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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明万历三十五年春,因乌碣岩立下赫赫战功,舒尔哈齐被赐封号为达尔汉巴图鲁,长子褚英,奋勇作战,赐名为阿尔哈图土门,次子代善与其兄并力杀敌,擒斩乌拉主将博克多有功,赐名为古英巴图鲁。

据说当日政殿之上论功行赏,众将对舒尔哈齐得赐达尔汉巴图鲁颇有微词,褚英甚至当面指责舒尔哈齐的正蓝旗在乌碣岩大战中故意延缓支援,不配合攻击。

褚英的指责极具杀伤力——舒尔哈齐在建州的势力和威望仅居于其兄长之下,可是从继位人选上考虑,努尔哈赤将来势必会选自己的儿子,而非这个弟弟。舒尔哈齐若想得到建州,首先便要想办法解决掉褚英和代善这两块绊脚石。

当日局面闹得相当僵,我虽未曾亲见,但是事后整个内城都渲染得沸沸扬扬。

努尔哈赤未曾责难于舒尔哈齐,而是将过错全部转嫁到了常书、纳各部二人身上,这手杀招虽未伤及舒尔哈齐,却也等于着着实实地扇了舒尔哈齐一个耳光。

于是,任凭舒尔哈齐再老成有城府,也不免情绪激动起来,竟当场扬言:“若要杀了他二人,不如先杀了我!”最后常书和纳各部因为他的这句话没有被斩杀,却被判罚白银百两,没收全部所管的牛录,这无异是变相的削夺了舒尔哈齐的兵权。

当我听着这些流言蜚语,经由一个下人口中传述而出时,不禁惋叹。此时的赫图阿拉城分明已是暗涛汹涌,巨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打来。

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别殿居住,其间未曾见到葛戴。约莫过了七八天,葛戴才终于回来,一进门便挨着门框,怯怯地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我喜出望外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却像是受到百般惊吓似的弹跳起来。我这才发觉原来在她厚厚的棉衣之下,掩盖的竟是累累伤痕。

“谁打的?”我飞快捋高她的袖子。

“不疼。”她轻笑着说,眼里渐渐落下泪来,“能再见着格格,奴婢……死都甘心。”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急急忙忙地吩咐小丫头拿药酒,又强逼着葛戴解了衣衫。她身上淤痕实在吓人,竟似是新伤盖住了旧痕,体表虚肿,淤血深入,可肌肤之上的竟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

“这是什么?”我到底忍不住惊叫了。这丫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下手之人怎的如此狠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板下脸,“你给我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讲个清楚,不许瞒我!”

“格格……是奴婢的错。”她在唇上咬出了牙印,惨白的脸上却挂着虚弱的微笑,“格格不必担心……”说完这句,竟是身子一跄,倒头栽进我怀里。

葛戴这一病足足躺了大半个月,大夫说她外伤倒还是其次,体弱虚寒才是病因。一时写了药方,内调理外敷药,养了三四天,她神智稍稍清醒便挣扎着想要起来,被我一通呵叱。我知道她是担心殿内其他下人,特别是一些老嬷嬷的闲言碎语,于是索性放下话去,即刻起认葛戴做我妹妹,以后在殿中只当是半个主子。又当众在小丫头里挑了两个乖巧伶俐的,放在葛戴身边贴身服侍。

葛戴先是被我的举动吓懵了,待到反应过来,木已成舟,她竟是大哭了一场。

慢慢地,等她病好些了,我再问及此事,她才在言谈中稍稍透露出一星半点。我连猜带想,渐渐地寻到了一些线索。

一次皇太极来我这里,我假装闲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为什么非要把葛戴往死路上逼?”

语出突然,皇太极先是一愣,惯常冷峻的神情微变。过了一会儿,他将手里的茶盅轻轻往桌子上一搁:“死路?那哪条又是生路?”抬起头来,直剌剌地望着我,“如果放她出去嫁人也是死路,我倒真不知这条生路在哪里了。”

“嫁人也算生路?”我讥讽地冷笑,“女子除了嫁人就没别的出路了么?”

他有些讶异地瞥了我一眼:“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像你这般特立独行的,即便她想……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无名火起,怒道:“什么叫没有选择?”

他不语,只是望着我,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种磅礴的压迫感。我的气势在触到那样的眼神时,土崩瓦解,只得颓然地垮下肩膀。

我必须得面对现实,来古代这么些年了,早该麻痹了才对!再为这种话题争议,真是无味无趣透了,我有什么能力足以扭转葛戴的命运?即使我今天保住了她这一刻,那下一刻呢?她并不能当真跟我一辈子!我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东哥,过来!”皇太极冲我招手,我梗着脖子朝他瞪眼,“别赌气,过来,听我好好跟你讲。”

难得见他和颜悦色,回来后总是见他绷着个脸,装酷似的,我不情不愿地磨蹭过去,到得跟前时,被他一把抓住,一个踉跄,拉坐到了他的膝盖上。

我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个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些,急忙想摆脱他站起来,却又硬被他摁了回去。

“听我说……”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那丫头当初如若没有我一力保她出去,她早死了千百回了。你可明白?”

我忘了挣扎,沉寂下来。难道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葛戴回赫图阿拉是在皇太极之后,而那时皇太极回来是因为……对了!满蒙联姻!难道……是和联姻有关?

“我不明白。”算了,反正在他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当白痴了,再当一次又如何?

他搂着我,想了想,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偷偷拿余光瞄他,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五官混杂了孟古姐姐的柔美和努尔哈赤的刚毅,明明是两种极不和谐的感觉,却十分完美地展现在他的脸上。我的目光从他宽阔的额头,沿着笔挺的鼻梁,一路下滑到他棱角分明的唇上。

“咯!”喉咙里轻轻咽了口唾沫。

色女啊!我果然色心难改……耳根子微微一烫,极力保持住自己完美矜持的淑女形象。我在心里不断的默念,不过是棵嫩得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草,没啥大不了!不过就是长得不算太难看而已!

“在想什么?”额头上一痛,他屈指弹了下,我捂住额头低呼,“又走神……看样子,我今天是不用再说下去了!”

“别……你倒是说呀!我等着听呢。”

他忽然一笑,笑容虽浅浅一闪而逝,我却看傻了眼。

“看吧,又心不在焉了。唉……”他叹气,“总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不会害了你的小丫头,我是在救她!只是她的脾气倒也倔强,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执意不肯嫁人,弄得连我也险些保她不住……”

什么?这就算完了?我根本就没听明白!我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故作凶狠地瞪他:“从头再说一遍,直到我完全听懂为止!”

他瞳孔不经意的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竟将我镇住,捏住他下巴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等到发觉自己在那一刻自然生出的怯弱之心,我不禁悒郁。那个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终于逐渐长成了吗?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当真是越来越难以亲近了。

我茫然若失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此刻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虽然精明,却不失纯真一面的八阿哥,可惜我要的答案模糊不清。

“谁让她是博克多的女儿呢?”他并没有发觉我的失态,只是很平静地说,“原本乌竭岩的战事压根不会扯到她一个小丫头的头上。只是有时候你愈发待一个人好,对她而言并不见得会带来多大的好处。揪住这件事想借题发挥的人大有所在……”

博克多……胡达利……

我竟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葛戴原是乌拉的格格,她是博克多的女儿、胡达利的妹妹!

“难道……葛戴之所以弄得这么惨,是因为我待她太好了?”我吃惊不已,这是什么逻辑?我待她好,竟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她在赫图阿拉不过是个小丫头,博克多一出事,那些平日里嫉恨你的人趁机落井下石,她们动不了你,难道还不能动你的一个小丫头么?在打击你的同时,也许还能把大福晋阿巴亥一块拖下水,这岂非一箭双雕?”他淡淡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醒悟,“东哥,你是你,你能保得了自己,未必能保得住别人……所以,学学阿巴亥的机警和聪明,平日只需顾上自己便好,别再去管旁人如何。”

这……这是在说我没有能力吗?是在说我无能?连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都保护不了?所以,为了避免伤害,只能放手?

是这个意思吗?就如同当初对待代善一般,我无法帮到他什么,为了不让自己拖累他,所以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难道竟是不止一个代善,就连葛戴,我也没办法守护吗?为什么要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的都……

心里酸痛,我咬着唇,胸口闷闷的,堵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等等……东哥!再等等,耐心一点。”皇太极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笃定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让我那颗破碎冰冷的心一点点地逐渐回暖。

“皇太极。”我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闷闷地说,“我很累……而且,我怕自己撑不到你们期待的那一天……”大家都在等,我清楚地知道,褚英在等,代善在等,甚至皇太极也在等……但是这个煎熬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能了解我内心的悲哀——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而我,注定是等不来那一天的。

“别胡说!”他紧紧地拥着我,“东哥,你信我么?”

我用力点头。

我信!虽然舒尔哈齐、褚英、代善,甚至莽古尔泰……他们随便哪个人的优势看似都要比皇太极强出许多,然而,我是坚信皇太极的!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坚信他会最终成为那匹夺冠的黑马!因为,历史早有定论,结局也早已载入史册!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子里痒痒的,酸酸的,泪意上涌,一想到我最终会离他而去,无法亲眼看到他允诺和期待的那一天,我的心竟然痛得揪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