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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沿着熟悉却又明显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里走,我一路甩着手中的锦帕子,正经八百的踩着花盆底,不敢随意四处张望。

何和礼在前头领路,到中门时,他出示了腰牌,守门的侍卫验看后点头,却将阿济娜给拦了下来。我一怔,曾几何时费阿拉城内的守卫竟如此严苛了?努尔哈赤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派头了!

临分手,阿济娜使劲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含着眼泪,不住地喊着:“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怕了,怕再回去过那永无止境的幽闭生活。

我也怕!

所以,当何和礼小声催促时,我飞快地摔开她手,转身,昂首挺胸地走进内城。

我不可以输!捏紧拳头,我默默地想,见到努尔哈赤,第一句话我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忽听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传来,何和礼在身边轻声说:“格格稍等,容我进去通禀!”

我茫然地点点头,内殿里的哄笑声越发的张狂,不知道此人是谁?竟敢在努尔哈赤面前如此的毫无礼数?正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忽然,紧闭的三四扇排门呼啦啦全被打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闹懵了,却听努尔哈赤的声音从里面直咧咧地传了出来:“来!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女真族的第一美人!”

我呆愣当场——满殿黑压压的一群人。不仅努尔哈赤的几位阿哥、重要部将都在,还有一些我所不认识的陌生脸孔。

不同的,却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汉人的服饰……

我眼睛一亮,是明朝特使?!对,那一身官服绝对错不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见惯了许久的女真人,陡然见到与自己一样的汉族同胞,我仿佛一下子见到了娘家人,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比看见堂上正乐呵呵坐着的金台石还要兴奋!

惊讶的赞叹声响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几品大员的汉官老爷嘴张得能够塞下一颗鸵鸟蛋。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震撼人心,来之前阿济娜拿镜子给我照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是这个表情。

淡淡地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甩着帕子跨入殿中,对着高座上的努尔哈赤双脚平行而立,双手扶膝,一丝不苟弓下腰,膝盖略弯曲如半蹲状,嘴里念道:“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请淑勒贝勒爷大安!”

这个请安礼我跟阿济娜学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合过关,要不是怕何和礼等得不耐烦走人,我想我会再努力点把别的礼仪也学上一些。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些烦人的礼节规矩也是一样啊!可恨那些编得不尽不实的清宫戏,我原还以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没想这一举动差点没把阿济娜当场吓昏过去。

回想起当时阿济娜那张惨白惊愕的脸孔,我不禁有些发窘,“身”为一个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里却还是没能很好地融入这个社会。不过,这是不是也正说明,我还是步悠然,并没有被东哥给同化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头顶上却一直没给回音,我蹲得双腿发麻,小腿肚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快要抽筋前的征兆。

可恶!他这是不是存心想刁难人?我咬牙忍着,心里却把他十八代的祖宗统统问候了一遍。

正当我快支撑不下去,一屁股坐地上时,斜刺里穿出一个人来,笑嘻嘻地说:“哎呀,果然是大美人啊!”我莫名其妙,一双肥油油的大手却已经托着我的手肘将我扶了起来,“龙虎将军形容得果然一点不错,大明的美人再多,也不及这一个……”

我假装害羞地掀起眼睑,却看见一张恐怖的柿饼脸正对着我恬笑,笑起时一对倒挂眉一颤一颤的十分滑稽,本就显眼的酒糟鼻尖上还点了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这简直活脱脱就是戏剧里面演的丑角。我强忍住笑意,再度盈盈一拜,这次却是标准从电视上现学现卖的汉人女子裣衽礼,这个应该不会有错了吧?

“叶赫那拉氏见过大人!”

谁曾想这句话才经说出,便立即换来满堂一片愕然的噫呼,我不明所以地悄悄左右观望,却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副惊讶和赞叹。难道说我行了一个汉人的礼节就让他们如此惊叹了?

“哎呀,姑娘会说我们汉人的话?”那个柿饼脸再次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感慨万千,“果然是美貌与聪慧并举,难得!实在难得……美,美……好美……”

他握着我的手,大拇指的指腹沿着我的手背来回摩挲,这让我不由想起跑专访的那会儿,也是这样被业务单位的一个老总色眯眯地猛吃豆腐,可结果呢……我凝着眉头苦苦思索,对了,我当场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后那老总暴跳,红着脸指着我痛骂,结果他那些难听话还没骂上两三句就被Sam一声怒斥给吓了回去。平时很少看见Sam发火的,但他那张冰山扑克脸一旦火山爆发,场面还真是相当惊人!再加上有宏他们在边上冷眼助威,那个老总最后只能嘟嘟囔囔灰溜溜地走人……

呵,我这是……在瞎想些什么呢?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没有Sam,也没有有宏……色老头倒的确是有一个!不过……我斜着眼瞄了瞄殿中央,努尔哈赤应该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而轻易开罪他的上司——虽然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把大明官吏放在眼里。

臂弯里突然一紧,有股下坠的力道将我的手硬生生地从那柿饼脸手里拔了出来。我诧异地低下头,看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紧着眉头,满脸不悦地吊着我的衣袖。

这个……谁家的小孩啊?好漂亮的小男孩!明明还稚气未脱的粉嫩小脸,居然煞有气势地冷着,哇——这表情,可真像Sam啊!我不禁弯下腰想瞧个仔细。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嘟着嘴说:“抱我!”见我没反应,于是很不耐地白了我一眼,双手吊住我的脖子,双腿用力一蹬,居然像只无尾熊般扑进我怀里,力道之大险些没把我推翻在地。幸好我反应不慢,及时伸手拖住他的小屁股,才没让他摔下地去。

“皇太极!”努尔哈赤威严地喝了一声,“没规矩!在刘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放肆?”

那位柿饼脸刘大人倒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立马笑容满面地打哈哈说:“哎,这等见外的话从何说起?令公子长得一脸聪颖,机灵可爱,本官见着也十分欢喜呢。”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枚吊坠,递给皇太极,可眼珠子却直直地盯住我,“这个且当见面礼,给小公子玩罢了……”

我清楚地听见怀里的皇太极闷声冷哼,甚至还不屑地将头转向我,忙伸手替他接了,笑吟吟地说:“如此真叫大人您破费了,小女子替八阿哥先谢过刘大人!”这么文绉绉的别扭话,说得我自己头皮都一阵发麻。我将那枚吊坠硬系在皇太极的衣襟扣子上,他先还不满的挣扎,被我拿眼凶巴巴地一瞪,他才识相地不动了。

趁着努尔哈赤和刘大人谢来谢去地寒暄,我抱着皇太极退至一边,柔声询问:“下去好不好?”亏我今天打扮得如此上心,可是再美的美女如此不雅地抱着一个小毛头,总是会让人在视觉美感上大打折扣。

“不要!”他一口拒绝,继续牢牢地巴住我。

这小鬼!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讨厌了?真是越长越不可爱。小时候看他多么天真无邪啊,如今怎么淘气得直让我手心痒痒呢。

“再不下去,小心我揍你!”我恶狠狠地磨牙。

他愣愣地望定我,眼珠黑白分明,看样子是被我的凶样吓住了。

“东哥!”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嗯?”

“你是叫东哥吧?我额娘说,你是我的采生人!”

我挑了挑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小孩子讲话表达含义不清时,是不是经常这样鸡同鸭讲?

他忽然大大地舒了口气,煞有大人模样地说了句:“很好!我很高兴你是我的采生人!”他凑过小嘴,在我脸颊上叭的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松开我顺溜着滑下地跑了。

那老话怎么说来着?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这爱新觉罗家的孩子从大到小,统统都有继承到努尔哈赤色色的恶劣基因。

冷不防地,我被身边的某个人大力地推了把,踉跄着险些跌倒。我狼狈地扭过头去,见是一个壮硕的青年侍卫在瞪我,我张了张嘴,才要说话,站在那侍卫边上的何和礼忽然提醒说:“格格,爷在叫你。”

“就是,都喊了两遍了。”那侍卫嘿嘿地笑,笑容里透着憨厚,“她挺爱走神的……”

原来他方才是好心想提醒我!只可惜粗人就是粗人,一出手力气就使那么大!

我回过身,见高座上的努尔哈赤眉宇间已透出明显的不悦,我慌了神,别开眼不敢看他,低着头走前两步:“贝勒爷有何吩咐?”

“一会儿献舞,你先下去准备!”

什么?献舞?这是从何说起的事?要我跳舞,这……这不是逼我找根绳子勒脖子吗?

许是见我脸色难看,他扫了我两眼,忽然向我招招手——这个招牌动作,这些年我梦里不知梦见过几回,这时陡然真实再现,不由得心里一紧。他又是不悦地皱起了眉,我赶紧加快脚步,不敢再有半丝犹豫地走到他身边。

他伸手探进我宽大的衣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脸上一红,想抽开可偏又不敢。他面朝底下众人,并未看我一眼,只嘴角微微嚅动:“不要再考量我的耐性!”

不紧不慢,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就如同当胸一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我的要害。我缓缓垂下眼睑,身子抑制不住的微颤,紧咬着牙关不吭声。

“坐下陪我看歌舞。”他不着痕迹地一拉,我便跌坐在了他身边。

放眼望去,满堂的文武将士,只我一个女子……然后,我的视线终于在人群里对上一双熟悉的清泠眼眸,一脸淡漠的代善静静地望着我。我心头怦地一跳,狼狈慌乱地别开眼,却发现代善上首的位置,竟然坐着褚英,他阴鸷着脸,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不禁一个哆嗦,却被努尔哈赤用力搂在身侧:“怕我?”

是的,我怕他!他将我圈禁了三年之久,我怎能不怕他?然而我更怕见到他们——褚英和代善,甚至还有东果格格,莽古尔泰……曾经,我和他们是最最亲密的玩伴,可现如今我却注定要背叛他们,选择走上一条我不得不遵从的道路。

我曾经还那样笃定而又自信地告诉代善,绝不会做他的继母占他的便宜……往事历历在目,我心里一阵酸痛,犹如利刃剜心,忍不住泪意涌起,一滴眼泪寂然无声地落到衣襟上。

丝竹乐器之声缓缓响起,努尔哈赤叫了声好,我趁他不注意,悄悄侧身举起衣袖将眼角的泪痕擦去,瞥眼间却见蹲在一角的皇太极紧蹙着眉头,正若有所思地瞅着我。

殿上一片轰然喝彩,我转过头,看见一群明朝宫娥打扮的女子穿梭如蝶,翩翩起舞。我这时哪还有心思欣赏歌舞,只是低头无语,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犹如在熬粥。

“不好看?”努尔哈赤突然沉声开口,“我倒觉着有些新鲜,汉人女子柔媚,和咱们女真女子不一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还是我打从进殿第一次正视他。看他的神采飞扬,看他的得意自满,看他的愉悦欢喜……这样的一个男人,真的就是努尔哈赤吗?那个开创历史的一代伟人!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正视过他背后的赫赫功绩,此时才陡然心寒地想到,努尔哈赤之所以能成为一代伟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这绝不仅仅止于很会打仗而已。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跟这么厉害的人较劲,渺小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半分赢面?

“怎么了?”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终于有所察觉的收回视线,扭头瞥了我一眼,而后轻笑,“吃味了?呵,原来你也有吃味的时候……放心,你仍旧是女真族的第一美人,无人能够及得上你!”

我悲哀地叹息,他所想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真能心甘情愿地和这种男人一起生活二十年?为什么不让我早点死了呢?为什么还要让我继续无望而又痛苦地熬上二十年?

一时歌舞演毕,满堂将士个个红着眼蠢蠢欲动,努尔哈赤心领神会,将那些明朝下赐的歌姬舞女一一指给他的部下,竟然无一保留。这反倒令我有些惊奇,照理以努尔哈赤这种老婆一大堆的男人,不应该会去拒绝他所谓新鲜而且很对胃口的美色才对。

对面刘大人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只见殿外款款走进两位盛装打扮的绝丽女子。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果真是人间绝色,原来好货色还特意留在最后,这位刘大人真可谓是有心了。

“这两位是大明天子的亲侄女,欣月郡主和霁月郡主!”刘大人抚掌轻笑,“这次吾皇特意……”

我没再留心听下去,只是拿眼不住地打量着她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穿粉,一个着绿。粉色罗裙的那位欣月郡主脸若满月,杏眼桃腮,长相十分喜人,行礼时语笑嫣然,娇媚处透着一股叫人怜惜的清纯;绿衣的霁月郡主则恰恰相反,削肩细腰,凤眼秀眉,举止端庄间凛然透着一股神圣不可欺的冷傲。

我正寻思着努尔哈赤会如何喜出望外地接纳这份大礼,却听他爽朗一笑:“大明国的郡主,下臣自不敢怠慢轻辱。”指着那欣月郡主高声喊道,“褚英!”我一怔,还没回过味来,他手指已往左一移,指着霁月郡主又喊了声,“代善!”

我震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地去!褚英十七岁,给他赐个美女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代善才多大啊?居然就……我咋舌,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可用常人眼光来衡量的!

刘大人显然也是一愣,呐呐地说:“怎么……将军你……”

“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相信将两位郡主指给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郡主的身份!”他利眸如冰,脸上虽挂着笑容,可眼中却透着丝丝寒意,一句话就把刘大人满腔不满给噎了回去。

不一会儿,褚英和代善一齐上前跪谢领恩,跟他们靠得那么近,我直感坐立难安,真想掩面钻到椅子下去算了。

等到两位郡主被两位阿哥分别领着退下,刘大人左右张望了会儿,终于按捺不住笑说:“接下来该让本官一饱眼福了,女真第一美人的舞技当是独步天下,举世无双……”

我面色惨白,背上涔涔冒出冷汗。

努尔哈赤握着我的手倏地收紧,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于是我也被动地被他拉起身。

“格格今儿个身子不适,献舞之事还是改日再说吧!”不由分说,他将我一把拦腰横抱在怀里,在刘大人惊骇的噫呼声中,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大步走向殿外,“褚英,这里交给你了!替我好生款待这些明国来的使节!”

我惶恐地左右观望,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将我重重包围,目光所及,仅仅是褚英深沉的俊脸。下意识地,我把左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伸了出去,无声地张了张口型:“救我——”

救我!我害怕地战栗,就像溺水的人惊惶失措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哪怕……那只是根轻浮的稻草!

褚英紧绷着脸,在我被带离大殿的瞬间,我看到他终于向前迈开脚步……我欣喜万分,可是紧接着何和礼的手已飞快地按上了他的肩……

黯然……唯一的往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