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埋怨卵石的圆滑吧,是大海把它磨成这个样子的。
小时候刚懂事,我就佩服大学生,看到他们的身影就赶紧挺起小脑袋,自觉得身子也跟着那些大学生高了一截子。那时候大学生同现在的大学生似乎不怎么一样:象牙筷子似的细手指,葱白般的脖子,眼镜上转着许多玄妙的圈圈,文文雅雅的讲话声犹如细细的鸟叫。即使在一大群人中,也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就不太容易分辨了:一样的精明强干,一样的花枝招展,说起话来也市民一样有股浑厚的市井味儿,有时叼着根烟卷也哥们儿长哥们儿短的挺派。至少在形象上相当贴近社会。当然,也许社会贴近了大学生。
因为写小说,我有幸走进北京鲁迅文学院,同北京各大学的大学生有了交往机会。初次见面,我感到他们神采奕奕,气质不凡,并且高谈阔论——毕业以后怎样从政,怎样从文,怎样从商;怎样怎样当厂长经理企业家,怎样怎样大刀阔斧干事业。总之,一个个充满豪情地准备去改造和改革社会。近些年来又见到他们,确实有的当了厂长经理企业家,但气质大退,话语低沉(也许是深沉)了许多。开始讲怎样曲里拐弯地办这事那事,怎样精明巧妙地搞这关系那关系。总之,在讲怎样顺应社会。
他们这种突兀的变化倒使我有点暗喜,觉得他们和我都差不多了,彼此平起平坐,我也不用再惭愧什么了。近些日子,一些正在就读的大学生到我家玩,觉得他们比头几年的大学生圆熟了些,但那股叱咤社会的劲儿,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我想,到底是大学生!但又一想,他们毕业以后呢?我不敢往下想。
我经历得太多了,是一块被社会大潮磨得毫无棱角的鹅卵石。我经历过文盲和大老粗吃香的年代。那时你要是个念过大学的作家,就没意思了,但你要是个斗大字不识一升的作家,就会光彩夺目。无产阶级似乎就是无文化阶级,有些人明明念了十年书,也虚报念了五年,念得太多就感到危险和丢人,大家纷纷为自己是个老粗而沾沾自喜——大老粗上讲台,革命理论满胸怀!……我经历过贫下中农吃香的年代,如果你犯了错误,或是同人家打架,只要一拍胸脯——俺是贫下中农!对方立即傻眼,不战自败……我经历过工人吃香的年代,到处都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醒目标语口号,下班夹着饭盒走在马路上,脚步不由自主就铿锵起来。我那念“破绽”为“破腚”的一个钳工师傅去大学学府当工宣队长,回来得意地告诉我——那些呆子,我只要咳嗽一声,就吓得一个个满地找眼镜!……我经历过当兵吃香的年代,红色的帽徽红领章,政治地位响当当。女孩子们都发疯地找军人,成了军人家属,就被人高看三分……现在,我又经历了念大学吃香的年代。你如果长工资或提升干部,有大学或大专文凭吗?于是成千上万的有水平没水平,有文化没文化的男女老少,潮水般涌进电大业大函大自修大,正规大学就更不用说了,恨不能把脑袋削个尖往里钻……应该说,这是件好事,我们总算重视文化知识了。不过,千万就此打住,别再来个什么什么吃香的年代吧!我真正感到大学生这个字眼儿有了分量。我对还在上小学的女儿说——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考大学!
我开始有意识地同男男女女的大学生交起朋友来,我认为能走进大学学府,是社会的强者,是未来的希望。为这,我这没有希望的愿意接近他们有希望的。
无论我憎恨或抱怨我所经历过的不正常时代,我都是块没出息的卵石了。我为此还经常厚着脸皮唱卵石的歌——不要责备我的圆滑吧,是大海把我磨成这个样子的!
尽管我如此厚脸皮,却害怕当今青年唱这样的歌,害怕他们再度被磨成卵石。看看我这个活脱脱的样板,你们就可以引以为戒。我们那一代太窝囊了,不客气地说,我还算窝囊中的优秀,因为我至少还知道自己是一块卵石。
一些声音安慰我——其实你还算青年,由于不正常的时代耽误了十年,所以计算年龄也应该往后拖十岁……我无言以对。我们实在是个会乐观的民族,白发苍苍也能写出银丝闪闪的美词来。令人欣慰的是,无论什么时代,都有年轻的生命。我虽然是块卵石,却盼望朝气蓬勃、气质昂扬的大学生们离开学校后,依然蓬勃昂扬于社会。也许卵石无权有这种盼望,也许这盼望是强人所难,也许我还不了解大学生堆满知识的心灵,更不了解大学生更深更高一层的热望和忧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亲爱的同学们,且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