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地球人都知道,精力过剩的男人绝对没法安生过日子,尤其是好几万精力过剩的男人扎堆聚在一起。在被李重进一把火烧得焦黑一片的扬州城里就是这样,赵匡胤和宋朝的大兵们怎么想怎么没劲,就这么回去?对得起半年多的准备,还有眼前的大好机会吗?
眼前就是长江了,长江对岸就是既肥又软的南唐了……还用再说什么吗?干掉李重进出人意料的轻松,还没热身就运动结束了,李璟,只能算你命苦吧。
赵匡胤命令把能找到的船都放到水里去,把柴荣当年就组建的水军再次操练起来。南唐、长江,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匡胤站在江边向对岸眺望,风高浪急,古今天险,但似曾相识。时间过得好快啊,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柴荣手下的一员战将的时候,就曾经率领自己的本部人马冲过长江,到对岸杀人放火,而且全军而退,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松容易。
但是,这就真的代表李璟的南唐不堪一击,可以随意征服吗?哼哼,赵匡胤不为人知地笑了笑,他很清楚,长江在中国的历史里是条多么邪门的大河,多少朝代以它来分割彼此的疆界难道都是偶然吗?
有多少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带着千军万马来到这里,只要迈过这片去,就可以统一江山,万古流芳。可是最后都灰头土脸,有的输光了家当就此完蛋,像苻坚、刘备;有的就此划江而治,终生难进一步,比如曹操……那么他赵匡胤呢?
人没法预知自己的将来,这时三十五岁的赵匡胤要是能自信一定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位古人都强的话,那么他也就离失败不远了。自信和狂妄就差那么一步之遥。
但历史证明,赵匡胤生性谨慎,甚至过于谨慎。就像这时,他没有像曹操那样,写一封信送过长江,约李璟在江南一起打猎,来进行恐吓和敲诈。他只是率领人马在长江边上运动一番,这非常正常吧,可是,就这样李璟坐不住了,他派人过江,送来了大量的犒军物质,就为了探听一下赵匡胤的虚实口风。
真是没办法,心虚有时比肾虚还要命。
来的人是南唐左仆射严续、李璟的儿子蒋国公李从鉴以及户部尚书冯延鲁,一见面赵匡胤就像对付李守节那样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说!你们国主为什么和我的叛臣私通?(汝国主何故与吾叛臣交通?)
“私通?”这一句,把严续和李从鉴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反正一口气憋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想想也对啊,私下里的交通啊,为什么不能简称一下呢?可是剩下的那位冯延鲁却面不改色,他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让赵匡胤差点跳了起来。
——陛下只是知道他们私下里交通,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还曾经参与谋反呢。(陛下徒知其交通,不知预其谋反。)
真是火上浇油,赵匡胤怒不可遏,这个冯延鲁他认识,当年曾经是柴荣的俘虏。好啊,看来还是罪没受够,竟然敢这么气他!但是就算是在火头上,赵匡胤仍然问了一下,这么说是怎么回事。
冯延鲁回答得很平淡。
——李重进当初派过来的使者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国主的话都是通过我传给使者的。国主说“造反可以理解,但是你失去时机了,当潞州李筠造反时,你就应该一起造反。现在你单独面对整个朝廷,我南唐就算有兵有粮,也不敢帮你。”就是这样,李重进才失败的。我们南唐有什么错?
请留意,这是南唐人第一次问赵匡胤南唐有什么错。赵匡胤明显没有准备,不能像后来那样理直气壮地叫出来那句传世之语。这时他拉下了脸,骨子里的军人本色突然爆发。
——就算是吧,可是诸将都劝我乘胜渡江,夺取南唐,你看怎样?
答案是不怎么样,这样的气势能压倒严续和李璟的儿子,却对曾经进过战俘营的冯延鲁无效。面对赤祼祼的恐吓,冯延鲁冷冷地回答说:
——李重进是无敌的英雄,可是在您的面前也不堪一击,何况我们南唐?不过我们先王(李昪)也为我们国主留下了数万精兵,如果您舍得将士与他们血战,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长江天险,波高浪急,万一有什么闪失,您自己想结果吧。
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就要轮到赵匡胤问他,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吗?而冯延鲁就算真的是唐雎先生转世,想给赵匡胤来个血流五步,伏尸二具都不可能,赵匡胤的单打独斗能力会让他绝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的反应却是微微一笑——哈哈,你真逗啊,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了把说客。累不累啊?
当天大伙儿就此打住,除了喝酒吃肉,再不提什么长江南唐,然后几天之后赵匡胤就宣布班师回朝。
大队人马回京城,一路之上,除了皇帝本人脸上还带着微笑之外,所有的将士们都一脸的郁闷。他们不解、愤怒、想杀人!那个前战俘冯延鲁想必这时正在南唐受到英雄般的欢呼了吧?就因为他敢梗着脖子跟大宋的开国皇帝顶嘴,而且大宋的皇帝竟然突然之间软了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些大兵的心里,他们战无不胜的皇帝跟这种没用的文人多说句话都是浪费,直接杀过长江去,把南唐那帮软柿子一把捏碎,那该多么痛快,而且一了百了!可现在倒好,被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老文人几句话就崩了一脸的屁,灰溜溜地往老家跑,这算怎么回事嘛!
这只有赵匡胤本人知道。的确,打过长江去并不是不可能,而且一但他下定了决心,别说是冯延鲁,就算真是唐雎复生,也不过就是伸手拔刀再砍过去这么简单而已。可是赵匡胤自己清楚,他的底子有多薄,好不容易把李筠和李重进都摁倒了,这时候要是在长江边上稍有闪失,大后方那些刚刚稍停下去的大小节度使们就又会一个个地蹦出来。那时就真的大事去矣。
现在有什么不好吗?李重进死了,扬州夺回来了,此行的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全须全尾地回到老巢去,休息几天,然后把自己的内部彻底理顺。
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确立赵普的身份地位。
在平定李筠之后,赵匡胤因功提升他为兵部侍郎,充任枢密副使,作为枢密院的二把手,名正言顺地接管全国的军务大事。从这个时候起,赵普就开始在北宋初年的十年里大权独揽。
这里要提一下枢密院。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唐朝的唐代宗时候,标准名称叫“内”枢密院,很遗憾,这个在后来威名赫赫,统率全国军队的部门,最初的领导人是……太监。而且只是负责朝廷的机密文书。就是这么的简单。到了五代的时候,国家动乱,百业凋零,连太监都成了稀有动物,于是才用了文人谋士来当枢密使,进而参与国家的军国大事。
针对于赵普,他在枢密院一干就是两年,这让后来的元朝人都非常佩服,编宋史的脱脱先生在修《赵普传》中,大为称赞赵普作为赵匡胤的首席心腹,兵变成功之后赵匡胤不急于酬其功,他也不急于揽权,君臣相安,同心同德,非常罕见。
但是,这都是见皮不见骨的表相说法。元朝的仁兄们对汉族的历史研究得不到位。因为在五代时候,以及北宋初年时期,政府的权力中枢就在枢密院,而不是宰相那里。道理极简单——枢密院握着全国的刀把子,这是当年最重要的国计民生保证。宰相,不过是摆设。至于后来宰相的位置又稍高于枢密使,那是一来因为赵匡胤所立的祖宗家法,不许武人当政;二来,也是因为赵普后来被提升为宰相。他以他的影响力和长期造成的权力重心的惯力,把实权都硬生生地转移到了宰相一边。
关于赵普,是个让人头疼的话题,翻遍宋史,他的资料少得可怜,就连被人们广为传诵的赵普因为某人当用,而赵匡胤就是不用,那么赵普就一次上奏、两次上奏、三次上奏,把赵匡胤惹火,把他的奏章撕得粉碎,他都一一捡起来粘好再送去,直到赵匡胤答应为止,这样的事情,都查不出他具体是为了哪个人做的。
历史上就称为“某人”。
《赵普传》中所记载的事,要么极大,像赵匡胤雪夜问国策,要么就极小,用赵普当年的某一份奏章来充数。极少有他某年做过某事的具体记载。这种反常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当年纳粹德国的二号人物马丁?鲍曼。
鲍曼是纳粹第三帝国里最神秘也最狡诈的人,人称“元首的影子”。当时全世界都知道纳粹的外交官是里宾特洛普,空军司令是戈林,宣传是戈培尔,甚至陆军方面有隆美尔、凯特尔等等等等,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位马丁?鲍曼做过些什么,但是他却无处不在。
或许就是因为参与的隐秘事太多了,马丁?鲍曼才不愿留下哪怕一张照片,而赵普想必也是如此,有太多的事没法摆到桌面上来。而从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里,我们可以隐约地看见些赵普的真实面目。
赵普面色阴沉,目光炯炯地站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他冷冷地看着每一个人,包括赵匡胤兄弟二人,他一方面以天下事为己任,史称刚毅果断、未有其比,一方面他生性深沉克忌,需要狠毒的时候他杀人都不见血,等到需要无耻的时候,他会比谁都无耻。但这些一点都不会影响他在历史上的意义。
他就是一位权臣,一位能臣,一位不屑于文字之间,所谓仅仅稍通半部《论语》的半吊子书生。可是他有真才实学,就从这时开始,宋朝开始了它的内部权力设置,这些具体翔实别出心裁的巧妙构思,保证了北宋在此后一百多年间,没有武将作乱,没有藩王造反,更没有内廷太监作怪,就连后族方面也没有所谓的女祸发生。
历史把这些功劳记在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头上。这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就像一座摩天高楼的建起一样,人们记住了投资商和奠基者的名字,但是那一砖一瓦是什么人砌起来的呢?大厦的蓝图是什么人设计的呢?
人们似乎更应该记住他们,他们才是那座高楼真正的建设者。
公元960年12月,赵匡胤从扬州凯旋,回到了都城开封。每个人都为他高兴,但是他本人却一反常态,变得整天无精打采。有人问他怎么了,赵匡胤就摇头叹气,显得非常的苦恼——你们觉得当皇上挺好玩是不是?唉……比我当节度使的时候差得太远了。
有点吓人,这让别人怎么安慰他呢?难道满足他的愿望,大伙儿齐心合力造他的反,把他再打压回节度使原形?开玩笑,于是赵匡胤就只能继续郁闷,直到他的心理变得非常恶劣。
烦啊,他只能自己找乐,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拿弹弓打鸟玩(情趣不太高),但不管怎样心情总算好了些,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官紧急求见。赵匡胤以为出了大事,不敢怠慢,立即接见。结果,这位仁兄说来说去却都是些平常小事。赵匡胤火了,问他到底搞什么。可这位官一点都不在乎,一句话就顶了回来——臣以为再怎么的,也比打鸟玩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