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我们除了“保育”,是不是也有“教育”的责任?抑或只允许我们人类,或进步的“文明人”改善生活、增长寿命?
派蒂重新出现,而且还能杀、能吃,使我有了展望。我相信,她可以成为第一只在纽约度过新年的螳螂。
“如果这个月三十一日夜里十二点,派蒂还活着,就把她放在电视前,让她看时代广场降下的新年灯球转播。”我对老婆说,“并且帮我拍一张照片下来,作为纪念,也作为证明!”
新年(一月十八日)
在教条与公式的压力下,人们的创造力即使是“天马”,也无法“行空”。失去了想的自由,就不可能出现爱因斯坦这样伟大的科学家。
接到老婆的信,她果然拍了派蒂看新年灯球转播的照片。
照片上的电视荧屏,正映出一个圆圆的灯球,那是元旦零时,从纽约时代广场的一栋高楼上垂下的,代表新一年的到来。
这灯球对派蒂的意义,恐怕远比我大。因为那是派蒂一生能见到的唯一一次灯球。
她居然活到了新的一年。
照片里,玻璃罐被放在一个小木板凳上,派蒂正攀着纱布,对着电视,真有点像看转播。
女儿也在日记上写:“我的螳螂看了电视上的灯球下坠。”还附加了一句,“当早上没开电视的时候,她(螳螂)有些沮丧。”
人是很会想象的,说秋天是染了霜红,冬天是粉饰银妆。其实真正“点染、妆饰”的不是大自然,是人的感觉。这就好比晚霞不艺术,艺术的是人的心灵。
同样的景色,在不同的心情看来,是那么不一样。杜鹃可以很美,也可以泣血;猿啸可以很美,也可以是哀啼;燕子可以衔来春色,也可以留下秋愁;同样的“雨打芭蕉”,可以“万点风流”,也能“愁损离人”。
不知老婆和女儿,是不是也用了她们的想象?
“派蒂现在好老,一脸皱纹,就像老太婆一样。下完蛋,肚皮缩了,好像生了妊娠纹。连走路都没力气,走两步就要喘半天。”老婆说。
女儿则在日记上写:
“我的螳螂很老了,她的肌肉已经没有力气去抓虫,她大概有一百岁了。”
老师问:“你怎么知道她几岁了?”
女儿第二天则写道:“因为她很老而且很怯懦。”但是才隔一天,她又改口了,在日记上写:
“我想我的螳螂又要生蛋了,我爸爸说螳螂生蛋之后就会死,但是我的螳螂没有死。我爸爸又说,再生的蛋不会孵化,因为没有男生。”
老师大概知道小丫头不懂为什么“没男生”,就不会孵化,于是加注了两句:
“螳螂需要公的螳螂,然后蛋才能孵化。”
小孩太小,老师不能解释太多,说了等于没说。
但我真是佩服女儿的这位老师。她每天早上叫孩子们写日记,然后立刻看。在看的过程中,了解孩子生活的情况,该辅导的辅导,该安慰的安慰。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改学生拼错的单词。譬如女儿会把daddy(爹地)写成dead(死),又把said(说)写成sad(悲哀)。天哪!如果她原来的意思是“爹地说”,就变成“死悲哀”了。
但老师有她的看法,她说应该鼓励小孩尽量试着用自己的话去拼、去猜。一面读书、一面学,渐渐自然会发现错误而自己改正。教小孩最重要的不是要求他们拼得对、背得牢,而是使他们喜欢学习、喜欢表达,觉得那是一种快乐。
这使我想起以前在师大教“朗诵诗”。那时我很没耐性,学生朗诵得稍稍令我不满意,就要大发雷霆。可是有一天,教一半,临时有电话,出去接,等打完电话回去的时候,远远听到学生自己在教室练习,比我在场时好得多。
我后来想,他们一定是因为我不在,不紧张,可以大胆地发挥,所以朗诵得好。从此以后,我发下一首诗,常不示范,要他们自己去想、自己去练。果然,由一开始时的乱七八糟,渐渐有了默契,反而表达得更整齐、更有灵性。因为他们不是靠我硬性灌输的概念和示范的音节去朗诵,而是在自己心领神会之后,作了性灵的沟通。
也记得最近在台北,到朋友家做客,那朋友的孩子正在做功课,抬头问爸爸:“鸟住在哪里?”
“当然是树上。”朋友答。
“不!不!不!”我立刻纠正,“有些鸟,像是鱼狗,会在岸边挖洞,住在土洞里;有些水鸟像大雁,会衔草铺在岸边做窝;又有些水鸟,像鸳鸯,会飞到距水一段距离之外,住在树洞里……”
我朋友听着听着,把眼睛睁得愈来愈大,最后打断我的话:“你帮帮忙好不好!照你这么答,我孩子一定不及格。”
当然,国内在教育观念上,这些年也有很大的改变。譬如数学,三乘以四等于十二的题目,可能在起初写为3+3+3+3=12,我的朋友看了说:“真笨,教小孩背三四一十二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我说:“这样才对呀!你教孩子背公式之前,先应该使他有数字的概念,而不是硬背‘方法’。”又强调,“如果你希望他只是答得快、考得好,可以硬背;但是如果你希望他将来成为伟大的数学家、科学家,就要让孩子从小有基本的概念……”
他又打断我:“伟大管屁?考好最重要!”
我摊摊手,心想:现在我们虽然有了许多一流的老师,似乎还得加把劲,教育出一流的家长。
只是,我又想:眼前这位老友,是留美的硕士,又位居要津,他不可能没有开放的观念,会不会是升学的压力,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问题是,制式的教育造成制式的思想,制式的思想造成刻板和狭隘。这与追求民主化、国际化的发展方向,不是背道而驰吗?在教条与公式的压力下,人们的创造力即使是“天马”,也无法“行空”。失去了想的自由,就不可能出现爱因斯坦这样伟大的科学家。
庆生之杀(一月二十九日)
高明的杀手,即使到了老年,仍然能用“杀的智慧”取代“杀的力量”,并且集中力量,利用既有的功力,把对手“一次”击倒。
前天深夜回到纽约。
每个老朋友大概都知道,要在纽约找我,最有把握的日子,就是一月底。不管我的行程如何复杂,又怎么改变,一月底,我必定会回到长岛的家中,为女儿过生日。
今天是小帆的七岁生日,也是派蒂的大日子,因为女儿要带派蒂去学校给同学看。
说实在话,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螳螂居然能那么长寿,不但活过新年,而且熬到了元月底。
这一个月,纽约下了数十年来最大的雪,雪压断了树,打断了电线,连着停了好几次电,不得不点火炉取暖。但是派蒂,这个应该活在夏日的螳螂,居然好端端地度过了。
当然,今天的派蒂已经不是去年的派蒂,她虽然还是位杀手,也还能出手抓虫,但正如女儿日记写的,她的肌肉已经没力气。既然失去了活力,也就变得怯懦。
在台北看女儿的日记,还不懂她为什么说派蒂“怯懦”。直到回来亲眼看见,才发觉那确实是一种“怯懦”。
当我把蟋蟀丢进去,派蒂不再如年轻时,主动地立刻去抓。她不动,等着猎物上门。也不是完全不动,常常仍然走到罐底,站在那儿发呆,或者偶尔“出手”,却是“虚招”,并不真把蟋蟀抓到。
使我想到一九七四年十月,拳击名将阿里(MuhammadAli),在萨伊对霍尔曼(GeorgeForeman)的那场拳王争霸战。赛前大家都认为三十二岁的阿里会输,一开始的几局,阿里也总退到绳圈旁,举着双拳,护住头,让霍尔曼狠狠地修理。
但是渐渐地,以爆发力闻名的霍尔曼累了,阿里开始猛攻,重新拿回拳王的头衔。我发现今天的派蒂,就如同当年的阿里,她自知体力不行了,于是采取消耗战。
高明的杀手,即使到了老年,仍然能用“杀的智慧”取代“杀的力量”,并且集中力量,利用既有的功力,把对手“一次”击倒。
我看得出,派蒂的虚招确实是虚张声势,吓得蟋蟀东逃西窜。然后她再利用“死角”,譬如当蟋蟀正好逃到树枝和玻璃瓶壁之间的时候出手。
派蒂不再能把蟋蟀举到嘴边吃,她的手臂已经没了举的力气,她的腰也不容许她再挺着站立。她几乎是以向下扑倒,并且趴在猎物身上的方式,来吞食蟋蟀。
只是,她今天有个任务——到学校,在全班小朋友的注视下表演屠杀的技术。
女儿早跟同学预告了,说她的螳螂有多么勇猛,怎样一次吃下七只大马蜂,如何在空中把蜜蜂抓住;又多么爱看电视、爱听她弹琴。她还特别为派蒂写了一首曲子,曲名叫《小螳螂》(LittlePrayingMantis),歌词是:
爬上,爬下,吃些甜点。
我是小小螳螂。
上来!上来!
好吃!好吃!
我在往下掉。
小丫头居然还把派蒂放在钢琴旁边,煞有介事地一边弹,一边对着派蒂唱。然后告诉大家:“派蒂说她很喜欢我的曲子!”
下午两点,我、老婆和老岳父,抱着派蒂的罐子,赶到学校。
我们特地把派蒂的罐子,用厚厚的毛衣包着,免得零下的气温把她冻死。
老婆先去准备生日蛋糕和饮料。每个小朋友一副盘子、叉子、杯子和一张餐纸。
老师则把小朋友召集到教室的一角,大家坐在地上听我女儿介绍她的宠物。
小丫头抱着派蒂,走到每个同学的面前,说这是派蒂,这是某某。那同学就说:“嗨!派蒂好!欢迎你来玩!”只可惜大家不能和派蒂握手。
接着是吃点心的时间,派蒂的罐子放在桌子中间,小朋友坐在四周,一边吃,一边欣赏派蒂。还有小孩说要给派蒂吃蛋糕,被小帆挡住了:“她只吃活的!”
派蒂倒也十分争气。出门前,我在罐子里放进两只蟋蟀。原以为她到外面会紧张,没想到就在小朋友的围绕下,派蒂居然准准地出手,抓住一只肥肥大大的蟋蟀,跟小朋友们对吃了起来。
大家都说YUMMY,YUMMY,好吃!好吃!如果是我,看派蒂咬破蟋蟀的肚皮,流出白白的内脏,一定吃不下眼前的蛋糕。但小朋友不同。他们觉得派蒂是同学的宠物,也就是他们的一员。
大家一起吃,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