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吴绝传(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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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吴绝传 卷四(一)

四年春,越与我争桑,伐之。越请和。秋,蔡人放其大夫公孙猎,猎来奔。冬十月,晋赵鞅围朝歌,荀寅犯师而出,奔邯郸。五年春,盗杀蔡侯申。秋七月,齐、卫救范氏,围五鹿。九月,赵鞅围邯郸。冬十一月,邯郸降。

夫差四年。

春日的傍晚,斜阳将尽,余辉一寸寸淡去。韩重陪着太子友,同往日一样的念书、射箭,日头尽了,方回到自己房中,要换了衣服,再去晚饭。吴国多丝,韩重虽只是友的陪童,礼服也多是丝绸制成。他换上一身黄色的袍子,配上同色的罩衣,虽年小无冠,身上也佩戴了玉藻,装饰得整整齐齐,才要出去,忽听得外面唤了声他的名字,不是紫玉是谁?不觉暗自诧异:“她此时不同大王用饭,却有功夫来找我麽?”但他其实已经连续几日不曾见得紫玉,心中着实欢喜,便赶忙迎出去,才到堂上,就见紫玉已经进来。紫玉已是八岁大了,身量比两人才见时也高了不少,一身紫色衣裳,绣着日月山华,颈上仍是一块半月形的玉玦,映着她一对剪水双瞳。见韩重笑吟吟迎上来,便将双眼忽闪闪一眨,笑道:“你猜我带了什么来给你?”韩重本要同她说话,闻得此言,倒是顿住,猜不透她的意思,紫玉便将手一拍,就有一群侍女鱼贯而入,个个手里捧了不是鼎就是簋,依次放到席上,再揭开了盖子,十几个器皿里就热腾腾的冒出气来,立时香味四溢。紫玉拉着韩重,近到席边,一个个数着说:“你瞧,这是禾饭、秬饭、菽。”又指着后面几个说:“你再看这些是什么?”韩重见头两个都是煎肉酱,上面浇了油脂,只不过一个配着米饭,一个配着黍米;再后面一个簋里盛着烧烤羊羔;然后接着三个肉脯,都是猪肉、羊肉、牛肉和鹿肉,一个烩,一个渍,一个烤;最后两个鼎,一个是三鲜煎饼,一个是烤狗肝。韩重一一看过来,恍然道:“是八珍啊。”紫玉便指着数道:“淳熬、淳母、烧烤、捣珍、渍、为熬、糁、肝膋,是为八珍。”扭头看向韩重,问道:“对不对?”韩重点点头,反问她道:“你是从何得知的?”紫玉好生得意,说道:“我听说,中原不似我们这里只吃稻米、小麦和鱼鳖,反喜欢吃黍米和肉。”又专门指着那簋蒸熟了的菽说道:“齐国尤其喜欢吃大豆。所以我专门要父王派人做了这些给我。你快尝尝,同你以前吃的比起来如何?”

韩重心下一暖,却不敢动,只是问道:“你不要陪大王用膳麽?”紫玉笑道:“父王有事,早遣人同我说了要我不必过去。”韩重再道:“可我还要去陪太子。”紫玉就说:“你放心,我也要人去同友哥哥说啦。你都陪了他一整日,还不够麽?”竟似有些不甘心。韩重便笑将起来,看着那一席的佳肴,三鼎主食,并八珍,再几个鲜菜瓜果,忍不住食欲大动。紫玉看他脸色,就知他动心了,便拉了他入席,说道:“他们若做得好,我便要他们常做,好不好?”韩重便直直跪好,才举箸,忽想到什么,赶忙又站起来。紫玉诧道:“你做什么?”韩重便道:“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这是食礼。现下席上有八鼎七簋,我怎么样都不能入席的。”紫玉闻言,面上顿时一红,说不出话来。韩重又续道:“连你都不该用这许多器皿。”说着就伸手来拉紫玉,一面说道:“不如让人先撤下去,只留几个就罢了。下次断断不可再这般胡为。”紫玉霍然起立,却不理韩重,大声说道:“都搬去我的宫里。”人也就一劲的往外走。侍女们便赶紧过来收拾。韩重一愣,知她恼了,赶忙追出去。

韩重的房间,就在太子宫殿之侧,他一跑出去,不妨见到太子友和王子地一起走出来,兴夷跟在后面,便赶紧站住了。他两人也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友是一身深青色的袍衣,地却是玄色,两人身上都绣着黼黻。看见紫玉只是急急的走过去,也不理他们,就连忙拦住她,地便牵着她笑道:“谁敢惹我们小妹生气啊?”紫玉停住,却只是微微噘了嘴不语。友和地见韩重跟出来,也就猜到,倒也不说什么,只是见到一队侍女陆续捧了食器出来,友就忍不住说:“紫玉,你竟然让人弄了这许多的鼎簋来?你不晓得礼数麽?”紫玉只是不语。地就赶忙说道:“好啦,下次记得就行了。”看看友,见他不说话,又接着对紫玉道:“快别生气了。近日父王心里也不高兴,你再生气,让父王知道,不是更令他烦心?”紫玉便闷闷问道:“父王为何不开心?”友就说:“自上个月开始,我们和越国的边界就常有争端。那处山中,有许多桑树,两边的妇人都去采桑喂蚕,就争吵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父王得知,很不高兴,说越国既然已经臣服了我们吴国,越民就不该再同我们争那片桑树。”紫玉点了点头,道:“是啊。那该如何?”地就答道:“父王已派了徐将军领兵南下了。”紫玉噢了一声,没说什么,韩重却听得一惊,暗道:“竟然已经闹得这般厉害?”不自觉就看向兴夷,但见他面色僵僵的没什么表情。又听得地说:“才有越国的执政大夫文种派人来送和书,父王就要我和大哥一起去看看。”友和地都已过了十岁,夫差早开始要他们接触国事,故地有此一说。

正说着,却见琼玉也来了,近前开口说道:“怎么大家都站在庭院里?”友便道:“我和地要去见父王,你先带紫玉回去用饭罢。好生安慰安慰她,莫让她再生气了。”琼玉就笑道:“我才听说越国来请和了,仗不必打下去,该开心才是,怎么倒要生起气来?”她只是笑盈盈说着,浑不觉兴夷已是狠狠瞪住了她。紫玉却只“哼”了一声,道:“他们战我们不过,当然要请和。”友便笑道:“好了,快去罢。”叫住韩重,“你也同我们一起去。”韩重答应了,却见紫玉头也不回的同琼玉携手离开,两个人一衣紫一衣白,翩翩然没入花丛,心里不觉就叹了口气。

几个人来到正殿,见勾践和范蠡也都来了,一前一后跪在殿上,旁边还跪了一人,朝服冕冠,便知是越国的来使了。只见他伏地说道:“争桑一事,全因小民不知上国之威,只贪眼前之利所致。下臣一旦听说,便将那为首几人杀了,不敢有劳上国将军亲临,并已戒令鄙国之民,永不许北向采桑。小民无知,还请大王恕罪。”夫差却冷笑道:“此事已有一月之久,怎么文大夫现在才来?勾践口口声声要忠于寡人,国中之民却目无上国。倘若寡人不派兵前去呢?”原来这越国来使,竟是文种本人。

文种再道:“小臣得知争桑一事,不曾立即前来请罪,实是因为要准备敬献给大王的礼物。鄙国举国劳作,成葛布十万,宝剑九支,来谢大王。”夫差面色稍霁,仍是说道:“纵便如此,勾践之忠,寡人何敢相信?”勾践便即说道:“下臣久居石室,只知报大王不杀之恩,国中刁民作乱,委实不是下臣所能知悉。”他身子虽伏着,头却抬了起来,看向夫差。韩重立在一边,忽觉他竟似朝自己看过来,目光中隐有泪花,心里一动,顿时领悟,忍不住悄悄看向身边的兴夷,果见他也直直看着勾践,眼里渐渐浮起泪来,不觉想道:“倘若大王要杀越王,只怕连兴夷也难免一死。”忧虑才起,便听得范蠡朗声说道:“大王之言差矣。”

夫差便看向他,说道:“范先生请说。”范蠡便道:“吴越两国,同伴五湖,皆识桑麻,蚕妇争桑,由来已久;而越国举国以降,只在两年之前。鄙主纵忠心无二,边民却难教化,仍持旧日之争,实乃其尚不识上国之大。大王若仁心体察,赦无知小民,则大王圣德之名,必得传播。”顿了一顿,见夫差面色和缓,续道:“当初鄙主以国降,幸大王封百里之地,保越国宗庙,故鄙主率小臣入归大王,而留文种守国。今为争桑一事,文种特自入朝请罪,置故土于身后,实是将对大王之心置于越国之上。倘若鄙主不是对大王耿耿忠心,臣下又如何会以大王为先?”

夫差闻言,由不得满面笑容,道:“如此说来,是寡人错疑了勾践?”范蠡便道:“浮云亦有蔽日之时,大王见疑,错在教外之民。只是鄙主虽身处石室,却日日以大王为念,常同小臣言道,大王躬亲鸿恩,立义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唯求大王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夫差听得心头大悦,笑道:“蚕妇争桑,吴楚之间也曾有过,最终弄得兵戎相见,杀伐不断。如今越国既然知错,又答应永不与吴相争,寡人亦不忍为难边境之民。”勾践大喜,叩头说道:“大王鸿恩,罪臣感戴于心。”夫差又对文种道:“文大夫虽远来辛苦,但越国不可一日无守臣,寡人也不敢长留先生。”文种便叩首告辞,暗暗偏过头去,同范蠡对视一眼,又看向勾践,他伏地不起,不可见其神色,心中暗自难过,却也不敢停留,礼尽而去。

夫差便站起身来,友和地就跟着他一起离开。韩重也跟住,走了几步,忽觉兴夷不在身边,一回首,见他仍是立在那里,同勾践呆呆对视,一时不知是否该将他拉上。忽见范蠡做了个手势,心里明白,便过去拉了兴夷往里走。哪知友也回过头来,见得此景,只是说道:“由他去罢。”韩重这才松开他。兴夷便去扶起勾践,待夫差一行都进去了,方同勾践、范蠡一起回到石室中去。

夫差回到自己宫中,友和地便陪着他一起用饭,韩重只得在一旁立着,腹中饥饿,只是忍着。席上静静的不发一声,直至饭毕,撤了食器,夫差才开口问他二人。友便道:“越人肯降,父王肯受,孩儿以为正是两国之福。”地却道:“孩儿常听伍大夫说养虎为患,只怕真有道理。父王既已败越,何不索性灭了它,不管争桑还是争什么,都不必烦了。”夫差听得伍员的名字,心里便有些不喜,脸色虽未变,却不说话。地哪里能知,仍然说道:“现下也不知他们是否真心肯降,孩儿只是看那兴夷,就觉得他总是不服气的样子。”他本来还想说“让此人跟着大哥,实在可虑”,但看了友一眼,却将这话咽了下去。友便接口道:“孩儿日前读书,看到昔日齐桓公救燕,北伐山戎而还,那燕君送桓公出境,桓公就将燕国所至之地割还于他,这不是功立、名称而德存吗?父王以此对越,怎么不好?”这话正中夫差心口,不觉就笑容满面。友续道:“而那兴夷,不过性直而已,孩儿倒不觉什么。”地便不服气,道:“大哥同他要好,自然如此说。”友就道:“此事与兴夷何干?他纵不服气,咱们真心待他,日子久了,也就好了。”地还要再说,夫差已经开口道:“到底友儿长一岁,见识也高些。”地就不敢再说话,只是垂头而听。韩重在一旁听着,不觉想道:“若范大夫听得大王是如此想法,定当安心了罢?”忽一转念,又想起紫玉甩头而走的情形,再想道:“不知怎生能令她开心?”

谁知这一想便是一连数日。平日里韩重也常连着几日见不到紫玉,还不待怎的,如今牵挂了她的心思,心里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却偏偏不见她来相访,在友和地那里又见她不到,想自己跑去看她,又自诸多顾忌,如此持续多日,当真是心神不定起来。这一日傍晚,忽又想起:“她平日里一月中总要去城外看壬,也总要拉我一起,到如今却有月余不曾去得,难不成这几日不见她,竟是她自己跑出去见壬了?”正想着,却听到紫玉的声音在外面唤他,这一喜可是非同小可,三两步奔出去,可不是紫玉俏生生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紫玉却道:“我很久没有去见壬哥哥了,明日你陪我一同去好不好?”韩重忙不迭的点头,仔细看她神色,没一点不豫,也就不再提那日之事;忽想起一事,道:“你且等等。”又跑进房中,再出来手里已捧了个鹤雕,双足踏在一方方的金盘上,颈子很长,头上却立了峥嵘的鹿角,背腹和双翅都镶了绿石,从足至角都装饰着错金云纹和蟠螭纹,并细细描了彩绘上去。韩重将它捧到紫玉面前,说道:“这是我同师父在楚国时收集的,你喜不喜欢?”子求其实对各地珍玩都很留心,这合体动物,是楚人用来祝祥瑞的,子求喜它雕刻精致,不可多得,便留在身边,后来就给了韩重。韩重见此物绝异中原风格,只觉新鲜有趣,且越看越觉精致,渐成心爱之物,此时拿出来给紫玉,实是想讨她欢心。谁知紫玉只扫了一眼,便道:“这东西有何稀奇?我便有许多。”却是吴国十余载前破了楚国都城,虏了许多珍器带回吴国。紫玉自小触目所及,如今看这鹤鹿合体,自觉平常。

韩重一怔,顿感失望。心念一转,又想起一物,便放下楚器,从怀中摸出那鱼肠宝剑来,递给紫玉,笑道:“你再瞧这个呢?”当日他得了此剑,原想着子求爱剑成痴,便要献了与他,但子求却要他自己留着防身,这剑便一直被他贴身放着。紫玉一见,果然瞪大了双眼,才接过短剑,就说道:“怎会这么轻?”拔剑出鞘,顿时眼前一盲,心神俱慑,待得仔细看时,才见它只是薄薄一片,却是神采飞扬。看到剑尾,发现那“鱼肠”两字,便问道:“为何叫这样的名字?”韩重道:“只因这剑又薄又短,可以藏在鱼腹当中。”紫玉便惊道:“当真吗?”韩重道:“自然是当真的。”心中却想:“原来她并不知此剑来历。”紫玉又问:“你是从何处得来?”韩重一窒,实不敢同她说自己误闯阖闾墓穴之事,正犹豫着,却听紫玉说道:“父王最爱宝剑,待我拿去给他,说是你献的,他定然高兴。”顿时大惊,忙拉住她道:“万万不可。”紫玉便偏头看着他问:“为什么呢?”韩重不知如何解释,想来想去,只是说道:“这剑原该是我师父的,嗯,你若是不告诉大王,我就送与你好不好?”紫玉不语,低头再把玩那鱼肠剑,摆弄了一阵,忽道:“好,我答应你就是。”韩重一喜,却仍拉着她道:“也不可同旁人说起。”紫玉却道:“我偏不应你。”抬头见韩重满面焦急,不觉嫣然笑开,摔掉他的手道:“我答应就是。”韩重心里一动,却放下心来,呆呆看她一阵,才道:“快收起来罢。这剑光如此锋利,给人看到就不好了。”紫玉便归剑入鞘,放入怀中,才和他道:“你明日要记得去和友哥哥说。”韩重点头,道:“上一次孙将军染恙,却不知有没有好。”紫玉就“哼”了一声,才要说话,却听到琼玉的声音响在外面,两个人就走出去,却见琼玉和兴夷都在廊下。

紫玉就问:“琼玉姐姐,你来见友哥哥?”琼玉点头,却道:“我才去找你,见你不在,就猜你也来大哥这里了。”紫玉一笑,又问兴夷道:“你来做什么?”兴夷便道:“太子明日要去欐溪城,”看着韩重,“要我来告诉你。”韩重和紫玉都是一惊,不觉对看一眼,紫玉便道:“我去找友哥哥。”人就登登跑将起来。韩重赶紧跟上。琼玉不解,却也要跟着去,一转眼看到兴夷只是盯着他二人背影,不觉诧道:“你在想什么?”兴夷似是一惊,忙道:“没有啊。”琼玉便不言了,只是向友的宫室走去,兴夷伴在一旁,忽问她道:“你可练熟了那支曲子?”琼玉只是点点头,并不同他说话。兴夷也就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