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五色长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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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春草年年绿,离恨斯斯归(下)

倾奇众首领一直生疑这日行者缘何置身事外,生怕他另有计划,便早已留了心眼,见他此刻终是杀入战局中,反倒是放宽了心,一面招呼六名下属自五行乘侮大阵中抽身围攻于他,一面以邪马台语笑骂道:“樱亭一战,可真悍烈的紧啊!国主还道二位力战不敌,被那鬼脸女子杀得死无全尸,念及二位长奉左右、终是以身殉主,颇有些伤怀……”日行者甫进阵中,便以被那六人所布的小五行乘侮阵困住,正全力冲杀,欲要进得皇甫嵩与夜长侍所陷的大阵中去,哪有空去搭理他?那头领也不生气,仍是嬉笑道:“倘若我今日将二位尊者生擒了回去,押至国主殿前。不知国主是要庆幸二位大难不死呢,还是要痛恨二位与汉人厮混在一处、处处与她老人家为敌呢?”

那头领正说话间,却听叮当一声脆响,夜行者的那把柴斧已被三剑阖出手去,而皇甫嵩也只是左手出掌,右手软软的垂着,肩臂处一片殷虹,显然右手已被敌人以大锤、狼牙棒一类的钝器所伤。夜行者失了兵刃,只得以赤手空拳迎敌,他于拳掌之法并无过多精研,此时心火急躁,引得颓势更显。倾奇众瞧出三人中数他武功最弱,便对他攻得最急,眨眼间已有六七把利剑朝他刺来,他连使四次“天狗食日”,全凭内力硬捍,才勉强荡开长剑,苦在所学掌法有限,只见敌人利剑稍撤即回,又刺他上盘,他不及招架,眼看便要被利剑穿掌而过。好在日行者新入战局、尚有余力,身子陡然跃起,柴斧在半空中疾舞劲划,只听叮叮当当声连成一片,这才勉强替夜行者挡了剑势。他身子立地未稳,便听皇甫嵩高声喝道:“兄弟小心!”,他只觉后背飕飕风响,猜是后方有人以长矛偷袭,下意识的往左一偏,右脚向后蹬出,却是闪避不及,噗的一声,右后腰已然中矛,所幸他一脚踢中使矛之人的小腹,借力前跃了一两步,这才未被长矛透腰而过。

夜行者虽已弃恶从善,但脾气仍是颇为暴躁,此时他三人情势危急,兄长与皇甫嵩均又受了伤,不由得狂性大发,双掌蕴满内力,也不管什么招式,急急拍出数掌,逼得敌人退开数步,叫道:“大哥!”日行者怕他分心,道:“不碍事!”旋即砍出一斧,身下却被人滚地趟的功夫拍中脚踝,踉踉跄跄的跌开。

乱尘见战局中险象环生,而这三人似是并无后援,心想哪怕他们事后责怪自己鲁莽、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这三人救下,他身随意动,霎时间已攻入战团。他虽是只身入阵、空手出招,但身法矫夭灵奇、掌力凌厉至极,甫一进阵便占住了大阵阵眼,更在这顷刻间走满了五行乘侮阵的旺相休囚死,连攻出四十九掌,每一掌皆是攻敌难救的破绽处,这四十九掌本应有先后之别,但乱尘出掌着实快极,这四十九掌混成一团、有如七七四十九人同时站在不同方位出掌发出,浩浩然有如洪水怒涛、铜铁掌墙。那帮倾奇众只觉呼吸陡然一窒,眼前光影连闪,每一步欲走的阵法方位都被人抢先占尽,四面八方更是无可抵挡的掌影。眼看皇甫嵩三名一流好手久战不下的数十名倾奇众便要被乱尘一招败尽,却听馆外一名女子高呼道:“掌下留人!”

乱尘听出这女子的声音极为熟悉,猜测可能是那卑弥呼亲至,他本性纯良,心想自己再怎么厌恶于她,但好歹是一场故人,若是当场杀了她的下属,多少有些缺了礼数。不如与她理论一番,她纵是不听,再动起手来,我曹乱尘也自不惧她。他念如电闪,旋即收掌撤力。须知习武之人出掌运力在外,若是临时收功,定要被内力反震,实乃至危至险之事。但今时今日,乱尘的武功已经臻至化境,内力自然神而明之、收发自如,想常人所不想、能常人所不能,眨眼间就将掌力撤得一干二尽,身子悠悠一晃,犹如御风飞行般已飘至皇甫嵩、日夜行者身前,左手轻轻一抄,将这三名铁塔般的壮汉掷出战圈外,更难得的是,众人皆以为三人在这股巨力下要摔好大一个趔趄,孰料三人俱是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连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乱尘这一身武功着实太是潇洒俊逸,原本在馆外观看厮杀热闹的汉人百姓楞了好一阵,不知是谁开了头,齐声价的喝起彩来。皇甫嵩三人原在阵中苦战,全不料这其中变故,拳掌挥舞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站在酒馆外,而那帮倾奇众各个跤倒,面若死灰,这才明白是乱尘出手相救,却是不约而同的不喜反忧,面生愧色,乱尘不知何故,问道:“各位先生,这是何意?”皇甫嵩与日行者重重长叹了一声,却不答话。此时人群中一阵骚乱,不住的发出啧啧之声。乱尘举目一瞧,却见一个身姿妙曼的少女自人群夹道间走了出来,长裙曳地,衣带飘风,面上蒙着一方素纱,一双妙目顾盼生辉,仿若画中仙子一般。那女子边走边道:“三位大哥宁可身死,也不欲将乱尘公子牵扯其中,恩公说她感激的紧,三位大哥休要伤心了。”

乱尘听这女子说话柔软曼妙,也是一口纯正的汉人语调,并非卑弥呼那般尖声戾气,又见她以白纱蒙面、走路婆娑多姿,似是与张宁、师姐一般的柔弱女子,心中生奇,道:“方才姑娘要在下掌下留人,不知有何指教。”那少女走上前来,对着乱尘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揖,微笑道:“一年不见,公子仍是这般谦悯客气。恩公常言公子武功人品俱是天下无双无对,连她都是远逊,我只是恩公身边的一个小小婢女,学了些皮毛武学,哪敢在方家面前班门弄斧、谈什么指教?”

这少女的面容藏在素纱后若隐若现,乱尘瞧不清楚,听她言语中对自己颇多溢美,说话又浑无娇柔做作的姿态,更言说是一年前便已识得自己,乱尘实在想不出这少女是谁,心中更奇,但觉得别人对自己如此客气,自己总不能平白占了别人便宜,亦是作了一个揖,还礼道:“姑娘谬赞,乱尘受之有愧。姑娘方才说是与在下一年未见,恕乱尘眼拙,实在想不起来何时有姑娘这般嫦娥佳客一般的故人。”那少女颔首一笑,缓缓取下了面上蒙纱,道:“公子勿怪,近日长安风沙大的紧,小女子染有鼻疾,受不得这尘烟寒气,这才以素纱挡尘,并非有心对公子无礼。”

她面纱甫摘,又是引得众人惊呼,乱尘不好声色犬马之事,只是略略扫了此女一眼,只觉得她颇为清丽秀雅、貌美脱俗,只是在想:“她口口声声说认得我,我却全然记不起来,究竟是何缘故?我既不识她,她缘何对我这厢百般的恭敬?难不成是那卑弥呼安排的诡计,寻了此女又来诳我?可她方才与皇甫嵩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似又相识熟识许久,这又是什么道理?”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皇甫嵩颤巍巍的对那少女道:“恩公……恩公她老人家知道……知道了?”

那少女嗯了一声,道:“恩公听闻乱尘公子在此地流连,怕他孤饮独酌、生了愁怨之情,便要小妹前来舞剑以助公子酒兴。”少女此言一群,那群乡人登时耸动,他们只不过乡野百姓,何曾见过乱尘与这少女这神仙一般的人物,方才见识过了乱尘出神入化的武功,只道是今儿个开了大眼,此时又听这仙子一般的美人要当众舞剑,止不住的欢喜,连声价的叫起好来。

这少女生的实在是美貌,众人均想,若是换了自己有这番良缘好运让这少女与自己无端示好,定要高兴不已,岂料乱尘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淡淡道:“既然姑娘如此雅意,乱尘拭目观闻便是。”他稚年时尚还有些觑耍顽皮,随着年岁增长、淹读典籍愈深,渐渐收了嬉闹顽劣之心,貂蝉魂殁桃园后,他便少有怡乐长吟的时候,这七年来他多见世态的炎凉冷暖,更是发自心底的清心寡欢,现在倾奇众皆被他打倒、此间事已然了得,他全无观看这少女婉转剑舞的雅意,好在他与人无忤、不想拂了人家好意,故而如此清清淡淡的应答,只盼这少女早些舞完,自己好得空向倭人问出蔡琰下落、将其救出后送至蔡邕府上,再寻个无人的地方喝酒消愁。

那少女见乱尘面无欢喜之色,脑中思绪飞窜,想起小姐日夜愁思乱尘之苦,自己万万不能负了小姐的这一桩重任,对着乱尘又是盈盈一拜,道:“恩公亦言,公子情深意重,长怀云淡水悠、空楼离恨之情,便授了我这一套剑舞之法。公子是使剑的大行家、大高手,小女子这厢布鼓雷门,只图公子一笑,若是舞的不好,还望公子海涵。”乱尘还未答话,看热闹的众人早已雀跃呼将起来,皆道:“仙子,你快舞罢!”

那少女秀眉一弯,笑道:“说来惭愧,小女子言说献歌舞剑,却是不曾带得剑来,若是哪位乡亲肯不吝相借,小女子不胜感激。”乱尘心中寻思:“这少女也甚是好笑,四周皆是些乡野草民,既不习武、又不从军,怎会有剑可借?皇甫先生三人赤手空拳,也是无从相借。那帮倭人倒是有不少使剑的,但皆是好色凶恶之辈,我观她走路虚浮、内力尚浅,武功不见得有多高强,总不至于去向这帮倭人手中借间罢?罢了,罢了,我既用剑,将玄黑骨剑借她一用、成其之美,又有何妨?”他自背后取下剑来,倒提在手,递与那少女,道:“姑娘若是不嫌弃,就用在下这把剑罢。”那少女伸出手来,在剑身上只是微微一拂,便已觉得冰冷刺骨至极,心知自己的内力连抵御剑上的寒气都是不能,何谈驾驭此剑翩翩起舞,便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公子这宝剑乃天之名器,小女年少德薄,不能污了公子宝剑,不妨另借一把剑来……”

她话声未完,身子已轻飘飘的飘出,掠向倾奇众。方才乱尘掌下留人,并未取了这帮倾奇众的性命,此时他们也渐渐恢复了神息,均是惊骇于乱尘高绝的武功,想趁着这少女舞剑的当口悄悄溜了,却不料这少女陡然发难。但见那少女右手轻轻挥扬,有如微风拂柳,说不出的好看,眨眼间已扫到那头领胸前。那头领见她年岁尚轻、出招虽是迅捷,但掌不似掌、爪不似爪,颇是轻柔无力,纵使是由名家所授,也学的不到家,便有些瞧她不起,心想小妮子太不知轻重,这一手虽快,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只需挥出一剑便将这小妮子的右手斩了。但他极为忌惮乱尘,生怕伤了这少女后乱尘不肯放过自己,便身子后缩,不肯贸然出招。

哪知少女这一双芊芊酥手却陡然长了三分,那头领闪身后退虽快,却不及她手臂前伸之快,只见那少女五指并拢,自下而上,拂过他手臂上的阳池、外关、天井、肩贞四穴。这一招四式似掌实指,取的乃是手臂肺经的紧要处,手法尽走蹊径,四式虽有先后之分,分注的内力却是轻重寡薄不一,在人手臂中分而进击,于同一时废了四脉,实是天下间的第一流功夫。那头领全未料到这少女如此厉害,只觉整个执剑的右手忽的一麻,瞬间已失了知觉,心中暗骂一句:“糟了,今日要折在这小妖女的偷袭下了。”岂料那少女却不再进击,酥手微抖、在他右肩关节处轻轻一弹,便已将那头领手中的长剑震的脱手,那少女道一句:“谢了。”左手虚空一抓,已将利剑持在手中,身子虚虚一飘,已跃离了那头领数丈远。她这几下奇诡无方、迅捷非常,全不出常人所料,众人楞了一阵,这才彩声如雷,连皇甫嵩都止不住赞了一句:“嬛妹子好福气,恩公又传了这般了不起的武功。”

那少女浅浅一笑,旋即收了笑意,持剑摆了一个起手式,遥对着乱尘道:“公子,奴家这便开始舞剑了。这一招,叫‘抱兔望羿’。”只见她右手虚抱于腰间,左手持剑斜斜指地,眉头紧蹙,一双妙目里更似有泪光流转,似极了奔月嫦娥在月宫中遥望后羿时的哀愁迤逦之态。但见她左手长剑缓划,自下而上划出一个大圆,右手虚按胸口,作捧心之状,曳地长裙下的脚步跌跌撞撞,十足一个女子在深宫中心伤肠断,果然听她念了一句道:“公子,这一招叫广寒深宫。”说罢,长剑陡然一颤,晃出点点剑花,右手虚空而张,似要抓住那点点剑花一般,可剑快手拙,怎能捉到?她秀发清扬,随风而舞,在剑花的白光笼罩下,有如白首苍发,这一招,自然便是那“白发桂花”了。

她剑招既出,后招迭使,只不过一炷香时辰,便已相继使出“素娥描眉”、“树影怅依”、“黛粉无色”等二十多记剑招,每一招皆舞得有气无力、步履蹒跚,满倾悲怆之怀,那群乡人本是无比粗鄙,只觉在她的剑舞下,仿佛是月宫上思念丈夫后羿的嫦娥亲临此处,只觉让人止不住的怜兮、叹兮、伤兮。乱尘虽为男子,但日夜心念师姐,用情极深,竟亦被她这一桩剑舞所感,只觉眼前愈来愈花,到后来这少女已成了师姐模样,每一颦眉、每一哀叹,都如洪吕大钟般敲在他的心里,观到后来,他心伤的无以复加,再也支撑不住,哇啦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一软,半跪在地。

那头领见乱尘无故呕血,心想时不我与,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只听他高声吹了一个厉哨,那帮倭人纷纷喊道:“风紧,扯呼!”一个个拔足飞奔,欲要逃了。皇甫嵩心想此行意在打探出蔡琰的下落,自然不能让这帮倭人轻易的逃了,呼道:“嬛妹子,不能让他们跑了!”那少女目光一直停在乱尘身上,满满的都是殷殷关切神色,皇甫嵩连呼了数声,她才回过神来,道一声:“是!”只见白影一闪,向倭人追了过去。

那头领只是惧怕乱尘,见这少女不依不挠的只身追上前来,目露凶光,心道:“我有五行乘侮大阵相倚,也就惧怕那小子一人而已,你却得了便宜卖乖,反倒来阻拦于我。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硬闯。你这小妞儿虽是生的漂亮,但这般不知好歹,便休怪我这帮兄弟辣手摧花了!”他使了一个眼色,停下数人来,刀剑齐耀,尽往那少女刺砍而去。可那少女身法极快,只听刀剑交击之声叮当不绝,身子却左飘右忽,从数把刀剑里穿出,向那头领欺近。那头领右手被废,只得左手使剑,方要挺剑前劈,孰料她人影有如鬼魅,在眼前稍稍一晃,已转至他背后,纤手轻轻一挥,长剑随之回撩,众人只见白光一闪,再听得哧啦一声,那头领的整条左臂已被她一剑卸了下来。

这一剑迅如电闪,那帮倭人眼见她攻向头领,纷欲阻截,以求缓得一缓,可哪里还来得及?那头领断臂处的鲜血尚未喷出,已有五名倭人追到少女身前,五枪齐搠,均是刺向那少女的腰间。少女却是不慌不忙,揪住头领的衣领,高声道:“起!”手腕一抖,将那头领猛的一掷,这才转身挥剑抵挡倭人枪刺。此时五枪已是逼得极近,距她柳腰已不逾一寸,她长剑左一撩,右一挥,上一挡,下一划,这四下潇潇洒洒,却将五枪尽数卷在一处,右手猛然从衣袖间伸出,攀上长枪,身子旋即倒跃而起,刷的一剑,同扫五人喉咙。那五名倭人怎料这少女的武功如此诡异,只觉脖颈一寒,似是被蛇蝎咬了一般,正欲拿眼细瞧,却见颈下鲜血涌流如柱,五人齐齐哇啦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瘫死在地。那少女却是瞧也不瞧,长剑在一人尸身上一点,身子借着反弹之力跃起,身形甚速,竟在半空中追上先前被她掷出的倭人头领,伸脚在他屁股上猛力一踢,道:“跪下罢!”

那头领断臂与屁股处同时吃痛,惨呼了半声“哎呦……”身子已摔落在乱尘身前,也不知是他自己着地不稳、还是那少女有意为之,这一摔他竟是以双膝着地,但听咔擦两声脆响,他的膝盖骨已跌的粉碎,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事出突然,在场围观的百姓全没料到方才还如星辰仙子般的翩舞少女转眼间杀了数人,更将这官军首领模样的汉子四肢尽废,仿佛鬼魅一般的杀人恶魔,吓得四下奔逃,数十人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官爷被人杀啦!”

那帮倭人虽是狗狼之徒,但倒也不是忘义之辈,眼见五名同伴被杀、首领又被废了手足四肢生死不知,反而激起他们骨子里的戾气,均是不再逃跑,拿了兵器将这少女团团围了起来。日行者心道:“嬛妹子久侍于恩公身侧,武功高强自不必说,竟连她老人家的戾气都学了进去,如此下去,恐怕要坠入魔道……我兄弟二人新附恩公,自是不能让恩公日后被魔道所岔,当想个办法才是……”他正思忖间,却听皇甫嵩在耳边唤道:“日兄……日兄,嬛妹子有难了。”他抬眼一瞧,见倭人将那少女围在垓心,脚步四窜乱走,又是方才对付自己三人的阵势。他三人此时已恢复了几分体力,对视一眼,均是心想上前相助那少女一臂之力,孰料丹田气息陡然一窒,却是均被乱尘点中了紫宫、玉堂、膻中三穴,身子动也不能动,皇甫嵩讶道:“公子这是何意?”

乱尘仍是半跪于地,缓缓道:“三位先生休要乱动,方才三位所战之阵名唤五行乘侮阵,这阵法本为玄门正道,但传授倭贼阵法的人心肠歹毒,竟在这这阵法中做了手脚,要的就是对阵之人心脉受伤。“皇甫嵩三人仍是不解,乱尘道:“我封了三位紫宫、玉堂、膻中三穴,绝非不敬,只是此阵的毒辣处便在于此。依在下所想,应是授阵之人生怕对阵的敌手武功太高,这帮倭人制压不住,被他破了去,便在阵法运行中藏了玄机,对阵之人倘若不察,被阵中所含的五行乘侮之气侵进紫宫、玉堂、膻中三穴,隐匿在这三穴中,如长堤白蚁、燎原火点,数个时辰内便可直攻脏腑,颠倒了人体奇经八脉内的五行轮转生克,实乃天下间至毒的招法。只怪在下愚笨,至现在才瞧出这其中的狠毒处,耽误了三位先生疗伤的好时机,我方要说出,又见三位要上场再斗,更是加重体内的伤势。小子这才冒昧出手,以内力逼得各位体内真气五行归正,各位这一个时辰万万不可行力运气,否则气逆丹田,神仙亦是难救。”

皇甫嵩三人皆知乱尘高洁诚挚,断断不会妄语诳骗他人,这才明晓其中的利害处,夜行者是个率性人,哈哈笑道:“公子恁得这般谦虚,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我这颗榆木脑袋早掉了。”日行者却是另有所思,心道:“我兄弟二人跟随卑弥呼,与这帮倾奇众也算是熟识,只知他们武艺稀疏、本是不入流的货色,平日里瞧他们不起,心想单是二弟便可轻松料理了,怎么这才过了一两个月,就学来了这般稀奇古怪且又阴毒诡谲的阵法?难道……”他正思忖间,听到刀剑交击声渐次响起,抬眼一看,那少女已与倾奇众再度交上了手。他与皇甫嵩对视一眼,均知对方心意——这少女武功看似武功极高,实则修为有限,毕竟底子薄弱,方才瞬间败敌乃是出其不意,仰赖恩公新近所传的身法与剑招之功,这阵法既如乱尘说的如此狠毒,当以内力硬捍,并非灵矫取巧之术便可取胜,心中担心她安危。原是想乱尘他武功奇高、内力淳厚,一招间便可破了此阵,但又想恩公千叮咛万嘱咐,为的就是乱尘不来蹚这趟浑水,他们已经捅了篓子,怎么还能老着脸去求乱尘相救?可同伴不得不救,不如三人齐上,纵是事后毒发身死,也不枉了侠义辈的本色,便齐声道:“恳请公子解了我三人的穴道。”

乱尘知晓他们心意,好生钦佩,心道:“皇甫先生久为大汉名臣,一生率义任侠自不必说。这日夜行者能二人改邪归正已是莫大的善事,眼下同伴有难,竟肯舍己救人,此等赴士厄困、存亡死生,我当年海船上毁了这两位先生的精钢铁棒,倒是颇有些不敬了……”夜行者耳听少女呼喝声越来越急,果是抵挡不住这桩怪阵,而乱尘又仍是默然不语,心中焦急,他性子爽直,大声呼道:“公子,公子!”

乱尘心分二用,始终眼观少女对阵,见她亦是不知这阵中玄妙、落了颓势,但胜在剑招精谨、身法灵动,补了内力根浅的不足,利剑忽而进击、忽而回挡,以一敌众,倒始终守住门户,数十名倾奇众一时半会难以奈何得了她。此时听到夜行者一再呼唤,便道:“先生莫慌,姑娘剑法灵动跳脱,正是此阵破解应对的法子。容小子冒昧一句,这位姑娘武功蹊跷,与在下所学却有颇多的相似处,只是又有很多地方形似神不似,全与我道家清虚自守、为事弗居的妙理相违。故而请三位先生宽恕在下造次,且再观看一会,倘若姑娘当真有难,乱尘定不会袖手旁观。”他说话谦冲平和,话音也不甚高,这段话说出口来,却隆隆闷雷一般打进每一人的耳膜中,皇甫嵩三人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那帮倾奇众内力更弱,被乱尘这一句搅的心神俱动,均想今日倒了天大的血霉,这少年内力如此的深厚精湛,却偏偏不取我们性命,难道是要如猫戏老鼠一般玩耍我们么?他们惧意一生,脚下步法自然慢了下来,进击招式也多见畏手畏脚。那少女见情形尚缓,面露喜色,挥剑一个环扫,迫开众人,偷空举手向乱尘一揖,道:“多谢公子……”却听皇甫嵩高声唤道:“小心!”

她才觉察身后呛啷啷微响,四名使钩镰锁链的倭人趁她说话的空隙已扑至身后,疾攻她后腰。乱尘亦是瞧出她难以躲过,正要跃身相救,却见她腰身一扭,有如草绳水蛇一般陡然后弯,手中利剑顺势平击,疾戳四人手腕,那四人原以为偷袭得手,却怎料事机变化如此之快,回过神时,手腕处均已被少女长剑戳了个窟窿,那少女不依不饶,长剑回挑,竟将那四条钩镰锁链裹往柔若无骨的腰间,身子仍是半仰着,只是柳腰曼动,带动四条锁链转圈急转,有如灵蛇狂舞,瞬时间,已用钩镰将这四人的头颅割了下来。她这一招,远异于中原武学,非但乱尘大惊不已,连与她对阵的倭人都是瞠目结舌,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邪马台柔身术”!夜行者更是嘀咕道:“嬛妹子怎么会这种邪魅的功夫?”

乱尘听得他语中之意,眉头亦是紧皱——他在邪马台国幽居六年,淹读《太平要术》、勤研天下武学,于邪马台国武学一脉亦有涉猎,才至有今日睥睨天下武林之势。那邪马台国孤悬海外、地小人稀,武藏学识虽远不及中土汉人宏大高深,但数百年间也出了三两个才识之士,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创了十多门轻灵奇诡的武功来,这“邪马台柔身术”便始创于六十年前。据闻创此“二十三式柔身术”武功的是深宫内闱中的一名妃嫔,可惜她容貌并不甚为姝丽,故而并不为国主所喜,但此人忤眂善妒,竟于深宫中创出这么一门可使自己身体柔若无骨、任意曲折的邪乎武功,意在床笫之上取悦国主,可惜她练成此功后才发觉老国主早已病死多年,自己也是垂垂老矣,只觉身心俱空,不过数月便心疾而亡,临死前想她一生碌碌无为只因这门武学,不忍将这门武学带到黄土中去,便将这门柔术传给了身边的婢女。也不知怎的因缘巧合,这门柔身术传出宫去,被绿林中人所得,数十年间几经后世高手去芜存菁,倒成了邪马台国一门极为厉害的暗杀功夫。学成后常用于床上献身刺杀之际,但因修习者需要忍受数年的韧带延伸之痛,才可有所小成,有这等时间精力自有大把的厉害功夫可学,故而练成者少如翎毛。想不到这少女竟然修炼成功,更是活思泛用,将这般难登大雅之堂的武功用在如此凶杀之际。

那少女借柔身术化险为夷,心中亦道:“好险!”正于此时,又有数剑攻至,她轻叱一声,长剑疾行,挥挥洒洒间已使出数十招剑式,她虽为女子,却舍轻柔绵密的剑术,剑法陡然纵横开阖、雄浑宏伟,使到后来,招招连贯络绎,人影与剑影混成一处白光,在人群中轰隆隆的滚来滚去,众人只听得剑风猎猎,隐隐有风雷之声。乱尘精擅于剑道,剑法当世无双无对,亦对这少女的剑法赞不绝口。陡然之间,他忽的想到什么,身子猛然大震——这少女眼下所使的,不正是自己最为得意擅长的“无状六剑”么!要说天书还有同门中人修为,但这门剑术乃是自己从《太平要术》中潜心所悟,更是脱离了天书的拘囿,其剑理、剑招十之八九皆自己所创,这女子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乱尘正疑惑间,却听那少女闷哼了一声,拿眼一瞧,见她长裙右侧划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创口既深且长、鲜血汩汩不止,应该是被倒月钩、钉头剑一类的物事所伤。可那少女也好生倔强,虽知今日托大,终是难以破解这倭人的怪阵,但又不肯出言求乱尘相救,强打起精神,将这桩新学的“无状六剑”一招招使出。须知那天书所载的乃是天下间一等一厉害的武学妙理,这无状六剑脱胎于天书,可谓是汲天下剑法所精、化无状之状,若是乱尘自己使来,知不见之见、成不闻之闻,当真是天下无敌,但这少女毕竟一来资质所限、二来修习时短,只学了个皮毛,并未能领悟这其中无物无象的剑意,只是依葫芦画瓢,全凭无状六剑的奥巧妙诣与倾奇众缠斗。饶是如此,这无状六剑着实厉害,那少女竟渐渐拉回了颓势,与倾奇众斗了不胜不败。但她如此出剑,内力消耗甚剧,只不过半炷香不到的工夫,汗水已经浸湿了长发,胸膛不住的起伏喘息。倭人虽是不能从她剑招中赢得寸功,但早已瞧出她这般打法甚耗内力、势难持久,而己方人多势众,只需以逸待劳便可料理了她,替首领报仇。

乱尘虽然明白这少女不欲自己出手的用意,但没料到她能如此硬气,轻声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气有余,则制己所胜而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己所不胜侮而乘之,己所胜轻而侮之;侮反受邪,侮而受邪,寡于畏也。”乱尘内力浑厚无比,自可做到于千万人之中密语传音,这几句话一字一顿,声如洪钟,尽数钻往那少女耳中,而旁人却是毫不可闻。那少女正陷于苦战中,听乱尘这段温润淳厚的经文传至耳中,心中砰然一跳:“‘天地动静,五运迁复,阴阳升降,不以数推,以象之谓也’……我怎的这般糊涂,只知五行生克之理,却忘了五气侮乘之道?可既是五行乘侮,我该从何处着眼破阵呢?”

乱尘言语中讲述的正是破解五行乘侮阵的诀窍,可她却是一时间难以明晓,只听乱尘又耳语道:“你且使一招‘天垂万象’。”恰逢倾奇众持了五件长短不一的兵器攻至身前,她不假思索的将这一记剑招使了出来,但见白光泛起,长剑疾荡,绕身连刺十剑,每一剑都似是从天而降一般,刺中了对方双肩十臂,那五人全未料到此剑有如此之功,只觉双手剧痛,兵刃也拿捏不稳、咣啷啷的掉了一地,身子跌跌撞撞的退了数步。那少女正咋舌于此剑之妙,却见倭人同伴持剑又攻,所踩的步法正是从湿土之位走至风木之位,再从风木之位走至燥金之位,心中一凛,大喜道:“原来如此!”她心思甚快,手腕一抖,剑法连珠般陡然展开,旋即使出“地成势形”、“七耀纬虚”、“五行丽地”三招剑法来,那帮倭人果然不敌,不住后退,她趁机细细察看倭人的步法招数,果是热火、寒水、湿土三位,俱是从五行乘侮的法门中变化而出,她不由得大喜,手中剑势不减,脑中思道:“乱尘公子知我不欲他出手相救的女儿家小心意,要假借我手破了此阵呢……无怪恩公对乱尘公子如此钟情,果是体己恤人的好人儿,只是公子好不识恩公的情谊……嘻嘻,我既是有胜无败,便来装个可怜,看他如何待我。”她倒也大胆,竟敢在这对敌的生杀险要时刻生了捉弄乱尘的顽劣心,剑势渐渐缓了下来,那帮倭人不知就里,只猜方才是她误打误撞,这才抢了己方五行乘侮的位子,此时剑法颇颓,正是再行取她性命的良机,也不知是何人打了一个呼哨,众倭人一股脑儿的挺兵从四面八方拥上前来强攻。

乱尘虽是聪慧过人,但他素来厚德诚信,并未看穿这少女的小把戏。原见她使出“地成势形”、“七耀纬虚”、“五行丽地”三招剑法,还以为她已经明晓这其中的破解之道,却不料这少女出剑仍是不依成法,难应乘侮之道,又被倭人占了胜势,心中焦急,只得又道:“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相邻者生,相隔者克,克过为乘,反克为侮。”他生怕那少女仍是不知,更道:“木侮金,金侮火,火侮水,水侮土,土侮木。反之,金乘木,火乘金,水乘火,土乘水,木乘土。眼下他们走热火侮寒水之位,你反其道而行之,抢寒水而乘热火!”

那少女也未料到这阵法实在是凶险,一时兴起的顽劣心差点害了自己性命,忙凝起精神,抢前一步占住寒水之位,长剑连颤,使出一招“沂水舞雩”来,霎时间剑光耀目,已与众倭人手中兵刃交击,但听叮叮当当的响声连成一片,那帮倭人被她剑势所迫,方位又被抢,不得退了又退。那少女见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跃前一步,抢住火位,利剑收而即出,第二招“烟炎张天”已舞了出来。此时烈日当空而照,但见阵中白光剑影纵横,当真如万千火点瞬时迸发一般。第二招方方使完,斜踏一步,又抢在金位,长剑兜转,第三招“浮光跃金”所化出的粼粼剑光应势而出。那帮倭人原以为胜券在握,怎料如此变故?这一瞬间阵眼方位被抢,攻势尽被对方剑法克制,俱是慌乱不已,阵眼处的那人更是“啊哟”一声惨呼,被少女剑光刺瞎了双目。阵眼破、即全阵破,那帮倭人顿时手足无措、慌作一团,四下里奔逃,可那少女怎可轻易将他们放过?她轻喝一声,身子高高跃起,半空里将“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两招并在一起,混成使出,那烈日之下,剑光盛耀如百千道闪电,以满天花雨的浩浩荡荡之势激刺向众倭人,瞬息间,便听得倭人“啊”、“啊哟”、“哎哟”的惨呼声连成一片,均已中了她的剑招,委顿在地。

那少女见倭人都已伏倒在地,这才收剑,走至乱尘身前,道:“公子指点相救之恩,请受小女一拜。”说着,身子已盈盈欲拜,乱尘伸手一托,说道:“不敢当!”他疑惑这少女身份,心想:“我这剑法需以天书中的独门内力驱动、她居然能使得一板一眼,难道连我天书心法也被她那“恩公”一同授了?且容我一试便知。”故而他这一托中蕴含了些许内力,可饶是如此,那少女只觉一股浑若江海却又醇柔无比的内力自乱尘手中传来,激得身子猛然大震,好在乱尘不欲伤人,内力一放即收。那少女不明其意,只以为乱尘内力充盈脏腑四肢,连退了三步,才稳住了身形,赞道:“公子好深的内力!”

乱尘陡然伸指疾点,点了那少女的穴道,那少女讶道:“公子这又是何意?”乱尘向她躬身一拜,道:“乱尘要向姑娘请教一件事,为免姑娘不允,这才出手伤人,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恕罪。”那少女哦了一声,道:“公子如有所问,小女不敢不答。”乱尘肃容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会使我的‘无状六剑’?”那少女更为惊讶,道:“什么无状六剑?”乱尘一听,不免有气,心想:“你盗学他人武功剑法,本是犯了武林大忌,我见你皇甫先生结识,当不是奸恶之辈,这才好言问你,欲要知你这剑法是何人所授,并非是兴师问罪之意,你倒好,竟矢口否认了!”那少女又道:“公子当真不识得嬛儿啦?”乱尘见她面目诚恳,并非是说谎,疑道:“嬛儿?什么嬛儿?”

那少女目色渐渐黯淡,道:“小女还以为公子记得嬛儿,看来……”她见乱尘并不记得自己,心中有股说不出感觉来的难过,话说到嘴边,却又止住了,倒是一旁的日行者开口道:“公子,徐州城外,三清庙中……”那少女道:“小女姓郭名嬛,当日正是公子与恩公救了我一命。”

乱尘一直不曾出声说话,实是因他心中惊奇丛生:“郭嬛!这少女竟是那郭嬛!她当日被单经等人掳在三清庙内,欲行侮辱之事,幸得那位姑娘所救,这才保得了清白。那姑娘武功与我同宗同源,当日便远胜于我,今时今日,怕是早已远胜……原来当日这郭嬛被她带走,授下了天书武功。可是,我这无状六剑乃是自己潜心所悟,那姑娘再是凭依天书修习,也不可能学得这无状六剑罢?”他正思绪万千时,郭嬛道:“小女子那日被恩公所救,无以报答,幸得恩公不弃,容我陪侍在她身边,更是传了我不少武功。”乱尘心中微微一叹,遥想当时,郭嬛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可短短一年时间,却有得如此功夫,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郭嬛又道:“恩公待嬛儿情同姐妹,隔几日便传我一门武功。只是嬛儿资质太差,纵是照虎画猫,也只能使的形似神不似,怎敢与恩公与公子的神妙武学相提并论?公子方才所言的‘无状六剑’乃是公子闻名天下的绝技,嬛儿又怎的会使?”乱尘道:“你方才破阵所使的剑招,正是无状六剑。”郭嬛啊了一声,讶道:“这可奇了,这桩剑法明明叫做‘离恨剑’,乃是恩公新近所授。”乱尘面色更疑,到:“离恨剑?”郭嬛道:“嗯。恩公说,‘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箇安排处。天将恼疏狂,山水几千重,兀教那,一剑离、一船恨、向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