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着微寒的初雪穿梭在密林间,无声地飞舞着。遥远的那年冬天,特亚记得。濒死的他被人救起来,一路背着,颠簸着,然后到了库塔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村庄。
坑坑洼洼的土坯墙,一旁堆积的草垛。泥泞的行道上,天真的孩童们围绕着废马车在做游戏,而老人们则是抽着旱烟,在那里说说笑笑。远处传来渺茫的牛哞与鸡鸣。
他闭眼。特亚有点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
特亚没有母亲。
作为父亲的那个男人从未提及过母亲。幼时,特亚曾抓着那个男人的袖子,问他,为什么自己没有母亲。男人蹲下身,低头不言,他无法回答。
从那以后,特亚便开始厌恶起了那个男人,不再称他为父亲。按照卡梅亚王国的律法,特亚十五岁成年后便可继承那个男人的伊秋公爵之号,还有伊秋家广袤的领土。
然而特亚并不喜欢这些。
他憎恶那个男人,也憎恶那个伊秋公爵的称号。对他来说,与其继承伊秋公爵的衣钵,还不如尾随着宫廷画师,看她画画像。
以至于荒废了基克帕军技的修习。
宫廷画师是个女性,不漂亮,但很温柔。她是那个男人雇来给伊秋家的人画画像的,比如特亚的祖父卡门拉,特亚的父亲卡迪,还有特亚。以便日后供后人纪念。
……
一天夜里,宫廷画师牵着特亚的小手,绕过站着瞌睡的守卫,偷偷地溜出了城堡外。两人径直躺在不远的小山包上,仰望星空。嗅着暮春的花香,画师说:“小特亚,你长大以后要去做什么呢?还是跟你父亲一样,当个大贵族,掌管你们家族的产业?”
点点残星衬着一轮皎月,黑夜漫上心头。
特亚说:“想当个画师,跟你一样的画师。这比当大贵族有趣多了。我……不想成为那个让我讨厌的男人,总是在撒谎,话有时候也不好好说。”
画师说:“你要是选择画师这条路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这条路远比你想象地更苦更累。要当个好画师,并不是画的好就可以,还得需要别的东西。别以为许多事都轻而易举。我走过这条路,远比你清楚的多。我只是一介平民的女儿,就只因为是个平民,所以遭遇了很多苦难。”
画师顿了顿,继续说:“而你是贵族,所以你不会懂的,那种无力……”
两人沉默良久。
画师或许是觉得夜冷,声音颤抖着:“也许……过几个月,我就回乡下了……”
特亚天真地问:“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呢,一定会再见面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少女跟还是小孩子的他定下约定:有一天,一定会再见面的。几个月后,画师走了,从那以后,特亚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有人说,她死了。特亚不相信,那人便罗列出种种证据,他不得不相信。特亚不言。只是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偷偷啜泣着。
那一年,特亚十岁。
他无法明白画师为什么会死,就仅仅是因为“只因为是个平民”吗!
……
辗转间,便到了两三年后。
身为伊秋公爵的那个男人因为一些商业上的纠纷,给人打了,卧在床上有半年多,但特亚从没去看望过他。伊秋家的产业随之遭受了重大打击,那个男人也随着一蹶不起。同年的一天,特亚的祖父因病而去世了。
那天很冷。
先王,也就是卡梅亚绪王的兹罗密达也参加了葬礼。国王在葬礼上细声道着卡梅亚王国的开国历史,缅怀着跟随他远征的帝国炼金术士卡门拉·伊秋。
先王哭着说:“卡门拉走了。是的,他走了。曾经伴随着我的挚友,卡门拉走了。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他对卡梅亚作出的巨大贡献。鸟羽战役,密达尔战役……数不清的战役,都是全胜,这些不仅是因我而胜利,也因他而胜利。我在此,作为卡梅亚之王,作为他的挚友,对卡门拉的逝去表示沉痛的惋惜……”
几周后,先王驾崩。
他死得很安详。
有人说,他跟着挚友一同前往天国了。
……
过了几月,三王子哈尔达斯登基,继位为卡梅亚光王。同时,伊秋家开始变得些许的衰微,家族产业也被打压着。可特亚不懂,他只知道景况愈下。于是将这一切都怪罪于男人。所以年少的特亚总是骂着那个卧病的男人,视男人为累赘。男人只是笑着,但每每在夜深人静时,在城堡外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似乎哭了。
终于有一天,男人不见了。
这时,伊秋家面临着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机:卡梅亚光王的哈尔达斯以莫须有的罪名,剥去伊秋家的土地与贵族身份。特亚才明白,打算毁灭伊秋家的是谁,是王室啊。那个男人一蹶不起,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一开始都是被计划好的,在祖父和先王去世,男人消失后,王室就开始蠢蠢欲动。哈尔达斯随即发出条条法令,一点一点地勒死了伊秋家的咽喉。
伊秋家竭力苟延残喘着。
但一天,卡梅亚光王哈尔达斯来了,他带着十来位大臣来到了伊秋家最后的城堡。卡梅亚之王眯着眼,谈笑间便轻易地拿去了伊秋家最后的土地。特亚和老管家卡梅斯对此,无能为力,只能颤抖着手,签下了那纸通文,同意注销伊秋家的贵族身份。
偌大的伊秋家,在卡梅亚之王的手掌间,轻易地覆灭了。
以往依附着伊秋家的家族们纷纷退去,就连领地上的农夫也都离去了。
他们哭着说,对不起……
老管家卡梅斯也走了,他打着伞,也哭着,不言。
……
特亚流落街头。他这才深切地体会到,少女口中那种无力的痛苦。
就仅仅是因为“只因为是个平民”……
然而他并不憎恶卡梅亚之王那些人,就只单纯地憎恶自己的无力,倘若自己有能力的话,肯定不会招致那个局面。可惜,自己只是个废物。
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
等到特亚再次睁开双眼时,已是午夜。一轮阴惨惨的冷月垂挂在黑夜里。特亚环顾四周,仅有一盏燃着的灯烛,一张木板床和一层薄棉被而已。跟贵族那时候差了好多。
不过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少年笑了。
他,满身绷带,还有着钻心似的疼痛。但他闲不住,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后,终于决定动动身子去。他从木板床上艰难地滚了下来,扶着木板床的架子,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然后贴着毛坯墙,一步一步走至门前。
门开。
门侧,有位抱着漆金厚书的黑发少女,披着长袍在院里闭目养神。少女被惊醒了,她环顾四周。但眼睛始终是闭着的。少女似乎是个盲人,她是谁?救下自己那人的女儿?特亚边想,边靠在一侧的墙旁,不动。
“谁?”少女站起身来,拾起一旁的黑拐棍,打探着周围的情况。
特亚不应。
他有点被吓到了,少女如他方才所想,的确是个盲人。但特亚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盲人,只是听说过而已,当然,更不用说盲人少女了。现在,是像个笨蛋一样站出来,大声说,我;还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远远地躲开呢?
特亚无法抉择。正待特亚思虑之际,一杆黑色粗拐棍正轻敲在他的额头上,还有点疼。
“叫你都不回答,真是没礼貌呢!而且还不躲,是个笨蛋吗?笨蛋,你叫什么?你可以叫我诺雅尔哦。”少女说着。
“特亚·伊秋.”特亚有点懵,不明白少女是怎么打到的自己。
“没听过的姓呢。不过,你看到我是个瞎子,会不会觉得好笑?说实话吧,我不喜欢别人说假话的。”诺雅尔干笑着。
“不觉得……话说,你不会因为自己看不见而奇怪吗?”特亚吞吞吐吐,强行扯出另外一个话题。他大概是怕自己接下来会讲出一些伤人的话。
“不奇怪啊,因为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嘛。无论我怎么去想,一切都不会改变,后来我就明白了。要去适应。你也要学着,去适应。我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你曾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既然到了库塔村这,就要学会适应。”诺雅尔顿了顿,“嗯?如果你不在我那个房间呆着的话,就披上我的长袍吧。库塔村的冬天,怪冷的。”
特亚不应。
他看着盲人少女,他想起了那个蹲身不言的那个男人……
适应?改变?做个平民,也许会不错呢?但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