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杀手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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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杀手的伤残与再造(3)

“它妈妈早死了。螳螂妈妈都在前一年秋天生蛋,然后死掉。等第二年,那蛋会自己变成小螳螂,所以没有一只螳螂能见到妈妈。”我说。心里一惊,可不是吗?这世界上许多生物,都永远见不到妈妈。

“那我做它的妈妈。”小丫头突然兴奋起来,又跑去了盒子旁边,大声喊着,“它是我的宝贝,我给它取个名字。”想了想,说,“它叫Petty,派蒂!我的派蒂!”

乔迁(九月九日)

你可以打“落水狗”,但绝不能得罪“豪门的爱犬”,尤其不可拦“有能力的年轻人”的路。

自从昨天螳螂被我家大小姐收为“义女”,事情就麻烦了。以前大小姐看螳螂是凑热闹,现在看螳螂是探望她“女儿”。于是“它有没有吃东西?”“它为什么不吃东西?”“为什么不弄东西给它吃?”“它为什么抓了半天抓不到?”“是不是盒子太小了?”这些问题就都出笼了。

提到房子太小,我倒也有同感。第一,自从蜕皮之后,它突然变大了;第二,自从它手术之后,显然已经复原,前途不可限量了;第三,昨天当它抓“黄夹克”的时候,几次出手,都撞在盒子上,落了空,表示它使不开身手。你想想,当一个人一下子变大了,又不再是“吴下阿蒙”,未来极可能出人头地,他又因为本事不凡、眼界不同,交游也不一样,当然得给他换个房子。

如果你是大财团的老板,有个小子请你帮忙,支持他出来竞选。看这小子没什么本事,也不可能混出什么名堂,你当然可以不理。但是过两年,他的人脉广了、“椿脚”多了、格局大了,再要你支持,你还敢怠慢吗?只怕他不找你,你都得主动去求他。

连养女儿都是如此。女儿交个穷男朋友,又不是什么热门科系的,你大可以给他白眼看,对女儿泼冷水。相反,要是她交个世家子,大财阀的二代主,你能不主动为女儿添新装,甚至粉刷门面,把自己和老婆的“主卧室”让给女儿当香闺,给女儿撑场面吗?

你可以打“落水狗”,但绝不能得罪“豪门的爱犬”,尤其不可拦“有能力的年轻人”的路。为了你及你的下一代,你可以早早把这年轻人“做掉”,再不然就得对他尊重、给他礼遇,甚至把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你的人。

哪个有成就的人,不懂得这一点呢?

现在这螳螂小子非但有了那三大要件,而且有了我的爱女撑腰,我还能犹豫吗?

我又去翻箱倒箧了,先找到几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大塑料罐,又看见一个更大的巧克力盒子。只是塑料罐不够透明,巧克力盒子虽然比现在用的宽大了一倍,仍然只有七厘米高。螳螂蜕皮已经给我一个教训,我必须为它准备一根直立的树枝。想想,如果当时把它放在大一点的盒子里,又能竖根枝子在其中,也不会发生后来这许多问题,费这许多时间动手术啊!

所以这扁扁的盒子也不能用。

我是不牺牲不成了。我决定把自己装咖啡豆的瓶子,送给螳螂。我煮咖啡是很有心得的,连台北的记者朋友喝了都叫好,特别在报上为我写了好大一篇。自然,我在纽约的“本店”,更有一定的规模。单单装咖啡豆的罐子,就有四五个。

我挑了一个中型的,大约二十厘米高、十二厘米宽,圆圆的,玻璃不厚,正好观察。

把咖啡豆倒出来,罐子里还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原本想就这样将螳螂放进去,又怕“人的最爱,是螳螂的最怕”,家事书上不是说咖啡味可以防虫吗?搞不好它一进去就死了。于是又把瓶子细细洗了一遍,再擦干净,免得闷在其中久了,潮湿的罐子里产生瘴疠之气,毒死了女儿的宠物。

“你的螳螂宠物要搬新家了!”我对女儿喊,并打开盒盖,抓住它的背,在它还来不及回头咬我之前,把它放进咖啡罐。

“不是螳螂宠物,是派蒂。”女儿扒在桌边抗议,“它是女生,所以叫派蒂。”

“你怎么知道它是女生?”

“因为它很可爱。”

对于小女生,她们似乎都觉得女孩比较可爱,所以“洋娃娃”多半是女的,很少有男的。我想这一方面因为在她们心里妈妈最可爱,而妈妈是女生;一方面她们认为自己最可爱,自己又是女生。如同妇人们听说别人“家变”,管他真相如何,八成都会骂男方。她们骂,是骂给自己丈夫听,也是团结在一起,表达一种“立场”。

女儿坚持它是女的,我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是“公”的,为了尊重她的立场,也最好别争。

从方形的巧克力盒,进入圆形的咖啡罐,这螳螂,不,应该说这派蒂显然不太适应,在里面绕来绕去。以前的盒子是长方形,它可以碰到四个角,举一隅以三隅反。现在碰到了圆形,就成了周而复始,怎么转都一样。怪不得古人说“天圆地方”。圆的不容易量,看起来是无限的循环;方的比较可量,正像脚下能触及的“实实在在”的土地。

于是我相信这派蒂沿着圆形的罐子四周转,一定以为自己成了哥伦布,走了又走,愈走愈远,绕了地球一圈。

这又使我想起以前看人拍电影骑兵冲杀的画面,预算少,只雇得起二十几个人,就把摄影机放在中间,叫骑兵绕着机器打转、喊杀。拍出来,只见烟尘飞扬、马蹄翻飞、杀声阵阵、鼓声隆隆,没人看得出,不过是二十多人绕着圈子打杀。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好像经历了一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争。

天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如此。说不定造那圆形宇宙的上帝,也是一圈又一圈地导演这么一场轮回的好戏。

既然有了美丽的房子,当然更得有好的家具。我去花盆里剪了一截曼陀罗的枯枝,斜斜地放进去。它立刻顺着枝子爬了上来,我赶紧盖上盖子,又发现盖子不通气,于是再去药柜里掏出一大块纱布,用橡皮筋绑在瓶口。

多好啊!不但房子更大、更高,而且更通气了。看它从树枝攀上纱布,又从侧面的瓶壁走下来,好像一个刚搬进新家的孩子,急着冲进每个房间、打开每个柜子。

而且不知因为玻璃特别透明,还是弧面有放大的效果,这派蒂好像变得更大,也更成熟了。

古人说:“孩子小时候如同春天,一番雨,一番暖,病一次,长一次。人老了又如同秋天,一番雨,一番寒,病一次,老一次。”真是太有道理了。其实世间万物,莫不如此。一个战乱中的孩子,不但可能被大人逼着扛起比他还高的枪,去杀人,也早早就发育成熟,好像随时都可以孕育下一代。

植物也一样,就像紫藤,你猛施肥,它就猛长叶子、长藤蔓、不开花;当你断了它的肥,它反而开花。又譬如芙蓉、朱槿,明明再过好几天才能开的花苞,你今天摘下来,放在水里,明天一早就绽放了。

这世间所有的生物都一样,有好营养和环境的时候,可以先长大、再结果。没有好的生存条件时,就拼一切力量,先结果再说。

自己活不下去了,总要下一代能够活下去。没有这种“生存本能”的生物,又怎么可能经历千年万代的淘汰,留存到今天?

只是,当这派蒂原来差点活不成,而加速成熟之后,又一下子进入那么一个富裕的大房子,它到底是“长叶”,还是“结果”呢?如同一个原来住在小草棚里,只因为脚下那块“农地”,突然变成了“建地”,摇身成了亿万富翁,到底是先创一番事业、做许多功德,还是先讨个细姨?

住大房子,当然格局也大些。有位风水先生说得妙:“看来看去,那些高级住宅区,家家的房子,不论朝哪个方向,风水都好极了。”我心想,那么到贫民窟,是不是无论怎么看,风水都坏透了呢?这好比宋太祖去相国寺,问大和尚:“我是皇帝,到底要不要拜佛?”那大和尚答得多妙:“您是‘现在佛’,不必拜‘过去佛’。”(见欧阳修《归田录》)

皇帝就是“现在佛”。可不是吗?皇帝一举一动,可以万民有幸,也能万民遭殃。他可以拯生灵于水火,也能陷百姓于深渊。他不是“现在佛”,是什么?

那大和尚又是何等机智!他不这么答,能怎么答?难道说“你我都是众生,众生平等”?或“你我皆是弟兄,大家一起来朝拜上帝”?

对不起,做了帝王,就不再有当年同穿一条裤子打天下的兄弟。真命天子只有一个,五爪龙袍,只能我一人穿。你做“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把江山让给我,可以!你做“小楼昨夜又东风”,我就要把你除去。

看!伟大的派蒂,经历了生命的大蜕变、大苦难,又获得女主人的大慈爱、大关怀。如今升格进驻了大宅院、大府邸,整个光彩都不同了!

隔着瓶子看它,它的头更大、眼睛更亮、脸更往上抬。那眼神,竟然有点令人不敢仰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