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着大学哪会儿,他回想到,他只问过刘冰,是否可以侵略她的上半身,是否可以侵略她的下半身,可却没跟她说过“我爱你。”也没问,没听到过刘冰是否爱自己。不过这都过去了,食堂变了,教室也变了,黄昏都变了,还有什么可变的或不变的。
早莲表姐
我一共有六个表哥七个表姐,大姨妈家两个表哥三个表姐,二姨妈家三个表哥两个表姐,舅舅家一个表哥两个表姐,早莲表姐是我舅舅家的小女儿。
我的外婆曾是绍市义百官镇上最美丽的姑娘,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美丽一脉相承下来,后人都沾了光,我的六个表哥个个英俊,七个表姐个个美丽,而早莲表姐是我七个美丽的表姐中最美丽的表姐。
我记忆当中的早莲表姐总是白上衣,绿色的百褶裙,如一朵飘然出尘的莲,带着早晨露珠的清新,亭亭净植。
贤桥村的村口有一条小溪,溪上有一座叫“贤桥”的小桥,溪旁有一眼泉井,小溪两畔环绕着柳树,一到春夏,郁郁青青。
每天清晨,早莲必挎着竹篮到村口的小溪去洗衣裳,于是,村子里的后生仔都在那个时辰去溪边担水,早莲不走,他们就不走,或坐在柳树下的石阶上,或坐在桥墩上,远远的看着早莲。
早莲洗完衣服离去的时候,望着她的背影,男人微笑,女人私语。
我不知道早莲有没有初中毕业,只知道她念书很少,但她却有一手极其清秀的字,不相识的人看到早莲的字,先声夺人地先被字吸引,但只要一看到她的人,就不会奇怪一个没念多少书的女孩能有这样的字迹了。
在贤桥村三里之外的泉溪镇上,乡镇企业越办越多,早莲十六岁的时候,镇上一个做活动铅笔的乡镇企业招工,早莲跟着村里的小姐妹们一起去报了名。
刚开始,早莲和姐妹们一样在一个零部件车间里做工,早莲干得又快又好,次品又很少,很快就提升到质检室做一名质检员。
早莲的工作是在每一万支活动铅笔之中抽出一两只检验其质量,相对在车间里面,质检员的工作轻松多了。
那段时间我刚放暑假,在舅舅家玩,早莲表姐就带我到铅笔厂玩。
早莲表姐给我买了许许多多的铅笔,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式样,令我欣喜万分。以后,每有新品种、新式样出来,她总要给我留一支。
但是,我渐渐感觉到早莲好象有些不开心,因为她笑得越来越少了。
我发现,每次早莲带我到厂里的食堂吃饭,那些小姐妹们总是故意撇开我们,坐得离我们远远的。她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吃饭,有说有笑,热闹非凡。有一次,早莲也坐过去,但是她们却一个个走开了,我看见早莲垂下了眼睛,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渐渐的早莲很少在食堂吃饭,她经常带着我到镇上的街上去吃馄饨。有一天傍晚,在往回走的路卜,我看见街角有一群小赖皮聚在一堆,一看见早莲,一个个扯着喉咙喊起来:
“早莲,嫁给我吧!”
“早莲,嫁给我吧!”
“早莲,嫁给我吧!”
早莲的脸发白了,显然是害怕了,她拉着我逃也似的跑回厂里,后面是一阵爆炸似的轰笑声。
我们一口气跑到宿舍,宿舍的门却关着,早莲拿出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这时,我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是谁?”
“好象是早莲。”
“别开别开……嘘,别说话……”
“我偏要说,凭什么她就能当质检员,我们都得在车间里累死累活的,工资还比我们高。”
“还不是因为长得好。”
“就是!她还在车间的时候,我就听到主管说,在车间干活真是委屈她呢!她天生是当小姐的,我们都是丫头的命!”
“这个月我的次品那么多,一定是她捣的鬼!”
我看见早莲的脸越发白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我回到质检室,一关上门,她就俯在桌上哭了起来。
“早莲不要哭,早莲不要哭。”我用手推着她。
但是她还是哭着。
我气极了,跑到她们宿舍,用力地敲门,又用力地用脚踢门。
门终于开了,我看见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戒备似的看着我。
“不准欺负早莲!”我朝她们喊。
她们不相信似的,面面相觑,半响作声不得。
几天后的一个清早,我还没有睡醒,爸爸来到舅舅家,带我回家。
我迷迷糊糊地坐上了爸爸的自行车,整个人贴在爸爸身上。
爸爸骑出一段路后我突然听到了早莲的声音:“青青,青青……”
我睁开眼睛回头望,看见早莲正飞快地越过小溪的石桥朝我们跑来,绿色的裙子涨满了风,象一片莲叶。
爸爸停下了车子。
早莲跑到我们跟前,许是因为跑得急了,脸色煞白,她喘着气说:“青青,你怎么走了呢?就呆在我家玩,好吗?姑父,姑父,你不要带她走……”一副要哭的样子。
突然间我知道了早莲其实是很寂寞很可怜的,我想,如果我走了,那些人不知又要怎样欺负她了,于是,我也对爸爸说:“爸爸,爸爸,我不走,我会温习功课的。”
“是的,姑父,我们厂里的阅览室有很多很多书,我带她去看书好了。”早莲央求着。
爸爸答应了。
早莲牵着我的手回舅舅家。一路上她都在笑着,在夏日的阳光下,我看见,那张笑脸如莲般,花瓣徐徐绽放。
我和早莲形影不离,无论上班下班,早莲总是带着我。
一天,我正从阅览室里走出来,突然看见在不远处的质检室门口,早莲正被一群黑黑的机修工从这边推到那边,又从那边推到这边,那群机修工大声地笑着叫着,十分兴奋的样子,可怜的早莲象一只被击中后失去重心的鸟儿。
我气得炸起来,赶紧跑过去,这时,我听见一声怒吼:“住手!”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穿着白衬衣黑长裤、戴着眼镜、面色白净的男人。
那群黑家伙住了手,带着挑恤的样子,上上下下打量那个男的。
“嘿,从哪里跑出来一个普通话!”一个小胡子说。
“眼镜,你管得着吗?”一个大个子说。
这时,有一个小个子悄悄地用手拉着大个子的衣袖:“他是咱们厂刚到的技术员,快走,快走……”
那一群人飞快地逃走了。
我至始至终不知那个横穿出世的“技术员”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上海人,姓许,大学生,是被厂里聘请来研发新产品的,厂里所有的人都叫他“上海人”。
我发现“上海人”在厂里地位崇高,连厂长都对他点头哈腰,怪不得那几个机修工怕他了。
我们经常在厂里碰到“上海人”,早莲每一次都羞怯的跟他打招呼,而我更是和他马上熟悉了起来。每一次,他碰到我都这样说:“您好,小表妹!”
他送给我糖果盒、邮票、各种彩贴纸,让我高兴万分,这时候,他就会蹲下身来,问:“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上海人。”
“上海人是谁?”
“许大哥。”
“啊,”他笑:“你竟记住了我的名字。”
后来,“上海人”每次吃饭总和我们坐在一桌,他也经常到表姐的质检室来,跟我们说说笑笑。
轮到早莲上夜班的时候,“上海人”就每天晚上都过来,陪我们说话,帮早莲干活,肚子饿了,“上海人”就带着我们到食堂,两下三下弄开食堂窗户,跳进去,然后再拉我们跳进去。
我和早莲吃吃地笑着。
“上海人”说:“嘘,别笑,别笑……再笑别人就听见了。”
我们在食堂煮面吃,吃得饱饱的,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我越来越喜欢“上海人”,早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上海人”经常收到一种海蓝色信封的信,贴着奇怪的邮票。
早莲告诉我,“上海人”的女朋友在日本东京留学,老是催“上海人”过去,但是“上海人”不想去。
我老是缠着“上海人”问:“上海女孩子好看吗?你女朋友好看吗?”
“上海人”回答:“好看。”
“比早莲如何?”
“喂……不一样,老实说,还是早莲好看!”
这时候早莲就羞红了脸:“怎么又说我,又来取笑我!”说完,就生气地走开,这时候,“上海人”就急急的分辨:“我没取笑,我说得是真的。”
“上海人”认早莲做了“干妹妹”一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那些小姐妹开始和早莲搭讪,那些机修工也收敛了些,不敢随便欺负早莲了。
“上海人”经常出差,每一次他回来,都是我和早莲特别高兴的日子,“上海人”带“夏士莲”雪花膏给早莲,带糖果和漫画书给我。
有一次,我正想去质检室找早莲,走到门口时,听见“上海人”在和早莲说话。
“今天搽了没有?”
“搽了。”
“肯定没搽,不香的嘛。”
“真的搽了,不信你闻闻。”
我看见早莲伸出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拉着早莲的衣袖闻了闻。
“嗯,真搽了,以后每天搽,搽完了,大哥给你买……”
清晨的阳光从长窗射进来,屋内似蒙上了一层金光,我看见“上海人”怔怔地看着早莲,阳光照在那张白晰清秀的脸,如金如晕。早莲表姐面色潮红,如晨光里带露的鲜荷。
一天,我突然看见早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才知道,早莲又被人欺负了,在“上人”出差的日子。
原来,那群机修工看见“上海人”和早莲老在一起,非常的生气,有一次,早莲正在洗衣服,他们又围了上来,使劲地扭她:“喊呀,喊呀,你一喊,你的上海大哥就来救你了!”
“上海人”回来的时候,看见早莲手臂上的伤,脸色铁青,一额都是筋,象蚯蚓似的凸起。
“上海人”狠狠地揍了那个带头挑事的,让我颇吃了一惊。我原来以为“上海人”是文文弱弱没有力气的,肯定打不过人家的,没料想“上海人”在学校念书时练过拳击。
以后的日子,“上海人”只要不工作,就呆在早莲的质检室里,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中学课程书,一有空,就给早莲补课文。
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在教早莲背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开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蛩音不响三月的春惟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时,我看见“上海人”的脸很白很白,他以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眼光看着早莲,那眼光,是无法抑制的忧郁和伤悲,还有担忧……
我和早莲经常在舅舅和舅妈面前提起“上海人”,舅妈说:“让他来家玩吧,我做好吃的好好谢谢他。”
早莲于是老是去叫“上海人”,我也央求着“上海人”到舅舅家来玩,但“上海人”每一次都是笑笑,并不说要来。
有一次我问“上海人”:“你为什么不去呢?”
“上海人”说:“我有点怕,真的,怕见早莲的爸妈。”
我说:“有什么好怕的,舅舅和舅妈是世界最好的人。”
于是,他终于答应了,答应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舅舅家吃饭。
那一天,舅妈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又在门前的庭院里摘了许多葡萄,等着客人来。
但是,舅舅一家一直等到天快黑了,“上海人”还没有来。
舅妈说:“许是不来了?”
舅舅说:“许是有事吧。”
这时,我看见早莲突然跑了出去,转眼之间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赶紧迫了过去,在跑到小溪边时,我站住了。
我看见早莲站在小桥的这头,“上海人”站在小桥的那头,谁也没有走近。
他们互相痴痴地望着,好象没有明天似的。
“上海人”就要回上海了,临走时,他把他宿舍的书籍、磁带、录音机、像框、工艺品都留给了早莲,又买了一本大影集送给早莲做纪念。
“上海人”说第二天早上走,早莲说要送他到县城里坐车,他答应了。
第二天,早莲一大早就起来了,匆匆地赶到厂里,走到“上海人”宿合的门口时,看见门没有锁。
早莲进去,看见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早莲,好妹妹:
我不知该怎样来面对离别的伤悲,所以我只好悄悄地走了,原谅我又一次食言。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永远地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地保护你,但是我没有能力,在命运面前,我可能比你更要渺小……
记住。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是什么时候,哥哥永远都会记着你、都会想着你,好妹妹,千万不要难过,千万不要哭,不然,哥哥会难过的……
早莲飞快地跑出门去,拦了一辆车就往县城的火车站赶,她在火车站找“上海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列车服务员告诉她,开往上海方向的火车早就开走了。
早莲提着舅妈给“上海人”的一篮子鸡蛋、葡萄、山核桃筋疲力尽地回家了。
我并没有看见早莲哭,早起因为要上夜班,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回厂里去了,忘了带上我。
我知道后来“上海人”和早莲通了一年的信,他老是给早莲寄书,寄笔记本,让她好好复习功课。
有一回,我看见早莲在给“上海人”写信:“……今天,我正在质检室的时候,上次那个小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他一伸手就抱住了我,我大叫起来,他不松手,我就用手里的铅笔向他刺去,他才松开手……我的心里难过极了,要是大哥在的话,他们就不敢这样欺负我了……”
“上海人”马上回信了:“小妹妹不要难过,不要哭,小妹妹你要坚强些,你要勇敢些,要不然我怎么能放心……”
后来,“上海人”写信告诉早莲他要到日本去了,之后就失去了联络。
暑假结束后,我就回学校上课了。我不能经常见到早莲表姐了,只知道她还在那个铅笔厂上班。
我总是想念着她,在一个星期六,我到她们厂里去找她。
早莲一看见我特别高兴,一叠声地问:“咦?你怎么跑来的?你一个人来的吗?姑父没有送你来吗?”
我笑着不回答,看着她,几个月不见,我发现早莲好象变了许多似的,也不大会笑了。
她老是默默的样子,不爱说话,于是,我经常追着她问:“早莲你怎么了?早莲你怎么了?”
早莲这时候就说:“我没怎么呀!”说完,便朝我笑笑。
那种笑淡淡的,如轻风拂过湖面,我突然觉得有一种伤感的东西从她的骨头里透出来,浅蓝色的如多瑙河上的水。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我快初中毕业考试的,有一天早莲突然来学校找我。
她给我带来很多吃的,又硬要给我钱,说我快毕业了,需要花钱。我看见她的精神好象好多了,她笑着,那脸孔上的笑容如莲,花瓣徐徐绽放。
早莲告诉我,她现在在县广播电视局上班了,做档案员,抄抄写写的,比在那个铅笔厂好多了。她说,现在可好了,我可以经常来看你了。
原来早莲“碰到好人了”,有一次,县委几个领导在她们村驻村调查,其中有一个姓骆的县委秘书长吃住在舅舅家,有一天,骆秘书突然看见堂前案上有一本笔记本,他被笔记本上清丽的字迹所吸引,问舅舅:
“老陈,这是谁写的?”
“嗅,这是我小女儿写着玩的。”
“你女儿?在上大学?”
“哪里,老早就不念书了,在镇上的铅笔厂做工呢!”
老骆连连赞叹,不胜惋惜的样子。
晚上,早莲回家,舅舅介绍说:“老骆,这就是我小女。”
老骆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都说文如其人,字如人影,果真如此!”
老骆对舅舅说,早莲在那个铅笔厂做工真是“可惜了”,让早莲“别做了”,说他一定会帮早莲在城里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好工作”。
果然,驻村调查队刚撤不久,骆秘书又来了,他带来了许多练字的摹临书,让早莲好好练,还带来很多书让早莲读,说是“提高知识修养。”临走时还再三请舅舅放心,说凭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帮早莲找一份好工作。
舅舅舅母感激涕零,不知该怎样报答才好,他们解下悬在梁上自家制的火腿,一定要让路秘书背走,骆秘书坚拒不受:“我帮早莲,是看中她有潜力,不为任何报答,以后,早莲过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早莲果真在家认认真真的开始练字,不久,骆秘书果真在县广播文化局替她找到了工作。
早莲进城那一天是舅舅骑着自行车带她来的,自行车后面挂着火腿。
早莲没地方住,骆秘书就让早莲住在自己家里,和她七岁的女儿一个房间。
舅舅搓着手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
骆秘书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两家有缘份嘛!我在你家时,你们对我那么好……”
骆秘书的夫人也说:“是呀是呀,老骆在乡下,多亏了你们照顾,老骆常常提起呢!再说,我一看见早莲就喜欢,干脆,我就认早莲做个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