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到此为止,以下的情况是两个孩子补述的。
那晚他们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8点钟还没有醒。忽然他们觉得浑身一震,或者说是空间一阵抖动,重力在刹那间复现,球舱坠落在某种硬物上,滚了几滚,停下了。小丫从球舱的上面(现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来,砸到嘎子身上。她从嘎子身上仰起头,迷迷糊糊地问:
“咋了,嘎子哥?这是咋了?咱们死没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兴地喊:“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
小丫也清醒过来:“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通话器里立即传来清晰的声音:“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然后他们就发现了自己是在战场上,发现了持枪围来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刹那间出现一样,“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在刹那间充溢全身,嘎子立时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哲人情怀(人们哪,你们要互相珍惜),而忆起了伏契克的教导(人们哪,你们要警惕)。这种急剧的转变非常自然地就完成了,没有一点滞涩生硬。随之,两个在枪口包围中的孩子毁坏了通信器,把《创世记》藏在嘎子的内裤里(没有舍得毁掉),匆匆商量了对付审讯的办法,然后像小兵张嘎那样大义凛然地走出球舱。
这会儿嘎子从内裤中掏出那本记录交给舅舅,笑着说:“幸亏今天的日本兵比当年文明,没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给舅舅。”
陈星北接过来,与坂本一同阅读,那真叫如饥似渴,如获至宝。看完后陈星北对坂本说: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与孩子们造成的内部扰动有关,但从目前的资料还得不出确切的结论。另外,我最头疼的那一点仍没有进展,即:如何控制泡泡破裂时的‘重入’方位。”
坂本说:“即使如此,他们两人的经历也弥足珍贵,它使很多理论上的争论迎刃而解。比如:确证了超圆体理论;证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静止时间的流逝速率相同;证明封闭空间能够隔绝引力、电磁力等长程力;球舱在那个宇宙中的推进和旋转,证明了动量守恒定律、角动量守恒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适用,由此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物理定律在两个宇宙中同样有效。”他笑着说,“陈先生你不要太贪心,有了这些你还不满足?它足以让物理学掀起一场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样关心它的实用层面。”
“实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发出一个独立宇宙,并让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于如何把它发展成实用的反引力技术,咱们——全人类——共同努力吧。我一定尽我所能,说服国会,参加到这项共同研究中。”他把两个孩子拉过来,搂到怀里,“谢谢你们。我羡慕你们,非常非常羡慕你们,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死也瞑目了。”
小丫善解人意地说:“那很容易办到的,下一次实验由你进舱不就得了。”
“你爸爸会同意吗?”
小丫大包大揽地说:“我来说服他,一定会的!”
在场人都心情轻松地大笑起来。坂本夫人请大家入席,说晚饭已经备好。坂本的家宴沿用西方习俗,没有大餐桌,饭菜都摆在吧台上,每人端着盘子自由取食,然后随意结合成谈话的小圈子。陈星北、坂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刚才听了两人的详细经历,更是十二分的崇拜,于是一直挤在这一堆里,仰着脸听他俩说话。
这会儿谈话是以小丫为主角,她唧唧喳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奇特的小宇宙:没有光源但不会熄灭的白光、无重力的空间、球舱的背影所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讲得兴起,饭都忘吃了,嘎子在一旁做着补充。所有人都听得很仔细,渡边和西泽也凑了过来。忽然陈星北皱起眉头,指指嘎子说:
“嘎子,你啥时候变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说:“没有呀,我……”他突然顿住,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己确实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觉中,仍是在使用惯用的右手,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陈星北放下盘子,拉过嘎子,摸摸他的心脏,再摸摸小丫的心脏,表情复杂地说:
“没错,嘎子你已经变成右手征的人了。”
在场人中只有坂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语义,默默点头。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全都表情困惑。陈星北让坂本太太拿来一把剪刀和一张纸,他三五下剪出一个小人,在左胸处剪出一颗心脏形的空洞。“我来解释一下吧。请看这个二维人,心脏在左边,我们称为左手征。如果他不离开二维世界,那么无论他怎样旋转、颠倒,也绝不会变成右手征的人。”他把那个平面人放在桌面上随意旋转和颠倒,“但如果它能进入高维度世界,手征的改变就是很轻易的事。现在我让它离开二维平面。”他把那个纸人拈离桌面,在空中翻一个身,再落下来,现在纸人是“面朝下”,心脏也就变到右边了,“你们看,他的手征已经轻易改变了。这个规律可以推延到三维。三维空间的三维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维空间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三维世界时,自身手征改变的可能性是50%。嘎子和小丫的情况正好符合这个概率:嘎子的心脏变到右边了,小丫没变。”
渡边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球舱上的汉字也都反了!当时我还以为,这些字是从窗户里面写的呢。”
陈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嘎子,而头脑灵光的嘎子也意识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他努力镇静自己,但难免显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说:
“你们有啥发愁的?心脏长右边怕啥,我知道世上有人天生心脏就在右边,照样活得好好的。”
嘎子闷声说:“那不一样。心脏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结构仍是正常的,但我这么‘彻里彻外’一颠倒,恐怕连氨基酸的分子结构也变了。”他知道在场很多人听不懂,便解释说,“从分子深层结构来说,生物都是带手征的。地球上所有生物体都由左旋氨基酸组成,这是生物进化中随机选择的结果。”
他们的对话一直是英语夹杂着汉语,惠子听不大懂,见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询问爷爷。坂本教授解释说:“这个少年将成为世上唯一右手征(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无法接受别人的输血,甚至不能结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征不同)。”惠子对嘎子的不幸非常担心,小声问:
“那怎么办?爷爷,你一定要想办法呀!”
坂本说:“我和你陈伯伯都不是生物学家,我们会立即咨询有关专家的。”
小丫不服地说:“不会吧,如果手征相反,那他还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吗?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征的食物。”
嘎子对她的反诘也没法解释,只是说:“手征的变换肯定是泡泡破裂那会儿才发生的。”
小丫机敏地反驳:“就是从那会儿开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没见你中毒或泻肚!总不能日本食物和中国食物手征相反吧。”
这个诘难很俏皮,她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陈星北和坂本互相看看,确实没法子解释这种现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让人:
“再说,手征反了有啥关系,真要有危险,让嘎子哥再去做两次实验,不就变回来了!”
在场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没错,大人的思维有时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征逆变后是不是有危险呢,如果有危险,再让他进行一两次超维旅行,不就变过来了嘛,反正是50%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启发,突然说:“还有一个办法呢,下次超维度旅行时多派几个姑娘去,其中有人会变成右手征的人,让嘎子君和她结婚就可以了嘛。”
大人们不由得又乐了,不错,这也是解决办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从此世界上将会有左右手征的人并存,男女结婚前的婚检得增加一项,以保证夫妇俩手征相同。没等他们说出这个麻烦,惠子就自告奋勇地说:
“我愿意参加下一次超维度旅行!”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嘎子,她这句话的用意很明显,实际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头一热,以开玩笑来掩饰:
“你说的办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庆幸地说,“幸好它只改变心脏或氨基酸的手征,并不改变思想的手征。要是我从那个小宇宙跑一趟回来,得,左派变成右派,变成西——”他本来想说“变成西泽昌一那样的混头”,但看在坂本教授和惠子的面子上,决定留点口德,没有说下去,“那我的损失才大呢。”
陈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们经过一次超维度旅行后都变成这样的镜像对称——你也爱我,我也爱你。套一句说腻了的中国老话,就是人人爱我,我爱人人。”他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很难,比咱的‘育婴工程’不知道难多少倍。那只能是一万年后的远景目标了。好,不扯闲话,回到咱们的正题上。”尾声
一星期后,坂本教授送陈星北一家三人回到北京,并获准参观了廊坊的“育婴所”。
一年以后,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国政府正式签订了《合作开展育婴工程》的政府协议。陈星北心中大乐——这个私下流传的绰号终于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国的民间政治幽默家们把这项合作称为“新八国联军”,但这个名字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它难免刺痛中国人内心深处虽然早已平复的伤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个比较亲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对后来的新成员国而言)。
那年中国民间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带头参加八路军。
又过两年,八国组织扩大为36国。又五年扩大为72国。很巧,这两个数字正合中国古代所谓的“天罡”、“地煞”之数。这时“育婴工程”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保持“泡泡”持续凝聚态已经不困难了。至于“定向投掷”则仍然遥遥无期,陈星北说那还是500年后的远景。五年后
23岁的巴特尔(嘎子)还在读博士后,但已经是“育婴工程”月球基地的负责人。坂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两人的关系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签约的阶段。不过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两人的“八字不合”(手征不匹配)问题还没有最终得出结论,但至少已经断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对右手征的嘎子在生理上没有什么影响,所以嘎子也就没有急于再去“外宇宙”把手征变回来。
陈小丫这时正在东京大学读硕士,专业嘛,自然与“育婴工程”有关。坂本大辅教授已经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称是他的私塾弟子,因为她就住在坂本爷爷的家里,而这位爷爷又兼做私塾老师,而且做得非常尽责和称职。
作者后记
本文的部分构思受了北京交大宋颂的征文《油滴》的启发,仅此声明并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