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有很多鱼,有好吃好看的鱼,有好吃不好看和不好吃却好看的鱼,还有不好吃也不好看的鱼。好吃好看的鱼第一倒霉,谁都捉它捕它网它吃它;不好吃不好看的鱼最有福,谁都不理它,活得自由自在。看起来最没用的东西才能长久和安全。这样说来,长此以往,海里只能剩下一大堆不好吃不好看的废物,这个世界不完蛋了吗?其实不然,造物主把这个世界造得太完美复杂了,你简直就不能动它一根汗毛,任何一次哪怕是极轻微的触动,都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使这个世界无穷无尽地反应下去。一个渔人发现一条黑鱼,他大惊大喜,握鱼叉的手微微颤动。黑鱼属好吃又好看的鱼,它外形威武雄壮,披挂黑鳞黑甲,鳞片大且花纹清晰;特别富有美感的是背鳍,既能像折扇一样张开,旗帜般竖立展扬;又能像折扇一样合闭,顺伏在鱼背上平滑若无,减轻前进的阻力。
这家伙即使在锅中沸煮,色相依然如故,绝对就是在水中那样活龙活现。更奇的是还能煮出雪白的鱼汤来,吮一口,能从嘴巴鲜到脚后跟儿。因此,这道菜端到餐桌上大添光彩。任何级别的宴会,没有一盆鲜气缭绕的黑鱼汤,就等于没有级别。眼下市价日日渐涨,一条中等分量的黑鱼也能让你心疼得像丢了钱包。渔人不但颤动,而且激动,鱼叉下去,用不了一秒钟,就会创造经济奇迹。为此,这渔人屏住呼吸,看准时机,只要黑鱼游到有效打击的距离,他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一叉刺下去。
此时,阳光泻金,海水透碧。鱼叉之下的这条黑鱼正耍干一件令它兴奋得发疯的好事——与一条黑花豹母鱼交配。它早就注意到花豹的存在,那是一条可以称得上少女的母鱼。她刚刚成熟,浑身散发出使公鱼激动得打哆嗦的美妙气味儿。这种美妙的爱情气味,人类闻不到,但公鱼在几百米以外的水域,就已经被熏得情不自禁地战栗。公黑鱼嗅着爱情的气味火速前进,它所有的鳞片都尽力地张开,闪射着吸引异性的光彩;背鳍更是大大地舒展,显示出它的高贵和强悍。但只要进入爱情的鱼全都是昏了头,平日里多么机灵多么精明多么凶狠,也会被爱情溶化得不见踪影。渔人胸有成竹地笑着,这时你怎么叉都成。按照程序,这条公黑鱼要与花豹激烈缠绕,相亲相爱相互摩擦,一直摩擦到爱情的火花奔放。这时花豹就喷烟吐雾般地排放出十万粒卵子,公鱼同时排射出十万粒精子,精卵在温和的水层中混合成籽儿,落附在暗礁各处数日成鱼,然而,就在公黑鱼即将狂奔到爱情的怀抱之时,鱼叉无情地刺下来,锋利的叉尖穿透肥嫩的鱼肉,切断无数根血管,那润滑生命的血液溢出蓝色的水面。向渔人绽开一朵鲜红的花瓣,报告捕杀成功。
意想不到的是,突袭而来的巨痛使公黑鱼轰然震颤,鼓满肚腹的精液竟带着拼死的热情呼啸泄出,十万粒精子在没有卵子的水层中,张皇失措地涌动。公黑鱼丧生的下面是一片暗礁,正有两只武士蟹在谈情说爱。这种全身披挂盔甲的家伙嘁哧咔嚓地拥抱,在人类看来,简直就是一场厮杀和格斗。公蟹体型一般大母蟹两倍,骑在身材娇小的母蟹身上,挥舞钢甲铁钳,绝对就是在欺侮战败的俘虏。一阵咔嚓作响之后,公蟹满足地从母蟹身上爬下来横行而去。母蟹带着极度伤痛也许是极度的欢快,瞒跚爬进海草丛中或暗礁缝隙里,生儿育女。问题是现在这只大武士蟹还没来得及爬上母蟹身上。尽管母蟹已经做了几次挑逗式的逃跑状,但公蟹却始终按兵不动。其实公蟹早已急不可耐,但按自然界的程序,它在与母蟹做爱之前,要寻找到黑鱼甩下来的十万粒鱼籽儿,吃掉其中九万九千九百九十粒。一是为了增加婚前的营养,二是完成造物主的安排,否则黑鱼的数量会铺满地球的表面。
公武士蟹张开火柴棒式的眼睛四处扫视,但空空荡荡无一粒黑鱼籽儿。它有些奇怪,便开始到处爬动,往常这里的黑鱼籽儿多得绝对是天上掉馅饼。但不会思索的头脑让武士蟹只是一个劲儿地爬动,在它认为肯定会有鱼籽的地方反复转圈,一直转得筋疲力尽。然而它并不能停止,腹中的精子在抓心挠肝地骚动,等着它拥抱母蟹,好一泻千里地冲进9_子的队伍中结合。可是没有吃到黑鱼籽儿的公蟹,失去了产生激情的力量,它只有按照老诅宗几千万年来留下来的程序,寻找黑鱼籽儿,否则它就一事无成。那只母蟹焦急地徘徊,忠实地等待公蟹追逐它。但没有结果的等待使她渐渐感到莫明其妙的恐慌,肚腹内仿佛有成千上万只小蟹子在往外挣扎,简直就要突破她那坚实的甲壳,令她奇痒难耐。其实她肚腹中只是成千上万的半成品,只有公蟹到来才会制造成真正的生命。可怜的是她与公蟹一样没有智力,不能分析这没有结果的等待。她开始在礁缝中爬进爬出,最后终于狂躁得乱了阵脚,冲出礁缝,不顾一切地到处乱爬乱撞。过于激烈的爬动加剧了肚腹中的骚动,母蟹觉得肚腹的甲壳就要爆裂,但此时弛却意外地闻到一股异性的香味。
其实这是真正的异性的味道,但不是同种的异性,而是那条公黑鱼临死前无奈排射出来的精子。也许毕竟是异性,就有微妙的相通,母蟹竟然陶醉了,井昏头昏脑地撞向一块礁石,腹中甲壳迸裂,千千万万个武士蟹的卵子犹如冲出牢笼的囚犯,与纷纷飘落的千千万万个黑鱼精子拼死地亲吻和拥抱……
再说那条花豹母鱼,失去公鱼使她只能在水层中飞奔不止。因为飞奔使她的肚腹与水流剧烈摩擦,也就产生一种接近性高潮的激动,这种激动一旦达到百分之百,腹中的卵子就会机枪般地喷射而出。但没有公鱼的配合,她无论怎样疯跑,也只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激动。这样,卡在枪膛中的子弹无法射出,腹中的疼痛愈加要命。花豹母鱼头脑更简单,她唯一的能耐就是非理性冲撞。陡然,她闻到一股来路不明的异性气味,那是前面礁石上正在发疯般寻找食物的公蟹,一路的颠簸使它腹中的精于怒气冲冲,拥挤着挣扎着,正迫不及待地要夺路而出。公蟹精于喷溢出的异性气味,恰恰补充了母花豹鱼缺少的百分之一,爆胀的性高潮使花豹鱼忘乎所以,像疾飞的导弹撞向公蟹,在这不顾性命的撞击中,不符合型号的精子和卵子全都倾泻而出,突然的解放赋予它们超然的活力,竟然产生十万分之一的成活偶然。上帝此时也乱了方寸,公黑鱼和母蟹结合,母黑鱼与公蟹交配,世界上绝对没有过的怪异生命体诞生了——有着蟹壳般坚实的身子,柔软摆动的鱼尾,灯泡式突瞪的双眼,还生出说不出是腿还是翅的东西。当渔人再次攥鱼叉而来时,看到这种鱼蟹不分的怪物,不仅跌足惊呼:天哪,这是什么玩意儿?老辈也没见过呀!……于是烧香磕头,跪拜神灵。
茫茫无际的海域沉默无语,愕然的渔人想到无数恐怖的传说,心下生出久远的惶惑。然而,事情远没有完结。按照大自然的程序,这片海域会出现成百上千只正常的武士蟹和成百上千条正常的黑鱼。但是现在出现的是成百上千的怪物,它们不仅六亲不认,攻击所有的黑鱼和所有的蟹子,而且相互之间还残酷地厮杀。无论多么健壮的黑鱼和武士蟹,也打不过这些鱼身蟹甲的怪物,为此,水下一片混乱之后,正常的鱼蟹们全都逃之天天。水下暗礁出现可怕的寂静,覆盖在上面的千千万万个牡蛎全都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往日邪吱吱嘎嘎快乐声。牡蛎从来都是快乐地活着,它们将身躯牢牢地生在礁石上,每天都舒适地躺在那里守株待兔。涨潮时张开两片贝壳大嘴,让水流缓缓流过,水中漂浮的浮游生物便被过滤吸收到嘴巴里;退潮时,它们又紧闭嘴巴,慢慢消受着这些营养。干百万年,大自然就是安排它们过着这样饭来张口的优哉生活。现在它们不敢优哉了,失去蟹子爬动的声音,令它们感到某种不安,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是贴在礁石上死死地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