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时,赵匡胤平时为人处世的高明之处就显露出来了,他能躲过此必死之劫完全不是出于侥幸,而是突然间有一个人主动伏在他身上,为他挡箭。这个人叫张琼,当时大腿上就中了一箭,只是腿上中了一箭,就立即昏了过去。
每当翻阅史书看到这里,我都不禁不寒而栗,我完全不能想象,一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另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给收伏感化到甘愿以生替死,且毫不犹豫。
回到岸上,大难不死的赵匡胤恶狠狠地瞪向了寿州城,他完全没有被险死还生的经历所吓倒,反而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柴荣给他的一个新命令。
根据战场形式,围攻寿州已经快一百多天了,寿州攻不下来,可外围的敌人却渐渐地逼迫了。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为了彻底打消城里城外的南唐人的幻想,柴荣决定,一边继续攻城,一边四处出击,把寿州周边的坛坛罐罐都砸个稀巴烂。
“赵匡胤,”柴荣叫过了未来的宋太祖,“我给你五千人马,你去把寿州城北面,涂山附近,所有的南唐军队都击溃。能行吗?”
只见赵匡胤表情平静,似乎还笑了一笑,然后他非常感激地回答:“感谢陛下对我的信任,这是我的荣幸。”然后他就去召点人马,领取军械,立即出发了。
但是留在当地,听到了他们君臣对话的其他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泥塑木偶,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真的听清楚了吗?给赵匡胤五千人马,去肃清寿州以北所有的南唐军队,这是可能的吗?
要知道寿州以北,驻扎着南唐的两万重兵,而且水陆军种齐全,不仅岸上有寨,水中还有随时可攻可守也可退的战舰,这样的兵力配备,而且是据寨而守,赵匡胤凭什么去主动攻击,并且要一举击溃?
就凭着区区五千人马?
但不管怎样,赵匡胤真就带着这区区的五千人马出发了,他真的要主动攻击南唐守军了。在这里,我们就很有必要先澄清一个事实了,即南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国力和军队到底怎样?如果他们真的是我们印象中文弱单薄的李后主那样的军队,那么别说赵匡胤带着五千个人,就算是五十个人都敢举着刀砍过去了。
但问题是,南唐真的那么好欺负吗?
其实并不是这样。南唐不仅仅地大、钱多、人多,而且历史证明,这些年来,南唐的皇帝李璟称得上心高志大,他在后周忙着内乱、篡位、分裂,不停地在自己的窝里杀来杀去的时候,一直做着开疆拓土,壮大国家的正事。已经在南唐原有的二十八州之外,又攻灭了闽、楚两国,增加了建、汀、漳、泉、剑等七州,总共达到了三十五州的地域。这些地方加在一起,面积已经不下于后周,而国力更加强过后周不止一筹。
所以现在好有一比,柴荣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举起刀,准备到外面抢劫的小兄弟,李璟和南唐早就是个纵横黑道,杀人如麻的大阿哥了。
就在这样的情形对比之下,赵匡胤带着不足对方四分之一的兵力,主动过去砍人了。于是,我们就能非常充分地理解到,当南唐在涂山地段淮河附近的守军看到赵匡胤等人来袭时的心态了。
这些不知死活,不懂天高地厚的北方佬,就这么点人居然还敢过来主动进攻?!真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弟兄们,还等什么?我们冲出去,一口气干掉他们这百十来号人……对不起,这里是我没说明白,赵匡胤真的是没把南唐人当人看,不仅带来的人少,发起进攻的人更少。
一共才一百多个骑兵,就冲向了两万多人的营寨!
于是在这场战争开打以来,一直被追杀,被围攻、被迫防守的南唐人再也忍不住了,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趁这时候出口恶气,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结果南唐的营寨突然间大开寨门,一大群一大群的将军和士兵们蜂拥而出,其中竟然包括了南唐当地最高长官兵马都监何锡,他们争先恐后地举刀砍向了敌人——就一百多个,先到先得,砍完即止!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不管赵匡胤带来的兵都是些什么样的狂人,想要再活下去,就只有一条道可以走了——马上逃跑。
说来北方人骑马真的是好,这一百多个骑兵转身就逃,慌不择路一直跑向了西边。南唐人一看就乐了,看来这群北方佬明显地被吓傻了,南边的寿州城方向才是他们的大本营,怎么往西边逃跑?啥也别说了,追!一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一百多个骑兵带出了一万多人,一路向西,一直跑到了涡口(今安徽怀远境内涡河入淮河处),然后这一百多个后周骑兵再也不跑了,终点站到了。
就在涡口,赵匡胤所部伏兵四起,只有五千人,但彻底击溃追击中的南唐大军,阵斩南唐兵马都监何锡,而且立即趁势反攻,再由原路杀回涂山,捣毁南唐淮河岸边的陆寨,而且以步兵夺得南唐五十余艘战舰。
这就是赵匡胤平生第一次单独领军出征的经过,他一点折扣不打地执行了柴荣交给他的任务,五千破两万,一举解除了来自寿州北面南唐军队的威胁,撕开了南唐军对后周军队的反包围圈。
赵匡胤圆满完成了任务,回到了寿州城下。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对,见过打胜仗的,没见过这样打胜仗的,就像是带队出去溜了一圈马,然后就把事给办成了。
看来此人深不可测啊,一句话,还可以给他更重更艰巨的任务。
这也正就是柴荣的想法。他当众夸奖了一番赵匡胤,然后问他——北面的威胁已经解除了,但是东边的威胁才最大。滁州,你能拿下滁州吗?
此言一出,周围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向了赵匡胤,心理都习惯性地想到了一句合情合理的话——陛下,我刚刚因公外出回来,很累,能不能放两天假再办公先?
但是赵匡胤的表情却像上次一样平静,他点了点头——好的,陛下,我这就去拿下滁州。
——要多少人?
——上次那些就够了。
柴荣很是认真地看了赵匡胤一会儿,然后就点头让他走了。就这样,赵匡胤带着五千人马,再次杀向了滁州。其实在他走出后周君臣的视线时,他真的应该回头再看一眼他的同僚们的表情。那真的是难得一见,精彩绝伦。
滁州,在寿州之东,扼守南唐人的都城金陵的西北门户,是江北的重镇,仅此于寿州。而且滁州之险,比寿州险过万倍。这一点都没有夸张,滁州的门户就是两座山,滁山与石驼山,山势极为险峻,以两山之险,其夹口处另设一关,叫做清流关。在清流关之后,才是滁州城。
也就是说,想拿下滁州城,你得先把这两山夹一关的天险搞定。
但这都不算什么,都有人能在那儿修出来关口了,还怕爬不上去吗?但要命的是,得看一下守关的都是些什么人,而且人数一共有多少。
守关的将领就是皇甫晖和姚凤。姚凤也就算了,皇甫晖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后晋时期驻守燕云十六州里瓦桥关的北方悍将,专门和契丹人玩命的正牌将军,当初是看不惯石敬瑭这样认贼作父的杂种,才投奔南唐的。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和见了小便宜就占的何延锡来比较。
而且最致命的是,皇甫晖和姚凤驻守天险还不算,他们的兵力足足超过十万!赵匡胤才带了多少人?五千!
也就是说,已经是二十比一的比例了。这个纪录不能算是绝后也绝对是空前的了。翻阅史书,之前两军决战,兵力对比最悬殊的,是距此时五百多年前的东晋谢玄以八万兵力隔长江对峙前秦苻坚的九十万大军,而那也不过是近十二比一而已!
何况当时谢玄有长江天险,以逸待劳。赵匡胤却是要主动进攻,强攻天险。
当他那天离开寿州时,所有目送他远去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向他告别——多看一眼是一眼了,可惜没法合影留念。他们确信,一定是赵匡胤哪里做错了,而且错得不可原谅,无法弥补,所以柴荣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给了他这些根本没法搞定的任务。
唉,所有的后周的员工们不禁都同声哀叹,给别人打工,在什么年月都不容易啊。遇到个了解你,信任你,敢于重托于你,而且还比较人道的老板,咋就那么地难呢?
赵匡胤重新带着五千人马上路了,一路之上整个队伍都在沉默中,每个大兵都有预感,估计这次是没法在沉默中爆发了,就等着大伙儿一起在沉默中死亡吧。
唯独赵匡胤,他不仅愉快地接受了任务,而且在路上他的心情特别的好,他居然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一套一套又一套花里胡哨的行头,一会儿穿上这件,问大家这套怎么样?我穿着帅吗?一会儿又换上了另一套,再向全军展示——这一套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这套好……
全军心情沉重,没一个答理他的。
可赵匡胤不仅不理会,反而变本加厉了。他居然又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套套更加花里胡哨的行头来装饰他的战马!只见崭新的带着花边的马鞍子,精制的绝对高档的璎珞挂件,还有闪闪发光的马蹬子……应有尽有。而且他本人更加光彩照人,铠甲兵刃擦得锃明瓦亮,就见走在五千人的大队伍中,他闪闪发光,就像是另一个会发光的太阳,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时候终于有下属看不下去了,他们比较好心地警告了赵匡胤一下。说将军,你太招眼了,小心被南唐人认出来,给你一箭或者都奔着你来,那可就麻烦了。
赵匡胤一概不屑一顾,他扔下了一句极端有型有款的话——我正是要给南唐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从此知道我是谁!
吁!全军郁闷地长出口气,什么都不用说了,跟着这样的长官,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很快清流关就到了,还是面对据险坚守的敌人,这次赵匡胤却没像上次那样派出少股人马去诱敌出关。他一反常态,把所有人马都排列在清流关前,自己盔甲鲜明,人马招摇,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向南唐人讨敌要阵。
我就是赵匡胤,有种的下来决一死战!
没一个有种的。所有的南唐人都站在清流关的城楼上往下看,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后周人马一共有多少,也看见了领军而来的将军长得什么样。
事后证明,当时是有人想下去和赵匡胤较量一番的,可都被皇甫晖给拦住了。沙场老将皇甫晖的经验太丰富,他已经知道了涡口之战的全部经过,赵匡胤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他绝对不相信,刚刚原诱敌深入,以少胜多的赵匡胤,居然转过身来就会这么的简单粗暴,以这么点人就来“决一死战”?
你骗谁呢?你刚用一百多人来当诱饵,后面就埋伏了五千人。那你现在用五千人当诱饵,甚至你自己都在里边,那么后面又埋伏了多少?是不是连后周皇帝柴荣都来了想打埋伏?!
他命令全军不可妄动,兵法云,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我们现在据险而守,而且兵多将广,怕他们什么?只要我们自己稳住,就绝对不会出事。
于是这一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刚刚威名传扬战场的赵匡胤,居然像个时装模特似的,在两军阵前白白地表演了一整天,连个鼓掌喝彩的都没混到。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夜晚的群山里山风呼啸,寒气逼人。想想吧,清流关就是个大山坳,三、四月份的大山里边是什么天气?皇甫晖站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后周军营,觉得非常满意。就这样吧,让这些火力特旺的后周大兵们先喝几天山风败败火,然后我们再出城打牙祭。
还有什么策略比这更好呢?坐拥坚城,听敌自败,真是再好不过的买卖。
但是却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在回去睡觉之前,他又一次郑重地警告了守城的士兵们,一定要百倍警惕关前的敌人,想想涡口吧,我们再不能上他们的当!
没有谁想死,皇甫晖的士兵们都保证会打点起百倍的精神头,彻夜不休全天候地监视后周军营,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很好,挑剔的皇甫晖终于满意了,他放心回去睡觉了。在这天夜里,他的睡眠非常的深沉。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战场上的睡眠,多么的奇妙,皇甫晖在这一晚的睡眠中,会不会有一种非常奇妙的错觉。就像一只非常幼小的小动物,身处在漆黑凶险的大森林里,它躲在深深的洞穴里,听着外面世界里你死我活、拼命撕咬的声音,是一种什么感受?
应该是带着一丝微微幸福的极私密的舒适——我还活着,不管别人怎样,我还活着,我仍然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能活着……多好。
可也真的是仅仅就此一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