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过去的这二十天,我才开始渐渐发现,没有一只螳螂是天生的强者。每一个超级杀手,都像名医一样,是由错杀、滥杀、错诊、误判和失败中产生。
怪不得有人说,每个成功手术的后面,都有许多失败的手术。今天救了你的医生,可能是以前害了别人的医生。你今天被救,要谢谢这医生,也要谢谢过去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
也怪不得有人说,即使被砍头,也得塞红包,请一位资深的刽子手,免得来位新手,心里紧张、手不稳,一次砍不断、砍不准、砍不死,甚至砍高了,削掉你半个脑袋。
不错!派蒂现在是位超级杀手了。但是在它培养的过程中,也不知有多少大黑蜂、大马蜂、“黄夹克”,不是被它杀死、吃掉,就是被它活活地饿死。
如同后宫的三千妃嫔,在地上撒盐,希望主子的鹿车能光临宠幸;用牛角的内鞘,灌上热水,缚在脚跟上自慰。然后,逐渐白头、逐渐老去、逐渐凋零。
有什么比美女不能被惊艳,而独自老去更可悲的事?
有什么比勇士不能战死却被饿死更可恨的事?
这超级杀手派蒂,竟在我的帮凶之下,让许许多多的英雄与美人含恨而终。
只有我,对,只有我知道,它这可耻的往事。
为了求良心能安,在我介绍这位伟大的杀手之前,我将先透漏给你,它的内幕消息。
老兵(十月三日)
大概每个骁勇善战、杀人不眨眼的,都是从“尿裤子”开始。起初敌人还没进入射程,就猛开枪。渐渐知道等敌人进入一定的距离,才好整以暇地瞄准。
以前入伍的时候,最爱听老兵“臭盖”。尤其是那些没成家的老兵,一边用比我老娘还熟练的技巧,穿针、引线,单手那么一搓、一拉,就打成一个结,补他的臭袜子,一边拉开嗓门说起“老子当年”。
那“老子当年”大概只有两种事,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杀人。谈到女人,跑遍大江南北的老兵,可以从吴侬软语说到水摆夷的姑娘,从山东大妞说到四川小姐。还有一个参加过滇缅军,救了不少洋人的老兵,说在深山里,“做”过几个下头带“门帘”的姑娘。说着说着,还比画了个手势,好像拉拉链似的,先得把门帘拉开,才能一探究竟。
至于说到“杀人”,老兵更是神采飞扬。平常见他们被年轻的尉官呼来喊去,只有这时候最得意。
“那些菜鸟没杀过人,连看杀人的机会都没有,不如俺,俺足足撂倒过七个。一个也不少!”
“最过瘾的是打伞兵,趁他正往下掉,就像打小鸟一样,先分配好,你几个、我几个,一个一个打。只要看那脑袋往下一垂,就知道打死了。”
最记得有一个说跟日本人打仗,跳进鬼子的战壕,给鬼子一刺刀,从胸口直直扎进去,那鬼子临死,居然还冲这老兵一笑。
“俺到现在都想不通,他干啥对俺一笑,搞不好,还是熟人呢!”那老兵搔着花白的头发说。(这故事我已写进了《点一盏心灯》。)
既有那后来的许多英勇的事迹,这些老兵也就不避讳谈当年入伍时的“窝囊”。尤其是他们在一起扯淡的时候,更一个赛着一个,说自己以前有多胆小。好像当初愈胆小,愈显得后来的英勇。自己能坦白早年的懦弱,可以当作一种谦虚,也更可以证实后来的英勇不是“盖的”。此外,还有个特别的好处,是能用这种菜鸟的形象,来影射那些连上的年轻尉官。“他妈的!想当年,一听枪响,就尿了一裤子。”这话虽是说他自己,其实也暗骂了他想骂的人。
大概每个骁勇善战、杀人不眨眼的,都是从“尿裤子”开始。起初敌人还没进入射程,就猛开枪。渐渐知道等敌人进入一定的距离,才好整以暇地瞄准。如果敌人近在眼前了,就上刺刀。似乎只有经过“刺刀战”,不死的,在精神上就升了格,可以称得上“老鸟”了。
老鸟要做到有吃就吃,有睡就睡,有仗就打,打输了就逃。
老鸟是已经听到敌人的枪响,只要算计着一时还过不来,就照睡大头觉。谁知道下面有几天几夜不能睡?谁又知道是不是下次一睡就再也起不来?
我的超级杀手已经是“老鸟”了,但它这个老鸟也是从“尿裤子”的阶段过来的。
记得它刚动完手术的时候,虽然搬了新家,有了家具,又开了天窗,一副老大的样子,可还不济事,甭说大黑蜂了,连小小的蜜蜂都对付不了。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它有高度近视,再不然就是眼睛太脏。特别用棉签蘸水,为它洗了个脸。只是洗干净,它还视而不见。有时候蜜蜂飞到它眼前,它只当没看见,故意把头转开。又有几回,蜜蜂直冲向它,它先做出攻击的姿势,却没出手。即使那偶尔见到的出手,也如我女儿说的,它好像不是要攻击,而是不小心碰到,要把对方推开。
那动作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真是太丢人了。钳子伸出去,好像抓住,又没抓紧,匆匆忙忙一抖,把到手的蜜蜂放了。接着扭头就走,根本就是逃跑。
问题是,它当初怎么长大的呢?全靠窝里反,吃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吃几个月、长这么大啊!
为此,我特别去拜访了它的故乡,还进入了它的“故居”参观。它的“故居”已经残破不堪,牡丹上的灰霉病,由叶子一路泛滥,侵入叶柄。没等我剪,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不过就在那“断垣残壁”间,我看到了“薪火”的痕迹。
一个一个小白点,聚在枝丫上。这种蚜虫是我经常面对的敌人,有一阵子夹竹桃上长满蚜虫,喷药都不管用。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用毛笔扫除蚜虫。
蚜虫很脆弱,毛笔稍稍压一下,就破了,流出粉红色黏黏的水,粘在笔头上,久了,松松的笔毛居然凝固成硬硬的。
想必派蒂小时候都吃蚜虫,蚜虫不太会动,又甜又有营养,简直像是“鸡蛋布丁”,不费力,又随时有得吃。我甚至怀疑,许多螳螂,非但不能表现“螳臂当车”的本事,而且一辈子都靠吃蚜虫过日子。从人的角度想也知道,美食天天在嘴边,何必花许多气力出去工作呢?
当然我相信,也会有些昆虫,倒霉倒到家了,亲自送上门给派蒂吃,这种倒霉的虫就是蛾子。
我这么猜,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发现给派蒂什么“蜂”,它都不感兴趣(也可以说没本事抓),唯独给它蛾子,几乎能毫不考虑地出手,而且手到擒来,吃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它能抓到蛾子呢?我也做了细细的观察,发现蛾子跟螳螂有同样的习性,就是不爱站在叶子上面,而喜欢躲在下面。
你看那蛾子飞,总是一落在叶子上,立刻快步走,走到树叶的边缘,再一翻身,转到背面。所谓“怜蛾不点灯”,蛾子固然爱灯光,但是怕日光,也可以说它不喜欢强光。所以除了夜间,蛾子出现的时候,不是清早,就是傍晚。尽管如此,它们还是“韬光养晦”,宁愿躲在暗处。
偏偏螳螂也天生怕强光,特别爱“倒挂”在树叶下面,于是,蛾子才一转身,还没看清楚,就被螳螂抓个正着。
此外,我想螳螂吃惯了蛾子,恐怕就不再对别的虫感兴趣。你想嘛,马蜂多硬,还有刺,会攻击,哪像蛾子,又肥、又胖、又没武力、又多汁。我相信,连蛾子的翅膀,都是相当可口的。如我女儿形容的,那是“洋芋片”。派蒂总是先把身子吃光,再一口一口把翅膀吞下去。翅膀软,它不用伸“手”拿着,就好像人,把一棵青菜放在嘴里,只靠嘴唇的力量,就一口一口吃下去。
还有一点,我相信螳螂的捕捉技巧,就像婴儿用手,也是要锻炼的。蛾子的翅膀宽、目标大、速度慢,当然比马蜂容易抓。于是由蛾子抓起,抓完蛾子抓蝴蝶,抓完蝴蝶抓苍蝇,抓完苍蝇抓蜜蜂,抓完蜜蜂抓马蜂。每个抓马蜂如“探囊取物”的高手,必定都走这条路来。
我的“杀手训练”也是这样拟的。先放蛾子,过两天,放蝴蝶;又过几天,放苍蝇;再过几天,放蜜蜂、马蜂、“黄夹克”和大黑蜂。
它不吃,我就饿它。只在瓶口的纱布上喷些水,让它爬到上面,仰着头,一滴一滴吸。从它蜕皮和生病的经验,我知道它很能挨饿。所以即使它饿了三天,而窗外正有蛾子停着,我也不去抓。
英雄和杀手都要用逼的,使他山穷水尽、一贫如洗,置之死地而后生,甚至不准放风、不准晒太阳、不准看窗外的风景,去除他的一切“色欲”。《玉蒲团》说得好:“若夫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皓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令人低回不能去者,皆是色欲。”我现在就是给它清苦的“忍者训练”,让它练习视力,从看蝴蝶的大目标,到看马蜂的小目标;从挂在纱布上轻轻松松捕食,到看马蜂的“龙形虎步”,一步步走上垂直的玻璃;从正面出手,到令人防不胜防的“放冷枪”。
白天会杀,夜晚也要狠毒,我有时故意先存一只马蜂,半夜把它的瓶子移到书桌上,点亮五盏卤素灯,然后把马蜂放下去。
一个杀手如果到了晚上就只懂温存,在温存时不提高警觉,随时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武器,便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杀手。
杀手甚至不必用正规的武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指头,他能抓到的一个汤匙、一支铅笔、一根绳子、一条玻璃丝袜,都能杀。
我渐渐地看到一个杀手的形成——
派蒂的眼力更活、脚步更稳、耐性更强,不等目标接近,绝不出手。只要出手,即使只用它钳子的最末梢碰到,都能把目标抓过来,狠狠地补上一钳。
它也在抓一只大黑蜂的时候,因为抓的角度不对,让大黑蜂有机可乘,而被刺了一下。它的肘流出绿色的“血液”,它没理睬,只斜眼看看,钳子上抓得更紧、嘴下咬得更凶。直到把大黑蜂吃光,才回过头,舔它的伤。
绿色的血,流过它的嘴角。它舔自己的血,竟有些像在品尝“敌人”的血。自己的血也是温暖的、好吃的,咸咸的带有一点海水的味道。
然后,它翻过钳子,舔它的武器,这双钳子在手术之后,已经由昔日的苍白转变为褐黄。上面的刺更长、更硬,也更尖了。
它一根刺一根刺地舔,品尝上面残留的敌人的味道。多么孤危、崇高、波澜壮阔,又多么具有“悲剧的美感”哪!
我仿佛见到一个在灯下独自咬着牙,拔出断箭的杀手,把断箭挂起来,成为壁饰,也成为对自己的一种嘲笑与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