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是乳黄色的,上面有天窗,太阳正照进来,也就看得更清楚,可以进行“拆线”的手术。看清楚,也真让人一惊,这家伙好几天不吃不喝,居然还一下子变大了,足足大了三分之一。单单看那三角头,就比原来体面不少。敢情原来那个旧皮,像是个高压的铠甲,把它封在里面,一下挣脱出来,就能“见风长”。我终于了解女人的束腰、束腹,其实是有道理的。我原来以为肉就是肉,束紧了这儿,就挤去了那儿。现在由这螳螂可以知道,肉是可以压缩变小的。只是不知道,那有许多“束”的女人,一朝把“束”脱下来,是不是也会变大三分之一。
为这小东西拆线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同医生用电锯锯开病人打的石膏,稍不小心就会鲜血四溅。十年前我老婆断腿,打了大半腿的石膏,我还在她的石膏腿上画了不少画,写了不少打油诗,当医生锯开那厚厚的石膏时,我可真捏了一把冷汗。
现在我要拆胶条了。先试着把相对黏合的胶条撕开。太难了!而且一动手,它就因为腿的转动而扭着身子,搞不好,胶条没撕开,腿却齐根被扯了下来。
改成用镊子,夹着胶条的这一侧,再小心剪开那一侧。剪刀是我在武汉买的,那里的精密仪器很有名,这新式的手术剪刀也显然比传统的“张小泉剪刀”好用得多。
第一条腿上的胶条被剪下了,果如我这神医所料,昨天又弯又软的伤腿,现在已经变硬了。这蜕皮大概就像生孩子,胎儿的头骨是锯齿状缝合的,经过“产道”的时候,那一片片的头骨能略略相叠。所以刚生下的娃娃,头常被挤成尖尖的,过不多久,便舒展开来。
螳螂也一样,在脱壳的时候,外面的旧壳是硬的,里面的身体是软的,只有软的身体才能从硬的壳里脱出来。出来之后,风一吹,新的外皮(外骨骼)又变硬了。我相信,昨天动手术的时间正好是它脱壳出来不久,算它的造化,碰到我这位神医,及时把它从“难产”的鬼门关里救出来。
当然,若不是我抓了它,又把它放错了地方,不能抓住根树枝好好蜕皮,它也不致遭遇这许多。但是,错了就错了,如同母亲怀孕时吃错了药,生下畸形的孩子,道歉又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生了他、养了他。而我,是先害了它,再救它。
第二条腿的胶条也剪下了,现在轮到第三条腿,也是折得最惨的那条。多神妙啊!昨天扁扁的折伤处,现在已经圆了,完全看不出受伤时的惨相。
由于这片胶条靠近腹部,我把它翻过来动手。它的几条腿对着空中猛抓,使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避免剪到它的脚。突然大拇指有点痛,这小子居然偷偷咬了我。
想起一个故事——
一只蝎子请青蛙带它过河。青蛙说:“你是蝎子,如果过河过到一半,你蜇我一下,我就完了。我不能带你。”蝎子说:“可是如果我蜇了你,你沉下去,我也会淹死呀!”
青蛙想想,觉得有理,就让蝎子站在背上,带蝎子过河。游到河中间,青蛙突然觉得背上一阵痛。回头喊:“什么?你居然蜇了我!你不是说好不蜇吗?”
蝎子两手一摊:“是啊!可是,可是我没办法,谁让我是蝎子呢!”
于是,两个家伙一起沉了下去。
现在,这家伙还在我手里,躺在我的手术台上,居然就开始咬我了。我有点气,也有些高兴,气它的忘恩负义,高兴它毕竟是只螳螂。如同每个大吼“不要对人吠”的狗主人,没有不心中暗自得意的。本来嘛!养狗,就是要它对着外人吠。否则,何必养狗?
螳螂不咬人,又何必养螳螂呢?
废功(九月二日)
一边是刀,可以置你于死地;一边是温柔,可以触摸你最敏感的地方。
原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大台风,但相反,却是风和日丽。大台风先变成热带风暴,由北卡罗来纳州向北走,又跟着转向东北,进入了大西洋。
这令我很失望。
我居然盼着大风雨来,是有道理的。因为风雨会吹断许多大树的枝叶,在这些枝叶间最容易找到螳螂。
我不是已经有一只了吗?
对!可是我猜它快死了。
原本以为妙手回春,经过这一天的观察,才发现还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后面四条细细的腿,确实都恢复了,可以站、可以走,问题是前面的两肢,也就是螳螂最重要、最厉害,也最有魅力的那两个武器,却失效了。
外表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什么两臂举得起来,前面的“钩子”却不会动呢?这就好比练螳螂拳的人,两只手却僵硬不能动一般。一个杀手失去了他的武器,就算还有一部分武器在手上,也只是空握着刀柄,却没有了刀,只能成为一种讽刺。
何况这武器是那么完美天成。“螳臂”毕竟是“螳臂”,它像叉、像锯,又像钳子。最靠身体的那节,四围长满了刺,还像“狼牙棒”。至于那末梢的第五节,又分为五小趾,可以洗它的脸和做最温柔的触摸。这世上有什么武器能跟它比呢?有惩罚、有柔情。一边是刀,可以置你于死地;一边是温柔,可以触摸你最敏感的地方。
可是,现在这最具有魔力的部分,却失了作用。
我先猜想,它是因为蜕皮时太累,而暂难恢复。后来又想,或许没有及时运动而造成血液不流通。于是帮它前前后后地转动,希望能软化它的筋骨。
只是动归动,在我的帮助下虽然可以转动,当它自己行走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这下麻烦大了。表面看它靠后面四只脚走路,前面两只钳子只是用来猎杀。但是,当这两个武器不动时,问题都出来了。
首先,那两只钳子就像登山者用来攀爬的钩子。一只螳螂,有个那么大的身子,却只有四条细细长长的腿,后腿又不像蝗虫那般粗壮,当它要攀登的时候,全得靠这两只钳子。所以,它现在不再能攀高。
其次,它连走路也出了问题。造物者很妙,常创造些看来一点都不平衡的东西。譬如鱼狗,身子不大,翅膀也小,尾巴更短,却有个特大的脑袋和又尖又长的喙。站在树枝上,一副要往前摔下去的样子。
譬如鸭子,头又大又圆,加上胸部和肚子又肥又圆,偏偏嘴特别大、腿特别短,还把腿长得很靠后面,使鸭子游水的时候,不得不把头向后缩,只要头往前多移一点,就会因为头重,而一头栽进水里。
其实造物者是存心创造这种不平衡。鱼狗要随时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水里,就像支飞镖,当然头要大,才够重,尾巴要小,才够快。鸭子随时要把头扎进水里,又要扎得久,当然需要一方面靠头的重量、一方面靠后面双蹼拨水的助力。
这螳螂的设计也一样。小小一只虫,要想出手重,即使身子不重,武器也得重。如同瘦子舞大锤,瘦子虽瘦,靠甩动的力量,那大锤打到人,也能立刻脑浆四溅。
当然舞动重武器的技术也很要紧,你若看人练螳螂拳,就知道,出拳的时候一定要缩颈。真螳螂就是这样,一方面上身向后缩,防备敌人的反击,一方面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直攻对方的要害。
相反,当它不向后“缩上身”而“出击”的时候,由于“钳子”重,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向前摔倒。
现在它就遭遇了这个问题。两个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成为最大的累赘。由于关节转动不灵活,它只能任两只钳子向前伸着,上身失去了平衡,只好往前倾,随着它的武器,趴在了地上。
更可悲的是,除了被缴械之外,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正常,七情六欲想必也都在。几天不吃不喝,它一定又渴又饿,于是每当那大蚂蚁和蜜蜂,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依然炯炯有神地转着头,盯着那“美食”看。
英雄末路,所有的小丑都会跑出来羞辱它。那蚂蚁似乎故意地,一次又一次爬上它的身子,它就浑身震颤地弹动,甚至以跳的方式,一下子蹿到塑料盒的另一边,直挺挺地伸着它的武器,趴在地上喘气。
“如果它再这样,不能自力更生,我晚上就要把它处死。”我对女儿说。
“什么是处死?”
“处死就是把它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小女儿居然抱着盒子哭了起来,害得她妈妈都跑来了。
“因为爱它。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在报上登广告的保护动物协会,一年不知道处死多少小动物。”我对女儿说,“最近香港公家盖的楼房,不准居民养小动物,我看电视上报道,香港保护动物协会几乎变成了动物处死协会了。”
“我听不懂!”小丫头大声喊着。
“你要扔还不快扔了,拖什么?愈拖愈伤心。”妻说。
“这个你不懂,这叫‘晚决’,就像是‘秋决’,在最肃杀的季节执行死刑,这是仁,也是顺天。现在是中午,除了江洋大盗,哪有在最盛的时辰明正典刑的?”
吃完中饭,冒着大太阳,我就跑到院子里。倒不是为了找刑场,而是希望再找到一只螳螂。小孩养宠物的心理很妙,旧宠物死了,只要买只新宠物给他,就能立刻快乐起来。其实大人也差不多,旧爱去了,如果能及时遇见新欢,那伤痛的情绪也容易平复。许多人失恋或丧偶之后,跟着再嫁、再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不再爱旧的,而是太爱旧的,为了爱他太多、爱他太苦,为了忘掉他,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只好另结新欢。
中午大概不是抓螳螂的好时候,因为它们都怕热,又天生爱阴暗,喜欢在树叶的背面挂着。当然,也可能那里是最佳的猎杀位置,如同猎人,绝不会待在醒目的地方,否则猎物看到,怎么可能上当呢?
所以我采取低姿势,弯着腰,从树的侧面看叶子的下方。螳螂多半是绿色的,再不然是褐色的,又有许多是绿色的身子、褐色的翅膀,杂在树丛里,活像枯枝和朽叶,只怕“视而不能见”。
大概那就是“保护色”吧!我相信在枯叶多的地方,一定褐色的螳螂多些;在绿叶丛中,又必定多半是绿色的螳螂。对我而言,那是它的保护色,免得被我抓到。但是相反,对那些被它猎杀的小虫而言,那保护色何尝不是保护这强权阶级,使那些升斗小民,能不知不觉地被掠夺、被猎杀。
所以白道经常也是黑道。如同白云也是黑云,从飞机上向下看,厚厚的,能够反射阳光的,是白云;从地面看,同样一片云,却因为阳光无法穿透,而成了黑云。我们可能从生下来,一辈子,都扮演白云或黑云,也都自以为是白云或黑云。我们也可能都是螳螂,吃弱的、躲强的,且用躲避强敌的本事(保护色),来欺侮弱小。如同学生时代最会作弊的,当了老师,就最长于“抓弊”。当警察时最会抓黑道的,一朝入了黑道,也就成为最会躲警察的。
太难了!尤其在暗处,这个真理是非不明的地方,要抓那黑白不分的高手,我实在没有办法。寻遍整个院子,自己吓自己地以为看到不少,却连一只螳螂也没找到。
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台风来的缘故。时局小乱时,黑白虽然最不明显,时局真大乱时,黑白就都显露出来了。
回到屋里,我作了一个决定,当新英雄未出现之前,旧英雄可以暂时不被杀。
明天,我要三顾茅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