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联的能力是有限的,这个限制来自天生的喜好。这些结果在如今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而且任何一个读过廷伯根的讨论海鸥和刺鱼行为触发因素的作品的人,当时就会对此一清二楚。但是,心理学家们没有接纳动物行为学,行为主义对心理学的掌控过大,以至于许多人对这些研究结果大感吃惊。行为主义的大厦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而且这个裂缝还将继续扩展。
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里,心理学家们一直在勤勤恳恳地研究,重新发现了这个常识,即由于天生的构造等因素,人类和各种动物会分别对不同的事情信手拈来。斯金纳箱子里的鸽子擅长啄标志物品,小鼠则擅长穿越迷宫。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期,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创立了“先备学习”的概念,这与印刻效应的意思恰恰相反。在印刻效应中,雏鹅会把目标锁定在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物体的身上,无论对方是鹅妈妈还是教授。这种学习是自发式的而且不可逆的,可指向各种各样的目标。而在先备学习里,动物可以很容易就学会对蛇产生畏惧感,但却很难学会害怕花朵。这种学习只能指向一个狭小范围里的目标,没有这些固定目标的话,学习便无法进行。
继哈洛之后的一代人在威斯康星饲养的另一群猴子证明了同样的事实。苏珊·米尼卡(Susan Mineka)是塞利格曼的学生。在1980年搬到威斯康星后,她设计了一个实验来检验先备学习的观点。时至如今,她仍将当初的录像带保存在她办公室的一个纸板盒里。她追寻的线索是一个自1964年以来便众所周知的事实:实验室里饲养的猴子不会惧怕蛇,而所有野生长大的猴子看到蛇就会感到无比惊恐。不过,不可能每一只野生猴子都与蛇有过一种糟糕的巴甫洛夫式的经验,因为蛇带来的危险通常是致命性的;你没有多少机会通过条件反射学习到,被蛇咬是会中毒的。米尼卡猜测,猴子通过观察其他猴子对蛇的反应,间接习得对蛇的畏惧感。实验室里养大的猴子没有这种经验,因为没有习得这种惧怕。
她先将圈养状态下出生的6只幼猴放在野生的猴妈妈跟前;当母猴不在的时候,她让它们看到蛇。这些幼猴并不是十分害怕。当有机会从蛇的上方获得食物时,饥饿的幼猴很快就伸出爪子。之后,当猴妈妈在场时,她再让这些幼猴看到蛇。猴妈妈恐惧的反应——爬到笼顶、咂嘴、扇动耳朵和做鬼脸——立即就被幼猴们学会。自此以后,即使是看到一只塑料模型蛇,它们也会惧怕万分。(从那之后,米尼卡一直用玩具蛇来做实验,因为这更容易控制)接下来,她表明,从一只陌生猴子那里学到的经验,就如同从父母那里学到的经验一样,而且可以轻易传递下去:一只猴子可以从另一只用同样方式学会怕蛇的猴子那里习得对蛇的畏惧感。米尼卡的下一个任务就是,了解一只猴子能否容易教会另一只没经验的猴子害怕其他一些东西,例如花朵。问题在于如何让第一只猴子对花朵产生畏惧反应。米尼卡的同事查克·斯诺登(Chuck Snowdon)建议她使用新发明的录像带技术。如果猴子可以观看录像带并从中学习,那么录像可以修改成这样的假象,那只“示范”猴子表现出惧怕花的反应,其实那是它对蛇产生的反应。
这个方法是有效的。猴子在观看录像方面毫无困难,它们对录像里猴子的反应和对真猴子的反应一样。因此,米尼卡准备了一些录像带,后半部分的录像剪接自另外一个场景。这些录像展示,一只猴子平静地伸出爪子到蛇的上方,取一些食物;或者,一只猴子对花朵十分惧怕。米尼卡让那些实验室里养大的、无经验的猴子观看修改后的录像带。当看到“真”录像带里猴子的反应时(对蛇非常畏惧,对花无动于衷),实验室猴子迅速并坚定地得出结论:蛇是可怕的。而当看到“假”录像带里猴子的反应时,实验室猴子仅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些猴子疯了。而且,它们也不会因此而惧怕花朵。
在我看来,这是心理学实验中的一个伟大时刻,可以与哈洛的铁丝母亲模型相媲美。人们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反复去做这个实验,每次都能明确得出同样的结论:猴子很容易学会惧怕蛇,却很难学会惧怕其他大多数东西。这表明,学习中有一定程度的本能成分,就像印刻效应显示本能中有一定程度的学习成分一样。白板说的狂热信奉者们反复检查米尼卡的实验,急切渴望找出其中的缺陷。但是迄今为止,这些实验从未被发现有任何漏洞存在。
猴子和人类不同,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人类也常常惧怕蛇。害怕蛇是最常见的恐惧形式之一。巧合的是,很多人说他们的害怕来自间接经验,比如看到了父母对蛇的畏惧反应。
人们还常常害怕蜘蛛、黑暗、高处、深水、狭小空间和打雷。这一切都是石器时代人类所面临的威胁,而现代生活中的一些威胁要素——汽车、滑雪、枪支和电源插座——则不会引起人们的恐惧反应。忽视进化在此发挥的作用是有违常识的;人类大脑被预先连线学会害怕一些东西,这与石器时代有着相关性。而且,进化将这类信息从过去传递到如今心智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基因。基因的本质就是:信息系统中的各个部分,收集来自过去世界的各种事实,通过自然选择将其融入对未来的设计中。当然,我无法证明刚刚说的那几句话是正确的。但我可以提供许多证据说明,在人类和其他哺乳动物中,畏惧这种条件反射大多取决于杏仁核,即靠近大脑底部的一个小结构。
我还可以给一些提示,说出是伏尔甘的哪些仆人在杏仁核的沟壑里挖进挖出,以及如何去挖(这就像是如何促进谷氨酸突触易化)。我也可以告诉你双胞胎研究显示,畏惧是可遗传的,这表明基因在发挥作用。但是我不能确定,这一切的设计都是源于一个如何连线大脑的基因指令规划。我只不过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学习畏惧像是一个清晰的模块,也像是心智这把瑞士军刀里的一块刀片。它近乎是自发而起、自成一体并是有选择的,而且由选择性神经回路运作。
畏惧仍是经过学习后才有的反应。而且,你还可以学习畏惧汽车、牙医的电钻或海豹皮大衣。显而易见,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可以形成任何一种畏惧。但是,对蛇的畏惧无疑会比对汽车的畏惧来得更强烈、迅速和持久;社会学习也是如此。在一个实验中,作为实验对象的人接受条件反射从而畏惧蛇、蜘蛛、电源插座或几何形状。对蛇和蜘蛛的畏惧比其他畏惧持续的时间更长。在另一个实验中,实验对象接受条件反射(通过很大的砰砰声),从而害怕蛇或枪。再一次,实验对象畏惧蛇比畏惧枪的时间更长,尽管蛇不会发出砰砰声。
这种畏惧很容易就被学会,但并不是说它不能被阻止或逆转。猴子观看到录像中其他猴子对蛇无动于衷的反应后,即便之后再看到其他录像里猴子受到蛇的惊吓,也不会习得对蛇的畏惧。养宠物蛇的孩子们明显比他们的朋友们对于惧怕蛇的反应更具免疫力。因此,米尼卡强调,这不是一种封闭的本能。它仍是学习的一个例证。然而,学习不仅需要基因来建立学习系统,还需要基因去操作整个系统。
这个故事里最令人兴奋的地方在于,它将我在本书中已探讨的所有主题汇合到了一起。表面上,对蛇的畏惧看起来的确像是一种本能。它是模块化的、自发式的,并具有适应性。它具有高遗传性——双胞胎研究显示,畏惧和个性一样,与共享的家庭环境无关,但与共享基因密切相连。
然而,米尼卡的实验表明畏惧完全是被学会的。难道之前还有比这更能清楚说明先天与后天交互作用的例子吗?学习本身就是一种本能。
神经、网络与节点
强硬派的行为主义学家在如今已如珍稀鸟类般极为罕见。绝大多数人都会受到认知革命和米尼卡这类实验的影响,相信人类心智学习的是其擅长的方面,而且学习不仅仅需要一个按通用目标设定的大脑;它需要各种特殊装置,每一个都对信息具有敏感度,且专长于提取环境中的规则。巴甫洛夫、桑代克、华生和斯金纳的发现都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有助于了解这些装置如何运行,但它们并不是与先天相对立的:它们依赖天生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