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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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请注意,现在我是皇帝 (1)

当天夜里,赵匡胤就入住了原后周的皇宫内院。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绝对神秘且陌生的地方,无法猜度这一夜他睡得怎么样。不过,他肯定会遇到刚刚入葬两个月的柴荣的鬼魂。

深宫空旷,寒云漠漠,赵匡胤与柴荣的鬼魂冷冷相对。双方都没有什么愧疚,或者什么愤怒。谁欠谁的吗?谁背叛了谁吗?都谈不到。

在没有外人,也没有所谓的道德约束时,人们才可以真切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谁规定的这座锦绣江山一定就是谁家谁姓的?

同样,柴荣也不会对赵匡胤的手下留情而致谢,赵匡胤也曾杀人无数,他不杀柴荣的后人,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统治……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如果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交谈,相信也是平淡而真挚的。

毕竟曾经摆在柴荣面前的问题,现在又都同现在赵匡胤的面前,而且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说柴荣只有外忧,而没有内乱,可是今天赵匡胤加班加点、起早贪黑演的这出戏,到头来很有可能只会变成他自娱自乐的一出小游戏。

是皇帝了,可是谁承认呢?

不说此时都城之内有多少人是忠心拥戴,国内宛如诸侯的藩镇们又有几个肯于真心低头?何况国境之外又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敌寇……唉,赵匡胤一定会在独处的时候深深地叹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卧榻之外,皆他人家也……

于是,就从这一夜开始,赵匡胤心灵深处那团混沌不清的物质开始了衍生变化,他再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勇武、豪爽、披坚执锐争战以为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巩固他的皇权,进而去兼并天下。

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为了这个目的,赵匡胤要强制自己,必须变得更高更强;同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更要压抑自己,很多不快乐、不愿意去做的事,他也必须去完成。而且要快,快到必须从第二天就开始。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五,赵匡胤正式登极坐殿,开工理事。首先大开库房,搬出来无数的金银财宝,这是事先答应给禁军将士们的赏赐,必须立即兑现,不然小心大兵们自己出去再抢;之后又给所有参与演出的人员加官进爵,让他们劳有所乐,且增强继续为他劳动的信心及乐趣。

其中重要突出的几个安排如下:

让石守信接替韩通的班,任侍卫司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可以升官,虽然死了,也追任其为中书令,并以礼厚葬;至于侍卫司的原最高领导李重进,也水涨船高被升为中书令,变得和韩通平级,继续留守驻地扬州,不必来朝。他的侍卫司工作嘛,就由韩令坤接替;赵匡胤本人的原职位殿前都点检比较特殊,要由真正的亲信,且有巨大号召力的人来做才行,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合适,那就是原来的副都点检慕容延钊。

说起慕容延钊,真是让赵匡胤又爱又怕,他既是赵匡胤的发小,从小“素以兄事”的亲密战友,但是其能力和威望也时刻让赵匡胤小心提防。

不说别的,三天前大军从都城开拔奔赴前线,据说是赵匡胤统兵八万为中军,慕容延钊为先锋带的兵是五万,几乎和赵匡胤兵力相当。这里面就有玄机,因为事后证明,并没有契丹兵联合北汉入侵,那么慕容延钊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陈桥驿兵变现场?而且一直进兵,等到赵匡胤在今天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登极坐殿升他的官时,他都已经带兵到了河北真定!

不清楚慕容延钊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时的心情,不过自赵匡胤以下,赵宋江山所有的官家们都是小心精细的,这一点,让历朝历代所有的中国人都无可奈何,甚至悲愤扼腕。慕容延钊又怎能特殊例外?

其他的任命中比较突出的就是赵普和赵光义(从此,“匡”字成了禁忌,只许赵匡胤一人专用了)。赵普被提升为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从赵匡胤幕府的私人身份变成了国家正式的官员。赵匡义更加一步登天,从内殿祇侯、供奉官都知,被直接提升为禁军殿前司都虞侯。

这里需要指出,内殿祇侯、供奉官都知,只是皇帝身边一个稍有等级的侍候人的身份,谈不到品级,更说不到身份。完全就是柴荣看在赵匡胤的面子上给他的一个小“恩荫”,而且这个身份也绝对没有随军出征的义务及资格。有资料显示(北宋王禹的《建隆遗事》、赵普的《飞龙记》),赵光义根本就不在陈桥现场,当赵匡胤率三军进入都城开封时,赵光义才率人“奔马出迎”。

于是他在陈桥驿万众面前,拦住他哥哥的马头,说那句“请以剽劫为戒”的真实度就可想而知。但是他作为赵家除了赵匡胤本人之外,唯一的一位成年男性(赵光美此时才十岁),他的升官已经是极有必要且理所当然的了。

除此之外,赵匡胤还宣布把后周原有的朝臣们都原职留任,并派出使者向国内所有外镇通告,不仅仅要说明自己已经当上了皇帝,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除了皇帝换了之外,其实什么都和往常一样,大家都不必惊慌。

但是所有美好的诺言,至少在外表上看都和谎言挺像的,所以要是有人不相信的话,那可一点都不奇怪。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第一个公然跳出来要和赵匡胤掰掰手腕竟然不是李重进而会是李筠。

李筠,并州(今山西太原)人,幼年从军,以勇力著称,史称能开百斤硬弓。在后唐时期已经名扬军界,到了郭威的手下,更被任命为昭义军节度使,驻守潞州(今山西长治),几乎以其一部之力来抵挡整个北汉。大家还记得他当年怎样把刘崇拖住,给柴荣争取的时间吧?真是既忠且勇,但是他为人却有一个极大的毛病,他特别地注重资历。

在他的心目中,你光有能力不行,你有成绩还不行,你无论如何都不行,除非,这些再加上你有比他还要高的资历,这样才行。

当年的柴荣强不强?李筠就敢公然叫板,他擅自征用国家赋税,招集天下亡命之徒,增强自己的实力。这还了得?柴荣派来的监军实在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他的反应是立即暴跳如雷,把该监军使关进了大牢。

事儿闹大了,公开上报到了柴荣那里。柴荣大怒,满心地想暴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可是那时柴荣正以倾国之力与南唐争夺江北,无论如何都不敢让后院起火,于是也就只好仅仅写了份公文扔给了潞州,臭骂了李筠几句了事。

这明明是柴荣顾全大局,没心跟李筠较真。可是在李筠的心里可就不这么想了,哈哈,以柴荣之强,都要对我妥协,说明我李筠真的是极其强大、非常特殊,且无人强惹的!现在你赵匡胤一个提不起来的小后辈竟然想爬到我的头上,当我的皇帝?!凭什么?还要我日日称臣,天天朝拜,你做梦!

就这样,在接待赵匡胤派到潞州传旨的使者时,李筠一肚子的邪火无处排泄,终于都当场爆发了出来。但是说实话,场面一点都不火暴,只显得十足腻歪的小家子气。

先是李筠千不情万不愿,态度极其恶劣,但还是以臣子之礼跪接了赵匡胤的圣旨,史称这是在他的儿子李守节和众将士的苦劝之下,才勉强为之的。可是接着宴请使者时,他的举动就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了。他居然突然间拿出了一幅画挂了起来,并且对着画像伤心痛哭,没完没了。

当时没有人不心惊肉跳,因为那幅画上画的居然是后周的开国皇帝郭威!(怎么样?不是柴荣是郭威,柴荣的资历都不够)

不知道当时的使者是哪位,史书中没有记载,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有人恶心到要当堂呕吐——大丈夫说反就反,说服就服。如果要反,就不要接旨,如果要忍,就不要在酒桌上装女人掉眼泪,索性孙子装到底,直到突然间翻脸拔刀子。像他这样孙子也没装成,刀子也没敢拔,这算是什么?

这件事只有一个结果,让赵匡胤知道了刀子可能藏在谁身上,从而早有准备;还有就是,李筠突然间接到了北汉皇帝刘钧的一封密信(蜡书)。

刘钧对他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李筠,我们合作吧。

李筠拿着刘钧的密信觉得闹心。反吗?心里真是没底,赵匡胤是什么人,他身在后周自然清楚,尤其是开封都城里的禁军人数、质量,都不是地方上的节度使所能相比的,这他都心知肚明;但是不反?又真的是于心不甘!何况,连死敌刘钧都知道他要反了,还装成个乖宝宝有什么意思?还有谁能信呢?

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问题……面临重大决择,李筠再度苦闷,反复地权衡啊思考啊,再思考啊权衡,于是历史就又证明了一句老话的准确性——长考出臭棋。他最后作出来的决定让人看不懂,他竟然把刘钧秘密送来,仅限于当事几个人所知道的密信上缴给了赵匡胤,希望用这个能够证明,让赵匡胤也让天下人都明白,他对新兴的宋朝还是非常的忠心耿耿。

于是就轮到赵匡胤郁闷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做错了,让李筠把他当成了个傻小子。这有点像是一边打一边拉,既示好又反抗吧?难道李筠是想弄到些更大的好处吗?哼哼,可是要用谋反来要挟,这诚意就未免显得太大了点。

说实话,赵匡胤这几天心情不错,他派到各地的使者们大都回来了,基本上消息都不错。最坏的,当然就是李筠,但是李筠毕竟也当堂接了旨,不管打了多少的折扣,还是表示了臣服。

而最大的惊喜居然来自李重进。

李重进接旨,并主动向赵匡胤请示,自己是否可以按照惯例以节度使身份到开封觐见新任皇帝,来个当面谢恩?

赵匡胤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李重进是谁?那是早就有当天子资格的人,虽然被柴荣抢了先。但是一但名分定下,李重进就绝对守信,再不反悔。不仅从来没有背叛过柴荣,而且终柴荣一朝,他都东征西讨尽心竭力……那么,那么现在李重进也会这样对我吗?

赵匡胤不禁幸福地幻想了一小会儿。于是,投桃报李,赵匡胤也决定给李重进一个天大的面子——回旨,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君主元首,臣僚股肱,相隔虽远,同为一体。君臣名份,恒久不变,朝觐之仪,岂在一时?”

就这样,至少在表面上,刚刚篡位成功的大宋天子和后周时期最强的藩镇力量暂时互致敬意相安无事。这让赵匡胤着实在地松了一口大气。

而且还有惊喜。是潘美,他第二次为赵匡胤充当使节。这回可不比上次回开封了,他要去见的人是赵匡胤在官场上的夙敌袁彦,这人原来是后周侍卫司的步军都指挥使,现在在陕州(今河南陕县)当土皇帝,史称此人凶悍嗜利,且善甲兵,早有谋反之心。试想这样的一个先朝大将,地方重镇,以潘美一个无名小卒,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是结果是惊人的,潘美单骑入陕,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袁彦亲自带回了开封,当众向赵匡胤表示了臣服。

这实在太让赵匡胤惊喜了,潘美真是太体谅他了,知道他这时最需要的是什么。袁彦的和平归顺等于给天下所有观望者一个绝对利好的消息,让所有人一下子都知道了,大宋天子气度恢弘,不计前嫌,对任何臣子都一视同仁!

但是赵匡胤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连串的喜讯之中,反叛会突然间就发生在他的身边。

一支冷箭突然射了过来,就在目睽睽的开封城里大溪桥上。当时赵匡胤在百官的陪同下,正坐着御辇里缓缓行进。

箭没射中,但场面大乱,谁也不知道这一箭是从哪儿射出来的,更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箭。侍卫们拔出了刀,老百姓们又哭又叫,随行的大臣们更加吓得不知所措,可是赵匡胤却在御辇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望着来箭的方向冷笑,猛地拉开了衣襟,叫道——教他射,教他射!

笑话!千军万马之中,无数血战之后才活下来的人,还会在乎这区区的一支冷箭?但是赵匡胤的心理却被沉重地打击了,看来反对他的人不仅有,而且就在他的身边。怎么办?是继续宽大为怀,不予计较,还是立即全城搜捕,就此大开杀戒,施展铁腕政策?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人敢于对天使咆哮,却不见得也敢在恶魔面前叫板,所以,铁腕一定会有效。

但是这样一来,还能谈到他的新朝风范吗?他和之前半个世纪里各个短命暴戾的小朝廷们有什么不同?那一天,三十四岁,血性强悍,从未在战场上示弱于人的皇帝又缓缓地坐下了,他命令保持安静,继续前进,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皇帝的心情似乎也没有受到影响,他给李筠写了回信,高度地赞扬了李筠的那颗忠君爱国之心,并且表示相信李筠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忠心耿耿,为了表示感谢,他还特别加封了李筠的长子李守节为皇城使。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宋朝的天子不为已甚,不管是真的相信李筠没有谋反之心,还是真的很忌晦李筠的那份超高的资历,赵匡胤都以笑脸示人,一团和气春风。

那么就又轮到李筠出牌了,还是那个老问题,反?还是不反?到底反不反……李筠在同一个旋涡里陷得越来越深,机遇和危险,一无所有或者赢取天下,这样的反差可真是让人抓狂!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关键的时刻,李筠的儿子李守节站了出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命运,都得劝一劝他这砍自家树根的老爹了。问题其实多简单,想想能和潞州结盟的人有几个?都可靠吗?北汉的刘钧就算真心相助,他能敌得过赵匡胤吗?而其他的人都在观望,到头来就只是以潞州一州之力来和宋朝全国对抗,这样能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