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乌镇外。旧教堂。
日色渐淡,荒废旧教堂外边菩提树的树影婆娑着,宛若拉开了黄昏的帷幕。旧教堂砖壁上朱漆脱落,边缘高塔倾斜倒折。裂隙间,苔藓丛生,偶见几只蜘蛛爬过。旧时,这儿附近曾有村庄,曾经历过饥馑荒年,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人们,闯进教堂,驱逐神甫,把其中值点钱的物件搜刮走,把神像和桌椅摔得粉碎。
神甫叹着气离去了,之后,无人打理的教堂就此荒凉颓落,成了一只游荡在荒野上的孤魂野鬼。但今日,却有人朝这走来。
他身着橙色长袍,拄着拐杖,戴着金丝边眼镜,披散着近乎于灰白的金发。他虽已入垂朽之年,但面容上不曾显露过衰颓,甚至连皱纹都不可瞥见。他目光炯炯,似乎能刺穿裹身的甲胄,洞穿心脏。这个男人唇角噙着笑意,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大概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吧。
他是卡门拉。
是那位被图书馆里的命运书称作妖魔的男人,也是特亚一直以来寻找着的祖父。
近日,卡门拉收到密函,信函很紧急,示意让他赶到塞乌镇外的旧泰瑞尔教堂来。卡门拉也有来这的意图,所以便不像之前那般,把信函弃之不顾,而是连日赶来。卡门拉拄着拐杖,萋萋荒草间行旅着,脸上毫无倦意,不知不觉间,他的橙色旧长袍碰碎了小径旁鲜艳欲滴的深蓝南烛,濡染上几丝淡淡的幽香。
卡门拉所经之径,尤有余香。
当卡门拉俯下身子,倚在埃及榕侧眺望远方时,他总算见到了旧教堂的影子。
远方教堂高塔倒塌,满目疮痍。
卡门拉浅笑着,走去。
夕阳滑落山崖,地平线尽头处霞光泛起,晚风徐徐地吹拂着,大雁南去,有片宁静的羽毛自天空飘落,垂落于旧教堂菩提树的树梢上。
卡门拉就此暂步。
卡门拉有些疲倦,悄然站在旧教堂菩提树下,一动不动,似乎是想睡了。
一天中,有一个可以被称为万籁无声的时刻,那便是宁静的黄昏。卡门拉正沉浸在宁静的黄昏里,浅睡着,谛听着。卡门拉浅睡在回忆里,谛听黄昏的宁静。孤独的人自然有其伤感的时刻。突然,脚步声传来,有双小脚踏过干枯的荒草,走来了。这声音不仅没有打破宁静,反而使之愈渐深沉起来。人在黑暗中,有时会意外听到这种声响。
卡门拉睁眼。
卡门拉面前站着位黑白修女服的年轻女性。淡金色长发,一双绯红的眼瞳,面色如黄昏般宁静。地平线上泛出的霞光正映在她的脸庞上。这是伊塔库亚,邪神的眷族。但不知怎的,此时,卡门拉倦意褪去。
“你是谁?你到哪里去?”
伊塔库亚问,她大概没认出卡门拉来。
“那首先,请告诉我,这是哪?”
卡门拉反问,态度镇静得近乎于高傲。
“这里是泰瑞尔教堂。我是这教堂的主人。那么你呢?”
伊塔库亚回答。
“我?卡门拉·伊秋,你信函的收信人。”
卡门拉说。
“是你?真年轻。”
伊塔库亚有些惊诧,在她记忆里,卡门拉是个邋遢的中年男子,整天灰头土脸,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
“是我,四十年了,您的面孔还是没有改变过,伊塔库亚。不过现在,你找我来是做什么?我记得,很久前我就跟你们撇清关系了。”
卡门拉闭目养神。
“距离主人下一次苏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想问你一些事。”伊塔库亚沉默着,她凝视着眼前的青年,凝视着卡门拉的年轻面孔,伊塔库亚说:“你,有想过阻止主人的复活吗?我希望你的答案是没有。”伊塔库亚想听到卡门拉的回答。
“但如果,我说有的话会怎样?这不是开玩笑。”
卡门拉睁开双目,看了伊塔库亚一眼,“在一个狂热于炼金术和真理的炼金术士眼里,你和你的主人都不值一提。只不过是合作对象罢了。现在,我的计划快落入尾声,棋盘上的士兵就差走到国王跟前了,我才不会允许你的主人复生。”
卡门拉坦白了他的内心,毫无顾忌。
“你的计划?你是想复活那个魔女?那可是最接近神的魔女了。你是不会成功的。”伊塔库亚说。
伊塔库亚清楚卡门拉的过去,知道卡门拉设立贤者计划的原因。
“不,我的计划是跟瑟罗特塔无关的一些事。瑟罗特塔她无论做什么,都跟我无关。我眼里最重要的,依旧是炼金术和真理,没有其他。”卡门拉停顿片刻,现出沉思状,然后又继续说:“当然,如果我没碰见你和你主人的话,也许瑟罗特塔也不会死了。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冷血。”
伊塔库亚注视着卡门拉,她有些觉得卡门拉在说谎。
卡门拉冷着脸,作揖,微笑褪去:“感谢您的赞美,伊塔库亚。从怪物口中发出的赞美真是美妙。事实上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不是么?当然样子变了。不过……”
卡门拉低声说着,“我们可以暂时扔开这些破事,放着,因为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摆在我们面前。那也是我会来到这的原因。”
卡门拉倚在拐杖上,站在那,长叹。
卡门拉说:“在我们共同的棋盘上,有个骑士棋子阻挡在了我的士兵棋子前。那大概是伊克希翁躺在书架上睡懒觉的时候,不小心掉在棋盘上的。那枚棋子有些棘手,我一开始以为她毫无威胁的。但是她竟然改变了我棋子的去向,你知道吗?原本我的士兵棋子还要延后几年才出发的,但是被她一搅,我觉得过不了几月就到我跟前了。真是糟糕。”
“是那个叫莉格希亚的小女孩吗?没想到你也会感到棘手。”伊塔库亚微笑着。
“主要是我不方便直接动手。”
卡门拉说,“以至于我现在快控制不了那棋子的走向了,士兵棋子竟然一直在找我。糟糕透了。不过……一旦你把那枚骑士棋子解决掉的话,也许就不怎么麻烦了。要知道,一不小心的话,保不准骑士棋子会……影响到你尊敬的主人,伊塔库亚。”
“我知道了。我会解决掉她的。”伊塔库亚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笑容,“但是,报酬是什么?与恶魔交易都有代价,跟邪神的眷族交易,自然也需要代价。”
“我的性命,可以吗?”
卡门拉说,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但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
入夜。
跟伊塔库亚商议好后,卡门拉抬腿离开,走着,什么也不想。他只是有点疲倦而已。他身周一片安谧,黑暗,平和,孤寂。夕阳已落入大地,一切都黑沉沉的。朔月从东方升起,零星的几颗残星在黑夜与白昼的交界线处扑朔星光。他虽满腹心事,但现在却沉浸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中,他心里隐约升起了黎明,划过流星。
在他的一生里,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始终是孤身一人,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也没有人怀疑过他。他心境宁和,以至于差点就要睡去了。在这宁静的时刻,大地与天空一样静得深沉,静得哀伤。对这个身心都陷入纷扰的人来说,有着异乎寻常的魔力。
耳边,传来了风声,持续不断,又那么轻柔。
那大概是从大洋那吹来的海风,也有可能是谁的细语。卡门拉虽早已习惯,但他总觉得那声音与他记忆里的声音差别很大,不再是同一种声音。不过卡门拉还是微微地笑了,因为在那风声里,他觉得自己不再孤单。
“我们会再见面吗?瑟罗特塔。”卡门拉说道。冥冥中,他听到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