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三那年学校开了门课,叫《人的性和生育》。季蘩看到后,欢呼雀跃地拉着我一起选了课。她的理由是,一看名字就知道,这课一般人不会选,女生更不会选,因此我和她在班里就可以成为稀有物种,按照物以稀为贵的普遍真理,我们很可能在分数上得到老师的优待。我想了想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反正我是无言以对。于是我就答应了。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往往很难骨感。不知是急于补上初高中时代的生理卫生教育欠缺还是高校人才对于自然界奥秘的旺盛求知欲作祟,开始上课后我们才发现,这门课异常火爆,而且女生一点都不少。就像一场宾朋满座的舞会那样,盛装打扮的女人们纷纷由她们的男友牵着入场,微蹙双眉绕场一周,发现已是座无虚席。于是女人回过头轻轻拍拍男人,他便乖乖在教室过道的台阶上坐下,等待女人或肥硕或嶙峋的臀部风情万种地落到他的大腿上。这对舞技确实很有要求啊,我想。
季蘩坐在我旁边提前一小时来占到的座位上,默默看着上课后还没入场完毕的男女嘉宾们,对我说:
“我有个重大发现!”
“嗯?”
“我们,被情侣包围了!”
“……”我没说话。突然季蘩一把抓起我的手,深情地说:
“靠,我竟然忽视了这门课的最大作用在实战!亲爱的,我们好好听吧。”
“滚。”我甩开她。
二
其实季蘩会选《人的生育与健康》这种给人以小众错觉的课,绝对是合乎她性格的必然结果,这种性格,按我的话说叫“不走寻常路”,按她自己的说法,叫——专注玩火三十年。
“玩火这事的刺激之处就在于难以控制,你懂吧?”季蘩把封皮是“烧死异性恋”几个大字的笔记本往旁边一推,说。笔记本刚好落尽邻座情侣的视线里。
“也危险。”我说。
“危……”
“同学,能麻烦帮忙填张问卷吗?”一个女声打断了季蘩。
这课人多,因此成了各类问卷调查的重要集散地,就像乞丐往往挑闹市乞讨一样。
我刚准备接过问卷,季蘩一把摁住我蠢蠢欲动的手臂:
“对不起,我没笔。”
“请问……你左手里的是什么……”发问卷的小女孩满头黑线地盯着季蘩左手里转动的笔。
“啊,没墨水了。”季蘩面不改色心不跳。
偏偏那笔的墨水线是可见的。
女生看了季蘩两眼,估计是不想再和这奇葩纠缠下去,摇摇头走开了。
“不就填个问卷嘛,你找这么一眼戳穿的借口!”我说。
“要的就是一眼戳穿。”
“你等着被吐槽死。”
“我选择,我喜欢。”季蘩一甩刘海。
三
约了季蘩吃饭,等她好久才到,还带着另一个女生。
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不是问卷女孩么!
“哈哈,我们另一门课恰好分到一个小组,冤家路窄啊。不过我大度,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季蘩说。
问卷女孩白她一眼。
“你好,我叫苏服。”她落落大方冲我一笑,五官长得确实很令人舒服。
“舒服舒服,你好你好。”我说。
四
那个学期季蘩和苏服打得火热,我时常见她们同进同出,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做各种季蘩一时兴起想到的“玩火”项目,比如上课抢老师麦克发表反对意见,比如在酒吧抢乐队麦克自己唱歌,比如筹款在学校礼堂张罗她们的私人演唱会。
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季蘩似乎已经很久没和苏服一起出现过了。我隐隐想到季蘩那几日多少有些低落的情绪。
“你俩发生什么事了吧?”我问。
季蘩看我一眼,没说话。
“你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一女人。而且这女人还不喜欢我。”咕咚咕咚喝完整瓶可乐后,季蘩说。
后来季蘩告诉我,某天她和苏服去酒吧喝酒,两人都喝得有点多,莫名其妙就接起吻来。之后季蘩说,我们在一起吧。苏服说,我不喜欢你。
“我可能真的是对那些掌控不了的东西有种丧心病狂的痴迷吧。”季蘩把饮料瓶一扔,说。
五
季蘩绝对是那种越得不到越不肯放弃的人。
尽管不了解具体细节,但我感觉得到她追求苏服追求得很辛苦也很卖力,而且,还很忧伤。
季蘩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埋头写歌。就写在那个封面是“烧死异性恋”的本子上,一本写满,她又买了个新的。
学期结束的时候,季蘩终于历尽千辛万苦包下学校礼堂,开成了她的个人演唱会。到场人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唱了几首暖场曲子之后,季蘩对着麦克风说,接下来的每首歌都是我自己写的,每首歌,都是写给一个人的。
唱到后来她歇斯底里。
演唱会散场后我和季蘩还有几个玩的好的朋友一起出去嗨,没有苏服。我叫了她,但她没去。
季蘩说在学校开个个人演唱会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所以她特别开心。她说她过去开心的表现是唱歌,今晚歌已经唱够了,所以现在开心的表现是喝酒。
那天我们一喝到三点多,季蘩没吃什么东西,从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喝酒,洗手间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我架着她回去,夜里起风,深冬的北京再繁华也抵不住寒冷,何况是在一切疼痛都原形毕露的夜里。
季蘩在马路边狂吐起来。我扶住她,而她早已泣不成声:
“你说喜欢个人怎么这么难啊?”
六
我再有机会和苏服坐下来聊天,已经是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了。大三一整年季蘩都过得有些消沉,话也少了许多。后来她不再提起苏服,“老子再也不想再半夜哭的和个****似的了”,她说。
但很多事,往往旁观者清。
“实话说,我觉得季蘩对你感情很深。”咖啡喝过一大半的时候,我对苏服说。
她笑笑。
“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顾虑,但很多时候,爱情是不分性别的。”
她笑笑。
“这么长时间,可能她自己不愿意再打扰你,但作为旁观者……”
“你以为,季蘩真的喜欢我?”苏服突然打断我。
我愕然。
七
我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季蘩。
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玩火。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玩火。
我也不知道,在高二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叫陆尧的男人,他大她整十岁,而她对他几乎一见钟情。
苏服告诉我,遇见陆尧之前,季蘩身边不乏些追求者,但她都看不上。
“季蘩是个敏感犀利又早熟的女孩,加上自身条件比较优秀,因而很难对同龄的男生产生兴趣——用她自己的话说,都是些想什么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幼稚毛小子,没劲。所以当机缘巧合认识陆尧的时候,她立马就被他吸引了。”苏服说。
那时的陆尧已经踏入社会多年,工作还不错,为人处事方面也比学校里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们成熟不知多少倍。更重要的是,他经历过季蘩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他的世界对季蘩来说是新鲜无比而又深不可测的。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理智就告诉季蘩,他远不是她能把握住的;但感性同时帮她做了决定——她决定喜欢陆尧了。
两个月后,他们在一起了。
八
女追男的优势在于,男人,特别成年男人,很少能抵御一个女孩的长期坚持。他未必会真的爱你,但他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在陆尧和季蘩在一起之前,季蘩每天固定给陆尧短信问候的两个月里,陆尧问季蘩,在感情方面,我恐怕早已脱离了学生年代那种单纯,没关系吗。季蘩说,没关系。陆尧说,我也不知道还能做到多专注,没关系吗。季蘩说,没关系。陆尧说,我和你必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没关系吗。季蘩说,没关系。陆尧说,我甚至不能保证对你的感情能有多少,没关系吗。
季蘩想了想说,没关系。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距他们相识那天刚好两个月。
不久后他们分手了,距他们在一起那天刚好两个月。
原因很简单,季蘩发现陆尧另有女友。
“但那只是他们第一次分手。”苏服说。
九
第一次分手后陆尧和季蘩还是复合了,基本完全是季蘩妥协。她也许已经在心里接受男友身边芳草萋萋的事实。也许没有。
但总之她迫不得已地接受了。
第二次分手是因为陆尧工作调动,从他们家乡那座小城市直接调往北京。那时季蘩已经升入高三,陆尧说,以后不常见得着面,我们关系也先缓一缓吧,你好好学习,先考个好大学再说。季蘩没说话。
高三整一年,两人果真没有再多联系,除了偶尔再客套不过的几句问候。
所以第二年九月,当拎着大包小包的季蘩突然出现在陆尧面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我报了北京某大学。”
季蘩轻描淡写地说。
但最后这一次复合并没能持续多久。毋宁说,它只是季蘩的一厢情愿。没多久,陆尧结婚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季蘩正好一个人走在学校的湖边,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然后极为矫捷地在深秋的水里绕湖一周游。这使她成为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达成此项成就的人。
“我从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办公楼亮着灯,星星点点,像许多泪眼婆娑而飘忽不定的瞳孔。像无数个玩火孩子的恶作剧。”后来,季蘩这样和我说。
十
我是在毕业那天的KTV包间外和季蘩聊起这事的。
那也是我们大学期间的最后一次聚会。季蘩第二天就要离京,大四这年她选择了出国,准备环游中国一周后直接收拾东西滚蛋。我则稳稳妥妥保了研。和其他人相比,季蘩比较牛的地方在于,她只申请了剑桥一所大学,然后被录了。这一把火玩得倒是很成功,不过她本人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喜悦,一直。
季蘩没怎么唱歌,她听了一会就捏着瓶啤酒出了包间,坐到大厅沙发上。我跟出去,也在她旁边坐下。
“和陆尧还有联系么?”我问。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停顿了一会:“没了。”
苏服说过,季蘩之所以会觉得自己喜欢苏服,也许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证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玩火者,这样她就可以说服自己不是对陆尧念念不忘,而只是对玩火这件事本身持有执念。
“是吗?”我问季蘩。
“很多事,往往都是说不出是还是不是的。何况感情本身就是种难辨真假的东西。”季蘩笑得轻描淡写。
“但我知道,要是缺了某些要历经辛苦才能得到的东西,我的生活将会变得索然无味。性格如此。”她又说。
“万一得不到,它们说不定会毁了你。”
“是啊。不撞南墙不回头,要是撞了南墙,就要么把它撞翻,要么把自己撞死。”
“别作死。”我说。
“你怎么不说我敢于挑战自己呢?”
“悠着点来吧。”我说。
季蘩把瓶里的酒喝干。
“不管怎样说,都过去啦。我们毕业了。走,进去唱首歌吧。”她拉开门,笑着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