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吴绝传(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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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吴绝传 卷五(二)

三月甲辰,正午的阳光射得直直的,却因层云而显出惨淡来,春风仍是有些料峭,微微吹出丝寒意。吴城蛇门之外,却是满列的人物。当中一辆大车,车上旗帜招彰,勾践就站在车前,宽服大袍,头顶着高高的冠带,身后站着他的夫人和范蠡,也都装饰得整整齐齐,同他一起躬身而立。夫差便在一步之外,微微笑道:“寡人今日赦你归越,但望你能念始终,与寡人共勉。”勾践由不得深深一揖,道:“大王哀臣孤穷,使臣全身还国,还保全妻子小臣;今又蒙大王送出蛇门。上天苍苍,臣如何敢忘?”说至此,不觉跪拜于地,泪下如雨。君夫人同范蠡也急忙跪下行礼。夫差待他们拜伏三次,方才伸手扶起勾践,道:“正时已过,请上车罢。”范蠡便扶了勾践夫妻上车,自己却坐到车前,亲自执御,马蹄声声,不免越来越快,片刻便已行远。范蠡这才略略回首,向车内说道:“吴王倒给我们配了好马,明日就可到浙江乘船,请大王宽心。”他们要从钱塘江入越,故有此说。勾践在车内长长一叹,道:“三年梦魇,只道再不得见家国,谁料还有今日。”不觉抬手正了正冠。君夫人知他是感慨三年为奴,连冠都不曾带得,忍不住抚住他手。勾践反握住她,低声说道:“这三年来,辛苦夫人了。”她心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勾践拥住她道:“只可惜兴夷无此福分。”眼角也不觉湿润起来,君夫人更是埋在他怀里,哭得哽咽难禁。范蠡在车外听得,亦是无言太息。

那韩重跟住太子友,就站在夫差身后,望着勾践的车渐行渐远,暗自想道:“范大夫屈志三年,终有今日。”想起当年在荒桥上见到他的情形,思来恍如昨日,任是他小小年纪,也起了惆怅之情,转而想到兴夷,更是难受:“他若再多撑几日,此时不就可同父母归国了?我那时却也真将他忘了,若有我提醒太子,他恐怕也不会就那么逃了。他一个人不晓得能逃至何处,只怕最终也是凶多吉少。嗯,太子顾虑的是,不如让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否则变数一起,连范大夫他们也不能此时归国了。只是越王夫妻定要伤心许久。”忽听友也是低低一叹,却听见地在一旁冷冷说道:“这下子纵虎归山,恐怕后患无穷。”友眉头一皱,看他一眼,却不说话。韩重却觉心头一刺,猛想起两日前伍员劝夫差不可赦归越王的情形:“大王说越王来归是义,为奴尝溲是慈,倾国库以献是忠信,所以可赦;伍大夫却说他做得越是恭谨越是怀了异心。虎要有击,必先拳身,但难不成人同畜生无异麽?”眼前尘埃渐远,心里却忐忑起来。忽想起什么,悄悄把眼一溜,群臣之前,为首的正是伯噽,哪有伍员的影子?不觉想到:“那伍大夫也真执拗,竟敢不来相送。那****同大王吵得好生厉害,若无太子劝解,只怕收不得场了。”

夫差此时也回转过身,将眼一展,问道:“伍员呢?”伯噽赶紧走上来,躬身答道:“伍大夫想是身子不适,不曾前来。”夫差冷冷一哼,暗道:“寡人卧病三月,不曾见他问过几回,今日倒敢托身子不适。”伯噽又道:“大王不念旧恶,赦了勾践君臣夫妻,必可得天下传扬。”夫差面色稍缓,却不言语,只是向车舆走去,没两步,却见紫玉已从车中探出头来,这才换过一副笑容,近前斥道:“不是要你呆在车里?你身子才好,就如此不听话了?过两日还想同我去姑苏台麽?”紫玉只是嗤嗤一笑,喊了声“父王”,皱皱鼻尖。夫差笑容不减,登上车去,牵住紫玉。紫玉展眼一望,正对上韩重双眸,便将眼轻轻一眨,方同夫差坐进去了。韩重却因她一眨眼之下,知道她瞧见自己,心里便禁不住一喜,方才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便一时都丢了开去。

韩重夜晚到房中,只是毫无睡意,想到紫玉过两日同夫差同游姑苏台,心道:“每次大王出游,必得蹉跎几日,这次又经大病而愈,宫里面光是礼宴就热闹非凡,再一出游,恐怕比往常更久。”这么一想,索性又悄悄摸出宫去,一径来看紫玉。却见她宫中烛火已歇,只是房里还有一盏灯微微亮着,便敲了敲她的窗,纵身翻了进去,见紫玉一人靠在床上,却仍穿戴得整整齐齐,不觉会心一笑。紫玉却对他嗔道:“你好大的胆子,真不怕让人擒到?我病都好了,你还来作甚?”韩重不答,只是看着她笑,走过来跪在床前,拉住她一只手,半晌方道:“你真的不碍事了?”紫玉点点头,将眼转了两转,说道:“那勾践终于走了。”眉间轻轻一蹙。韩重此时已知紫玉之病,实是看到勾践尝溲所致,慌忙说道:“你好容易好了,别再去想才是。”紫玉就收了手,说道:“还有那兴夷,友哥哥何必替他瞒过?”韩重连忙“嘘”了一声,低声说道:“此事只太子同我知道,我同你说了,可不是让你说与旁人听的。”紫玉“哼”了一声,道:“我哪有随便说出去?不只是和你说说而已?”声音也不自觉压得极低。韩重一笑,仍是低声说道:“太子这般瞒天过海,也是不欲多生一事。但望兴夷可得平安就是。”紫玉不说话,瞅了韩重一阵,忽又抓了他手道:“明日你陪我出宫去好不好?”韩重惊道:“你要去哪里?壬已不在城外,只怕都出了吴国。你宫外还有何人可探?”见紫玉眼中一黯,不觉有些后悔挑起她伤心之事,连同自己也想起师父,心下也难过起来。紫玉却道:“我便是担心壬哥哥,说不定他回去了呢?只是没法子让我知道。”韩重道:“连孙将军都不知下落,何况于他?”紫玉见他黯然,忽问道:“你也没有你师父的消息麽?”韩重摇摇头,越发的难过起来,低下头不去看紫玉。紫玉便摇摇他手道:“不如明日我们去你师父以前常去的那家铸剑人家啊?”韩重抬起头,见她双眼黑幽幽盯住自己,好生期盼的神色,心里顿时一软,想起无申兄妹,也委实牵挂起来,便点了头。紫玉一笑,眼中光彩照人,韩重便一时呆住。

第二日两人果然出了宫。禁不住紫玉想念,先到城外壬的旧居去看,但见乱石横陈,房中灰土遍布,哪里有半点人迹?紫玉立在房中,心里酸酸涩涩,只是无言。韩重知她难过,牵着她道:“我们虽不知壬在何处,但有我师父照应着,定会无事。”紫玉点点头,韩重便拉着她走,坐了船再去无申那里。一路上不停的同她说话,她只是偶而才答两句,心下甚是焦急,忽远远看到无忧在岸那边舀水,急急拉着紫玉去看,紫玉抬首望去,却见无忧身边转出一人,长身佩剑,奇道:“那人是谁?”韩重也是不解,只是摇摇头,船渐渐行近,瞧那人眉眼衣着,都觉陌生,心里倒犹豫起来,正要让船掉头,无忧却已看到他们,将手一招,扬声喊道:“阿重。”声音中充满惊喜。韩重便也招回手去,一时到岸,跳下船来,再牵着紫玉下来。

无忧已经拉起他道:“阿重,你已好久不来了啊。”韩重不觉惭愧,只是含糊说道:“我近来不方便出来。”忍不住看向无忧身边那人,见他面色僵硬,只是瞧着无忧。无忧“噢”了一声,再问:“可有你师父消息麽?”韩重摇头,仍溜过眼去看旁边那人,无忧这才注意到,低声道:“这位石乞先生,是楚国王孙胜的门客。”韩重顿时一惊,吞下几乎出口的声音。他虽不识得石乞之面,却早知当年楚国之事,正是由他而起,当下便起了戒心,不知不觉踏前一步,挡在紫玉身前。石乞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仍是没有说话。无忧不知这其中奥妙,只是说道:“快随我进去罢。大哥若见到你,必极高兴。”说罢就转身带路。石乞伴在一边。韩重犹豫了一下,方同紫玉跟在后面。

才进去,便见无申从里面出来,满头的汗珠,一见韩重,黑膛膛的脸上顿时笑开:“阿重啊,真是很久不见你了。”说罢才瞧见石乞,不觉尴尬起来,硬邦邦的就要给他施礼,石乞将手一伸,说道:“因王孙差遣,我要外出一阵,今日特来告别。”无申忙是一阵问候,无忧只是低下头不语。石乞也不多说,当下就要告辞,欲转身,就听无忧低低说道:“你、你要当心。”身子一顿,深深看她一眼,方才离开。无申也只是看看无忧,便赶上去将石乞送出门外。

韩重见石乞走了,心里方平定下来,对无忧道:“无忧姐姐,无申大哥最近可炼得好剑麽?”无忧一笑,无申已转回房中,接口道:“我近来已探得炼铁剑的方法,虽还未大成,总是近了许多。”说罢便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剑,递与韩重道:“你瞧瞧这个。”韩重看着手中黑黝黝的匕首,剑身虽无花纹,顶峰却觉亮得耀眼,便伸出一指滑了过去,无忧瞧见,忙喊了声“当心”,话音未落,韩重指尖便已破出血来,紫玉“哎哟”一声叫出来,近身来看,韩重忙将匕首放下,笑嘻嘻说道:“我没事。无申大哥,这匕首好生锋利。”无忧已捧了盆水来,令韩重净过手,紫玉便从怀中摸出块绢帕,给他系住指上之伤。无申却在一边叹道:“若先生在此,见得这柄匕首,定当十分高兴。”无忧听了此言,不妨愣住,只是捧着铜盆立在那里。无申又问:“可有你师父消息?”韩重摇摇头,黯然道:“我都不知师父现在去向何方。”无申也沉默起来。韩重忽觉紫玉将手塞到他掌中,知她在安慰自己,心里顿觉好受许多。

初冬十月,天已肃肃而寒。子求和壬自前一年出吴,一路逶迤北行,因为路遇战火,行程缓慢,数月之前才到鲁国,却在将入齐国之时,停了下来,就在鲁国北部,借宿农家,一留又是月余。

壬道:“我们这一路行来,不知是否我太过小心,总觉有人在后追赶。直到最近,方觉平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齐国将到的缘故。”子求闻言,摇首叹道:“岂止是你,连我也觉身后惴惴难安。我一直在想,你同长卿先生在城外住了那许多年,怎会突然之间被吴王知道了?后来我们避入城中,又怎会那麽快被他们找到?”壬沉默了一下,方才说道:“我与老师的行迹,只有紫玉和韩重知道,我相信绝不是他们说出去的。”子求看他一眼,叹息道:“重儿连我都不曾说起,自然不会泄露于旁人。”心下却想:“重儿自小稳重,可当大事。那紫玉却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娃,一时疏忽露了口角,只怕也是有的。”一想起韩重,心下顿起挂念:“他身在吴宫之中,当无大碍。只是他同那吴王小女如此亲密,未必是福。呀,但愿他不会蹈我的覆辙。”耳边又听得壬道:“我们在城中那日,先生曾送信给楚王孙胜。此人当真可信麽?”子求心里一凛,叹道:“这一路上我也颇疑惑。倘或真是如此,反是我识人不清,累了你了。”一面想当年在楚国同石乞之事,一面想王孙胜殷勤之礼,益发的责备自己疏忽,却忍不住沉吟道:“倘若那王孙胜真同吴王通了消息,那吴王为了找你,这许多年来,也委实费了不少心力。”壬就垂首说道:“我既是先太子之子,前事有鉴,大王自然要妨我。”吴国数代之前,乃是诸樊为王,他死后并未由儿子继位,反是在兄弟之间传承,一直到三弟余昧死后,才由余昧的儿子僚继了王位。阖闾正是诸樊的儿子,以为本该由自己继位才是,于是遣人杀了吴王僚,又杀了僚的儿子庆忌,方才坐稳了王位。这一段历史,子求也是知道的。想来壬的父亲,是阖闾长子,本是储君,却先于阖闾而死;夫差继位,鉴于前事,自然怕壬会起夺位之心。

子求再道:“你也是齐国宗室,倘能受庇于齐,吴王定不能为难于你。只是——”说至此,不觉北望,眉上笼起层云。壬同他蹉跎于鲁已久,早知他心意,便道:“先生可是担心齐国现在的形势?”子求颔首道:“听说齐侯染病,令大夫们立幼子荼为储君,将其他的公子全部遣到莱地,不许回都。”长叹一声,“此时齐国宗室之中,只怕正酝了大变,倘若我们贸然前往,实不知是福是祸。好在鲁国尚且安全,且等一阵子,待大王病好,恐怕情势会有好转。”想到那年在吴王城中陈睢劝他回齐劝说齐侯不可擅立幼子之事,心下更增忧虑:“现在就算到了齐国,怕也晚了。”壬却挑眉笑道:“只要能避过大王追捕,田间野外也是闲趣,何须要躲在宫墙之内?”子求一怔,不觉深深看他一眼,却见他笑容一敛,说道:“但那齐国之势,委实令人忧虑。我听说齐王原是才堪大用,怎会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来?晋国内乱才止,为何不吸取邻国的教训?”晋国内乱,起于范氏和中行氏之叛,连绵了许多年,周围的国家也都卷入其中,直到数月前赵鞅围了柏人,方才算平定下来,但晋国也因此元气大伤。子求和壬一路行来,也正是因为晋国之乱,屡逢战火,行程才一缓再缓。

此时日头已落,天将入宿,却听门外歌声缭绕,想是主人归农,子求便微微一笑:“田间野外,确是闲趣。”耳边却听那歌声更近了,清清楚楚传了过来:“景公死乎不与埋,三军之事乎不与谋,师乎师乎,何党之乎?”两人都是同时一惊,霍然离席,奔出屋外,果见这农家主人牵了孩子走近来,那歌声便出自稚子之口。见到子求,那汉子只是一笑,还未出声,子求已是急声对那孩子问道:“你这歌谣是从何处听来?”那孩子被他一问,不觉惊着,反是他父亲答道:“这歌早传唱了许多日,听说是齐国莱人之歌。”子求面色苍白,看向壬,壬也是一脸惊骇,颤声说道:“难道真是齐王过世了不成?”子求不答,只是把眼瞪着。壬又反复想着那歌中“景公”二字,暗道:“这必是齐王谥号,既连谥号都有了,还有何可疑的?听那歌中所言,难不成被赶到莱地的几个公子全都跑了么?”这家主人却看他们呆立在那里,甚是不解,问道:“先生不进来一同用饭么?”子求恍若未闻,被那人连问几声,方才醒觉,惨然一笑,道:“不必了。”就向院外走去。壬知他必是心中难过,呆了一下,方才跟上。

却见子求独立于旷野之中,负手昂天,衣衫肃肃,站到他身边,却不敢说话。冬日傍晚,寒风凛凛袭来,壬不觉心里一颤,子求仍是一动不动。好是半晌,方听子求哑声说道:“景公死乎不与埋。大王治齐近六十年,齐国才有复霸之势,谁知死后竟无人奔丧。”壬便低声问道:“先生同齐王交谊甚好麽?”子求不答,壬便不敢再问。又过了半晌,才听子求缓缓说道:“当年我仗剑远游,到得齐国,先是同陈氏相交,后来便拜见大王,因为大王礼遇,停留了数年。那时大王虽已在位四十余年,尚是雄心万丈,凡他周围之人,皆爱戴于他。大王待我又极好,我虽年轻,也如国士看待。”想起那几年宾主之欢,面上不觉现出笑容。壬见状,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听着。子求又道:“大王还有一女,正是如花般年纪,却生得比花儿还美。她那日乔装出游,恰被我撞上。自那日起,我便更舍不得离开齐国。”壬只知齐景公子女甚多,浑不知子求怀念的到底是哪一个女儿,心里只是想到:“不知这人是母亲的哪一位姐妹?先生待我如此尽心,想必对她也尚未忘情。”不觉问道:“那先生后来又是如何离开齐国的?”子求呆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怔了良久,方才说道:“大王要将她远嫁,她不肯。后来大王也探知我二人之意,一时不得决断。我本想求大王成全,但我那时年少气盛,只想着游遍天下,不肯即刻成家。谁知蹉跎之间,就成永诀。”沉默半晌,再度开口:“伤心之地,自然不能再留了。”声音已成苍茫。月色渐明,映得他脸上一片惨白。壬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只得不语。子求陷入往事,不可自拔,眼光慢慢转到壬的身上,忽惊觉他站在自己身边,已是差不多同样的身量,长眉挺立,目色坚毅,已是茁壮的少年,恍惚中似见扶臻拈花而笑,仍是当年那般模样,二十年间事顿如潮水般袭到眼前,一时天旋地转,哪堪回首?壬怎知他胸中深情,只觉他面色怪异,似藏了无限伤痛,忍不住伸手要去扶他,却见子求身子一倾,单手抚胸,吐出一口鲜血,顿时大惊,赶紧扶住了他。子求立住脚跟,抬眼看向壬,只见他双目圆睁,直看着自己,扶臻的身影却已不见了,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拭掉唇边血迹,心中暗道:“难道我命也将尽了麽?”两人都不及说话,便听得一阵马嘶,望将过去,但见一众马车,远远的驶近。

两人对望一眼,便即退开一边,要待那些车马行过。一阵辘轳车响,他们的速度却是渐渐慢下来,显是要停在这片村庄之中了。子求把眼望去,忽见第二辆车中,正有一人掀帘而观,虽是月光明昧,那人的面容却让他看了个清楚,心里顿时一惊:“怎么此人看来如此眼熟?”那人也看到子求,却也盯着他看,子求更是疑惑,忽想到一人,暗道:“难道真是他?”那人忽的隐入车中,紧跟着就听见一声大喝,几辆车便忽碌碌的全部停了下来。第二辆车上就有一中年男子当先下来,轻裘缓带,饰物昭彰,一望便知决非常人。他一径走近,子求已将他看得更是清楚,心下再无所疑,不待他停住,便迎上两步,揖了下去,口中说道:“不料今日在此重见公子。”那人哈哈一笑,还礼不迭。此时头辆车上也下来几人,当先一个,一径站了过来,看住子求,却一手扶住腰间长剑。那先头之人却将手一按,笑道:“子我,子求先生曾是先王谋士。今日重见于此,当真是奇遇啊。”原来这人正是齐国公子阳生,那佩剑之人却是他的家臣阚止。

阚止这才换过一副颜面。阳生已执住子求,问道:“先生怎会在此?”不待他答,就继续说道:“你可知齐国之乱?”子求颔首而喟:“我才听说大王已逝。”阳生顿时滴下泪来,道:“父王早将我兄弟诸人放逐于莱,如今父王骤亡,新君又是个孩子,国、高二氏挟君命以令,我们在齐国无处可留,只得各自奔亡。”说至此长长一叹,伸手拭了泪,再道:“我仓惶奔鲁,怎知竟在此地遇到故人?”子求听他之言,便知齐国宫室当中果然危机暗伏,心下更增忧虑。阳生又旋身对阚止说道:“我们已入鲁国,当可暂安一时。我们已经令人送信给鲁国执政,既在此地巧遇故知,不如就留在这里,等候鲁国的消息罢。”子求不语,那阚止却将他多看了几眼,方转身去做安排。另一辆车上又下来一位少年,走到阳生身边,阳生便拉住他,对子求笑道:“你走之时,我尚无子,转眼之间,他已近弱冠了。”子求但觉一阵唏嘘。阳生却在这时才注意到壬,看他面貌不俗,气度沉静,不觉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越看越觉奇怪。子求如何不知他心思,犹豫一阵,方才说道:“这是我收的弟子。”阳生这才“噢”了一声,收回眼光。

阳生一众人就停在了这片村中。其实他有一兄弟且于,已先到了鲁国,故此借助于他同鲁国执政季孙肥接触。而阳生既入鲁国,不愿冒进,索性停下来看季氏的反应。子求骤遇阳生,自然更不得入齐,也就耐心留在鲁国。转眼半月已过,这一日却有贵客来访,竟是鲁国执政季孙肥的叔父季鲂侯。

阳生迎了出去。那季鲂侯才从车上下来,忙不迭的给阳生行礼,口中说道:“我原是送侄女回都,路过此地,听说公子在此,特来相访。”阳生见他温文有礼,行止优容,不觉就起了好感,笑道:“我日日等候季孙大人的消息,却先盼来大人。”抬首之间,正见后面一辆车内端坐了一名女子,心下料定乃是季鲂侯口中的侄女了,但见她面容娇美,不觉多看了两眼。季鲂侯顺着他眼光,也看向车上,便冲她一笑,那女子原只是冷冷坐着,对上季鲂侯的笑容,眼波一转,也是嫣然一笑。阳生瞧见,也就不知不觉弯起唇角。季鲂侯扭过头来,对阳生说道:“公子何须多虑。公子入鲁,季氏唯有重礼相待。不如公子就同我一起,总胜于困在野人之处。”阳生闻言,心下一轻,只是笑道:“我已令人送信给季孙大人,贸然前进,总是无礼。何妨多侯两日,他日再到都中见君。”

季鲂侯因是路过,不过停留便即离去。阳生却因这短暂一访,生出许多信心来。又过数日,阚止忽然来寻子求,同他一直走到村落之外很远,方才止住,对他说道:“今日恰有一事要同先生商量。”子求知他心中对自己常有戒备,闻言更是小心,只是凝神听住。阚止便道:“公子日前接到齐国陈僖的信,言间颇露了要请公子归齐的意思。先生当知现在齐国之势,幼君才立,国政皆由国、高二人把持,陈僖此时要请公子回去,委实不晓得他意下如何。我听说先生同陈氏素交甚厚,所以特来请教。”子求却只一哂:“那已是二十年前旧事。如今齐国形势早已大变,我又一直周游在外,如何能揣度陈氏之意?”心中却是不禁起了警惕:“先君尸骨未安,宫墙之内只怕就要先起变数。那新君只是个孩子,怕不要成为众人手中玩物?”阚止似早料到他会推脱,不以为意,只是续道:“我本意先替公子去见陈僖,但鲁国执政也已遣人送了信,不日就要迎公子入都,我要护公子、公孙,自不能再离开。但要寻得一人替我入齐,实是困难。”说至此,双目炯炯的看向子求。子求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何肯受他摆布。且他于齐国内政,不知详情,原就无意趁入其间,况还有壬在他身边,此时自要想法推脱。那阚止却不等他回话,又说道:“公子对先生甚是推重,我意先生也不欲先王目不可瞑。先生同陈氏有旧交,自是最适之人。而先生的弟子,又恰与公孙年纪不差多少,正可以一同习艺,先生入齐,当无可顾虑。”子求心中怒火顿起,这无疑是用壬在威胁于他,强抑心头之火,寒声说道:“此事我实无力承担,公子当能体谅。”说罢转身要走,却见壬正远远的迎过来,阚止就在一边冷笑道:“那童子当真只是你的弟子麽?”子求一惊,回首看他,他倏的拔剑出鞘,子求身形一闪,却见他已顶住自己的颈项,沉声说道:“如此唯有以血相求了。”子求理也不理,转身便走,忽见壬大叫出声,耳后风声一寒,立时闪过一边,就见剑从身下滑过。他心中大怒,剑影顿长,只一逼近就迫退阚止,剑尖向地,喝道:“我若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但看在公子面上,此次不与你计较。”此时壬已近身,携住他就疾走而去,一面说道:“此处不必再留了。”阚止跌在地上,怔怔瞧着,心中却思量道:“此人果然深藏不露,倘不能收为己用,被其他公子招去,岂不危险?”

子求只是同壬一味疾走,不妨听壬说道:“我愿意陪先生入齐。”脚步顿缓。壬便道:“那公子阳生原不同我们相干。但我知先生心意,不去齐国,定不得心安。”子求面色亦缓,说道:“但要你陪我入险地,我又如何心安?”壬便道:“先母生前,日日思念齐国,先父曾为她在齐门之上修了九重飞阁,以供眺望。我若能入齐,也算是完了先母遗愿。”子求呆住,半晌方缓缓说道:“好罢。”壬便展眉一笑,子求却只是叹了口气,心中却觉一片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