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传统科学和科学家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过于相信他们的抽象,过于肯定这些抽象的价值。在这样的主观条件下,他们很容易失去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怀疑态度、他们的谦虚,并且不能恰当地意识到自己缺乏更深刻的知识,不能扼制自己的狂妄自大。
很显然,这一批评特别适合心理科学和社会科学。确实如此,自然科学家能夸耀他们的显著成就和他们对物体和无生命自然的控制。但心理学家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呢?他们真正懂得多少有益于人的事情的道理呢?传统科学在一切人的和社会的领域中一直是一种失败。
当然,我们确实有许多关于人和社会的有益知识,但我仍坚持认为,很多这样的知识来自“异端”,也就是来自于人本主义科学而不是机械主义科学。
我在此不谈来自原子弹的所谓“成功”问题,原子弹现已掌握在心理上和社会上原始的个人和社会的手中。
科学的右臂已生长到巨人水平,而左臂却在它的生长中落后这么远,这难道不危险吗?
假如我是正确的,科学家的明智和仁慈(甚至是在最真确的意义上的“科学化”)当然便于他们拒绝“方法崇拜”的乐趣,即拒绝变得骄横、霸道和自以为是。能拯救他们的恩典宁可说是这样的一些品性——谦逊,嘲笑自己的能力,和模糊状态共处,经常意识到对于任何一组事实都存在多重理论解释的可能性,对语言、抽象和科学本身的内在限度有明确的认识,承认经验、事实、描述优先于一切理论,惧怕在理论的上方稀薄空气中生活太久而不能返回地面。
最后我还要附加一条,对于个人自己科研工作中无意识和前意识决定因素的经验知识是最大的谦卑生产者。
为了与权力主义性格的不能等待和不能暂时搁置判断的倾向做一比较,我们还可以进行一项有启发意义的研究实验。有广泛的临床印象——实验资料仍然是模棱两可的——表明,他们就是不能容忍等待,他们的大部分紧张和焦急来自于等待。因此,他们通常在不成熟的认知下就跳向一个结论——任何结论,而不是停留在被他们视为感情惩罚的状态。缺陷还不止于此,而且他们一旦委身于一个结论,他们还往往长时间地依赖它,即使面对着矛盾的资料也没勇气去修正。
较明智的、奥林匹斯型的沉思者,较有兴致和好取笑的沉思者都已意识到,科学理论的存活时间比人们所期望的短命得多,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能会觉得完全“忠于”牛顿定律和忠于霍亨索伦王朝同样可笑。
这一更试验性的态度能牢固地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假如你仍然接近具体客观的世界,便不可能否认事实的多重性——它们的矛盾,它们的模糊性。你会意识到我们关于这一事实世界的知识的相对性,相对于世纪、文化、阶级和阶层,相对于观察者的个人性格。你很容易感到肯定无疑却又很容易弄错。
所有的科学都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一种达到某一目的的手段,但这一目的从来没有达到过。一切说明都要推延到我们认识了整体以后,但那时科学自身将被抛在一边。但任何自然物引出的我们的愉快的自发表现都是既完满又彻底的,因为一切自然的东西都被视为和人有关;谁又知道这种无意识的肯定可能多么接近绝对真理?假如我们要了解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我们将所见甚少。一个人用他的理解的卷尺能测量的东西太少啦!
当你意识到这些对立力量时,你仍意无反故地进入这个世界,这一过程的本身就是勇气甚至高尚的一个标志。科学家应该深感幸运,并喜爱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发誓终身从事的那种永恒的事业肯定是值得他们为之付出最高努力的。
有一种方式使我们可能成为依据经验的,推进知识的高度评价这一知识,而又对人类知识的贫乏和不可靠抱现实主义的态度,这种方式就是对它超然一些,像上帝那样,抱着怀疑的态度而兴致盈然又有深厚感情,嘲弄、宽容并惊叹不已。
正当的笑是对付难解问题的一个好办法,同时也是保存力量坚持研究下去的好办法。对于既要谦逊又要自豪、骄傲和坚强(足以对付重大任务)的存在主义问题,幽默感是极佳的解决途径。以这种方式我们既能意识到我们懂得火箭和抗菌素,同时又意识到我们不懂得战争与和平,偏见或贪婪。
所有这一切都是关于现存混乱状态的沉思形式,都是一种温和的享受,而且使我们能继续坚持尝试较多一点解开扭结而不致失去信心。你能热爱科学尽管它不完善,正如你能爱你的妻子一样,尽管她不完美。而且,幸运的是,科学和爱侣有时确实能变得十全十美并使我们大吃一惊,虽然美丽只能停留片刻,而且是作为一种令人意外的、受之有愧的奖赏。
这样一种态度对于超越另一些问题是很有助益的。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有一种隐蔽的观点把科学和完成的知识等同起来。
例如,我曾听到心理学家遭受物理学家的嘲笑,物理学家这样嘲弄心理学家:“你们知道多少?你们的知识是高度抽象并数学化的吗?”他们甚至这样问:“你称它为科学吗?”这里暗含的意思是,科学是进行认识活动的,而不是提问的。
于是,后方部队的士兵嘲笑前方的战士太脏,而财富继承者嘲笑汗流夹背的赚钱谋生者。
事实上,在科学中有两种评价的层次系统(不是只有一种):一种是组织得很好的知识层级;另一种是我们选定研究的重要问题层级,正是这些选定要研究重要的、未解决的人的问题的人才真正把人类的命运放在自己的双肩上。
大多数科学的定义,尤其是非科学家所定义的,是根本不正确的。通常,科学被说成是一种功能自律的事业,局外人是无法真正理解的。
例如,假如你称它是“不断增长的信息集成”或“实验操作规定的概念系统”,一般人会诧异为什么人们应该献身于这种不能鼓舞人的目的。
对于科学研究的成果或对于作为社会事业的科学的这种说法,或为此目的所进行的有关科学的讨论而不是有关科学家的,往往都把科学家生活中的趣味、激情、兴奋、胜利、失望、感情和意动的成份排除在外,更不用提那些审美的、“宗教的”或“哲学的”躁动。
颇为类似的是阅读象棋规则,它的历史,研究个别比赛,等等。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解答这样的问题:“人们为什么要下象棋?”如果你对他们的感情、动机和满足毫无所知,他们将永远不可理解,就像斗牛士不能被非斗牛爱好者所理解一样。
我认为,非科学家通过了解科学家的目标和满足有可能得到对科学家生活的某些感受,而且这些心理上的真正满足在一定程度上是人人所能体验到的。
通过对高峰体验的调查研究,我得知这些体验是非常相似的,远非激发这些体验的外部诱因之间的相似可比。例如,在我发现妇女描述她们最高幸福时刻大体和男子的描述相同以后,我觉得和妇女更接近了,尽管妇女受到激发的情境可能对男子毫无触动。
只要牵涉到个别科学家的内在生活,这些高峰体验和诗创作中激发诗人的体验就非常相似,等等。从我自身的经验而言,我想我曾从我自己和别人的研究工作中得到过比从诗歌欣赏中更多的“诗意”体验。
我从科学杂志的阅读中也曾得到过比从研究和阅读“圣书”中更多的“宗教”体验。创作某种美丽事物的激动心情来自我的实验、探索和我的理论研究,而不是来自绘画、谱曲或跳舞。
科学可以成为一种与你的所爱相结合的方式,与使你着迷的东西以及与你用你的生命表达你为之倾倒的神秘的东西相结合的方式。
接下来,我们继续我们的类比。如果你能求得有关你研究的主题愈益增多的知识,并在50年的学习后上升到一定的高度,那么你可能花费一生的时间,甚至会觉得淹没于它的更深的神秘之中了,不过却以求解这个问题为乐。
很显然,与最初的无知的空白神奇感相较,这时它已是一个丰富多彩的“高级”的神秘和奇迹。这两种过程似乎是同时并平行地进行着,即知道得越多越觉得神秘。至少这是在我们的优秀人物、贤者和最好的科学家身上发生的现象,他们仍然是完整的人而不是偏瘫的专家。这些人也是能够得到诗人理解的科学家,他们反过来也能把诗人看作是一种合作者。
正如德瑞尔所说,科学能成为“理智的诗歌”。这一对于优秀科学家内在生活秘密的探索能成为某一全球运动的基础,它将使科学家、艺术家、“宗教”人士、人道主义者和一切其他认真的人团结在一起。
传统的科学家认为,科学研究或详尽的认识是和神秘感对立与矛盾的。但实际情况并不需要如此。研究神秘并不需要亵渎它。实际上这是趋向更高的尊重、更深的理解、在丰富多彩的高水平上的更加神圣化和净化的最佳方式。必须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最聪明的人,正是那些最大智若愚、最不傲慢和最“兴致勃勃”的人。
如果你想使树木变得更美丽,那么,唯一的办法你必须对树木有更多的知识——弄清树木生长的道理。我总是注视并赞美的树,现在更有一点助益,因为我懂得一点植物学。假如我对它的机能作用的细节知道得更多些,这一知识将能使它变得更加神奇而美丽。
例如,我一生最深刻的审美体验之一是很久以前在一次组织学课堂上得到的。那时我一直在研究肾脏生理学、化学和物理学。我越学越惊叹肾的美,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而又简单,在机能上有完美的形态。它的形态是顺应它的机能构成的,两者的相随像雕刻般精细,远远超过格林诺夫的梦想,例如肾的进化。
对于我来说,胚胎学家所知的是一个奇迹,它显得是那样的罕见,任何人也难以预先想象。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在研究、学习和了解以后,观看了显微镜下的一个完美染色的切片并得到一种美的体验。
对于这样的问题,非科学家不会懂得,而科学家呢?又羞于在大庭广众面前谈论它,除非他们变得年长成熟而且不怕羞时才不会如此。在科学的最高水平上,它最终能成为对惊奇、敬畏和神秘的组织编排,系统追求和欣赏享受。
上述这些的高峰体验和存在认知,正是科学家能够得到的最高奖赏。但这些体验同样可以称为宗教体验,诗意体验或哲学体验。
科学可以成为非宗教人士的宗教,非诗人的诗作,不会作画者的艺术,严肃人的幽默,受压抑而畏缩的人的求爱。科学不仅始于惊奇,它也终于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