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到开封了,同来的还有江南十九州、三军、一百零八县,以及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户的百姓户籍。从这时起,整个南部中国都已经被宋朝统一。
这时候别提吴越,小心扫了赵匡胤的兴,他会敲掉你的大门牙。就算吴越的现任领导人钱俶听见了都会不高兴——你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君臣的关系!
开封城沉浸在欢乐里,戎人远归,壮士还家,都快两年了,谁不想啊?尤其是赵匡胤,他连与群臣说事都是在快乐地争吵。中心点是关于对李煜的处置问题。
群臣们说,好办,现成的例子,把当年拴在刘鋹脖子上的那根布条子再找出来,也拴在李煜的脖子上,然后拉到太庙去献俘,让您老祖宗也高兴一下,不就得了?
但是赵匡胤摇头——那不行,李煜不是刘鋹可比的。李煜曾经臣服于我,不能那么对待他。
于是李煜只是换上了一套纯白色的衣服,在大厅广众之下给赵匡胤叩了几个头,然后就换来了宋朝的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的职务爵位。之后赵匡胤再依次加封李煜的子弟部属,人人都有官有职有奖金,再之后战胜的皇帝就一把拉起违命侯入席喝酒,场面上只有融洽欢乐,绝对没出现过冷场和任何的不和谐。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锦上添花的还有明智的曹彬。曹彬在庆功时才真正的达到了“第一良将”的绝世风采和职业高度。首先他虏敌君夺敌境,以全胜的战绩凯旋而归,给皇帝的工作报告居然是——“奉敕江南勾当公事回。”
只是奉命到江南出差办工回来了而已。多么轻描淡写,对皇帝是多么的崇敬体贴!
可是赵匡胤却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有些脸红,因为他必须得食言一下。他说——本来是想封爱卿为使相的,不过……不过现在北汉还没来投降,所以你再等一下吧。
这时就看见潘美突然间向曹彬微笑了一下,笑容非常诡异,似乎含义多多。赵匡胤立即就看见了,他马上问潘美你在搞什么。潘美不敢怠慢,马上解释,他笑,是因为这早就在曹彬的意料之中了。
在凯旋的途中,潘美就曾经向曹大平章事祝贺,因为大宋的皇帝金口玉牙,从不失信。但是曹彬却一笑了之,说出来的话极其冠冕堂皇——“此次南行,仰仗天威,一遵庙谟(皇上的筹划),乃能成事。吾有何功耶,何况使相乃极口之官乎?”
当时潘美差点翻脸,认为曹彬你这孙子得便宜卖乖,有话还不好好说,你跟我转什么转,成心气我是不是!这时曹彬才换成了普通人话,一共七个字就把问题说明白了——“太原还未扫平耳。”
多简单,又多准确,和赵匡胤这时的赖账理由如出一辙。结果赵匡胤就更不好意思了,他马上补偿,加封曹彬为枢密使、领忠武节度。要特别说明一点是,枢密使兼领节度使,这样的官职在宋朝就是从这时的曹彬开始。而且这之外,还另赏曹彬铜钱二十万贯。
结果当天曹彬回到家,就看见了一满屋子的钱……好了,这下子真是掉钱堆里了。就见当时的曹彬突然间哈哈大笑,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
勘破世情惊破胆,好官不过多得钱……哈哈哈哈,曹彬,人生剩下来的事就是看你怎么花钱了。而他的马前卒潘美嘛,也得了不少的好处,封赏如下--原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宣徽北院使。史书中另加注解,宋“节度领宣徽自美始。”呵呵,宣徽北院使,曹彬在开打之前就是南院宣徽使了,而南院一直在北院之上……再想一想,在打南唐之前,潘美曾经做过什么,曹彬又做过什么,何况曹彬回家,有满屋子的钱与他亲密接触,而潘美连个额外的铜板都没有……人生到哪儿去说理啊?
但这就是官场,一切都得看最高领导的兴致与爱好。但是这时有一个很诡秘的问题要提出来了,那就是——请问这时的赵匡胤真的快乐吗?
或者,这时的赵匡胤他敢快乐吗?
他已经整整五十周岁了,人生已满半百,尤其是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分析出了自己人生中那个极其明显,无比怪异的规律——只要他成功,他就必将悲哀或者愤怒。
比如说,他生平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攻下了敌人的城池时(滁州),他的父亲半夜叫门,他不给开,结果父亲病死了;
他在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可是仅过了一年,他的母亲死了;
他攻下荆湖,第一次侵略成功,可代价是他的老大哥慕容延钊死了;
他攻下后蜀,可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来平叛,而且彻底失去了蜀川民心;
他攻下了南汉,可是紧跟着就必须在老伙计赵普和他的二弟之间进行选择……这时,他又扫平了南唐,他能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吗?
巨大的功业,无尽的悲哀,如果他能选择,他会要这样的人生吗?
但是快乐来了,就像是痛苦来临时一样,你没法阻挡,只有接受。赵匡胤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面对成功和喜悦。
其实多简单,这就像他二十七年前离家出走时那样,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了回头路,只有不断地成功,不断地追逐,他才能生存下去。不然,他就是另一个李煜。
公元976年的正月,南唐李煜来降,当年的2月,吴越的国王钱俶也亲自来到开封向他朝拜。这时,在南海边上的吴越国都杭州城里,每一个吴越人都在祈祷着钱俶的平全,甚至为他在西湖边的宝石山上造了一座塔,名就叫做“保俶塔”,以祈求上苍垂怜。
但他们都想错了,赵匡胤不知是为了什么,是他的心情突然低落?还是他多年征战,已经意兴阑珊?他对钱俶格外的友善,不仅在事前郑重保证——元帅有克南唐常州之大功,朕很想念你,你可暂时来朝,很快就让你回去。朕手持礼器拜见上帝,岂能食言乎?
而且赵匡胤还给了钱俶另一个殊荣,他出人意料地派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来迎接这位名义上吴越国王——他的长子赵德昭。
在以往,这样的场合都是由大宋御弟,德昭的二叔,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来主持,从无例外。
之后赵匡胤信守诺言,仅仅留了钱俶一个月,在当年的3月就让他回国了。在开封期间,赵匡胤对自己的“元帅”照顾周到,日日宴饮,有一次在席间,宋朝宫廷内侍乐伎上奏琵琶曲,一直忐忑不安的钱俶当场献词一首,其中有“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行即玉楼云雨隔”之句。赵匡胤闻铉歌而知雅意,立即站起来,走到钱俶身旁,拍了拍吴越王的后背,说出了一句贯行始终的誓言——“誓不杀钱王!”
后面的话,就不知为何突然变得苍凉。他低声说——“尽我一世,尽你一世。”只要还有我,就绝不对你如何……
或许是他预料到了什么吧,人生最多只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才能决定什么。就这样,他把钱俶又放了回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突然说要西幸,回自己的老家洛阳去看一看。没有人敢反对,以赵匡胤这时如日中天,重建汉人大一统国家即将完成时的威望,没人敢对他说“不”字。
钱俶要走了,临走前,赵匡胤送给了他一个黄布包着的小包袱,告诉他一定要在回程的路上才能看。这时钱俶感恩无及,主动说,由我陪着您西行吧,让我当您的扈从。赵匡胤微微摇头,对他说——南北两地,风土各异,现在天马上要热了,你早早回国去吧。
钱俶哭了,他没有想到赵匡胤会对他这样好,他请求以后让他三年一朝,来向赵匡胤谢恩。可赵匡胤仍然摇头——不必这样,山川途远,来往不易,等我什么时候写信找你,你再来吧。
就这样,钱俶回国了。当他在回程的途中打开那个黄布小包袱时,才发现里面全都是宋朝的臣子要求赵匡胤就此留下他,不战而得吴越的奏章……至此钱俶更加死心塌地臣服于宋朝,史称他回到杭州之后,再不在西北殿坐卧,永远选在偏东方,因为“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违颜咫尺,敢宁居乎!”并且勤于朝贡,每次入贡前,都把贡品先陈列在自己皇宫的廷院中,焚香礼拜之后,才派遣出行。
但这时他的恩主,那位如日中天,在万民眼中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赵匡胤已经踏上了一条难知祸福的返乡之路。临行前,他的二弟赵光义照例向他请示——大哥,这一次您什么时候回来?
他问得自然,就像他大哥以前每一次出征时那样,他因为要留守,所以要请问返程日期。可是这一次,他等了好久,他的大哥都没有回答。直到他迷惑不解,抬头去看时,才发现他的大哥正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
四目交投,只见赵匡胤缓缓地说——不必了,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
赵匡胤西幸洛阳,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冠冕堂皇,一定要去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有,那么最大的,最合情理的说法,就是他要回乡祭祖。
毕竟他的父亲赵弘殷就埋在那里。
他带着自己的二弟光义和文武百官一起程前往。开封,就留给了他的儿子德昭及三弟光美来看守。这时天下大定,南方尽平,北方的北汉苟延残喘,唯一的劲敌契丹也已经和他暂时结盟通好,一切都安定平静,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尽可以富贵还乡,锦衣昼行了。于是,赵匡胤就回到了洛阳。
先办公事,赵匡胤携弟来到父母的陵墓安陵前,依礼奠献号恸,史称左右皆泣。之后他寻视洛阳故地,见洛阳宫室壮丽,他召来河南知府、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嘉奖勉励,晋升为彰德军节度使。再之后,有传闻他到了赵普家。
赵普罢相之后,虽有河南三城节度使等名衔,其实他一直在洛阳闲居,再不参与任何政事。这次会面,对外宣称不过是赵匡胤借机看望一下老朋友,而且还留下了非常质朴温馨的印记——赵匡胤看见赵普的家外大门都是极为简陋的柴荆所制,可进去之外内园亭台楼榭壮观瑰丽,但正厅中却又大反常态,只放着十张大椅子,且式样古朴。赵匡胤不禁摇头哂笑——这老头儿终究不地道。(此老子终是不纯。)
之后就再没下文了。
可是从赵普家里出来之后,赵匡胤却突然提出不走了,他要把皇都从开封迁到洛阳。一言既出,天下震动——准确地说,是他的臣子们地震了。但地震归地震,就算真的天塌地陷了,也没有人敢对这时的赵匡胤说“不”,史称“群臣莫敢谏”。但事无绝对,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跳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表现了自己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