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煎饼的来了!”邻村的大人小孩都这样沿街叫喊,于是那个骑三轮车卖煎饼的男人憨厚一笑,亮开了嗓子,略带羞涩地站在街头喊道:“买——煎——饼——喽——”
这个每天准时出现在邻村大街小巷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似乎脑子一热,就想到了做煎饼这个行当。他去北乡某个村子里给人送编好的驼筐,有做煎饼的见了便托他帮忙,问十里八乡有无认识的人想要买二手煎饼机器的,他们家不想做了。父亲热心肠,跟着做煎饼的去看机器,结果,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的父亲,忽然间就有自己买回去发财的隐隐的兴奋。做煎饼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不肯放过这近在眼前的冲动主顾,将做煎饼这一行当的大好前程,卖力地吹嘘了一番,以致让父亲坚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人家不会低价转卖这台机器,非得用它再挣上几万块不可。
所以等父亲离开北乡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放弃他从事了十几年的编筐手艺,将机器买下来,不管保守的母亲是否会为此跟他大闹一场。
每次一有大事必会来一次家庭大战的父母,这次却很奇怪地达成了一致。大约,是那天晚上父亲因为兴奋而喝醉了酒一样酡红的脸感染了母亲,让同样想要做点儿什么发家致富的她也想借此大挣一笔。而且想到她将从此让全村人告别过去老旧传统的鏊子,走上机械化生产煎饼的时代,母亲甚至有一种妇女先锋的自豪。
于是,将我们家牛棚简单改造一番后,让全村人都瞧着稀奇的二手煎饼机器就进驻了我们家。而父亲,自此也跟卖豆腐的狗剩、卖馒头的半熟儿、卖烧饼的王瘸子一样,成了一个“卖煎饼的”。
自然,我和姐姐也不再有闲着的时候。村子里买馒头、烧饼、煎饼之类的吃食,不使用现金,全是用麦子换,一斤麦子大约可以换到七两白面煎饼。父亲跑到大队书记办公室喇叭上喊了几次,便算是做了广告。村里人好热闹,一个人来买过一次煎饼,于是全村人都跟着来尝尝鲜。只是,这里面有一半是空着手来,让记账的,至于什么时候会还上麦子,回答千篇一律:“等麦子熟了就送上门来。”这当然都是先骗一些煎饼尝尝吃的好话,事实上,村里人都习惯了上门讨账,麦子入了瓮,父亲不拿着账本挨家挨户去催,不会有人专程跑来送麦子的。即便是这样的上门讨要,还有人想要赖掉,拿着那账本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认不是父亲造的假之后,才千万个不舍地拿了瓢子去瓮里舀麦子。
而我和姐姐的任务,当然是应对另外一半比较自觉地拿了麦子换煎饼的买主。来买煎饼的大多都是女人。只有女人才会热衷于倚在门口,好奇地瞧着煎饼机器的传送带上白纸一样运下来的煎饼,并顺手掰下一块新出炉的,香喷喷地咬下一口。在嚼着的当口,女人一边啧啧有声地夸赞,一边不忘将另外一小块递给一起来蹭吃食的孩子。这样,女人们这一趟也就不算白来,至少肚子里已经囫囵吞枣地盛下了半个煎饼。等到称秤的时候,女人们的眼睛更是贼亮,一定要让姐姐手里的秤杆“高高的”才肯放心。当然,在牛棚里坐在机器旁紧张地叠着煎饼的母亲,眼睛更毒,她能穿过女人们来回晃动的屁股、肩膀或者牛尾巴一样扫来扫去的长辫子,直接将视线落在姐姐的秤杆上,并监督上面的秤花,有没有被粗心的姐姐少看了一个。而且母亲明明没有文化,不识字,可是在算账上却是一个好手。听见我和姐姐笨嘴笨舌地始终算不出答案,她便生了气,直接将五斤三两四钱麦子,究竟换几斤几两几钱煎饼的答案,高声从牛棚里扔出来。就连父亲这样一个“高材生”,也常常在母亲张口就来的算账本事面前甘拜下风。
在煎饼机器没有买来之前,我想象中的场面,是悠闲的、快乐的。只需将搅拌好的面糊倒入机器里,它们便会均匀地流泻而出。永远不是像现在这样,母亲将屁股粘在马扎上,一刻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木片,叠着随时会流淌到地上去的“白纸”,并为了避免老上厕所,连水也不敢喝一口。父亲呢,当然只要将面糊搅拌好了,就可以去庭院里喝他的闲茶;而不是像个被烧了尾巴的猴子,因为煤炭火候不均,忽冷忽热,急得上蹿下跳。我和姐姐更不用说了,因为卖煎饼挣了钱,既能名正言顺地给父母讨点儿零花钱,也能和有零花钱的小孩子们一样,走街串巷地玩乐;完全不是在算不出账的时候,当着来买煎饼的人被父母一声怒吼。
日夜轰鸣的一台煎饼机,就这样让昔日宁静的庭院忽然间变得喧哗起来。父亲这个每天在门楼下安静编筐的人脾气开始暴躁。他在家里走路永远都是一阵风一样,只是这一阵风不是温柔的清风,而是可以席卷一切的飓风。父亲席卷过很多的东西,但凡他认为碍眼的都要清扫干净。他看见姐姐晾晒在绳条上的衣服,便觉得烦躁,想他已经忙得饭都吃不上了,姐姐竟然还有闲暇天天洗衣服!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将所有衣服都拽下来,一下子扔到墙外去。或者,在母亲抱怨面和水的比例添加不均的时候,他端起一大盆刚刚和好的面糊,哗啦一声全泼到地上。再或,他急匆匆进房间来取面粉,无意中看见我没有学习,立刻将我摆了书本的圆桌一脚蹬翻在地。父亲这股飓风,当然从来不会负责收拾,他只负责破坏。常常是姐姐自己跑到门外去,在邻居胖婶意味深长的注视中将衣服捡起来,而后在夜晚,父亲不会注意的时候,再一一清洗干净。那倒掉的面糊,是母亲红肿着双眼,打扫进猪食槽里去的。我呢,自然是吓尿了裤子,却坐在湿漉漉的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侧耳倾听着院子里机器的轰鸣,并从中细细辨认父亲的脚步声有没有和缓一些,或者他给母亲下达命令的声音是不是还那样粗暴。我的裤子散发着一股尿骚的味道,那尿还顺着双腿,滴答滴答流到了脚边,于是砖铺的地面上就有了一小片地图,一只蚂蚁循迹爬了过来,又费力地想要爬出去,却不小心滑倒了,四仰八叉地陷在那一小片“沼泽地”里。我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只尴尬倒霉的蚂蚁。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到底还是希望父亲做的煎饼挣到很多很多的钱的。所以每天晚上,当父母为了做够第二天到外村去卖的煎饼熬夜到很晚的时候,我也跟着失眠,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并为或许不知何时就会在深夜里炸响的争吵声而惶恐焦虑,一直到那轰鸣声不知何时停歇了,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夜空,并漏下一小片月光——在我的床前。我枕着这静谧又混杂着不安的月光,终于睡过去了。
这样的睡眠当然是短暂的。我早早地就醒过来,躺在床上听父母在院子里忙碌的声音。我依然假装睡着,不敢在这样安静的清晨,很多余地站在父母的面前,让他们因为困倦而将无名之火发泄到我的身上。夏天的早晨,有水洗过一样的清凉,暑气还没有蒸腾上来,知了也尚未开始鸣叫,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父母和姐姐搬运煎饼到地排车上的声音。父亲即将去邻近的几个村子里,像卖豆腐的、卖馒头的一样,走街串巷叫喊着,或许半天,或许一天,总之他是要在外面待着的。想到父亲即将离家,我便觉得身体哗啦一声松懈下来,好像这个偌大的院子,即将属于我一个人,我可以尽情地在院子里跳绳、踢毽子,招呼阿秀或者二芹来丢沙包,哪怕将鸡们赶得满地飞,鸡屎落在了香台上,我也不必担心。因为我有的是时间,在父亲回来以前将犯罪现场给清理干净。至于父亲在邻村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卖,带去的一军用水壶的热水是否够喝,饿了除了啃咸菜疙瘩和煎饼,能不能吃上点别的热乎乎的饭菜,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只想享受父亲不在、母亲也无须坐在煎饼机前一刻不停地叠煎饼的片刻安闲。就像一只知了,躲在盛夏正午的梧桐树叶间,悄无声息地小憩一样。
我只跟着父亲去邻村卖过一次煎饼,对于我,那几乎相当于一场旅行。我坐在装满煎饼的地排车上,看着父亲弓着腰费力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和地排车依靠两根粗壮的麻绳结实地牵引在一起。我精神紧张地蜷缩成一团,让自己变得小小的,似乎这样就能减少身体的重量,让父亲稍稍轻松一些。我又恨不得跳到自行车的后车座上去,帮父亲用手拽着地排车的车把。但似乎除了将煎饼卖出去,我所有的做法都对减轻父亲心理和身体上的负担毫无帮助。空旷的大道上,每路过一个行人,父亲便满含着希望,叫卖一声:“买煎饼喽!”那声音在空气里飘荡开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气之中,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留下。在那个走路的人眼里,父亲不过是外村来的卖煎饼的一个小贩而已,买不买,完全是他的自由。甚至,他连看一眼也没必要,只一心一意沿着大道走下去,而后在一个拐角处一转身,就看不见了。
于是父亲将叫卖的声音喊得更高了一些,也更频繁了一些。似乎他还在跟那个将我们视作一团空气的男人较着劲,一定要将喊叫声传到他们家院子里去。可是那人究竟住在哪个角落里呢,父亲并不清楚。父亲跑过十里八乡,也结识了许多的人,但是作为沿街叫卖的小贩,显然还是第一次,他没有经验,像一个刚刚结婚的小媳妇,羞涩、手足无措,想要获得外人的认可,却又怕人注意到他。因此他叫喊的时候,就高一声低一声地,躲躲藏藏,完全不像卖豆腐的狗剩那样,带着一股子天生就是小贩的随性与自然。
终于有人将父亲叫住了。作为“开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买煎饼的女人也透着娇媚劲,笑嘻嘻地就掰下一半煎饼,咯吱咯吱地吃起来。父亲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已经高高的秤杆,也没办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认吃亏。女人带来的麦子,全是陈年的,生了虫子,又散发着一股子霉味。不用问也知道,她家的新麦子都封存在大瓮里,等着年底卖一个好价钱。父亲看着袋子里掺杂了许多“大麦”的麦子,想要皱眉,却最终只笑着说了一句:“这麦子,成色不好啊!”乡下的女人一结了婚,就脸皮厚起来,女人听了父亲暗含深意的话,脸都没有红一下,照例闲适地嚼着煎饼,笑嘻嘻道:“明年你再来,保证粒粒饱满。”
父亲没工夫跟她计较这些问题,因为又有其他的女人循着叫卖声走出了巷子,隔着十几米远呢,就喊:“卖煎饼的,上这边来一下,我家也买点儿。”又有遥问价格的,见父亲忙,我就跟着回应:“一斤麦子换七两煎饼。”说完了就脸红,好像要登台表演我最不擅长的唱歌一样。那女人果然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用所有女人都会用的方法,教育她身边馋得一直在咽唾液的小儿子:“瞧见没,学习不好,以后你也得像她一样,跟爹出去卖煎饼!”
啊,我真想在那一刻化作一个煎饼,哪怕,被那个女人吃进了肚子里去,也好过被很多女人好奇又同情地注视。但我却无处可逃,我只能帮父亲扶着麻袋,把称好的麦子倒进去,又在尘灰飞扬中,将麻袋口紧紧地闭上,似乎,女人们故意在麦子里掺的沙子啊碎屑啊泥土啊,一旦跑出去,会失了斤两,让父亲转卖到粮库里的时候,也跟着折本。不过,闭住了口袋,我的脸上还是灰扑扑的,很快成了土人。我和父亲两个土人,就这样在女人们的喧哗声中,孩子的喊叫声中,狗流着口水对着煎饼的狂吠声中,不停地装着麦子和煎饼。
我希望煎饼可以很快地卖完,这样我和父亲就能轻松地骑车回家。但那煎饼,被卖到一半的时候,就似乎累了,慵懒地趴在车上,再也不肯朝人家袋子里跑。于是父亲将车推到树荫下,把空了的煎饼袋子铺在地上,让我坐在那里不要动,然后从地排车上摘下军用水壶,去对面的一户人家讨热水喝。
“有人吗?”父亲站在门槛外,犹豫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个矮胖的年轻媳妇从堂屋里出来,看了一眼父亲,随即就扭头回了屋。我有些紧张,又替父亲觉得难堪。倒是父亲,满怀着期待,像乡下常会见到的要饭的一样,倚在人家门框上,闲散地看着院子里奔跑的鸡鸭和猫狗。我看到一只精瘦的鸡嗖一声飞上了墙头,而更多的鸡则在墙根下漫无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还有一只肥硕的猫,沿着梧桐树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眯眼瞅着父亲,却懒得叫上一声,向主人表达它作为一只看家狗的忠诚。我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声里,觉得父亲也似乎化成了院子里的某个物件,只不过这物件是依附在黑色的铁门上的。
终于,女人提着一暖瓶水从堂屋里走了出来。那暖瓶是鲜艳的红色,上面画着一枝娇羞的牡丹。我猜测女人是刚刚结婚的小媳妇,因为她的凉鞋也是红色的。她的脸上还露着一些紧张,朝父亲的水壶里倒水的时候,还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骑着自行车缓缓而过,那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视线中也带着意味深长的窥探。女人因此更紧张了一些,水便不小心洒出来,滴在了崭新的凉鞋上,她“哎呀”叫了一声,这一声让我和父亲立刻生出愧疚与不安,好像我们欠了她不只是一壶水,而是一车的煎饼。于是父亲转身去车里拿出一个煎饼,歉疚地笑笑,递给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还是用沾着泥灰的手接过去,又飞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阳光下空荡荡的大道,便笑着转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条懒惰的狗,忽然间来了精神,讨好地蹭着女人的腿,又不停地摇着脏兮兮的尾巴,并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块煎饼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个,又低头看了一眼,便随手将剩下的半个丢给了营养不良的狗。那狗立刻兴奋地叼起来,跑到鸡鸭看不见的角落里,一门心思地猛吃起来。
我和父亲,忽然被那条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烦,于是胡乱吃了几口煎饼,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壶水,便从树荫下起身,推起车子,沿着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大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这次,我没有坐在地排车上,而是在后面卖力地帮父亲推着。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整个村庄,都沉寂在无边无沿的午休里,就连知了也隐匿了嘶鸣。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缓慢地移动。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响着。也只有这枯燥单调的声音,肯来陪伴我和父亲。
我们这样走了有多久呢,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小的村庄,忽然间变得那么那么大,大到像洪荒宇宙一样,将我们一瞬间吞没,连悲伤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