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巴图对坐着喝闷酒,谁也不理谁。外边的羊群已恢复了安静,JPN98“化悲愤为力量”,用牙齿重新锁上圈门,更加尽职地巡逻。要说日本人的工作效率真高,四小时后,也就是朝霞初起时,越洋电话打回来了。大宇先生真诚地说,他的产品出了这样的问题,他非常的不安,不过问题不大,马上可以解决的。他解释道:
是这么回事。在张先生向我社订购100只牧羊犬时,恰巧美国阿拉斯加州环境保护署也订购了100只北美野狼。因为该地区的天然狼数量太少,导致驯鹿的数量骤减——知道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狼虽然猎杀驯鹿,但杀死的主要是病弱的鹿。所以,没有狼反倒使鹿群中疾疫流行。这是生态系统互为依存的典型事例。鄙社为了降低制造费用,把狼和牧羊犬设计为相同的外形。对不同的订货要求,只需分别输入“狼性”或“狗性”程序即可。这是工业生产中的常规方法,按说不存在什么问题,但问题恰恰出在这儿。由于疏忽,工厂程序员在输入“狼性程序”时多输了一只,这样发货时就有了101只狼和99只狗——不必担心狼与狗会混淆,因为尾巴的上竖和下垂是极明显的标志。于是程序员随机挑出一条狼,用“狗性程序”冲掉了原先输入的“狼性程序”。但是,由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可能是“狼性”天然地比“狗性”强大吧(大宇先生笑道),“狼性程序”竟然保留下来,转化为潜伏的定时发作的病毒,在每天的最后4分钟发作而在零点时结束。这种病毒很顽固,现有的杀毒软件尚不能杀灭它……
我打断了他的解释:好啦,大宇先生,我对原因不感兴趣,关心的是如何善后,我已经被用户扣下来做人质啦。
大宇说,我们即刻空运一只新犬过去,同时付讫两只死羊的费用。不过,新犬运到之前,我建议你把JPN98的程序稍作调整,仍可继续使用。调整方法很简单,只需把它的体内时钟调慢,使其一天慢出来4分钟,再把一天干脆规定为23小时56分钟,就能永远避开病毒的发作。
你是说让JPN98永远忘掉这4分钟?把这段“狼”的时间设定为不存在?
对,请你试试,我知道张先生的技术造诣,这对你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虽然我对这次的纰漏很恼火,但作为技术人员,我暗暗佩服大宇先生的机变。我挂断电话,立马就干。到门口唤一声JPN98,它应声跑来,热烈地对每个人摇着尾巴,一点不在意主人的眉高眼低。我按一下电源,它立即委顿于地,20分钟后我做完了调整。
好啦,万事大吉啦,放心用吧。我轻松地说。
巴图和妻子显然心有疑虑,他们怕JPN98的“狼性4分钟”并没真的消除。于是我在这儿多逗留了3天。3天后巴图夫妻对JPN98已经爱不释手了。它确实是一条精明强干、善解人意的通灵兽。它的病症也已根除,在晚上零点时(也就是它的23点56分时),它仍然翘着尾巴忠心耿耿地在羊群外巡视,目光温驯而忠诚。奇怪的是,尽管羊群曾两次目睹JPN98施暴,但它们很快接受了它。是它们本能地嗅到它恢复了狗性?乌云其其格说,留下它吧,我已经舍不得它了。巴图对它的“历史污迹”多少心存芥蒂,但既然妻子发了话,他也就点了头。
好了,闲话少叙。反正这次草原之行虽有小不如意,最后仍是功德圆满。巴图和妻子为我举办了丰盛的送别宴会,我们喝得泪汪汪的,大叹“相见时难别亦难”,“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等。巴图还没忘了给我找老婆那个茬儿,说,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找一个比乌云其其格还漂亮的姑娘给你邮到青岛去!
JPN98似乎也凭直觉知道我要离去,从外边进来,依依不舍地伏在我膝下。我抚摸着它的背脊,想起那两只可怜的羊羔,就对巴图说,哥们儿,JPN98害死了你的两只羊羔,我向你道歉,我马上就把大宇会社的赔偿金寄来。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巴图瞪着我说:你小子干吗尽说这些没油盐的话?再不许说一个赔字……
我们的互相礼让被JPN98打断了。从听到我说第一个“抱歉”时,它就竖起了耳朵。以后每听到一声“抱歉”,它的脊背就抖一下。等听到第三声时,它已经站起来,生气地对我吠叫。那时我的脑袋已不大灵醒了。喝酒人的通病就是这样,喝下的酒越多,越是礼貌周全君子谦谦。我自顾说下去:
那不行,义气是义气,赔偿是赔偿——JPN98,别叫!让最好的朋友受了损失,我能心安吗?我诚心诚意向你道歉——JPN98,你干什么?
JPN98已经拽着我的裤脚奋力往外扯,两只忠诚的狗眼恼怒地盯着我。三人中只有乌云其其格没喝晕——其实我也灌了她不少——机敏地悟到是怎么回事,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哈,JPN98还挺有自尊心哩,挺有原则性哩。
她向两个醉鬼解释:知道它为什么发火吗?它觉得受了天大的冤枉。你说它杀死了两只羊羔,但它根本不记得它干过,能不生气吗?倒也是,那只能怪它体内的病毒,确实怪不得它呀。我醉眼蒙眬地说:真的?那我倒要试一试。我站起来,对巴图行了个日本式的90度鞠躬,一字一句地说——同时斜睨着JPN98:
巴图先生,我为JPN98的罪行正式向你道歉——
JPN98暴怒地一跃而起,将我扑倒在地,锋利的钛合金牙齿在我眼前闪亮。巴图和妻子惊叫一声——但是不要紧!我看得出,它的目光仍是那么忠诚,只是多了几许焦灼和气恼,像是对主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恼羞成怒,大喝道:王八羔子,给我趴下!它立即从我身上下去,乖乖地趴下,委屈地斜睨着我。过来!它立即向前膝行着,信任地把脑袋向我伸过来。我啪地摁断了它的电源,拎起来扔到提箱中,沉着脸说,实在抱歉,只有拎回去换条新的了。你看它的错误一次接一次,谁知以后还会闹出什么新鲜招式哩。
乌云其其格已经笑得咯咯的,像个15岁的小姑娘。不不,她嚷道,留下它吧,这算不得什么错误,只是自家孩子的一点儿小脾气。我看它蛮有个性的,蛮可爱的。留下它吧,巴图,你说呢?
她央求地看着丈夫——这是做给我看的,实际上我早知道这儿谁当家。巴图很像个当家人似的,一挥手说,好,留下了!
我多少带着担心回到青岛。10天后我要通了巴图的电话,他到盟上办事去了,乌云其其格欢欢喜喜地说,JPN98的状态很好,羊群都服它的指挥,真叫我们省心了,多谢你送来这么好的机器犬。
它的那个怪癖呢?乌云其其格笑道,当然还是那样。汉人中不是有句古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到现在它还是听不得“道歉”这两个字,一听就急眼,就吠个不停,甚至扑上来扯我的衣袖。真逗,我们没事常拿它这点怪癖逗乐,百试百灵。
我停了停,佯作无意地问:那它的“狼性4分钟”病毒还发作过吗?我想没有吧。
乌云其其格说,当然没有,你不说我们真把这事给忘啦。JPN98彻底“改邪归正”了,它现在一天24小时都是忠诚温驯的牧羊犬。大宇先生赔的新犬你就留下吧,JPN98我肯定不换了。
她又问一番我的婚事,才挂了电话。自那之后我们又互通了几次电话,听得出巴图夫妻对JPN98越来越满意,越来越亲昵,我也就彻底放心了。你看,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波折,但总的说来,大宇的产品确实过硬,服务诚实守信,真是没说的。
我只是在半年后做过一个噩梦,梦见JPN98体内被我调校过的时间竟然复原了,因此在深夜23点56分时它悄悄潜入宿营车,对着乌云其其格露出了白牙……我惊出一身冷汗,翻身而起,急忙把电话打过去。巴图不耐烦地说:瞎琢磨什么呀,JPN98正在羊圈旁守卫呢,你真是杞人忧天。睡吧,想聊天也得等天亮。我听见乌云其其格睡意浓浓的很甜美的嗓音:谁呀,是张冲兄弟吗?巴图咕哝道,不是他还能是谁,肯定是喝酒喝兴奋了,排齐了给外地朋友打电话。然后电话啪的一声挂断。
我也放心入睡了,但很快又接续上刚才的梦境。梦境仍不吉祥——我梦见自己正在向巴图道歉(为了乌云其其格的死亡?),JPN98照旧愤怒地阻止我。虽然它翘着尾巴,目光中也恢复了牧羊犬的愚忠,但两排钛合金利牙上尚有鲜血淋漓。以后的梦境很混乱——我找来巴图的猎枪想射杀它,又想到子弹奈何不了它的合金躯体。正彷徨间,颈部血迹斑斑但面容仍妩媚娇艳的乌云其其格急急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这不能怪它呀,它是条好狗,只是得了疯病,你看我被咬死了也不怪它。我气鼓鼓地说:那好,连你都这样说,那我不管了,便向一边倒头就睡。我真的睡熟了,不过第二天早上发现枕上有一大片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