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个或几个知心的好友来聊天儿,便如节日一般,无心再弯腰弓背地去写什么小说。前者比后者有趣且有味得多。“花间一壶酒”的时候少,陋室之中几碗打卤面的时候多;各自捧了碗寻定位置,都把面条吸得震响,且吃且聊,谈着自己的快乐,诉着自己的悲哀,也说些不着边际的梦想,再很现实地续一碗面并叹一口气。其时窗外若再飘着冷雨,或刮着北风,便更其感到生活得不算孤独,仿佛处处有着依靠。斯是陋室,有心灵的交流、理解、信任、贴近,无仙自灵,得了大享受。
便想,写小说也无非是为了这个吧。大家同生于此世间,难免有快乐要与人同享,有哀伤要靠朋友分担,有心愿想求理解,有问题需一起探讨,还有无解的困境弄出的牢骚与叹息。倘有一位甘心的听众,虽不见得能替你解决什么,那牢骚与叹息也会因为有了反应,而不再沉重地压着一颗孤心。(所以西方的精神病科大夫的治病手段,主要是耐心倾听病者的诉说——此乃题外话,但似乎证明医人精神的方法大致相同:要不得教训和强制,要的是交流、理解、信任、贴近。而治病与小说的不同,在于前者是一方治,一方被治,后者是写者与读者同得上述好处。)
窗外的冷雨和北风有什么用呢?——那是世事艰辛的象征,与陋室中的信任、理解恰成对比,人们便更感到世间最可珍贵的是什么。教堂的穹顶何以建得那般恐吓威严?教堂的音乐何以那般凝重肃穆?大约是为了让人清醒,知道自身的渺小,知道生之严峻,于是人们才渴望携起手来,心心相印,互成依靠。孤身一人势必活得惶恐无措。
这至少也是小说的目的之一吧。为了让人思索自身的渺小,生活的严峻,历史的艰难。(没有哪一个人是彻底的坏蛋,也没有哪一个人是绝对的英雄——当然这不是用着法律的逻辑。因为辉煌的历史是群众创造,悲哀的历史也是一样,一切都决定于当时人类认识水平的局限。找出一两个罪人易,重要的是如何使罪人无从出现。)于是,人类本当团结,争名夺利成为可笑,自相残杀成为可耻,大家携手去寻生路。于是理解、信任成为美德,心灵的贴近生出崇高的美感。于是人与人之间需要真诚交流,小说才算有了用处。
只是这交流需要广泛,才在好友聊天后有了写小说的愿望。如有荣誉,就不全是作者的,因为必要靠着读者、编者的理解和劳动。如受冷落,作者当无怨言,缘在自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