以青白,再要将这青白之气烧尽,待得炉火纯青的时候,方是功夫到了,才可以浇铸。”正说话间,那炉上的黑气果然渐渐淡了,变成黄白的颜色。韩重大感佩服,连紫玉在旁边听着,都愣了神,忘记身子的不适。

无申又续道:“金有六齐:钟鼎之齐,乃六分其金而锡居一;斧斤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戈戟之齐,要四分其金而锡居一;大刃之齐,则三分其金而锡居一;杀矢之齐,就五分其金而锡居二;如果金锡各半,就是鉴燧之齐。我们铸剑,既要斤戈的坚利,又要刃矢的锋芒,这金锡之分,更加讲究。剑脊要坚,取五分金,剑刃要锐,取三分金,所以炼铜的火候是第一个关键。全看青气的颜色,早一分迟一分,便都是废物而已。”

韩重暗暗吸了口气。子求却点了点头,掂了掂手中的长物,说道:“这是青铜剑了。那么铁剑呢?”

无申就叹了口气,接过子求手中之物道:“这铁乃五山之精,当年先师为先王阖闾铸干将莫邪剑所用之铁,也无非如此。但我总铸不出好剑,不知为何。”

子求沉吟道:“我听说当年干将师傅为铸神剑,遣了三百童男童女为他鼓风装炭。如今你这里总共不过几十个人,就算一起鼓风,火势也远远不够。”

无申却道:“我将炉膛做过改造,虽比不得三百人一起鼓风,总比普通熔炉更能集中火势。”说至此,停了一停,盯着手中长铁,再道:“当初师父只是要铸成一把剑,呕尽心血,而得两柄神器。如今我只想炼得锋利的铁剑,若是每一柄都耗尽那般人力,如何炼得百支千支?”

子求大吃一惊,问道:“你炼那许多剑做什么?”韩重也忍不住说道:“独一无二的剑才珍贵啊。同样的剑炼了百个千个,还有什么意思?”想起在阖闾陵中剑室里所见之剑,虽有千柄之多,却是个个不同。

无申便从一旁捡出一块锻好的铜块,大小正与他手中铁块相近,将两样都递与子求,说道:“你掂掂看。是不是铁更轻些?”见子求点头,又接过他手中之铁,忽的就向他挥过去,子求横起铜块一挡,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震人耳目,这才朗朗笑道:“我若能炼成铁剑,这么一下,必能削断你手中之器。铁既轻又利,制成兵刃,比起金器,不知威力能大多少。况且又容易采得。”子求何等聪明,顿时醒悟,当下“啊呀”叫出声来,说道:“若是两军对战,一方全用铁剑,一方全用铜剑,岂不是胜负立分?”无申却又一笑,扔掉手中铁块,道:“这想法虽不错,可惜不知我何时方能炼出剑来?”低下头去,一转眼看见韩重,又道:“铸剑要精心凝血方成。”随手从周围范模内抽起一把才铸成形的剑,抚着剑身道:“从熔金、浇铸、锻炼,到镀层、雕纹、镶嵌,这其中的天时、凝的精气、花的心思,怎会时时相同?就是同一块矿石,也炼不出一模一样的两柄剑来。”韩重似懂非懂,却听得目瞪口呆,只是点头。

无申还要再说,无忧却进了来笑道:“大哥,这里这么热,气味又大,你呆惯了不觉得,小孩子怎么受得了?”无申呵呵一笑。韩重看向紫玉,见她额上已渗出细细的汗珠,忙过去牵了她向外走。紫玉便道:“我要走了哦。”韩重就点了点头,说:“我陪你一起。”紫玉方不语了。无忧又看向子求,刚要说话,却听子求对无申道:“我听说干将师傅尚有一同门兄弟,名唤欧冶子,专为越王铸剑。说不定他能对你有所帮助。”无申摇头道:“师叔也已过世,而且不曾听说他炼过铁剑。我只知道,他的弟子现在仍在越都。”子求笑道:“吴有干将,越有欧冶子,我一直慕名不已。我若去越国,定替你留意寻找欧冶子的弟子。”无申尚未答话,无忧已经接口问道:“先生要去越国麽?”子求笑道:“这就说不准了。目前却还不会。”无忧轻轻应了一声,遇着子求目光,不知不觉就垂下头去。子求接着又说:“可笑我半生飘零,周游各国,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许久。”无忧一震,抬起头来,子求和无申已经走到前面。她一时恍惚,竟愣在当地,只觉心头似被一针尖来来回回刺着。忽听无申唤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早先进来的目的,便扬声说道:“先生,有人来访。”

子求大感意外,不由得加快步子,进入最外面的厅室,便见一人立在那里,巍峨高冠,衣带飘飘,才一怔忡间,那人已是“啊呀”叫出声来,人就深深揖了下去,子求赶忙回礼,那人再拜,子求再回,如此往来了三次,方才同声问好。韩重在旁边早将那人看得清楚,心道:“前两日入朝来见大王的齐国使者不就是他吗?”他记性甚好,陪在太子身边虽只见了此人一次,却仍然认得。正想着,见无忧捧了水盘进来,便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在水中浸湿了,替紫玉拭去额头之汗。耳边听得那人在说:“我一早料到,只要循着铸剑的地方找你,定然找得到的。”子求便朗朗笑出声来。韩重猛的想到:“是了,这人是叫做陈睢的。”禁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忽听紫玉喊了声“韩重”,扭过头去看她,见她眉尖似蹙非蹙,知她已不耐烦了,又扭过头去看子求,叫了声“师父”。子求便含笑说道:“你去罢。”韩重点了点头,同紫玉走出去,子求便看向陈睢,陈睢会意,两个人跟在韩重、紫玉后面,也走了出去,到得河边,两个孩子乘舟离开,他们却也上了另一条小船,却不要舟人,子求亲自执竿,将船撑到河中央,便不再划了。

陈睢仍看着韩重远去的船,笑笑说道:“你这弟子,教得很好啊。”

子求也笑笑,说道:“他年纪还小,尚不知将来如何。”盯住陈睢,问道:“你怎会入吴?”看他一身长服,便疑他是身负使命。果然听得陈睢答道:“我替大王出使吴国。”子求颔首,半晌问道:“大王如何?”

陈睢微微一笑,说道:“大王年事已高,只怕做事都有些糊涂。”见子求眉头一皱,便接下去说道:“大王虽年高子多,却一直未立太子。这几年,又一直宠幸芮姬,只怕要立芮姬的儿子为太子了。”见子求只是淡淡的没有反应,再接下去说:“这芮姬出身微寒,本已难以服人,而那公子荼,根本就还是个孩子而已。倘若大王有甚不测,这一稚子如何能够当国?”

子求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我听说晋国正在内乱?”陈睢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将话题差开,却仍是点头说道:“不错。那赵鞅蛮横无理,要灭掉范氏和中行氏。所以此事虽是晋国内乱,邻邦也不能袖手旁观。”子求便叹了口气道:“晋国本是中原霸主,如今却是自顾不暇,内乱一起,外忧便至啊。”陈睢听了,忍不住略皱起眉头。原来晋国内乱,周围的齐、宋、卫、鲁等等国家,都趁机来攻晋国,子求那“外忧”二字,不啻指此,自然连带将他先前那两句话也讽了进去。子求又续道:“若非晋国势减,只怕你今日都不会来吴。”其实晋国和吴国向来交好,如今晋一乱,齐国趁势增长势力,这才遣使来到吴国。这点道理,子求自然一想就通,故而有那句话。陈睢眉头更紧。子求却再说道:“倘若齐国也有内乱,只怕也会如晋国一样,外扰纷至,国家不安啊。大王雄才大略,又经国日久,他若属意公子荼,做臣子的自当尽力辅助,总胜于一味反对,引起内乱。”陈睢一呆,这才明白子求先前提到晋国的意图。

“话却也不能这么说。大王若是不顾臣子反对,执意要立荼为国君,人心不服,内乱便容易发生。倘若能劝得大王顺从众意,乱因消除,国家自然安定了。”

子求便笑道:“那你去劝大王好了,何苦来与我说。”话至此,忽的心头一动,看向陈睢,见他含笑不语,顿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是要劝我回去。”

陈睢抚掌笑道:“知我者,兄也。”子求摇头道:“我不过一介布衣,你们的话大王都不肯听,何况于我?”陈睢却道:“这却不然。你在齐国那几年,大王对你奉若上宾,你的意见,十有八九都肯采纳。如今你周游过列国,说话更有力量,大王多半肯听。”

子求仍然摇头,说道:“我一生奔波,四海为家,最怕被困于一方。这几年来,更是如此。如今齐国之事,莫说我无能为力,便是真有余地与我,我也不愿介入。”

陈睢目光炯炯,盯住他道:“我知道你向来行踪无定。可是当初为何在齐停留了那许多年?”子求一呆,没有答话,眼底却禁不住浮起风霜。陈睢便问:“大王待你如何?”子求便叹道:“大王待我,如待国士。”陈睢再问:“大王治国如何?”子求再答:“大王雄心壮志,励胆苦精,锐于经营,敏于进发,委实是代雄主。”陈睢便道:“这就是了。为了大王待你的恩义,你如何忍心见他年迈丧志?为了大王经国的意气,你又如何忍心国家所托非人?”子求哑然无语。陈睢忽又说道:“难道你还在怪大王不肯遂你心意?”子求一震。陈睢叹道:“事情已过去十年有多。而且王女下嫁,的确于礼不合。更何况,你当时又并无成家之意,难道要扶蓁等你十年麽?”子求面色惨白,说道:“我哪里怪过大王?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只是——”话又顿住。陈睢便斟酌接口道:“只是,现在齐国已无你牵挂之人了麽?”

子求不语,却情不自禁的看向远方。陈睢顺他目光看去,只是一片湛蓝天色,不觉诧异。子求又低声说道:“却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陈睢诧道:“你说什么?”心里却忽然领悟到,那方向正是吴宫所在。子求看他一眼,说道:“扶蓁当年嫁来吴国,是太子正妃,如今吴国易主,她该是国君嫡夫人了。不知吴王待她如何?”陈睢呆了一呆,讷讷说道:“原来、原来你并不知道。”子求见他面色不对,心头一沉,问道:“我不知何事?”陈睢只是不语,子求心中更急,怒道:“到底何事?”陈睢终于说道:“你可知道,如今的吴王夫差,当年并非太子,而太子是他的兄长终累麽?”子求大惊,急问道:“那么,那么——”却又问不下去。陈睢将牙一咬,说道:“终累已过世数年。而扶蓁,”看着子求,见他脸色忽然一变,双目赤红,紧盯着自己,话到嘴边,不觉打了颤,将眼光移开,说道:“她,她想必就一直孀居,过的再好,也是有限。”子求心里一轻,不知不觉就吁了口气。

陈睢再道:“你也知道,大王最爱扶蓁。若是、若是扶蓁知道你对齐国之乱袖手旁观,不但会伤心,只怕还会以为当初错认了你。”子求心烦意乱,无话可说,沉默了半晌,方道:“你给我时日,待我好好想来。”陈睢便知他心意已动,心中欢喜,就不再逼他。两人又在船中叙了很久,方才渡水登岸。陈睢自己回去,子求再返回无申家里。

才到门外,恰恰一人从里面出来,两人一个照面,子求顿吃一惊,那人竟是石乞,心里不自觉的就有了戒备。石乞似也颇感意外,看了子求一阵,方才说道:“原来先生也在这里。上次未曾请到先生,王孙深感遗憾。”子求只是淡淡说道:“多谢王孙记挂。”石乞略一点头,便即离开。两个人谁也没有行礼,只是擦身而过。子求进到房中,却见无申、无忧都在里面,无申一脸愁容,无忧则是面色苍白,看到子求,忽的泫然欲泣。子求一惊,问无申道:“出了什么事?”无申不答,反对无忧道:“你先进去。”无忧又看了子求一眼,便转身离开。无申便走到子求面前,忽然直挺挺跪了下去。子求大为失色,忙不迭的去扶他,口中说道:“有事说就好了,何须如此大礼?”无申却不肯起,只是说道:“先生先听我说完。”子求无奈,只得由他。

无申便道:“先生是知道的,我自小跟随师父,师父过世,我继续给大王铸剑,除了铸剑,旁的全不懂得。这两年,有个唤石乞的人常常过来,开始我只道他是喜欢剑器,并不在意,还曾铸过一柄剑给他。谁知后来发现,这人来头极大,竟是楚国王孙的上士,而且要我铸许多剑。且不说大王这两年督促甚勤,我没有功夫来为旁人铸剑;便是有了,他们要许多剑做什么?我心里不肯,一直和他搪塞,推脱不掉时,便铸把剑给他。这法子却渐渐不管用了。适才他又来到,竟然用无忧威胁于我。我、我实在无法可施。”

子求心里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不去向大王求助?莫说你为大王铸剑,光是吴国和楚国之间的对立,大王听说楚王孙这般动作,也会关心的。”

无申道:“我只为大王铸剑而已,却是连大王的面也不曾见过,如何去说?而且,我听那石乞所言,这王孙和大王关系甚好,而且和伍大夫更是亲密,我怎么敢说?更何况现在他要娶无忧,我更加不敢随便说话了。”

子求心里一凛,暗道:“刚才是我欠思量了。那王孙胜定然想夺回楚国王位,吴国和楚国多年敌对,吴王说不定暗自希望他能在楚国挑起内乱,怕只有推波助澜的道理。”无申见子求沉吟不语,忽的磕下头去,道:“我如今再没法子,只能求先生帮忙了。”子求赶忙扶住他道:“我入吴这段时间,全仗你教我铸剑,如今你有了危难,我自当鼎力相助。你若想避居他乡,我定护送。”

无申却摇摇头道:“我除了无忧一个妹子之外,再无亲人,能避到哪里去?何况除了铸剑,我什么都不懂,避到他处,也只能铸剑,定能被他找到。”

子求一怔,只觉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便再问道:“那么你待如何?”

无申便说:“我只一个妹子放不下心。无忧如果落入石乞手中,我事事便得听命于他,这就罢了,无忧这一辈子,岂不全都毁了?”顿了一下,见子求微皱了眉头,咬了咬牙,再说:“若是先生肯收留无忧,她有了着落,我一个人便无须怕那石乞。”

子求大惊,脱口而出:“这如何使得?”见无申又是不停的磕头,急忙拉住他,说道:“你且莫慌,我们再商量一下,看是否有旁的办法。”无申仰头看住子求,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眼里竟隐隐有了泪花,再说道:“我知道无忧配不起先生,但她倒也能干,为婢为媵,好歹可以给先生洗衣做饭。”子求叹道:“我如何不知无忧是个好姑娘。只是我行踪无定,不宜成家,若要无忧跟我,岂不委屈了她?”无申慌忙摇头道:“先生是个坦诚君子,无忧若能伴随左右,是她的造化。而且我这妹子,自小就能吃苦,先生周游列国,总需要有个人照料起居。”见子求分明一脸的为难模样,心中犹豫,半晌再说:“那石乞心机深沉,先生也不忍心要无忧嫁过去罢?”子求长叹一声,将无申扶起,道:“这样罢,我去见王孙胜。”无申一呆:“他肯听先生的说话吗?”子求叹道:“他定然肯听。”拍了拍无申的肩膀,说道:“你和无忧都不要着急,我定会尽力。”说罢就走了出去。

无申呆呆看着子求离开,听得背后声响,转过头去,见无忧已经出了来,便问:“你都听到了?”无忧轻轻点了下头。无申道:“先生与我们相识不过数月,竟肯如此尽心。方才如若不是无法可想,真不敢求他娶你。”无忧垂了头不语。无申再道:“这次就算先生可以助我们渡过难关,也保不准日后的事。依我说,还是赶紧给你寻个人家罢。这样我才放心。”无忧猛然将头抬起,说道:“大哥,我、我——”一时之间,只觉满心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出来。无申叹道:“你道我不知你的心事麽?可是刚才你也听到了,先生并无此意啊。”无忧却看住无申,定定说道:“除了先生,我绝不另嫁。”说罢又转身走了进去,只剩下无申一个人兀自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