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终极爆炸:王晋康科幻小说精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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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生的故事(2)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说是大男孩,很年轻,二十一二岁。身体蜷曲着,犹如胎儿在子宫里。身体实体化的过程也是他逐渐醒来的过程。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实说,从看到这双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灵灵的狗妈妈在大雪天叫开我家院门时就是这样的目光。我会像保护灵灵一样,保护这个从异相世界来的大男孩——他无疑是乘时间机器跨越时空而来。作为科幻作家,我对这一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渐消去,站起身。一具异常健美的身躯,是古希腊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有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肤光滑润泽,剑眉星目。他看见我了,没有说话,没有打招呼的意愿,也不因自己的裸体而窘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刚才狂吠的灵灵立时变了态度,欢天喜地地扑上去,闻来闻去,一蹿一蹦地撒欢儿。灵灵在我的过度宠爱下早把野性全磨没了,从不会与陌生人为敌。在它心目中,只要长着两条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应该眷恋和亲近。灵灵的态度加深了我对来客的好感——至少说,被狗鼻子认可的这位,不会是机器人或外星恶魔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大男孩竟然是从300年后来的一个杀手,而目标恰恰是——我、我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着说:“哟,这么赤身裸体可不符合做客的礼节。从哪儿来?过去还是未来?我猜一准是未来。”

来人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不等邀请就径直往屋里走,吩咐一声:“给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灵灵跟在他后边进屋,先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到储藏室去找衣服,心想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宾至如归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带一个“请”字。我找来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说,你先将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给你买合体的衣服。来人穿好,衣服紧绷绷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显得很可笑。我笑着重复:

“先将就吧,明天买新的。你饿不饿?给你做晚饭吧。”

他仍然只点点头。我去厨房做饭,灵灵陪着他亲热,但来人对灵灵却异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样子没把它踢走已经是忍让了。我旁观着灵灵的一头热,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丝面做好,客人不见了。原来他在院中,躺在摇椅上,头枕双手,漠然地望着夜空。好脾气的灵灵仍毫不生分地陪着他。我喊他回来吃饭:

“不知道未来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尽管说。”

他没有说,低头吃饭。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是一个陌生女人,声音很有教养,很悦耳,不大听得出年龄。她说:

“你好,是陈影女士吧。戈亮乘时间机器到你那儿,我想已经到了吧。”

这个电话让我很吃惊。它是从“未来” 打到我家的。它如何通过总机中转?又是通过哪个时代的总机中转?打死我也弄不明白。还有,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次时间旅行开始就是以我家为目的地,并不是误打误撞地落在这儿。至于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妈妈,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恋人,因为声音中有一种只可意会的宽厚的慈爱,是长辈施于晚辈的那种。我说:

“对,已经到了,正在吃饭呢。”

“谢谢你的招待。能否请他来听电话?”

我把话机递过去:“戈亮——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电话。”

我发现戈亮的脸色突然变了,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他极勉强地过来,沉着脸接过电话。电话中说了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最后才不耐烦地嗯了两声。以我的眼光看来,他和那个女人肯定有什么不愉快,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不愉快。电话中又说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知道了。我在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电话回交给我。

那个女人:“陈女士——或者称陈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着说:“如果你想让我满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陈影,请你关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时间内适应,肯定相当困难。让你麻烦了。拜托啦,我只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兴,因为一个300年后的妈妈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不必客气,我理解做母亲的心——哟,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亲吗?”

我想自己的猜测不会错的,但对方朗声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机器人;用我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我负责照料人类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实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惊。当然,电脑的机器合成音在300年后发展到尽善尽美——这点不值得惊奇。我吃惊的是“她”尽善尽美的感情程序,对戈亮充满了母爱。这种疼爱发自内心,是作不得假的。那么,为什么戈亮对她如此生硬?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后,等我和戈亮熟识后,他说,在300年后的时代,他们一般称她为“大妈妈”。“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管的大妈妈。她的母爱汪洋恣肆,钵满罐溢,想躲开片刻都难。”戈亮嘲讽地说。

大妈妈又向我嘱托一番,挂了电话。那边戈亮低下头吃饭,显然不想把大妈妈的来电作为话题。我看出他和大妈妈之间的生涩,很识相地躲开它,只问了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从300年后打来电话使用的是什么技术?靠什么来保证双方通话的“实时性”,而没有跨越时空的迟滞?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把戈亮惹恼了。他恼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说: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问了。如果来客是这么一个性情乖张、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爷,我也懒得伺候他。我们素不相识,凭什么容他在我家发横?只是碍于大妈妈的嘱托,还有……想想他刚现身时迷茫无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软了,柔声说: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刚刚经过300年的跋涉啊。”我笑着说,“不知道坐时间机器是否像坐汽车一样累人。我去给你收拾床铺,早点休息吧。”

但愿明早起来你会可爱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过后,等我和戈亮熟悉后,我才知道那次问起跨时空联络的原理时他为啥发火。他说,他对这项技术确实一窍不通,作为时间机器的乘客,这让他实在脸红。我的问题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项技术牵涉到太多复杂的理论、复杂的数学,难以理解。他见我没能真正理解他的话意,又加了一句:

“其复杂性已经超过人类大脑的理解力。”

也就是说,并不是他一个人不懂,而是人类全体。所有长着天然脑瓜的自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