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邓刚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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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笨蛋作家

文学是失意者的行当,满脸堆笑轻松知足的人大概很难成为感情上大起大落的作家。

有人说悲观使人深刻,乐观使人肤浅,乍一听似乎不那么对劲儿,不那么情愿。但细细琢磨,你又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觉得挺准确。

悲观趋于低沉,忧心忧肝,深思远虑,在事物的底层爬行,碰碰磕磕,感受真切细腻;乐观当然轻松,春风得意,欢天喜地,在事物的上面飞翔,快快活活,只能是浮光掠影。又如游泳,潜行者憋闷而默然,可暗礁海珍历历在目;浮游者腾浪扬花,满眼尽是平坦平淡。全世界古今中外的撼世之作,悲剧为冠。所有喜剧不能与之相匹配。

正在官运亨通的领导,正在兴旺发财的企业家及各行各业的一路顺风者,绝想不到文学。一旦他们遇到挫折、麻烦、犯错误、受打击或退休,总之。从原来的岗位上跌下来,于是就长吁短叹,就痛心疾首,就挥笔抒发——人生啊,命运啊,啊啊啊……文学的劲头就来了。我们祖先的诗圣文豪们也是在多受打击折磨下奋然而生。例如唐朝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简直就不出什么作品,而安史之乱一开始,悲国忧民的大诗人纷纷应难而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简直就是千古绝唱。当代名家大家,回忆最初的创作动机,几乎都是一个口径一一怀着一腔忧国忧民的热血,面对民族的不幸和灾难愤然执笔,走向文学。这实在要感谢那个可恨的时代,否则我们的文坛将空空如也。

我有一个当局长的朋友,工作顺利,指挥一切时,从不来我这儿。但受到误解和委屈时,便频频登门找我谈心或谈他刚看过的一本小说中的人物命运。甚至还写作品给我过目。一旦他又顺利,便不再听到他的敲门声。文学有时像个医疗诊所,人们不舒服时才想到它。我接到众多读者来信,几乎百分之百地全是考不上大学的,找不到工作的,分不到住房的,降职降级或失恋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倒霉鬼。他们一齐高唱痛苦,然后发誓要搞文学,写出人间的不平,写出催人泪下的故事。我至今未接到一封因考上大学或升官发财而喜气洋洋要搞文学的读者来信。我不能不伤心地感到,文学是失意者的行当,满脸堆笑轻松知足的人大概很难成为作家。

也许有人反诘——玩文学何解?

坦率地说我从来未感到玩文学的存在。我认为这是一些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在创作上遭遇到无法解脱的痛苦,形成无可奈何的愤懑,进而走向反讽;一些缺乏智力却又自以为是的人立即怒气冲冲,对这“玩”字兴师动众,那实在是简单得可以。

我们经常告诫作家要深人生活,但同时又把作家当作生活之外的神仙。一个连蜂窝煤都搬不动,连一间住房都盼不到的作家,~个同孩子争写字台,为买几本书要勒紧裤带的作家,一个眼睁睁看着别人挣大钱,喝大酒,自己眼馋得要命却又无能为力的作家,要他写出乐观向上充满力量催人奋进的作品,那实在是件要命的事,势必要逼得他声嘶力竭,胡说八道。当然,能以苦为荣为乐为力量的大作家除外。

在一次探讨如何激发作家创作热情的座谈会上,有个作家开玩笑说,要是把作家重新打倒,然后再解放,再平反,他们保证感激涕零,创作热情暴涨。大家听后哈哈大笑,却似乎又说不出笑的道理。一些作家在乐观向上的美好要求下,忘乎所以地真就觉得自己确有催人奋进和乐观向上的力量,确能拯救这个拯救那个,飘飘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并高人一等。让人感到阿斗一样可笑。其实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起跑,你自己跑得气喘吁吁,丢盔弃甲,却硬要发表怎样才能跑第一的妙论,未免显得滑稽。如果我要是做生意赔本了,干工作遇到困难了,谈恋爱失败了,或是受到这样那样的委屈,决不会到小说里找答案的。写小说的要是懂得发财的本领,明白干工作的窍门,掌握谈恋爱的妙法,他决不会傻乎乎的躬着腰写小说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作家有时都不像一个完整的人,不信,你去和作家交交朋友,就会看出他们确实呆头呆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