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个世纪以来,界定人类独一无二的特性都像是哲学家们在自家的作坊里完成的。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笛卡尔说,人类是唯一有理智的生物;马克思说,只有我们才能进行有意识的选择。如今,除非要对这些概念进行非常狭隘的解读,才能把古道尔描述的黑猩猩排除在外。
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说过,我们是唯一能够以性为乐,而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动物。(进化过的放荡者应该明白)可是黑猩猩的存在使以上说法不再准确,还有其南方的亲缘族倭黑猩猩更能将这个说法击得粉碎。倭黑猩猩会以性行为来庆祝美食,结束争斗或巩固友谊。他们的有些性行为还发生在同性之间,或是与年幼的猩猩,那么传宗接代这回事连个附带品都算不上。
然后我们又会说我们是唯一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的。但是珍妮·古道尔最初便发现黑猩猩会用草秆去吸食白蚁,或碾碎叶子的海绵组织以获取饮水。利基欣喜若狂地给古道尔发去电报:“现在我们必须重新定义工具,重新定义人类,或者接受黑猩猩是人类。”
再后来我们告诉自己只有人类才有文化:通过模仿,人类将一代人的习俗延续承接到下一代。但是,在西非地区的塔伊森林里,那些黑猩猩世世代代以来都教会他们的幼子在石头上用木制的锤子把坚果敲裂开,这又如何解释呢?虎鲸有着自己的捕猎传统、呼应模式和社会体制,那么它们又该归入哪种人呢?
我们还曾想过,人类是唯一会发起战争和杀害同伴的动物。但是1974年,贡贝的黑猩猩(之后还有很多在非洲接受观察研究的黑猩猩群)一举终结了这个假想。它们突袭了邻近的一群黑猩猩,伏击所有的雄猩猩,将它们全部打死。
我们仍然相信,我们是唯一拥有语言的动物。可是我们后来发现猴子也有一套词汇,用于指称不同的食肉动物或鸟类;猿猴和鹦鹉能够习得相当大的词汇符号系统。迄今为止,还没有证据表明哪种动物可以真正掌握语法和句法。但是对于海豚,我们还不能完全否定。
一些科学家相信黑猩猩没有“心智理论”,也就是说,它们不能了解其同伴在想什么。如果这一点属实,那么一只黑猩猩便不可能听从持有错误思想的同伴的指挥来行动。但是,对此所做的实验结果是模棱两可的。黑猩猩会常常使诈。一次,一只黑猩猩幼儿假装自己受到了一个比它大一点儿的猩猩的攻击,以此换来母亲让它继续吃奶。很显然,它们似乎懂得其他黑猩猩的想法。
最近以来,只有人类才具有主观性的言论开始兴起。作家柯南·马里克(Kenan Malik)提出,“人类和动物完全不同,假设二者相同时非理性的……动物是由自然之力支配的,而不是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体。”马里克的要点是,唯独我们拥有主观意识和行动能力,所以能打破头脑的束缚,超越唯我主义的世界观。但是我想说,主观意识和行动能力并非为人类所独有,如同本能不是动物的专属。我们可以从古道尔书中的任意一段中找到相关证据。甚至狒狒都能在电脑设计的、测试它们能否进行抽象推理的识别任务中表现颇佳。
这场争论已持续了一个多世纪。1871年,达尔文列了一张人类独有特性的清单,这构成了人类与动物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之后,他又逐一推翻了这些特性。尽管他相信只有人类才具有高度发展的道德观,但他专门用了一个章节来论证动物中也存在着原始形式的道德感。他的结论很直白:
人类和高级动物之间虽然在心智上差别很大,但这只是程度差别,而不是类型差别。我们已经看到,感觉和直觉,各类情感和官能——例如爱、记忆、注意力、好奇心、模仿、理性等——这些人类曾予以自夸的东西,也会以初级或发展完好的形式,存在于低等动物中。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我们的行为和动物行为有相似之处,笛卡尔的论断也无法将其掩盖。但是,说人与猿猴没什么两样当然是有悖常理的。事实是,我们和猿猴当然有差别。我们比任何其他动物更具有自我意识,善于思考,并可以改变周遭环境。很显然,从这些方面看,人类和动物得以区分。我们建立城市,飞向太空,崇拜神灵,以及创作诗歌。我们所做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归因于本能——遮挡风雨、冒险和爱。但正是当我们超越这些本能时,我们才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人类。也许就像达尔文说的那样,差异存在于程度,而非类型;是量的差别,而非质的差别。比起黑猩猩,我们更会计算,更能够推理和思考,更善于与他人交流和表达情感,也许还更善于崇拜。我们的梦想会更加生动,笑容更加灿烂,理解和认同他人情感的能力也更强大。
这又把我们带回了心智论的观点,将猿猴等同于人类学徒。现代心理学家费尽心力,设法教动物“说话”。黑猩猩瓦苏(Washoe)、大猩猩可可(Koko)、倭黑猩猩坎齐(Kanzi)、鹦鹉亚历克斯(Alex)全都学得很好。它们学会了成百上千的单词,这当然是借助于人类的手势来领会的,还学会了将单词组合成简单的短语。但是,赫伯特·特勒斯(Herbert Terrace)在对一个名叫尼姆·齐姆斯基(Nim Chimpsky)的黑猩猩做过研究后指出,所有的实验令他明白,这些动物在掌握语言方面的表现是非常糟糕的。它们几乎比不过一个两岁的孩子,也不会运用句法和语法,除非是偶然碰上的。就像斯大林有关军事力量的言论,量本身就含有质。在掌握语言方面,我们比最聪明的猿猴也强得多,这完全是类型差异,而不是程度差别。这并不是意味着人类言语和动物交流没有同源性,不过蝙蝠的翅膀和青蛙的前足也有同源性,可是青蛙却不会飞。承认语言是一种质的差异,但这并不是要把人类从自然中隔离出来。象牙为大象所独有,吐毒液为眼镜蛇所独有。独特性并不是唯一的。
那我们呢,和猿类究竟是相似还是有差异?二者兼有。无论是在维多利亚时代还是时至今日,人类例外论都陷于一团混乱。人们仍然坚持,反对者一定会站在某一方:要么我们是受本能支配的动物,要么我们是有意识的存在者,但不可能二者都是。但是相似性和差异性可以同时存在。当你认可我们的心智和猿猴心智有着亲缘关系时,你也无须放弃任何人类的行动能力。
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相似和差异,并不是要偏废一方,而是双方同时共存。我们可以让一些科学家研究相似性,另一些去研究差异性。是时候摈弃玛丽·米奇利(Mary Midgley)的说法了,她曾表示,“将人类与其同源物种隔绝,这扭曲了启蒙主义的思想。”
性及其影响
从一定角度来看,人类行为的进化不同于人体结构的进化。从人体结构上看,人与动物的大多数相似性是源于共同遗传,或是演化论中所说的生长发育过程中的惯性。例如,人和黑猩猩的每个手上都有5根手指,脚上有5根脚趾。这并不是因为5根手指或脚趾最适合所有物种的生活方式,而是因为在最早的两栖动物中,有一个刚好有5个足趾。而且它的无数后代里,从青蛙到蝙蝠,都不曾改变过这个结构。有些动物比如鸟和马,足趾较少,但猿类一直都是5个足趾。
但这一点在社会行为中并不成立。总的来说,行为学家在社会体系中几乎找不到那种生长惯性。即使是非常相近的物种,若生活在不同的栖息地里,或食用不同的食物,那它们也会有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构。相差甚远的物种,若生活在相似的生态环境中,根据趋同进化,它们会有着相似的社会结构。当两个物种展示出相似的行为,这就说明这不关祖先多少事,而是显示了环境给它们施加的影响。
非洲猿类的性生活便是一个好的例证。当那些灵长类动物学家更深入探索猿猴生活时,他们发现,除了相似性以外,还有一些有趣的反差。通过乔治·沙勒(George Schaller)和黛安娜·福西(Diane Fossey)对大猩猩的研究,贝鲁特·高尔迪卡(Birute Galdikas)对红毛猩猩的研究,以及后来狩野高义(Takayoshi Kano)对倭黑猩猩的研究,这些反差得到更清晰地表露。动物园里,黑猩猩看起来像是小一点的大猩猩,大黑猩猩的骨骼结构常常混同于小的大猩猩。然而在野外,它们的行为却有着明显差别。一切都要从饮食说起,大猩猩是食草动物,它们吃绿色植物如荨麻和芦苇的茎和叶子,也吃一些果实。黑猩猩主要是食果动物,以寻觅树上的果实为主,但如果可能,也会食用蚂蚁和白蚁,甚至是猴子肉。饮食的差异决定了它们拥有不同的社会结构。植物资源充足,但营养不多。大猩猩以植物为生,因此它们几乎整天都在吃东西,却不用去远的地方。这样一来,大猩猩群是相对稳定而且易于防卫的。这也促成了一雄多雌的配偶制:每只雄性大猩猩都能独占一群雌性大猩猩,以及还在幼年期的大猩猩,将别的雄性驱逐在外。
但是,在不同的地方,果实多少是说不准的。黑猩猩需要占据更大的领地,才能确保找到果实累累的树木。当一棵树上有充足的果实足以让大家分享时,黑猩猩也会让其同伴进入自己的领地共享食物。然而由于领地过大,黑猩猩群体有时会分散活动。因此,一雄多雌制对黑猩猩是行不通的,唯一能控制这群雌性黑猩猩的方式便是与其他雄性黑猩猩共享。于是雄性黑猩猩会结成联盟,共享一群雌性黑猩猩的交配权。也许一群中会有一只占据统治地位的雄性黑猩猩,能享用更多的交配份额,可是它不会独占某一只雌性黑猩猩。
社会行为的差异源于饮食差异,这样的观点直到20世纪60年代都是毫无疑义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研究者得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成果。这种差异在猿猴身体结构上得以呈现。对于大猩猩来说,拥有众多雌性配偶带来的繁殖回报是丰厚的。相比一些只与少量雌性大猩猩交配的雄性大猩猩,它们愿意承担拥有更多配偶的风险,以此证明他们是生殖力更旺盛的祖先。而且,它们还愿意让自己的体型增大,即使这意味着它得获取更多食物来维持自己的身体机能。因此,一只成年雄性大猩猩的重量是成年雌性大猩猩的两倍。
在黑猩猩中,雄性没有要长成大个头的压力。首先,太大的体积意味着它爬树的困难增大,也意味着它得花更多的时间来吃食物。因此,雄黑猩猩更好是在体积上稍微比雌性大一点,然后运用计谋和体力来让自己登上首领的位置。此外,压制其他雄性竞争者也毫无意义,因为有时候它需要和它们结成联盟,守护共同的领地。但是,大多数雌性黑猩猩与一群雄性黑猩猩里的很多只交配,能够成为先祖的常常是那些之前经常射精,并且射精量大的雄性黑猩猩。雄性黑猩猩之间的竞争便以精子竞争的方式存在于雌性阴道里。因此,雄性黑猩猩有巨大的睾丸和惊人的性耐力。从其重量所占体重的比例来看,雄黑猩猩的睾丸比雄性大猩猩的大16倍。而且雄性黑猩猩的交配次数大约是雄性大猩猩的100倍。
这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后果。杀婴在大猩猩中是普遍现象,在许多灵长目动物中也是如此。一个没有配偶的雄性大猩猩会潜伏到一群雌性大猩猩中,抓走一只幼婴,并杀死它。这会给生出幼婴的雌性大猩猩带来两方面影响(除了让她感到莫大的悲伤以外,通常是短暂的):第一,令她中止哺乳,重新进入发情期;第二,劝服她接受一个更强大的雄性配偶,可以更好地保护它的幼婴。那么除了眼前的这个突袭者以外,雌性大猩猩还能选哪个呢?因此,它抛弃了之前的配偶,跟随了这个杀它幼婴的雄性。杀婴给雄性大猩猩带去丰厚的遗传回报,杀婴者通常会有更多的后代;因而现代的大猩猩的祖先大多都是这些杀手。杀婴是雄性大猩猩的自然本能。
然而,雌性黑猩猩“发明”了一个对策,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杀婴,那就是:它们广泛共享交配权。结果是,任何一只有野心的雄性黑猩猩,若想通过无节制的杀婴来开始自己的统治,那就意味着它可能会杀死自己的后代。不杀婴的雄性黑猩猩会留下更多的后代。为了让父子关系混淆不清,雌性黑猩猩会让屁股发红以及外阴皮肤肿胀,提醒雄性黑猩猩自己处于发情期,诱惑其与之交配,从而建立可能的父缘关系。
了解一只雄黑猩猩的睾丸大小,就其本身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将它与大猩猩的睾丸做比较,才有意义。这就是比较解剖学的精髓。我们已经对非洲猿类的两个物种进行了比较和研究,那为什么不再去研究第三个?人类学家总喜欢强调人类文化中行为的无限多样性,但是没有哪一种文化会极端到需要和黑猩猩或大猩猩的社会体制做比较。即使是在实行一夫多妻的社会里,女性也不是任意从一个男性转到另一个男性那里。人类中共配一个男性的女性群体是逐步形成的,所以即便是在鼓励多配偶制的社会里,很多男人也只有一个妻子。同样,尽管有人竭力想要建立自由性爱社群,但没有人获得成功,更不要说整个社会里一个男人可以和任何女人重复进行短暂的性行为。事实上,人类和许多其他物种一样,只有一种交配体系,通常维持长期的一夫一妻制,也就是单配偶制;但偶尔也会有多配偶制,这也存在于大型猿类的群体和家族中。无论男性的睾丸大小有多少差别,都没有哪个男人的睾丸(所占体重的比例)和大猩猩的一样小,或和黑猩猩的一样大。根据其所占体重的比例,一个男人的睾丸大约是大猩猩睾丸的5倍,黑猩猩的1/3。在偶有女性不忠的一夫一妻制社会里,这是很相称的。不同物种之间的差异性是这些物种内部相似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