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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陈启天中国古代名学论略(3)

从上看来,墨家的名学,简直可与Aristotle的Organon及陈那的《因明正理门论》相比拟,而同为世界名学最古而又有条理的著作。墨子应用他的三表法,非儒,非攻,非命,主张兼爱,节用,节葬,甚至非乐,而成中国古代最有价值的一个学派。至于别墨的《辩经》,则久成绝学,不能完全句读,只为当时诡辩学派增一工具而已!可惜!

D.齐论学派——齐论学派,只有庄子一个人。他的主张,全为对于杨墨,儒墨之争的反动。《骈拇篇》说:“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于坚白异同之间,而敞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两段话,可见庄子主张齐论的动机了。

庄子见儒墨更相是非,更想到认识的问题。他极端怀疑人智,以为不但“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更用吊诡之辞推及人智一无所知,也不能有所知。所以《齐物论》上说: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端!”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以辩论正辩论,自有恶知其端的困难。而庄子不能于事实上加以辨正,只趋于反动,否认人智,所以不能使思想发生良好的影响。

庄子阐明争辩的起原约有三端:a,由于成心——《齐物论》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这攻击师心好辩,何等痛快淋漓!b,由于感情——《齐物论》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莫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莫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因是也。”这形容感情影响于论理的势力,又何等的切当。c,由于偏成——《齐物论》说:“辩也者有不见也。”又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都说辩起于知识的浅薄,和文字的含糊。

总而言之。庄子以辩多起于心理的原因,而非事理的实际,故辩论终无已时。所以他说: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我胜,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其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

庄子见“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其一无穷也。非,亦一无穷也”。而以两法止辩。a,两行法——庄子说:“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谓之两行。”郭注:“两行,为任天下之是非。”是非两行,争辩自少,而且所谓是非,多因见地不同,故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物有多方,或从甲方去观,或从乙方去观,争辩即由此起。若通观全体,则或是或非,或俱是,或俱非,据庄子的思想,只好任其两行而已。故说:“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b,以明法——庄子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郭象解“以明”为反复相明,即是用是非两说反复相明,可以知所是的不必全是,所非的不必全非,而反对的论调,也有相为订正的价值,不必拘于一隅,好同恶异了。

以上为庄子齐论的大旨。他应用于哲学而成齐物之说,达观一切。应用于处世,成了“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涯,亦与之为无涯”,达之入于无疵的人。好的,不过是一个不谴是非的名士。不好的,就成了同流合污的乡愿了!

E.诡辩学派——诡辩学派,多用《辩经》的方法,而昌言道家的理论,自成一派,与墨家以实用为主旨的绝不相同。其好辩又近乎纵横家。庄子《天下篇》说:

“相里勤之弟子,五候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到今不决。”

这可见诡辩学派与《墨经》的关系,不过属于这派的,不止所谓别墨而已。上到邓析,下到惠施,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亦均属之。据庄子的说法,可把这派的要旨分为二:a,奇辞的诡辩——即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者。这种辩论,要以邓析为鼻祖。《吕氏春秋》说:“洧水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赎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这即是列子所说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的例子。诡辩家正如此耳。庄子《天下篇》说:“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这可见惠施公孙龙等乐为奇辞的诡辩,不过又参有哲理而已。荀子说:“今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之儒亦皆乱。”即是攻击奇辞的流弊。b,推理的诡辩——惠施历物之意,偏为万物说,和公孙龙白马非马等说,多含有哲理的问题,大要不外乎庄子齐物之旨,加以引申,而又益之以辩辞而已。庄子《德充符》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秋水篇》说:“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异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可与惠施等的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之大同异;以及白马非马等说相印证。不过这种哲理不易为通俗所了解,所以能胜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庄子《天下篇》又说:“惠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就可以见诡辩学派的流弊了。公孙龙见黜于平原君,即由他“烦文以相假,饰词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其意”。质而言之,诡辩学派只重在诡辩,不重求真理,与希腊诡辩学派相近。结果只足以乱是非而已!荀子作《正名篇》,极力攻击,正与Aristotle作Organon以正希腊诡辩学派之失同意。

三中国古代名学的批评

中国古代名学,直接为古代学术思想的根本方法,而间接又影响于后代的一切学术思想。所以要明从古代到现代中国学术思想的变迁和结果,不可不于叙述古代名学派别之后,略加批评,使我们知道中国学术思想不振之源,究在何处?与西洋学术思想的方法根本不同的,又在何处?我们以后要改进中国学术思想,又应先从何处着手,才易收效。这都是我要略略批评,不辞浅陋的用意。当世明达,对于我的批评,更加批评,使学术思想,可以从此根本改造,那就更好!

中国古代名学可批评之点约有四:

A.重人事不重自然——无论何派名学,多重人事,不重自然。孔子揭着正名主义,不过用为伦理的中心观念。而老庄等绝圣弃智,更未曾多论自然(自然即英文的Nature,与老庄所谓任天的自然不同),墨子虽提倡“实用”,略略近于西洋的Pragmatism,也多应用于人事一方面。到别墨的《辩经》,虽偶涉论数理质力之说,也无何种系统可寻。所以可以武断说一句:古代名学全应用于人事,未尝应用于自然。而中国学问,亦自只有社会科学,而无自然科学了!西洋论理学祖Aristotle,应用他的方法于哲学,又应用于物理学生物学。发端既不同,结果自与中国相异。

B.重玄理不重事实——老庄的学说,偏重玄理,自不待说。惠施,公孙龙的辩论,也多属玄理。玄理而不与事实相印证,则自易玄之又玄,莫明其妙了!即孔墨本多实际的彩色,而一则偏重伦理,一则偏重应用,也少应用各人的方法,从事实上为学问而研究学问。单从科学上着想,比之Aristotle,殊有愧色。原来科学的基础,建立于事实之上,离开事实去讲玄理,自无发生的希望。

C.重辩论不重实验——诡辩学派,以诡辩见称于当时,注重辩论,自不待说。其余各家明是非,别异同的惟一方法,也多在辩论。虽墨子注重实用,为古代名学的异彩,而苦获,已齿,邓陵氏之属,竟变成那“以坚白异同之辞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的诡辩家,与墨子的根本方法完全不同了。以辩论定是非,而绝不实验,自然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与“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无决定。所以有孔老之辩,儒墨之辩,杨墨之辩,至今不决。庄子主张齐论息争,即由于此。不过他不能发明实验方法,以止辩论,为时代和历史所限,未免可惜!西洋自Bacon提倡实验,而科学乃大放光明。由此知中国无科学的根本原因了。

D.重达观不重分析——庄子以齐论法止儒墨之辩,似可奏效一时,然其达观方法,实贻害于学术思想界不浅。科学起于分析事实,今既达观一切,不别异同,则真正的科学,自无由产生。从好一面说,叫做达观,从一坏面说,就成含浑笼统的思想了。科学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观念,就是“类”。苟不明于事物的类,则学问无系统了。西洋自Aristotle提出类的观念,至今各种科学,大受其赐,都有条理脉络可寻。而中国虽墨家曾提出类的观念,为《辩经》的根本方法,然未实用于何种科学,故在思想界无大影响。更经庄子蔑视类的分析,说:“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于是类的观念,扫地无余!各家著述,亦多无类的观念,贯串其间。所以中国古代学术,外似广博,其实杂乱不堪,毫无头绪!这由于方法不注重分析的结果。

总之中国古代学术,多由于各家的方法产生出来。既不重自然的和分析的实验,自无西洋近代的科学了。我们多缺乏“物的观念”和“数的观念”,不喜研究自然科学,也由于熏染古代名学方法太深所致!我们无论整理国故,或是输入欧化,非先改革遗传的古代名学方法,终恐无大望了!

附注前引胡适《中国哲学史》中误解墨子名实之说,近查他的《墨辩新诂》已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