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30000英尺的高度,才知道蓝色究竟是怎样一种颜色。视野的下方是闪光的海面,上方是澄澈的晴空。所谓天地,就是这样两片无穷无尽的蓝色。蓝色是关于寂寞和空无的颜色。杰瑞米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蓝色。
每天的战斗机巡航任务都是这样,下午4时6分起飞,4时52分返航。以近乎挑衅的300米高度盘旋在海湾上空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些日本人蠕蠕地活动在他们的城市。
地速350。时间2分29秒。下降率5.1。飞机平稳着陆。杰瑞米跟着降落,另一架贾斯丁所驾驶的僚机也随即降落。
从机库回宿舍的路上,贾斯丁说:“芭娜娜新来了几个不错的姑娘。”杰瑞米笑了一笑,“好啊,去看看。”芭娜娜是个奇妙的地方,那些糊着白纸的精巧的拉门,铺着日本席子的昏暗的小房间,还有和任何西海岸的酒吧一模一样的长吧台和舞池。蹩脚的乐队演奏着艾维斯·普莱斯利的“AndILoveYouSo”。双腿肥胖的日本姑娘们穿着和任何西海岸的姑娘们一样的紧身背心和热裤,专门收驻扎在鹿儿岛的美军的美元。
杰瑞米上一回来这里是将近两年前。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个叫做千重的老姑娘,长相和身材都不甚好,然而十分温顺。他向妈妈桑问起千重。妈妈桑使劲想了想,用很糟糕的英语说千重已经走了约莫一年了。杰瑞米随便挑了一个笑起来很秀气的姑娘,他再也没有想起千重这个名字。
以后,杰瑞米升到了中校,已经接近了战斗机飞行员职业生涯的尾声。每天的战斗机巡航任务还是一样,下午4时6分起飞,4时52分返航。以近乎挑衅的300米高度盘旋在海湾上空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些日本人蠕蠕地活动在他们的城市。杰瑞米巡逻在这方天空,一个人飘浮在天与海的蓝色之间。然后他继续加速,把陆地抛在后面,返回海湾那一面的基地。
战斗机起飞的时候,下午4时6分,正是当地的中学放学的时间。他在指挥塔上突然发现,在跑道的铁丝网外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跟着战斗机起飞的方向奔跑。是个男孩子,穿着日本的中学制服,跑起来书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战机迅速滑行加速,把孩子远远甩在后面,径自升空。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弓着背,似乎跑得咳嗽起来了。杰瑞米大笑起来,把那个小孩指给调度员乔斯看。乔斯不以为然地喝着咖啡说:“天天都看见,有什么好笑的。”第二次杰瑞米周三休假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孩子。这回孩子没有追着飞机奔跑,他呆呆地抓着铁丝网的格子,望着基地里面。杰瑞米干脆从指挥塔下来,沿着草坪向那边走去。男孩已经掉头走远了,杰瑞米只来得及看见他近乎光头的后脑勺上绒绒的黑发。
第三次,第四次。杰瑞米已经对那个小孩丧失了兴趣,并开始像乔斯一样不以为然了。只是他偶然在起飞的时候会一闪念想起那孩子是不是也正在追着他的战斗机。这个念头像蜻蜓一样掠过他意识的水面,仅此而已。引擎发出平稳的噪声,巨大的加速度把他向后压在驾驶座上,他以人类不能企及的速度冲向碧蓝的天空,把一个渺小的奔跑着的身影抛在地面上。又过了三年,杰瑞米终于被渊回了美国本土。在41岁生日当天结婚了。杰瑞米就这样平安地老了。从军队退休以后,开车8公里到超市去购物,修剪草坪。和妻子爱丽生吵架并且当晚就和好。女儿莉莉安上了大学以后,他们就去塔希提补过结婚20周年纪念日。
往塔希提的飞机上,杰瑞米回忆起以前在鹿儿岛那个亚洲的小城市度过的时光。他回忆那里几乎永远晴好的天气,那里与世隔绝的空军基地,回忆那里的单眼皮的日本人。他回忆自己的年轻时代,驾驶着战斗机,巡逻在那一片天李,每天看着他们的城市一点点长高。他的妻子爱丽生戴上了眼镜读着一本航空公司提供的航空书籍《一百个人关于飞机的回忆》。一名日本裔的年轻随笔作家这样写道:“我和我的母亲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母亲的家乡有一个美军空军基地。我的父亲就是那里的军人,是喷气式战斗机的飞行员。这就是母亲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母亲也只见过他两次。母亲生下我后,就把我留在鹿儿岛的外祖母家,自己到其他的地方去陪酒挣钱。对我来说,我的父亲是每天轰鸣着经过城市上空的战斗机,母亲则是皱巴巴的邮局汇款单。”“假如我有父亲,即使他是附近美军基地的美国人,我的童年也会快乐一些。因为我的绿色眼睛,即使我穿着一样的中学制服,剃着一样的和尚头,也免不了经常被其他日本男孩子找茬狠揍。”“每次放学,从学校走到美军基地的铁丝网旁,都刚好能够看到他们的飞机起飞。夏日耀眼的阳光反射在银白色的飞机上。它们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滑行在跑道上,箭一样地飞向海平线,冲破音障的时候,在晴空中发出裂帛一般的猎猎的巨响。我时常幻想那上面就有我的父亲,事实是,也许他早就回美国去了。有时我也会隔着铁丝网试图看清每一个男人,看他们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碧绿的像橡树牌薄荷酒一样的眼睛……”爱丽生摘下眼镜说:“太令人感动了,杰,你要看看吗?”她的丈夫从回忆中醒过来,他那碧绿得像橡树牌薄荷酒一样的眼睛望着她,微笑着说:“不,亲爱的。我看你休息一下比较好。”于是爱丽生把杂志重新插回前面椅背上的袋子里。
有时候,你的故事和你只有一纸之隔。但你可能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