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斯沃洛在一座两层小楼的顶层租了一套公寓,位于毕达哥拉斯道的高处,这道路是许多取名古雅、线条曲折多致的住宅区公路之一,环绕着尤州柏罗丁青翠的群山上下盘旋。按照尤福利亚的标准,租金相当低廉,因为房子坐落在一个被称作“滑坡”的地区。事实上,它已经从原来的位置向厄瑟普海湾的方向滑动了十二英尺,——这一因素导致房东匆匆忙忙腾空了房子,把住处租给那些贫困不堪或对生活无所苛求的房客,因为他们不会抱怨。菲利普不属于这两种人,不过他是在签下六个月的租约后,才知道了毕达哥拉斯道1037号的全部历史。这段历史他是从梅勒妮·伯德那里听来的,她是合租底层公寓的三个姑娘中最漂亮,看起来也是身心最健全的一个。他入住的第一个夜晚,她友好地向他讲解如何操作地下室的公用洗衣机时,提及这段历史。起初他感到自己被人占了便宜,但很快也就随遇而安了。毕竟,即使这套公寓不是便宜得出奇,租金也是够优惠的了;而且正如梅勒妮·伯德提醒他的那样,在尤福利亚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可住。尤福利亚独一无二、风景如画的地形是一个遍布全州的巨大地质断层的产物,在十九世纪曾导致一场大地震,而且地震学家和当地的各千禧派别均振振有辞地预测,二十世纪结束前这一灾难将会重演。科学和迷信在此难得一次取得了一致,令人难忘。
每天早晨当他拉开客厅的窗帘时,大型落地窗外的景色就像全景立体声宽银幕电影开头的视觉tour de force[14],扑面而来。画面的前景,在他的左右两侧,尤州州大比较富有的教员的房子和花园错落有致地依傍在柏罗丁群山的山腰;在他下方,山麓小丘平展着与海湾相接,那儿就是校园。那些白色的建筑和林中小径,学校的钟楼和广场,那些教室、运动场和实验室,与柏罗丁市中心笔直的街道毗邻。中景被海湾占满,从两边延绵伸展到视野之外,观者的眼睛很自然地在一个美妙的观景弧内扫视:沿着忙碌的“海岸线高速公路”浏览,突然一转,穿过海湾,顺着长长的厄瑟普桥(全长十英里)落到城市壮丽的天空轮廓线,灰暗的市中心摩天大楼与白色的山区住宅区对比鲜明;视线又从那儿越过斜拉“银桥”——通往太平洋的门户——优雅的曲线,最后停落在米兰达县绿色的斜坡上,此处以红杉树森林和壮观的海滨著称。
这一广阔的全景,即使在大清早,就被每一种凡人所知的交通工具——轮船、游艇、汽车、卡车、火车、飞机、直升机和气垫船——所搅动,全都在同时急驰,让菲利普想起《现代交通男童趣味大全》那鲜艳的封面图,那本书是他十岁生日那天得到的一份礼物。他认为这一景观真是自然和文明的完美联姻,只需稍稍一瞥即可从景色中领略到人类技艺的炉火纯青和自然世界的美妙绝伦。他明白,他感受到的这一景色中的和谐是虚幻的。在他左方视线之外就是重要的军事和工业港口阿什兰,那里笼罩着一片浓烟;而在他右方,圣加百利的炼油厂正向清纯的空气喷吐污物。在晨光中波光粼粼的海湾,据查尔斯·布恩和其他消息来源说,被工业废料和未经处理的废水污染了,而且正因肆无忌惮的倾倒垃圾和填海而一直在慢慢变窄。
尽管如此,菲利普不无内疚地认为,从远处眺望,客厅窗外的这一景色确实仍然非常好看。
莫里斯·扎普对他所目睹的风景可不那么痴迷——一眼望去,只见逼仄。全是阴湿的后花园、朽败的棚屋、滴水的衣物、高大但病恹恹的树木、污秽的屋顶、工厂的烟囱和教堂的尖塔——但自从他在卢密奇寻找配备了家具的住处伊始,曾把这一标准抛诸脑后。不过他很快发现,只要能找到一处地方,温度适合人体组织,配备有若干文明生活所必需的基本设施而且内部装潢的色彩和图案组合不会让人一看就想呕吐,就算走运了。他想过住酒店,可是校园附近的旅馆,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比私屋更差。最终他在一所老旧的大房子顶层租下一套公寓,房东是一位爱尔兰医生和他的大家庭。欧士医生曾亲自动手改造了这个阁楼,以便给年迈的母亲居住。这位亲人最近刚刚过世,医生如是向他强调,所以莫里斯才有幸找到这一令人羡慕的空住所。莫里斯自己并不视此为卖点,但是欧士似乎认定这套公寓的伤感联想对于一个脱离了自己家庭怀抱的美国人来说,每周至少多值五美元。他指给房客看他母亲发病死亡时所坐的扶手椅;他在床垫上蹦跶几下以显示弹性完好,同时装出悲哀的样子发出一声叹息,说什么他亲爱的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作古的,至今不满一月。
莫里斯租下公寓是因为它有中央供暖——他所看到有此类设施的第一处。但是这一供暖系统原来不过是电热器的一种,运作像是故意跟人作对,而且无法调节,在你睡觉时它全速运转,你一起床它就自动关闭,然后到你准备再次上床睡觉之前,就一直释放着少量不冷不热的气流到凛冽的空气中来。这一系统,欧士医生解释说,极其节约,因为它用的是半价电,不过莫里斯还是觉得,躺在床上热出一身大汗简直是虚掷金钱。幸好公寓配备有几个老式的煤气灶眼,白天把它们开到最高他就可以让房间保持尚可忍受的温度,尽管欧士医生显然认为这么做太过分,走进莫里斯的公寓时,会举起胳膊遮住面孔,就像一个人闯进了一座着火的房子。
在卢密奇的最初几天,莫里斯·扎普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暖。抵达后的第一个早晨,在他从伦敦机场直接开车过去入住的坟墓般的酒店客房里,他醒来后发现一张嘴就有水气冒出,以前在室内可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着火了。当他把行李搬到欧士家以后,他往微型冰箱里塞满冷冻快餐,锁上房门,点燃所有炉火,花了两三天功夫让自己解冻。过后,他才感到可以寻访卢密奇校园并把自己引荐给英文系了。
比较而言,菲利普·斯沃洛迫不及待地要检视一下他的工作环境。到达后的第一天早晨,早餐丰盛可口:有橙汁、熏肉、烤饼和槭糖浆(槭糖浆!重新找回那些被遗忘的感官之乐多么甜蜜),他一吃完就开始出去四处溜达,寻找“帝乐堂”,英文系的所在地。天正下着雨,一如前一天。起初这让菲利普感到失望,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尤福利亚永远沐浴在阳光中,可是他忘了——也许他从来都不知道——在冬季的几个月里有个雨季。不过,这是一种细软的雨丝,而且空气温润而清新。碧草青青,树木和灌木枝叶茂盛,有些还长满花果。尤福利亚没有真正的隆冬——秋天与春夏牵手,按着植物世界一种欢乐的迷乱节拍,在全年共同跳出一曲三拍快步吉格舞。菲利普感到在这激动人心的节奏激荡下,自己的脉搏也加快了跳动。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帝乐堂”,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高大方形建筑。然而,一帮校警却阻止他入内。人数不少的学生和教师正在熙攘乱转。一个身穿绒面革夹克,翻领上别着一枚把克鲁普留下的徽章的长发小伙子告诉菲利普,据称昨晚有人在楼里放了炸弹,现正进行彻底检查。菲利普明白,这一检查可能要花上几个钟头,不过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楼房高处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和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检查就这样结束了。
莫里斯·扎普过了很久才知道,他在卢密奇英文系的首次亮相给人留下了恶劣印象。年轻的系秘书艾丽丝·斯雷德和她的朋友——埃及学系的麦金托什小姐喝咖啡小憩回来,发现他在系布告牌前弯着腰又咳又喘,还把雪茄烟灰弹得满地都是。斯雷德小姐心想,是不是哪个成年学生发病了,还让麦金托什小姐跑去叫门房,可麦金托什小姐却大胆猜想此人只不过是在大笑,不料却被她猜中了。布告牌让莫里斯依稀想起罗伯特·劳申伯格[15]的早期作品:用图钉把斑驳芜杂的碎纸片钉成一幅蒙太奇画,纸片中有印着抬头的信纸、便笺、贺卡卡片、胡乱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信封的内里、发票的背面,甚至还有粘着透明胶带残端的包装纸碎片——所有纸张都写有教师留给学生的隐秘信息,关于课程、约见、作业和书目等,全都用铅笔、钢笔或有色圆珠笔信手乱涂,字迹难以辨认。这里的人丝毫不以谷登堡[16]时代已经结束为意,而是仍然生活在用手工书写的文化中。莫里斯感到他此时更深刻地理解了麦克卢汉[17]的用意:这个布告牌有一种触觉的魅力——你想伸出手去触摸它粗糙、不规则的表面。作为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这是他多年来看到过的最好玩的东西。
当身穿迷你裙的秘书引领他穿过走廊去他的办公室时,他还在自顾自窃笑不止,莫里斯觉得这位小姐好像不时焦虑地回过头来看他。沿着“帝乐堂”的走廊穿行就像经过某个著名的现代语言协会的名人堂,可在这儿他却一个门牌也不认识,除了斯雷德小姐最后驻足之处门上的那个:菲·H·斯沃洛先生。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当那小姐摸索着找钥匙时(她看上去神经兮兮的,这个小妞),莫里斯记起,他不是在什么著作中见过这名字,而只是在关于他此次旅行的来往函件中。斯沃洛就是跟他交换教职的那位。他想起卢克·霍根,优州州大英文系目前的系主任,用他巨大的巴掌捏着斯沃洛的一封来信(又是一封手写信,这下他想起来了),并用他那蒙大拿牛仔式慢吞吞的腔调抱怨说,“该死,莫里斯,我们该拿这个叫斯沃洛的家伙怎么办?他自称他没有专长。”莫里斯建议安排菲利普去教“英文99”,英语专业的一门关于文学样式和评论方法的例行入门课程,还有“英文305”,一门小说写作课程。因为尤州州大的住校小说家加思·罗宾逊事实上难得住校,而是忙着领取资助和奖学金,要不就是休假和酗酒治疗,这一循环周期几乎从未打破,所以教授“英文305”课程的任务经常落在编制内教师队伍中某个不情愿或不够资格的成员身上。正如莫里斯所说,“即使他把‘英文305’教得一团糟,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而任何具有博士学位的蠢货都应该教得了‘英文99’。”
“他没有博士学位,”霍根说。
“什么?”
“他们在英国有不同的体制,莫里斯。博士学位不是那么重要。”
“你是说职位可以继承?”
回忆起这一切又让莫里斯想起他在离开尤福利亚之前,未能从卢密奇获得任何有关他自己在那儿的教学安排的信息。
小姐最后终于把门打开,他走了进去。他感到意外的惊喜: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房间,家具完备,办公桌、桌子、椅子和书架,都是由配套的上光木料做成,还有一把扶手椅和一块相当美观的地毯。最重要的是屋里很暖和。莫里斯·扎普在卢密奇的最初几周还将经历好多次同样的惊诧和悖谬感。用他的话说就是公富和私贫。卢密奇教职员工家庭的生活水平远在尤州州大教职员工之下,可是在这里连资历最浅的教师也有自己独用的宽敞办公室,而“员工会所”建造得就像希尔顿酒店,令尤州州大的“教师俱乐部”相形见绌。就连莫里斯眼下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也有一间自己的休息室,宽敞又舒适,只供员工使用,在那儿可以喝到由两位慈母般的女人用真正的瓷杯和托盘提供的新鲜咖啡和茶水,而在“帝乐堂”,只有一处纸杯和烟蒂扔得满地都是的狭小房间,员工在那儿可以自己弄一杯速溶咖啡喝喝,味道就像滚烫的消毒剂。用“公富”形容卢密奇或许有点过头,再说这也不可能是他耳熟能详的社会主义。它更像一种超越普通大众贫穷生活的有限特权。如果英国的大学教师别无所有,那他还有一间称得上是自己的房间,一个可以坐下来看报的体面地方,还有一个学生禁止使用的厕所。那看起来似乎就像根本原则。不过莫里斯·扎普最初扫视菲利普·斯沃洛的房间时,脑海中尚未形成这些连贯的想法。他那会儿还处于文化震撼的状态中。当他向窗外眺望,似乎看到熟悉的尤州州大钟楼射出红色的凶光,只是已萎缩到它正常尺寸的一半,活似一个消肿的阴茎,这使他感到头晕目眩。
“这里恐怕有点闷,”秘书说着要过去开窗。正在享受暖气温热的莫里斯忙不迭斜跨一步,跌跌撞撞过去阻止她。她缩回身来,瑟瑟发抖,就好像他准备用手伸进她裙子里去似的——鉴于裙子超短,这样做也并不困难,和她握手时就很可能意外地发生这种事。他没话找话,试图让对方安心。
“今天校园里看起来人不多。”
她打量着他,仿佛他是刚从太空来的。“现在是假期嘛,”她说。
“噢。马斯特斯教授在吗?”
“不在。他去匈牙利了。要到开学才回来。”
“去开会?”
“去打野猪,我听说。”
莫里斯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也不再多问。“其他教授呢?”
“只有这一个教授。”
“我是说其他的教师。”
“现在是假期,”她刻意缓慢地重复道,好像在和一个弱智儿童讲话。“他们的确时不时地会回系里来,不过今天早晨我没看到有人来。”
“我应该向谁询问我的教学安排?”
“那天巴斯比博士确实谈到这件事……”
“说什么?”莫里斯顿了一顿,提示对方说下去。
“我忘了,”小姐可怜巴巴地说。“再说夏天我要外出去结婚,”她补充说,好像认定只有这么说才能摆脱她无能为力的这种局面。
“恭喜。会不会在哪儿有一份关于我的文档?”
“噢,有可能,我看一看,”秘书小姐说。能离开这里,她显然感到如释重负。她把莫里斯单独留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在办公桌前坐定,打开抽屉。在右上方的抽屉里有一个收件人是他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封菲利普·斯沃洛手写的长信。
亲爱的扎普教授:
我想你在这里时会使用我的房间。不过我把文件柜的钥匙丢了,所以如果你真有什么机密东西,换了我,就会把它放在地毯下面,至少我一直是这么做的。请随意使用我的书籍,当然,如果你不把它们借给学生,我将感激之至,因为学生们会在书上随意涂写。
我从巴斯比那里得知你或许会接管我任导师的几个辅导组。二年级那几组学生不好对付,尤其是那些修习两门主课的学生。一年级组倒是非常活跃,而且我觉得你会发现毕业班的两个组非常有趣。有几点事项也许可供你记住。布伦达·阿彻来月经前高度紧张,如果见她时不时突然大哭不要见怪。另外一个三年级组有点棘手,因为罗宾·坎沃斯过去是艾丽丝·墨菲的男朋友,可近来又和米兰达·沃特金斯出双入对,而由于他们都在同一组里,你可能会发现气氛相当紧张……
这封信沿着这一脉络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用亲密的细节描述了学生们的感情、心理和生理特点。莫里斯大惑不解地读完全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看上去比这些学生自己的母亲还要了解他们?而且从信的笔调看,也更关心他们。
他打开办公桌的其他抽屉,希望找到关于这一古怪人物的更多线索,但是抽屉都空着,只有一个里面装着一支粉笔、一杆油墨用光的圆珠笔、两根弯曲的烟斗通条和一个小空罐,原先是装一盎司烟草的。是三嬷嬷帝国多味牌。歇洛克·福尔摩斯也许可以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发现点什么……莫里斯接着检查小柜和书架。书架上的书是英国文学的大杂烩,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当代评论方面的著作,莫里斯自己的作品不在其列。这些书无非为斯沃洛的自白提供了佐证:他没有任何学术专长。经检查他确定几个小柜都是空的,除了书架顶上的一个,由于太高他够不着。这一高不可及的位置让莫里斯相信,里面定有他要找的披露真相的东西——比如说一打杜松子酒的空酒瓶,或是收藏的女人内衣。他吃力地爬到一张椅子上,伸手去拉滑门的机关。机关卡住了,当他用力一拽时,整个书架开始颤巍巍地摇动。机关突然松开,一百五十七个空烟草罐,三嬷嬷帝国多味牌的,全砸在了他的头上。
“你被分派在四二六房间,”娇小的亚裔秘书梅布尔·李说,“那是扎普教授的办公室。”
“对,”菲利普说,“他在卢密奇也会用我的房间。”
梅布尔·李冲他和蔼但并不关切地一笑,就像空中小姐的笑容一般——事实上,她身穿嫩白色衬衫和鲜红色无袖裙服,活脱脱一个空中小姐。系办公室里挤满了刚刚被允许进入大楼的人,闹哄哄地讨论着在四楼男厕所里爆炸的炸弹。持两种不同意见的人,好像数目基本相当:一种认为是那些第三世界的学生干的,他们正威胁在即将到来的新学期罢课;另一种怀疑是警察坐探所为,意图抹黑第三世界的学生和他们的罢课行动。尽管大家谈得来劲,菲利普却没听到他所预期的愤怒和恐惧的腔调。
“这种事,嗯,是不是……经常发生?”他问。
“啊?哦,是的。嗯,我想这是我们在‘帝乐堂’发现的第一枚炸弹。”梅布尔·李说着这一模棱两可的安慰话,接着便把他房间的钥匙递给他,并把一叠表格和单子分门别类地放在把房间隔开的一个柜台上,又伶牙利齿地对他解释道:“身份证,别忘了签名;泊车申请表;医疗保险手册——任选一种即可;租用打字机申请表——电子或手动任选;课程便览;所得税豁免表;大楼电梯的钥匙;复印机房间的钥匙,每次使用那台机器时只要在本子上签名即可……我会告诉霍根教授你已经到了,”她最后说。“他此刻正忙着和消防队长联络。我肯定他会给你打电话的。”
菲利普在四楼找到自己的房间。一个长着乱蓬蓬卷发、肤色灰黄的年轻人正蹲在门外吸烟。他身穿某种士兵的战地夹克,上有伪装迷彩。此人看上去,菲利普情不自禁地想,正是那类可能在哪儿放枚炸弹的货色。当菲利普把他的钥匙插进耶尔锁时,年轻人赶忙站起身来,一枚把克鲁普留下的荧光徽章在他的翻领上闪闪发光。
“斯沃洛教授?”
“有事吗?”
“能跟你谈谈吗?”
“什么,现在?”
“现在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嗯,我刚到……”
“你得把钥匙转两下。”
果然。门突然开了,菲利普手里的一些文件掉落在地上。年轻人机敏地把它们捡起,并趁机跟着他走进房间。屋里很闷,弥漫着一股雪茄烟味。菲利普推开窗子,满意地发现窗外有一个狭窄的小阳台。
“景色不错,”年轻人说。他已偷偷地跟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菲利普身后,吓了他一跳。
“有什么我能帮忙吗,嗯……先生?”
“史密斯。韦利·史密斯。”
“威力?”
“韦利。”
韦利坐到办公桌上唯一一块没有堆着书的地方。菲利普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位扎普老兄的房间如此零乱不堪,也太不关照别人了。然后他注意到许多书仍未从邮袋中拆封,而且上面写的收件人是他自己。“我的天,”他惊叹道。
“怎么了,斯沃洛教授?”
“这些书……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出版商嘛。他们想让你指定这些书作教材。”
“如果我不呢?”
“反正就留着呗。除非你想把它们卖掉。我认识个人,他愿意向你出半价……”
“不,不,”菲利普连忙说,一边贪婪地把包装纸撕开取出里面厚重的文选类大书以及封面光鲜又轻浮诱人的平装书。在英国,一本免费书可是罕有的优惠待遇,而看到这些主动送上门来的战利品,他真有点忘乎所以了。他真希望韦利·史密斯能走开,让他独自得意个够。
“史密斯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下学期你要教‘英文305’,对吗?”
“我还真不知道我要教什么。‘英文305’是什么内容?”
“小说写作。”
菲利普笑了。“噢,那肯定不是我。我可怎么也写不出一部小说。”
韦利·史密斯皱起眉头,并把手伸到战地夹克里,菲利普担心他可能会掏出一颗炸弹,结果发现只不过是一本课程目录。“‘英文305’,”他朗声读出,“一门关于在写作中如何长篇叙事的高级课程。选修。冬季学期:菲利普·斯沃洛教授。”菲利普从他手中拿过目录来看。“老天,”他无力地说,“我必须立刻阻止这一切。”
在韦利·史密斯的帮助下,他拨通了系主任的电话。
“霍根教授,很抱歉一来就打扰你,不过——”
“斯沃洛先生!”霍根的嗓音透过话筒隆隆传来。“知道你到了真高兴。旅途愉快吗?”
“还不错,谢谢。我——”
“很好!你现在呆在哪儿,斯沃洛先生?”
“暂时在‘教师俱乐部’,我正在看——”
“好,这很好,斯沃洛先生。我们应该尽快共进午餐。”
“嗯,那太好了,不过我——”
“好。既然说起,对了,霍根夫人和我准备星期天邀请一些朋友来喝酒,五点光景,你能来吗?”
“嗯,可以。非常感谢。关于我的课程——”
“好,那就好。你安顿得怎么样,斯沃洛先生?”
“噢,很好,谢谢,”菲利普机械地说。“我是说,不,我想说——”可是他已经来不及了,说出最后一个“好”字以后,霍根挂断了电话。
“那么我算选上这门课了吗?”韦利·史密斯问。
“我力劝你别选,”菲利普说,“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感兴趣?”
“我想写一本小说。关于一个黑人孩子在少数族裔聚居区长大……”
“那岂不是相当困难?”菲利普说,“我的意思是,除非你真的是……”
菲利普沉吟着。查尔斯·布恩已经告诉过他“黑人”一词如今已是正确的用法,可是他觉得自己难以说出口,这个词在卢密奇是和最残忍的种族偏见联系在一起的。“除非你自己有此种经历,”他改口说。
“当然。故事可能是自传体的。我所需要的只是技巧。”
“自传体?”菲利普眯起眼睛,把脑袋歪在一边,审视着这个年轻人。韦利·史密斯的脸色就像他本人暑假结束后一个礼拜的肤色,那时日晒后的棕褐色开始褪去并变黄。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韦利·史密斯看上去像是受了伤害,甚至可以说是侮辱。
菲利普急忙改变话题:“告诉我,你佩戴的那枚徽章——什么是克鲁普?”
原来克鲁普是英文系一个助理教授的名字,最近校方拒绝授予他终身教职。“不过这里发起了一个把他留下的草根运动,”韦利解释说。“好像他是一个特棒的老师,而且他的课程很受欢迎。其他教授说他出版的东西不够,其实他们是对他在‘课程公告’中受到的追捧妒忌得要死。”
课程公告又是什么?显然,它是一种关于教师和课程情况的消费指南,根据前几个学期分发给学生的问卷作出。韦利从他的一个大口袋中拿出最新的一期。
“你不会在这上面,斯沃洛教授。不过下学期就会了。”
“真的吗?”菲利普随意翻开这本册子。
英文142。奥古斯都时代的田园诗。助理教授霍华德·凌博姆。大三和大四生。有限选修。
凌博姆,根据多数报告,不怎么下功夫让学生对这门课感兴趣。有一条评论说:“他看上去非常了解他的教材,可是讨厌提问和讨论,因为这会打断他的思路。”另一条评论:“没劲,没劲,没劲。”凌博姆打分苛严,而且根据一份报告,“他喜欢进行阴险的小测试”。
“嗯,”菲利普面带不安的笑容说道,“他们说话毫不转弯抹角,对吗?”他翻到关于英文课程的其他页面。
英文213。书籍之死[18]?当代文化的沟通和危机。助理教授卡尔·克鲁普。有限选修。
选修日早早起床,以便选到这一名不虚传的跨学科多媒体大脑游。“它使麦克卢汉相形见绌”是其中的一条评论;另一条胆大妄为地说,“这是我所上过的最有劲的课。”阅读任务繁重,但是评估方法灵活。克鲁普关心学生,而且总能找到他。
“是谁炮制的这些报告?”菲利普询问。
“是我,”韦利·史密斯说。“我算选上你的课了吗?”
“我会考虑的,”菲利普说。他继续浏览。
英文350。简·奥斯丁和小说理论。莫里斯·耶·扎普教授。研究生讨论班。有限选修。
关于这门课多数是好评。扎普被形容为自负、喜欢挖苦和打分吝啬,但是有才气,能激发神思。“他把奥斯丁说神了”是其中一条评论。只有A等生需申请选修。
斯雷德小姐正准备敲莫里斯·扎普的门,告诉他文档里没有关于他教学安排的资料,这时她听到那一百五十七个空烟草罐从小柜子里跌落的巨响。他听着秘书高跟鞋的声音沿走廊飞快地消失。她没再回来。也没其他人来打扰他的幽然独处。
凡莫里斯来校,多数日子都是忙于他那《理智与情感》的评注。起初他很喜欢这种平静与安谧;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开始觉得惬意得过于完美,反倒叫人透不过气来。在尤福利亚,他老是被学生、同事、行政人员和秘书追着缠着。他料到来了卢密奇不会再那么忙,至少开始时不会,但又隐隐认定同事们会作自我介绍,带他四处看看,显示寻常的殷勤并给他指点。莫里斯毫不矫饰地以为自己一定是有史以来游入这潭学术死水的最大的一条鱼,他准备着主方会开一个招待会,会上人人表现出近乎夸张(如果那是可能的话)的关注和兴奋。可对他无人问津时,就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年轻时培养的使自己闻达于人的本事,他已丧失殆尽,如今他习惯了别人来求他。但是没有一点新鲜有趣的事。
随着开学的临近,系办公室走廊不再像坟墓般寂寥无声,也不是荒无人迹的景象了。教师们开始一个接一个返回岗位。他坐在办公桌前,听到他们从走廊里经过,互致问候,谈笑风生,还听到他们开门关门的声音。可是当他自己斗胆步入走廊时,他们似乎都在躲着他。他刚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他们就把各自办公室的门闩上,要不就是对他视而不见,好像他是中央供暖系统的修理工。他打定主意要主动出击,便埋伏着等英国同事在喝咖啡小憇时从他门前经过,把他们拖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同事们终于开始以某种方式承认他的存在,从他面前经过时向他投去敷衍的笑容,或点头致意,却并不停下脚步或停止自家人之间正在进行的对话,好像他是一个交情不深的老熟人。这一新举动表明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因而再作自我介绍纯属多余,然而与此同时也没有与他们进一步结交的机会。莫里斯开始认为,他从卢密奇英文系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甚至不会有谁跟他讲一句话。在这六个月,他们会用勉强的笑容和点头示意把他挡开,然后他就被水淹没,就好像他从未搅动过水面。
遭此待遇,莫里斯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的发声器官由于闲置不用而开始退化;偶有说话的时候,自己的嗓音听上去都觉得古怪又沙哑。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就像囚犯在牢房里那样,一边琢磨着自己做了什么以至于招此冷遇。他有口臭?他被怀疑为中央情报局工作?
在寂寞的隔绝状态中,莫里斯本能地从大众传媒去寻求慰藉。只要各种条件齐备,他可算是个广播和电视迷:他在尤州州大的办公室里有一台收音机,总是调到他最喜欢的调频台,那是以摇滚—灵乐民谣为特色的电台;在他家里的书房,就像在客厅一样,也放一台彩电,因为他发现一边看体育报道一边工作更加得心应手。(棒球对于文思喷涌最有帮助,不过橄榄球、曲棍球和篮球也行。)来到卢密奇,搬进公寓后不久,他便租了一台彩电,但是节目叫人失望,主要是根据文字作品改编而成的影视剧,而那些作品他都已读过,要不就是那些他已经看过的罐装美国电视剧。自然没有棒球、橄榄球、曲棍球或者篮球。有足球,他认为多看看也许会慢慢对它感兴趣,因为在足球运动中,他嗅到歹毒与技巧的混合,怨恨与优雅的交织,这是观赏体育的真正特征,只是电视难得播放足球。星期六下午有一个四小时的体育节目,他总是满怀期待地坐定观看,可看到的全是接二连三不让人喘口气的女子射箭、郡级游泳锦标赛、钓鱼比赛或者乒乓球联赛,就好像有谁搞了一场阴谋,非把人群驱赶到足球场或超市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不可。他转到另一个频道,播放的像是一场轮椅越野赛,至少透过雨夹雪看去是这样。
他和“第一电台”有一个短暂的蜜月,后来发展成一种施虐—受虐狂似的婚姻。在卢密奇旅馆醒来后,就是发现呼出水汽的那个早晨,他就曾打开他的晶体管收音机,当时他觉得他收听到的全是对美国最糟糕的调幅节目的滑稽模仿,以播放非为营利实为广告的这种简单却有效的形式为基础。唱片节目主持人不是推销产品,而是推销他自己——喋喋不休地说出一连串胡言乱语,用以显示他是多么快活、有趣又可爱的人;他还推销他的听众,好像决意要在电波中读出每一位的姓名和住址,而且有时还说出他们的生日和车牌号码。他时而播放赞扬自己的配乐短诗,或者不改欢快语气,报道高速公路上的一起连环车祸。这样几乎就没有多少剩余时间播放唱片了。真是搞笑。莫里斯觉得一起床就听讽刺挖苦为时过早,可还是听得欲罢不能。一档节目结束,紧接着又是一模一样的另一档,这时他变得不耐烦了。他想,英国佬对讽刺实在是贪得无厌:即便是天气预报也好像是某种戏言,预测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每一种可能的天气组合,却没有真正负责的具体预报,哪怕是此时此刻的气温。就在连续四档形式几乎雷同的节目之后——唱片节目主持人自我陶醉地喋喋不休,一串又一串的姓名和住址,毫无意义的打油歪诗——他渐渐明白了可怕的事实真相:“第一电台”永远一成不变。
在这些寂寞的日子里,莫里斯唯一接触的人就是欧士医生。他到莫里斯房间看他的彩电,喝他的威士忌,也许是为了逃避一个多钟头的家庭生活之乐,因为他轻轻敲门,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屋来,拼命使眼色,并用手指做出禁声动作,像是示意莫里斯不要讲话,先把门关上,莫让欧士夫人和她那几个小祖宗的哭闹声沿楼梯传上来。欧士让莫里斯纳闷。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医生,至少不像莫里斯认识的那些医生——时髦圆滑的富人,开着最大的汽车,在他曾住过的任何地方附近都拥有最奢华的豪宅。欧士的衣服肥大又破旧,衬衫已经磨损,开一辆曾经阔气过的小车;他看上去缺乏睡眠、金钱、乐趣——总之,除了烦恼他什么都缺。基于同样的原因,莫里斯的几样家当,尽管为数不多,却让这位医生产生一阵阵羡慕的敬畏,好像他从未见识过此种富有。他仔细研究莫里斯那台日本产的卡式录音机,带着一个十九世纪的野人摆弄传教士引火盒时那种半是恐惧,半是觊觎的好奇;他感到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人会有那么多件衬衫,每次可以送半打到洗衣店;不请自便地给自己倒酒时,他几乎(不过不完全是)无法在三种威士忌中做出选择,一边摆弄着酒瓶,读上面的商标文字,一边费力地哼哼唧唧:“圣母马利亚,瞧瞧这是什么,货真价实的陈年肯塔基波旁威士忌,这儿还有老汉我呢,喝几口又不醉人,你能相信吗……”
安装彩电曾让欧士医生欣喜若狂。他跟着送货那些人走上楼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挡着人家的路。那些人离开后,他连续几小时如痴如醉地坐在调谐信号前,还时不时起身诚惶诚恐地把手放在电视机箱上,好像这一摸就能得到某种特别的眷宠。“真是,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肯定不会相信,”他叹息着说。“你是一个幸运儿呵,扎普先生。”
“可我只不过是租用,”莫里斯困惑不解地表示异议。“任何人都能租一台。每周只要几美元。”
“嗯,您哪,说起来容易,扎普先生,对于您这种身份的人,说起来容易。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扎普先生。”
“好吧,如果你想看什么节目,就过来……”
“您太好了,扎普先生,想得真周到。我会接受你的盛情邀请的。”他果然说到做到。不幸的是,欧士喜爱的电视节目是情景喜剧和煽情连续剧。他带着天真又绝不掺假的轻信做出反应,在座位里翻来扭去,蹦上跳下,猛击椅子的扶手,还使劲顶戳莫里斯的肋骨,对情节不断做出高度个性化的评论:“啊哈!逮住你了,小老弟,你没想到吧……噢!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这个小贱人?啊,看哪,好多了,好多了……别,不要!不要!圣母马利亚,那个小伙子非把我气死……”等等,等等。幸好欧士医生经常在节目播放一半时坠入梦乡,他是被那份观众参与的压力以及白日劳动的艰辛累垮了。莫里斯会去把音量调低,然后拿出一本书。这可不算生活中的伴侣。
让菲利普·斯沃洛感到相当丢面子的是,他和查尔斯·布恩的关系竟成了他在尤州州大主要的社交资源。他在和韦利·史密斯谈话时不小心透露了这一信息,然后看起来还不到几小时,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校园的旮旮旯旯儿。他的办公室里开始人头攒动。访客急切地想和他结识,是为了了解查尔斯·布恩早年的一些轶事;下午尚未过完,系主任太太霍根夫人已经打来电话,请菲利普帮忙说服布恩参加他们的鸡尾酒会。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查尔斯·布恩秀”如今正风靡尤州州大。菲利普抓住第一时间就听这个节目,而且出于某种施虐—受虐狂般的强迫性冲动,后来总是有机会就听。
节目的基本形式——一条开放热线,听众可以打电话去和主持人或者其他听众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乃是司空见惯的。但是“查尔斯·布恩秀”在几个方面和普通的听众热线电话节目不同。首先,它由非营利性网络QXYZ制作,这家网络公司得到听众捐款和基金赠款的资助,因而可免于商界和政界压力。多数美国听众热线电话节目的主持人温文尔雅,含糊其辞,走中间路线,公平地倾听来自各方的问题;主持人从不失去耐心,永远彬彬有礼,结果却毫无说服力。查尔斯·布恩却狂暴又任性地固执己见。如果说别的主持人像一个替代父亲或叔父式角色似的提供宽慰,那么他那种孽子形象则是一种挑衅。他在诸如大麻、性、种族和越南等所有问题上都采取极端激进的立场,而且激烈地——经常是粗鲁地——和与他意见相左的听众辩论不已,有时他会滥用自己对电话线的控制,在人家还说着话时就把电话挂断。有传言说,他收集比较谈得来的姑娘的电话号码,节目结束后,就打电话过去和她们约会。有时他在节目开始时会引用维特根斯坦或加缪[19]的一段话,或者读一首他自己写的诗,以此作为与听众对话的起点。这是好几种非同寻常的听众群体,总在午夜时分忠实地收听QXYZ——学生、教授、嬉皮士、离家出走的孩子、失眠者、瘾君子以及被称作地狱天使的摩托车飙车一族。家庭主妇们在熬夜苦等迟迟不归的丈夫时,向“查尔斯·布恩秀”倾诉她们的婚姻问题;卡车司机在他们颠簸的驾驶室里收听这档子节目,因为再也无法压抑他们对布恩或者加缪的愤怒,把车开离高速公路,在紧急电话亭打电话去语无伦次地质疑一番。关于“查尔斯·布恩秀”已经形成可观的民间传闻,菲利普频繁地听别人说起某些往日节目中的精华,以至于他居然相信这些内容他自己都曾亲耳听到过:比如说有一次,布恩曾经靠他的嘴皮子让一个惊慌失措的怀孕母亲顺利度过分娩的痛苦;还有,他曾说服一个同性恋教士不去自杀;再有,他敦请听众反馈,并从海湾区周围无数床头电话获知人们在性交后对“性革命”的反思意见。当然,在节目中不插播商业广告,但是布恩有时会主动免费推荐某家投他所好的当地餐厅、某部影片或衬衫贱卖,就是为了气气那些唱对台戏的网络。菲利普明显看出,在所有那些文化、乖张和人文关怀的外衣内,跳动的只不过是颗纯粹的娱乐行业的心。只是对于当地社区而言,这一节目显然具有不可抗拒的新奇魅力,胆大妄为而且有原创性。
“布恩先生没和你一起来吗?”鸡尾酒会在霍根富丽堂皇的大农场风格的宅子中举行,他一出现,女主人立即这样问道。她的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搜索个遍,好像她怀疑他把布恩藏在身上的某处了。菲利普向她保证自己已经转达了邀请,这时霍根本人赫然耸现在面前,并用他粗硬的大巴掌把菲利普的手指捏得吱嘎作响。
“嗨,斯沃洛先生,非常高兴见到你。”他把菲利普引领到宽敞的客厅,那儿已经聚集了四十多个人,并给他倒了一大杯混有开胃汽水的杜松子酒。“说吧,你想认识谁?我想英文系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浮上菲利普的脑际。“我还没有见过克鲁普先生。”
霍根的脸颊下部泛出青色。“克鲁普?”
“我读到好多关于他的情况,在别徽章的纽扣孔中,”菲利普想用俏皮话来掩饰他明显的faux pas[20]。
“是吗?噢,对。哈,哈。恐怕你在许多鸡尾酒会上都不会看到卡尔——霍华德!”霍根巨大的手掌重重拍在一个脸有菜色的戴眼镜小伙肩上,此人这时正从他俩面前悠然走过,把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举到撅起的唇边。他微微一个趔趄,不过马上灵巧地避免了让酒溅出。菲利普被引见给霍华德·凌博姆。“我刚刚正在和斯沃洛先生讲,”霍根说,“在系里员工的社交聚会中难得见到卡尔·克鲁普。”
“我听说,”凌博姆说道,“卡尔已经彻底重新考虑了他那门‘书籍之死?’课程,这学期他准备把问号去掉。”
霍根呵呵大笑,走开前还在凌博姆的肩胛间重击一下,凌博姆被这一拳击了个踉跄,不过还是保持住了身体和酒杯的平衡。
“你在专攻什么?”他问菲利普。
“噢,眼下我准备把教学内容理理清。”
凌博姆不耐烦地点点头。“你的专长是什么?”
“你是专攻奥古斯都时代田园诗的,我知道。”菲利普王顾左右而言他。
凌博姆看起来颇为自得。“没错,你怎么知道?你看了我在《大学英语》上的文章吗?”
“前几天我浏览了课程公告……”
凌博姆的脸色一沉。“别去相信从那上面看到的东西。”
“噢,不,当然……那你觉得这个叫克鲁普的主儿怎么样?”菲利普问。
“非常不怎么样。这学期我本人就要争取终身教职,如果我得不到,这里可不会有人佩戴把凌博姆留下的徽章。”
“终身教职的事儿好像制造了不少紧张空气。”
“你们在英国一定也这样吧?”
“噢,不。试用期或多或少是一种过场。在实际操作中,一旦你被任命,他们就再也无法解雇你——除非你引诱了你的哪一个学生,或者出现类似的丑闻。”菲利普笑了起来。
“在这里只要你愿意,你想和多少学生乱搞都无所谓,”凌博姆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如果你发表的著作不尽如人意……”他意味深长地把一个指头在喉部抹过。
“嗨,霍华德!”
一个身穿黑色丝质条纹衬衫,颈脖上系一个红色方巾结的小伙子,主动和菲利普的同伴搭讪。他身后拖着一个可人的金发女郎,穿着粉红色睡衣裤式的社交服。“嗨,霍华德,有人刚刚告诉我,这儿有一个英国佬让霍根把他介绍给卡尔·克鲁普。我真想看看那老家伙的尊容。”
“问他吧,”凌博姆说,冲着菲利普点点头。
菲利普面红耳赤,扭捏一笑。
“噢,老天,你不会碰巧就是那个英国人吧?”
“你又坏事了吧,赛,亲爱的,”那女人说。
“我非常抱歉,”小伙子说,“赛·古特布拉特是我的名字。她是贝拉。你看她的穿着可能会以为她刚刚从床上起来,你那么想也没大错。”
“别理他,斯沃洛先生,”贝拉说。“你觉得尤福利亚怎么样?”
鸡尾酒会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问他两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其中他比较喜欢的一个,另一个是,“你在专攻什么?”
“你在专攻什么,斯沃洛先生?”卢克·霍根再次和他遇上时如此问道。
“卢克,”霍根夫人说,“我想查尔斯·布恩终于还是来了。”这下菲利普得救了,不用再寻思一个答案。
门厅出现一阵骚动,所有的脑袋都转了过去。布恩确实来了,旁若无人地身穿汗衫和牛仔服,挽着一位漂亮、傲慢的女黑豹党人,当晚稍后时间,她会上他的节目。他们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喝着番茄汁伏特加酒,周围那群着迷的教师和他们的夫人全都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女黑豹党人沉默寡言,只是冷漠地环顾四周,看看霍根那些华丽的家具和装饰,像是在盘算它们被点燃后会不会熊熊燃烧。不过布恩超量弥补了她的缄默。菲利普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结果却发现他被冷落在小院子的一隅,站在那儿无人问津。他感到怏怏不乐,漫步走出客厅,来到露天阳台。一个孤独的女人正凭栏而立,神情阴郁地凝视着海湾。一轮壮观的落日正在那儿西沉,太阳那橙色的球体看上去正好在斜拉“银桥”的吊索上取得了平衡。菲利普在离那女人大约四码开外处站住。“宜人之夜,”他说。
她用尖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继续对着落日陷入沉思。“嗯,”她最后说。
菲利普忐忑不安地啜口酒。眼前这个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女人弄得他很不自在,破坏了他欣赏美景的兴致。他决定回到客厅去。
“要是你准备回屋去……”那女人说。
“有事吗?”
“给我加点酒。”
“当然,”菲利普说,一边接过她的杯子。“再来点冰块吗?”
“再来点冰块,再来点伏特加。不要开胃汽水。找一找吧台下面的司木露伏特加。别理会台上一加仑装的廉价玩意儿。”
菲利普果然找到了藏着的司木露酒瓶,把那女人的酒杯再次斟满,最后往酒里加了冰块,这才发现相当低估了冰块占去的空间(因为斟酒这活他没经验)。布恩还在房间深处侃侃而谈,说起他计划搞一个电视艺术节目:“完全不同的东西……动作艺术……一两个月里把摄像机持续对准正在工作的雕刻家,然后以每秒钟大约五万个镜头的速度放一遍胶片,就会看到雕刻品成型过程……把一件物品放在两个画家前面,让他们画画,用上两台摄像机和一个分帧屏……对比……在节目结束后把画作拍卖掉……”菲利普把自己的酒杯斟满杜松子酒和开胃汽水,拿着两个酒杯走出去,回到阳台。
“谢了,”那女人说。“那个小混蛋还在那儿胡说八道吗?”
“嗯,是的,没错。”
“你不追星?”
“决不。”
“让我们为此干杯。”
他们碰了杯。
“哇,”那女人说,“你调了一杯烈酒。”
“我只是听从了你的吩咐。”
“都快溢出来了,”她说。“我想我们从没见过,对吗?你是来这里访问吗?”
“对,我叫菲利普·斯沃洛,与扎普教授交流的。”
“你是说扎普?”
“你认识他?”
“非常熟。他是我丈夫。”
菲利普给酒呛了一下。“你是扎普夫人?”
“这很奇怪吗?你觉得我看上去太老?还是太年轻?”
“噢,不是。”菲利普·斯沃洛解释。
“噢不是什么?”她绿色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充满嘲弄意味。她一头红发,招眼但绝不漂亮,而且并不刻意打扮。他猜她有三十五六岁。
“我只是感到吃惊,”菲利普说,“我原先以为你和你丈夫一起去卢密奇了。”
“你妻子和你一起来的?”
“没有。”她回应时的手势分明在暗示,他的假设显然缺乏根据。“我倒是想带她来,”他分辩说,“但是这次访问安排得很仓促。况且我们有孩子,有上学的问题等等。而且还有房子……”他听到自己如此这般地唠叨个没完,好像已足足扯了几个钟头,仿佛他是在法庭上回答一项正式的指控。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好傻,不过扎普夫人不知怎么地仍由他讲个不停,以自己的沉默和带嘲弄意味的目光向他暗示着一种他自觉在其中越陷越深的愧疚。“你自己也有孩子吗?”他最后气急败坏地问道。
“两个。双胞胎。一男一女。九岁了。”
“啊,那你肯定理解那些问题喽。”
“我怀疑我们是否面临同样的问题,斯百柔[21]先生。”
“斯沃洛。”
“斯沃洛先生。对不起。那是种更可爱的鸟儿。”她转过身,重又陷入对着夕阳的沉思。落日正沉入斜拉“银桥”后面的大海。她若有所思地咂了口酒。“比如说,不那么乱七八糟。你太太感觉如何,斯沃洛先生,我是说在孩子、教育和房子等等问题上她和你有分歧吗?她不介意被抛下?”
“嗯,我们非常透彻地讨论过,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我最终让她做主……”(他感到自己再次陷入不由自主的自我开脱境地。)“毕竟,她在这协议中处于最不利的地位……”
“什么协议?”女人问得很尖锐。
“只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带薪休假。但是对她来说,生活仍是一如既往,只不过更加孤独。嗯,你肯定知道个中滋味。”
“你是说,莫里斯去了英国?我感觉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菲利普很有礼貌地假装没有听到这一句话。
“正好可以在自己的床上舒展手脚,”她边说边伸胳臂,短短的黄褐色腋毛露了出来。“不会有另一个人的身体碍手碍脚,喷我一脸的威士忌酒气,还在我的裆部乱摸……”
“我想我该回到屋里去了,”菲利普说。
“我让你难堪了吗,斯百柔——斯沃洛先生?我很抱歉。让我们谈点别的吧。景色。你不觉得景色很美吗?跟你说吧,从我们家也可眺望风景。同样的景色。在柏罗丁每户人家都看得到同样的风景,除了山下那些公寓里住的黑人和贫穷白人。如果你住在柏罗丁,你家就得有风景观赏。那是你在买房时,非提不可的第一个问题。从屋子里能看到风景吗?当然,都是同样的景色。只有一种景色。每次你出去吃晚餐或参加社交聚会,房子不同,窗帘不同,但是他妈的景色都一样。有时我真想大叫着发泄一通。”
“恐怕我不能苟同,”菲利普刻板地回答。“我决看不厌的。”
“那是你没有和它朝夕相处十年之久。等着吧。要知道,厌倦是慢慢发生的。”
“嗯,恐怕继卢密奇之后……”
“那是什么?”
“我打那儿来。也是你丈夫去的地方。”
“噢,对……它叫什么,骡别稀[22]?”
“卢密奇。”
“我以为你说的是骡别稀呢,”她放肆大笑,还把一些伏特加洒在外衣上。“糟糕。那么这地方怎么样,卢密奇?莫里斯试图把它说成最棒的,可是其他所有人都说它是英国最破的鬼地方。”
“两种说法都有些夸张,”菲利普说。“它是一座大型工业城市,具有通常应有的优势和劣势。”
“优势是什么?”
菲利普绞尽脑汁,却想不出答案。“我真得进去了,”他说。“我几乎还没结识什么人……”
“放自在些,斯百柔先生。你会再次碰到所有人的。在这里的所有聚会中都是同样的面孔。跟我讲讲骡别稀。不,我再一想,还是跟我多讲讲你的家庭。”
菲利普宁肯回答第一个问题。“嗯,它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差,”他回答。
“你的家庭?”
“卢密奇。我是说它有一座像样的美术馆,一个交响乐团和一家保留剧目专用剧院,以及诸如此类的设施。另外,远足到郊外也很容易。”扎普夫人已沉默不语,他又开始听着自己的独白,深恶自己有多么虚伪。他讨厌音乐会,很少参观美展,每年难得到当地的剧院看场演出。至于“远足”,那无非是星期天下午那些可怕的举家出游。更何况,如果你在推荐一个地方时,说你可以轻易离开,那又意味着什么?“学校相当不错。”他说,“嗯,一两个……”
“学校?你真是和学校难分难舍。”
“嗯,难道你不认为教育重要之极?”
“不,我觉得我们的文化对教育的痴迷是弄巧成拙。”
“哦?”
“每一代人都受教育,为的是赚取足够的钱,从而让下一代接受教育,可没有人真正为教育本身做任何事。你自己干得筋疲力尽,就是让你的孩子可以接受教育,然后他们再拼命地干,从而他们的孩子可以接受教育。有什么意义呢?”
“嗯,同样的话也适用于结婚成家和生儿育女啊。”
“正是!”扎普夫人大叫一声。“我同意,我同意!”她突然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我的天,我得走了。”不知怎么地,她设法暗示是菲利普耽搁了她。
菲利普不想和扎普夫人一起,学着诺埃尔·科沃德[23]搞笑的样子,从落地窗进屋,于是向她道了晚安,然后独自盘桓在阳台上。等他觉得自己已给那女人留出足够的时间,而对方应该已经离开时,他才会扎回到人堆里去,并试着找些好心人,看能不能让他搭个便车回家,或许还会请他共进晚餐呢。就在此时,他意识到人群突然没了声响,真是邪门。他感到惊慌失措,急忙穿过落地窗,这才发现客厅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有色女人,或者准确地说是黑女人正在把烟缸倒空。他们互相打量了对方一会儿。
“呃,人都去哪儿了?”菲利普结结巴巴地问。
“都回家了。”黑女人说。
“噢,老天。霍根教授在哪儿?或者霍根夫人?”
“所有人都回家了。”
“可这是他们的家,”菲利普没好气地说。“我只是想跟他们道个别。”
“他们到哪儿吃饭去了,我想,”黑女人耸耸肩回答道,并继续慢悠悠地挨个清理烟缸。
“妈的,”菲利普说。他听到屋外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慌忙跑到大门口,正好及时看到扎普夫人开着白色厢式大轿车绝尘而去。
莫里斯·扎普站在卢密奇办公室的窗旁,抽着雪茄(他随身带到英国的最后存货之一),听着从他门前匆匆穿过的脚步声。下午茶时间到了,莫里斯寻思着要不要去拿杯茶回办公室来喝,若是去资深教员休息室喝茶的话,其他员工又会纠集在他对面的角落里飞短流长,要么用报纸遮着脸从斜刺里偷窥他。他心事重重地注视着楼下校园中央的四方形院落,草地上正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连日来,气温始终在冰点和融雪之间摇摆,很难辨别大气中厚重的沉积物是降雨,是雨夹雪,还是烟雾。一片晦冥之中,太阳整天几乎都不曾爬升到屋顶的水平以上,此刻那懒洋洋的红球体正迷糊着沉到水平线之下,在冰封的大地表面染上铁锈色斑点。标准的天人共伤[24]天气,莫里斯心想。这时有人敲他的门。
他转过身来,大吃一惊。有人敲门!准是搞错了,要么是他的耳朵幻听。因为还没开灯,漆黑的房间使这后一种猜测显得更合理。可是不——敲门声再次传来。“进来,”他的声音微弱而嘶哑。他清了清嗓子又说“进来!”,并热切地向房门走去,准备迎接来客,顺手再去把灯打开。可是,他撞上一把椅子,手中的雪茄也掉了,滚到桌子下面。正当他俯身去拾雪茄时,房门开了。走廊里的一束光射在地板上,却并没有照出雪茄滚到了哪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试探着问,“扎普教授?”
“对,进来。能不能烦劳把灯打开?”
灯亮了,他听到女人倒抽一口凉气说,“你在哪儿?”
“在桌下呐。”他发现眼前出现一双毛边厚靴和一件粗毛皮大衣的底边。接着又出现一张倒转的女人面孔,系着围巾,鼻子发红,神色怯生生的。“我这就来,”他说,“我把雪茄掉在这儿下面什么地方了。”
“噢,”女人回答,瞪大了眼睛。
“我担心的不是雪茄,”莫里斯解释说,一边在桌子下面爬来爬去。“而是地毯……喔唷!”
他的手掌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疼得钻心,并往上传到臂膀。他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匆忙之中又一头撞在桌面下方。他在房间里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个不停,把右手插到左腋下,又用左手摁住右边的太阳穴。睁着一只眼睛,他隐隐觉察到那个穿毛皮大衣的女人正从他身边往后退去,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屁股瘫在扶手椅中,轻声呻吟起来。
“我下次再来吧,”女人说。
“不,别撇下我,”莫里斯慌忙说道。“我也许需要找医生呢。”
皮大衣赫然俯视着他,不容分说地把他的手从额头上拿开。“那里会肿起一个包的,”她说。“不过看不出皮肉有擦破。你该涂点巫榛[25]。”
“你认识一个灵验的女巫?”
女人吃吃笑了。“不碍事的,”她说。“你的手怎么了?”
“被我的雪茄烧了一下。”他把受伤的手从腋下抽出,并轻轻伸开。
“我看没什么嘛,”那女人一边打量一边说。
“那里!”他指着大拇指根部的肉团说。
“噢,我说,这种小小灼伤别去管它就是了。”
莫里斯以责怪的眼光看着她并站起身来。他走到办公桌旁,又拿起一支雪茄,用颤抖的手指把它点着。他准备了几句有助于在烟头事故后恢复镇静的俏皮话,可是当转过身去准备讲时,女人却不见了。他耸了耸肩,走过去关门,却被一双从桌子下面伸出来的靴子绊了一下。
“你在干吗?”他叫道。
“找你的雪茄。”
“别管了。”
“说得倒轻松,”传来瓮声瓮气的回答。“又不是你的地毯。”
“嗯,你要这么说,那地毯也不是你的。”
“是我丈夫的。”
“你丈夫的?”
女人看上去活像一只从冬眠中出来活动的棕熊,慢慢地从桌子底下爬出后站起身来。戴手套的一只手上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一个压扁、浸湿的雪茄烟头。“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她说,“我是希拉里·斯沃洛。菲利普的妻子。”
“噢!鄙人莫里斯·扎普,”他微笑着伸出手。斯沃洛夫人把烟蒂放在他的手里。
“我想它没烧坏什么,”她说。“只不过这是幅上好的地毯。印度产。原先是菲利普祖母的。你好!”她冷不丁插上一句问候,一边脱了手套,伸出手去。莫里斯刚好及时把熄灭的雪茄扔掉,和她握手。
“很高兴见到你,斯沃洛夫人。要脱掉大衣吗?”
“谢谢,只是我不能久留。很抱歉这样冒昧地闯来,可是我丈夫写信来说需要一本书。我得把书寄给他。他说这本书或许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你不介意吧,要是我……”她指了指书架。
“请便。让我来帮你。书名叫什么?”
她微露赧色。“他说叫《小说作法大家谈》。真不知道他要这书干吗。”
莫里斯咧嘴笑了,接着又皱起眉头。“也许他准备写一部小说吧,”他说道,心里却在嘀咕:“愿上天帮助选修‘英文305’的学生。”
斯沃洛夫人瞧瞧书架,疑惑地哼了一声。莫里斯抽着雪茄,好奇地打量她。很难说藏在羊毛头巾、宽大得不成样子的毛皮大衣和带拉链的厚靴子下面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张长相平平的圆脸,双颊红润,鼻尖发红,以及快要出现双下巴的迹象。红鼻子显然是感冒所致,因为她不停地偷偷抽着鼻子,并用面巾纸轻轻擦拭。他朝书架走过去。“这么说你没跟丈夫一起去尤福利亚?”
“没有。”
“那是为什么?”
她朝他露出敌视的表情,即使他问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卫生巾,那敌意怕也不会更深。“有许多个人原因,”她回答。
“对,我打赌你就是原因之一,宝贝,”扎普只是在心里这么说。出声问的却是:“作者叫什么名字?”
“他记不起来了。那是他多年前从一个便宜货摊上买的二手书。他说那本书有绿色封皮。”
“绿色封皮……”莫里斯的食指在一排排书中掠过。“斯沃洛夫人,我可以问一个关于你丈夫的个人问题吗?”
她愕然看着他。“嗯,我不知道,那得看问什么……”
“你看到头顶上那个小柜了吗?里面有一百五十七个烟草罐。全是同一牌子的。我知道有这么多是因为我数过。那天它们全砸在了我头上。”
“砸在你头上?怎么会呢?”
“我只不过是去打开了小柜,然后它们就砸在了我头上。”
一丝隐笑停留在斯沃洛夫人脸上。“但愿你没伤着吧?”
“没有,全是些空罐子。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要收藏它们。”
“噢,我觉得他不是要收藏。只是舍不得把它们扔掉罢了。他对待物品就是那样。你就想知道这些?”
“是,差不多就这些。”他感到费解的是,一个烟瘾那么大的人为什么偏要买微型小罐烟草,而不买一磅装的大罐,就像卢克·霍根办公桌上放的那种。不过他认为斯沃洛夫人会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涉及隐私。
“看起来这本书不在这儿,”她叹着气说。“无论如何,我得走了。”
“我会留心去找的。”
“噢,别麻烦了。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乱了。”
“不用客气。实话对你说,我没太多客人。”
“嗯,很高兴见到你,扎普教授。祝你在卢密奇过得愉快。如果菲利普在家,我很乐意请你哪晚过来吃顿晚餐,可是眼下……你明白。”她抱歉地一笑。
“但是如果你丈夫在这儿,我就不在了,”莫里斯指出。
斯沃洛夫人显得有点困窘,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她说,“嗯,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随后便唐突地转身而去,随手带上房门。
“拘谨的臭娘们,”莫里斯喃喃自语。尽管他并不怎么想要她作陪,但他渴望吃上一顿家常菜。对冷冻快餐和亚洲风味的餐厅,他吃厌了,这些好像是卢密奇所能提供给单身汉的全部食物。
五分钟后他找到了《小说作法大家谈》。封皮已经从书脊上脱落,所以他们之前没注意到它。此书出版于一九二七年,是一套丛书中的一本,丛书包括《地毯织法大家谈》、《钓鱼技巧大家谈》、《摄影乐趣大家谈》。“每部小说都要讲述一个故事,”书的开头说。“天啊!说得对,”莫里斯讥讽道。
有三种类型的故事:结局美满、结局不美满、结局既非美满也非不美满,或者换句话说,压根没有结局。
真是亚里士多德再世!莫里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他翻到标题页查看作者。“A·J·比密施,《冷美人》、《迷离奇案》、《幽谷女杰》等书的作者。”他往下读:
最好的小说是结局美满的那种;次好的是结局不美满的那种;最差的是根本没有结局的。新手最好从第一种类型练笔。事实上,除非你有天分,否则就不要尝试其他种类。
“讲的有点道理,比密施,”莫里斯嘟囔着。也许这种直来直去的讲法对选修“英文305”课程的学生毕竟不会有什么害处,因为他们大多数是些懒惰又好炫耀的杂种,以为只要把自己的隐秘想法换个名字形诸纸端,就可写出伟大的美国小说来。他把书放在一边,准备接着看,随后在哪天的晚餐时间把它带去给斯沃洛夫人。他会站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作出馋涎欲滴的样子。莫里斯有种直觉,她的厨艺不错;他引以自豪的是,自己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出谁的厨艺好,谁有出色的床上功夫(两者很少是同一个人)。他预料会有简单可口的饭菜,虽无佳肴,但分量很足。
有人敲门。“进来,”他叫道,满心期待斯沃洛夫人感到后悔了,这才回来邀请他共进一顿鸡肉晚餐。然而急冲冲走进来的却是个男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精力充沛,蓄着浓密的唇上须,还有一对珠子般闪亮的眼睛。他身穿一件带有古怪斑点的花呢上衣,走进房间时两只手伸得长长的。“呣呣呣呣呣呣呣呣……,”他像只羊一样只顾哞哞乱叫。“呣呣呣呣呣呣呣呣……马斯特斯。”他用两只手抓着莫里斯的双手上下猛摇。“呣呣呣呣……扎普?呣呣呣呣……好吗?呣呣呣呣……来杯茶?呣呣呣呣……太好了。”他不再哞哞地结巴,而是把头往边上一歪,并闭上一只眼睛。莫里斯推断,眼前这位就是从匈牙利打完野猪回来的卢密奇英文系系主任,这番结巴意在邀请自己到资深教员休息室去享用茶点。
马斯特斯教授的归来,显然是其他教师等待中的信号,就好像在他们的首领正式接纳扎普为部落一员之前,大家都受着某种莫名的避讳所限,不能和他结识。这会儿,在资深教员休息室里,他们蜂拥上前,围在莫里斯座位旁边,有说有笑,劝说他不停地喝茶,吃巧克力饼干,询问他的旅途、健康和工作进展情况,姗姗来迟地向他提供有关住宿方面的建议,还不露声色地为他解释戈登·马斯特斯那些断头句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那老家伙在说什么?”莫里斯问鲍勃·巴斯比,一个身穿双襟运动衫的蓄须男人。此人步履轻快,正和他一起往停车场走去——更准确地说是奔去,因为巴斯比脚下生风,莫里斯那双短腿几乎跟不上他。
“我想我们已经习惯了。”
“他有腭裂还是怎么回事?要么是他讲话时胡须缠上牙齿了?”
巴斯比加快了脚步。“你知道,他为人很不错,说真的,”他回答道,稍有愠色。
“是吗?”莫里斯气喘吁吁地说。
“嗯,是的。我是那么听说的。他战前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学者。要知道,在敦刻尔克被俘。这些因素得考虑……”
“他发表过什么?”
“啥也没有。”
“没有?”
“反正没人发现过。我们这儿曾经有一个学生,名叫布恩,他组织过一场文献竞赛,看谁能找出戈登发表过什么。学生们把图书馆搜了个遍,但是一无所获。结果布恩把奖留下了。”他发出粗嘎难听的一声笑。“真是厚脸皮,我是说布恩那小子。真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莫里斯走得筋疲力尽,可是好奇心驱使他跟着巴斯比一路走下去。“怎么,”他喘着粗气问,“马斯特斯就成了你们的系主任?”
“那是战前的事喽。戈登当时非常年轻,得到这一位子当然非同寻常。不过那时的校长[26]是热衷渔猎和射击的那类人。他把所有候选人召集到自己在约克郡的乡下住所打松鸡。戈登自然表现突出。有传言说最有资格入围的候选人因枪走火,一命呜呼,要不就是戈登干的。我可不信。”
莫里斯再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下次你一定要多跟我讲讲,”他在巴斯比身后叫道。由于灯光不足,巴斯比的身影在停车场的一片昏暗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好,晚安,晚安。”从他在沙砾上的脚步声判断,巴斯比已经小跑起来。莫里斯被独自撂在黑暗之中。马斯特斯归来所点燃的社交火焰一下子灰飞烟灭,和它旺燃之初来得一样突然。
但是令人兴奋的这一天还没过完。就在这天晚上,他认识了欧士大家族里一个他迄今首次见到的成员。欧士医生还是在老时间敲他的门,然后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推了进来。她一副邋遢相,但并非一无妩媚之处,头发乌黑,两颊凹陷,温顺地站在地板中央,绞着双手,从浓黑的长睫毛下偷瞥莫里斯。
“这是伯纳黛特,扎普先生。”欧士怏怏地说。“你肯定在屋里什么地方见到过她。”
“没有。你好,伯纳黛特,”莫里斯说。
“跟这位先生说晚上好,伯纳黛特,”欧士说,一边用手轻推一下那个姑娘,弄得她在房间里打了个踉跄。
“晚上好,先生,”伯纳黛特说,还笨拙地屈了屈膝。
“礼仪方面有点缺乏调教,扎普先生,”欧士大声耳语。“不过我们也得谅解。一个月前她还在斯莱戈挤牛奶。你知道,是我妻子的娘家人。他们在那儿有个农场。”
莫里斯猜想伯纳黛特过来和欧士夫妇一起住,是给他们做家奴,或者用欧士选择的说法,就是“换工免费住宿”[27]。医生今晚把她带来一道看彩电是给她的特殊款待。“不会给你添麻烦吧,扎普先生?”
“没事。你想看什么,伯纳黛特,‘劲爆流行音乐’?”
“哦,不,准确说,不是,扎普先生,”欧士说。“英国广播公司二台有一个关于‘苦难小修女派’的纪录片,伯纳黛特有一个姑妈是这个教派的。你看,我们楼下的电视收不到英国广播公司二台。”
这可不是莫里斯想要的晚间娱乐,因而打开电视后,他就拿着一本从邮局寄来的《花花公子》躲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在老欧士夫人死前躺过的倒数第二个地方舒展开四肢,用行家的眼光审视了一月份封面女郎的乳房,随后专注地阅读那些最新跑车的插图特写,其中包括他刚刚订购的莲花欧罗巴。莫里斯允诺自己,为了此次英国之行他要给自己一点补偿,其中之一就是要买辆新跑车,替换他原来的雪佛兰考威尔。那车是一九六五年买的,就在拉尔夫·纳德[28]发表《哪档都不安全》一书的三天之前,结果一夜之间汽车就贬值约一千五百美元,从此莫里斯拥有它也觉得兴味索然了。他告别德丝蕾时就交待过,把那辆考威尔脱手,尽可能卖个好价。这车值不了几个钱,不过在莲花跑车上他可以节约一笔可观的开支,只要他在英国取货,然后亲自把车运回尤福利亚即可。他欣喜地注意到,《花花公子》对莲花跑车颇为看好。
他回客厅去取支雪茄,发现欧士已经睡着,而伯纳黛特看上去也没精打采。电视屏幕上是一群修女的背影,正在唱赞美诗。
“看到你的姑妈了吗?”他问。
伯纳黛特摇摇头。有人敲门,欧士的一个孩子从门口探进头来。
“麻烦你,先生,能不能告诉我爸,雷利先生打电话说雷利夫人又发病了?”
这种召唤在欧士的生活中可谓家常便饭,奔波于道好像花去他大量的时间——不管怎么说,至少和美国的医生相比是这样。以莫里斯的经验,美国医生只有等你断了气才会登门出诊。欧士从睡梦中被吵醒,哼哼唧唧发着牢骚走了出去。他提议把伯纳黛特弄走,不过莫里斯说她可以留下看完节目。他回到卧室,几分钟后听到单音圣歌突然变成强劲的节奏,那是杰克逊五人组当时正风行的曲子。如此看来,爱尔兰还有希望。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而电视又突然切换成宗教音乐。莫里斯走进起居室,欧士正好从对面的房门闯进来。伯纳黛特则缩在她的座位里,来回瞅着这两个男人,好像在盘算谁会先动手来揍她一顿。
“扎普先生,”欧士气喘吁吁地说,“真是见鬼了,我的车怎么也发不动。你能不能行个好,下去帮我推一把?我太太也能做,不过这会儿她正给孩子喂奶。”
“用我的车吧?”莫里斯说,并把钥匙掏了出来。
欧士的脸部表情即刻松弛。“上帝保佑你,扎普先生,你真大方,不过我不想担责任。”
“用吧,只不过是辆租来的车嘛。”
“好是好,可保险的事怎么说?”关于汽车的保险问题,欧士不停地问长问短,弄得莫里斯也担心起雷利夫人的生命安危来了,于是提出别再讨论个没完,自己开车送欧士去得了。医生对他感谢再三,随后飞奔下楼,同时回头对着伯纳黛特大喊,让她离开莫里斯的房间。“慢慢看,”莫里斯对那姑娘说,一边跟着医生走了出去。
他们在灯光昏暗的小街中行驶,欧士在为莫里斯指路的间隙,还盛赞他的汽车,那是莫里斯在伦敦机场租的一辆再普通不过的英国产奥斯丁车,马力也不足。尽管有些匪夷所思,莫里斯试着想象,如果他驾驶的是辆深橙色的莲花跑车,设有黑色凹背皮摺椅、遥控聚光灯、防眩罩前灯、流线型后视镜和八声道立体音响,欧士会作何反应。圣母马利亚,他非当场心脏病发作不可。
“就在前边,前边靠左,”欧士医生说。“雷利先生就在门口等着我们。上帝保佑你,扎普先生。你真太好了,在这样的夜晚还愿意出门。”
“别客气,”莫里斯说。他在房子前面停下,一边还要挡开心急如焚的雷利先生。他显然错把莫里斯当成了医生,要把他从方向盘后拖出来。
然而他的确是太好了,好得不像莫里斯·扎普寻常所为。对此他的感慨显得越来越真切,尤其是当他坐在雷利家里阴惨惨的客厅里,等着欧士结束医治任务,或后来开车穿过幽暗的街道送医生回家,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对雷利夫人病情的可怕描述的时候。他反思一天的所作所为——帮助斯沃洛夫人找她丈夫的书;让那个爱尔兰孩子看他的电视;驾车送欧士出诊——一边纳闷自己中什么邪了。他逐渐染上了待人友善的英国病吗?他可得留神了。
菲利普估计从霍根家的聚会步行回家不远,可是天开始下雨了,他后悔没有打电话叫辆出租车。他真得着手给自己弄辆车了。他一直拖着这事儿,是因为害怕和美国的二手车交易商打交道,这些人无疑比他们的英国同行更加难缠、心黑和奸诈。当他到达毕达哥拉斯道的住所时,发现竟忘带弹簧锁钥匙了。真是雪上加霜。这个晚上本来就被查尔斯·布恩和扎普夫人弄得糟透了。幸好房子里有人,因为他能听到微弱的音乐声;可是他不得不反复摁了几次铃,拴链子的门才开了一道小缝,梅勒妮·伯德从门缝紧张地朝外张望,接着脸上才露出笑容。
“哎呀,嗨!是你啊!”
“非常抱歉——忘带钥匙了。”
她打开门,冲身后喊道,“没事,只是斯沃洛教授。”她咯咯笑着说:“我们还以为是雷子呢。我们在吸烟。”
“吸烟?”随后他闻到空气中有股甜丝丝的辛辣味道,这下他明白了。“噢,对,当然。”“当然”二字本是希望对方听了觉得他很有礼貌,结果却只听出他的尴尬,事实上他确实觉着尴尬。
“一起来点?”
“谢谢,不过我不抽烟。不是,我是说……”
菲利普说话支支吾吾。梅勒妮笑了。“那就来点咖啡。大麻嘛,随意吧。”
“太感谢了,不过我还是先弄点吃的。”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梅勒妮今晚特别迷人,身穿一件白色农妇式长裙,一直拖到光脚丫,棕色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眸子滴溜溜地瞪得滚圆。“先得吃东西,”他补充说道。
“晚餐还剩下一些比萨饼。如果你喜欢。”
哦,是的,他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喜欢比萨饼,于是便跟着梅勒妮穿过过道,来到底层的起居室。屋里灯光刺眼,一个巨大的橙色球形纸质灯罩悬挂在离地面约二英尺的位置。房间里还配有低矮的小桌、床垫、坐垫、一张充气式扶手椅,砖板砌成的书架和一套看上去花费不菲的立体声音响,正放出哀怨的印度音乐。墙壁上贴满了迷幻海报,烟缸、盘碟、酒杯、玻璃杯、杂志和唱片封套扔得满地都是。房间里有三个小伙子和两个年轻姑娘,她们是梅勒妮的室友卡罗尔和迪尔德丽,菲利普见过她们。梅勒妮很随便地把他介绍给三个小伙子,可他马上就忘了他们的名字,只能靠各人所穿的不同奇装异服来加以辨别——一个身穿内战时期的联邦军服;一个脚踏牛仔靴,身穿一件破旧的花呢大衣,长及脚踝;第三个身披宽松的黑色柔道服。最后一位肤色也是黑的,还带着一副黑框太阳镜,生怕别人对他在种族问题上的立场存疑似的。
菲利普坐到其中一个床垫上,坐下时,感到自己英式套装的肩部向上拱,碰到了耳朵。他脱掉上衣,并松开领带,也算是努力和周围人的整体服装风格相协调吧。梅勒妮给他端来一盘比萨饼,卡罗尔给他倒了一杯涩口的红酒,酒瓶是一加仑装的,放在一个柳条篮里。他吃饼时,其他人把一根叫做“棒儿”的东西传来传去,他知道那肯定是大麻。他吃完比萨饼后,赶快点燃了烟斗,从而有了不用吸服这种毒品的借口。他一边向空气中喷出阵阵烟雾,一边诙谐地描述如何发现自己被独自晾在了霍根家中。他的描述颇受众人欢迎。
“你想和那女人相好吧?”黑人摔跤手问。
“不,不,我中圈套了。事实上,她是跟我交流的那位扎普教授的妻子。”
梅勒妮像是吃惊不小。“这我还不知道。”
“你认识他吗?”菲利普问。
“浅知而已。”
“他是个法西斯分子,”联邦士兵说,“他是个大名鼎鼎的校园法西斯分子。每个人都知道扎普。”
“我曾选过扎普的一门课,”牛仔说,“我的论文得了一个破C,可是上一次我用同样的论文却得过A。我也跟他讲了。”
“他怎么说?”
“叫我滚蛋。”
“喔!”黑人摔跤手哈哈笑起来。
“克鲁普怎么样?”联邦士兵问,“克鲁普让学生们自己给自己打分。”
“你在骗我们吧,”迪尔德丽说。
“是真的,我发誓。”
“那岂不是每人都给自己打A?”黑人摔跤手问。
“有趣的是,并非如此。事实上有个丫头给自己打了个不及格。”
“拜托!”
“绝不是胡扯。克鲁普试图说服她别那么做,说她的论文至少可以得C,可是她偏要不及格。”
菲利普问梅勒妮是不是尤州州大的学生。
“原来是。后来算是退学了。”
“再不回去?”
“不,我不知道。也许吧。”
看起来他们全都是,或者曾经是这所大学的学生,不过跟梅勒妮一样,他们对于各自的背景和未来的打算全都语焉不详,讳莫如深。他们看上去完全是活在当下。对于菲利普,一个总是焦急地展望假想的未来,同时又转过头忧虑地回顾过去的人,很难理解他们。不过他们很有意思,也很友好。
他教给他们一个他读研究生时发明的游戏,每个人必须想出一本他不曾读过的名著,而在场凡是有人读过这部著作的话,他就可得一分。联邦士兵和卡罗尔分别以《荒原狼》[29]和《O的故事》[30]猜五得四,并列获胜,是菲利普两次都导致他们失掉那一分。他自己提出供猜的狄更斯《雾都孤儿》——通常必胜无疑——却不灵了。
“这个游戏你叫它什么?”梅勒妮问菲利普。
“丢面子。”
“好名字。丢面子……”
“你看,你必须让自己丢了面子才能获胜,或者去阻止别人获胜。有点像克鲁普的打分办法。”
又一根大麻香烟传递开来,这次菲利普吸了一两口。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一直在喝红酒,以便适应这个聚会越来越兴奋和感染性的气氛——因为它看上去像是聚会,或者可能是交心治疗小组。这后一种说法对菲利普来说很新鲜,为此这些年轻人尽力向他解释。
“就是说,要除去你的心理障碍。”
“克服寂寞。克服爱的恐惧。”
“重新发现你自己的肉体。”
“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心烦。”
他们互相交流了一些轶闻趣事。
“凡事开头难,”卡罗尔说。“一上来你会感到浑身冰冷,拘谨失措,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来这里。”
“说到我去的那次吧,”联邦士兵说,“我们都不知道谁是组长,而他也不自报家门,就好像是故意的,结果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整整一小时,鸦雀无声。”
“听起来像是我的一个讨论班,”菲利普说。但是他们太沉迷于这一主题,对他的小儿科笑话毫无反应。
卡罗尔说:“我们的组长用了一个巧妙的方法打破沉寂。每个人必须把手袋和钱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放在桌上。用意,你知道,是完全的自我暴露,从里到外,让每个人看看你寻常隐藏不露的东西,比如安全套、卫生巾、以前的情书、教会奖章,以及色情照片,等等。真是大暴露,你都想象不到。比如有个家伙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海滩上的汉子,全身一丝不挂,除了一把带皮套的枪。原来是那家伙的老爸。好玩吧?”
“要得!”联邦士兵说。
“我们现在就来暴露一下吧,”菲利普说,一边把他的钱包扔到大家围坐的圆圈当中。
卡罗尔把里面的东西摊开在地板上。“没劲,”她说。“只是些预料之中的东西。全都无聊,像个正人君子。”
“我就是这么个人,”菲利普叹着气说。“下一个轮到谁?”但是其他人手上都没有钱包或手袋。
“反正都是瞎扯淡,”牛仔说。“在我的那个组里,大家试着学习肢体语言……”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梅勒妮翻看着他的照片问道。“挺逗人爱的,就是看上去有点伤心。”
“那是因为我对他们感到很烦躁,”菲利普说。
“这是你太太吗?”
“她也很烦躁,”他说。他发现这个新词极富表现力。“我们是非常烦躁的一家子。”
“她很可爱。”
“那是很久以前拍的,”菲利普说,“那时候本人也很可爱呢。”
“我觉得你现在也很可爱,”梅勒妮说着凑上身去亲吻他的嘴唇。
菲利普感到一种二十多年不曾有过的肉体刺激:一种温馨、酥软的刺激,发自体内深处某个要害中心,然后向外发散,一边慢慢消退,最后到达身体的末梢。在那一吻中,他重新体验到青春期性亢奋那种无助的狂喜,以及所有的难堪感觉。他无法让自己再去直面梅勒妮,而是怯懦地盯着自己的鞋子,说不出话来,羞得耳朵发烧。傻瓜!懦夫!
“嘿,让我做给你们看,”牛仔说,一边把他的粗花呢大衣脱掉。他站起身来,用脚把摊在地板上的一些脏兮兮的陶瓷碗碟踢开。梅勒妮把盘碟摞在一块儿,拿到厨房去。菲利普一溜小跑到她前面去开门,一想到在水槽旁可以和她单独面对面交谈,他好不开心。他洗餐具要比做肢体语言在行多了。
“我来冲洗还是擦干?”他问,看到她面无表情,又问道,“要我帮着洗餐具吗?”
“噢,我就把它们泡在那儿。”
“我不介意洗餐具的,你知道,”他花言巧语地哄着。“说真的,我喜欢干。”
梅勒妮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上部门牙有一颗有点歪:这是此刻他能在她身上发现的唯一缺点。她身穿一袭胸口下方带褶的白色长裙,一直垂到光脚丫,美得像招贴女郎。
“就把它们放在这里。”
他跟她走回起居室。牛仔和卡罗尔正背对背站在房间中央。“你要做的就是通过互相摩擦来交流,”他解释说,并用动作配合着语言。“顺着你的脊椎,肩胛骨——”
“屁股……”
“对,屁股。大多数人的背都是没有知觉的,就是没有知觉,因为做什么都不用背部,懂吗?”牛仔让位给联邦士兵,并开始指导迪尔德丽和黑人摔跤手这一对儿。
“你想试试吗?”梅勒妮问。
“好的。”
她的背部靠在他学究式的曲背上,那感觉是又挺又软,她又把臀部贴着他细长的双腿,贴得好紧,让他销魂。她甩在背后的秀发,像瀑布一样披泻在他的胸前。他欣喜若狂。她咯咯笑着。
“嘿,菲利普,你用肩胛想告诉我什么?”
有人把灯光调暗,并打开印度锡塔琴音乐。在弦声曼曼、烟雾缭绕的橙色微光中,他们摆动着身体,彼此紧贴着扭来扭去。这是跳舞,他们全都在跳,他也在跳——渴望已久的自由、即兴、酒神放纵之舞,他终于跳上了。
梅勒妮与他四目相对,可她的眼光是茫然的。她用身体倾听着音乐,她用眼帘在听;她用乳头在听;她用小脚趾在听。音乐声已经非常低曼,可是依然声声入耳。她摇晃着,他也摇晃着,大家全都摇晃着,微微摇晃并频频点头,脚步合着拍子,随着拨弄琴弦的手指突然加快或放慢,随着咚咚的轻快鼓声以及音调和音色的抑扬起伏而翩翩起舞。接着拍子越来越快,尖利的弦声越来越刺耳,又快又响,而他们的舞步也随着音乐移动得更加迅猛。他们扭着抖着,跺脚,高举手臂把手指捻出噼啪声,又忘情地拍手。梅勒妮先是弯腰,继而挺起上身,头发随着扫过地面,之后又甩向天花板,在橙色灯光下化作难以数计的缕缕纤丝。眼球翻滚,汗珠津津,乳房蹦跳,肉体啪啪碰撞;尖厉又亢奋的叫喊声穿破烟雾。然后,音乐声戛然而止。他们都瘫倒在坐垫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咧嘴大笑。
随后,牛仔教他们用脚做按摩。菲利普脸朝下躺平,梅勒妮光着脚在他背上踩来踩去。那种感觉非常奇妙,既爽又痛。虽说他的脸紧贴着坚硬的地面,脖子扭着,气从肺里被挤压出来,肩胛骨差一点没被踩出胸口,脊椎更像一个生锈的门铰链似的吱吱作响,可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一次性高潮。想一想也没什么奇怪,一些男人还花大钱到妓院买这种服务呢。当梅勒妮在他的臀部站稳时,他轻轻呻吟一声。她跳了下来。
“我伤着你了吗?”
“没有,没有,没事。继续吧。”
“该我了。”
不行,他说他不干,他太重,还笨手笨脚,会把她的背踩坏的。可她坚持己见,一下子平卧在他面前,穿一身白色长裙的她看上去像个要献身的处女。说到妓院……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卡罗尔正在黑人摔跤手魁梧的身躯上跳上跳下,“使劲踩我,宝贝,使劲踩我,”他呻吟着说。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牛仔和联邦士兵正和迪尔德丽做着某种非同一般的复杂动作,只听得他们哼着叫着,直喘粗气。
“来吧,菲利普,”梅勒妮催他。
他脱掉鞋袜,小心翼翼地爬到梅勒妮背上,并伸出双臂来保持身体平衡,因为脚下的肌肉和骨头经他一踩有些吃不住。哦,老天,用长有老茧的双脚踩揉姑娘柔软如水的身体真有种可怕的快感,踩葡萄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对这个俯卧小女子的主宰,让他感到一种劳伦斯式的神秘乐趣,尽管他担心她可爱的乳房会被坚硬的地板压平,因为如果他没弄错的话,她的乳房没有内衣的保护。
“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没有,很好,这对我的椎骨大有好处,我能感觉得到。”
他一只脚在她的后腰上站定,以保持身体平衡,另一只脚轮流踩在那两半屁股上。他这才发现,脚部其实是一处被大大低估了的动情区。接着,他失去了平衡,一个后退踩上一只咖啡杯和托盘,杯盘顿时粉碎。
“噢,天啊,”梅勒妮坐起来叫道,“脚有没有划破?”
“没有,不过我最好把这些碎片清理掉。”他把脚伸到鞋里,拖着步子把碎片拿到厨房,正往垃圾桶里倒时,牛仔冲了进来,开始翻箱倒柜。他只穿了条三角裤。
“看到色拉油在哪儿了吗,菲利普?”
“有人又饿了?”
“不,不是。我们准备把对方脱光,然后用油互相揉搓。试过吗?棒极了,啊!”他从一个餐具柜里拖出一大罐玉米油,然后得意扬扬地把罐子抛向空中。
“需要辣椒和盐吗?”菲利普怯生生地打趣道,可那牛仔已经往外走去。“快来吧!”他回头说,“聚会开始来劲了。”
菲利普慢慢系着鞋带,以便拖延作出决定的时间。过后,他来到过道。笑声、喊叫声和更多锡塔琴声从昏暗的起居室传来。房门半开着,他在门槛旁犹豫不决,随后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出这套公寓,来到通向他自己空房的楼梯上。与此同时,自我的某一部分在悔恨地说,“你早过了做那种事的年龄了,斯沃洛,你只会感到尴尬,出洋相。再说,还有希拉里怎么办?”而自我的另一部分则说,“狗屁!”(听到自己用这个词,即使只是在内心独白中,让他惊讶)“狗屁,斯沃洛,你又什么时候年轻过,可以做那种事?你就是胆怯,害怕自己,害怕妻子,可是想想你错过的是什么,往梅勒妮·伯德身上抹色拉油,只要想想那情景!”这么一想,他果真在自己住房的门外转过身,考虑要不要回去。正在这时,他惊诧地发现梅勒妮正窸窸窣窣从他身后走上楼梯。她低声说,“不介意我今晚住在你这儿吧?碰巧让我知道,那些男人当中有一个不久前得过性病。”
“当然不介意,”他轻声嘟哝着把她让进屋里。他突然变得非常清醒,心儿怦怦乱跳,肠子像全化了似的。他自问:这事真的要发生了吗?——和一个女人枯守十二年之后,他要和另一个女人做爱了?就是这么简单吗?事先没有做准备,不用讨价还价?他打开屋里的灯,突然大放光明的灯让两人都觉得刺目。即使梅勒妮也显出点羞态来。
“你建议我睡哪儿?”她问。
“我不知道,你想睡哪儿?”他领她穿过过道,为她打开一扇扇房门,像个酒店的小工。“这是主卧室,”他说,一边把灯打开,只见屋里有一张特大号的床。夜里,他在床上舒展开全身时,感觉它足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要不这儿另有一间,我用作书房,不过里面搁了张床。”他走进书房,把一些书和报纸从长沙发上拿开。“真是相当舒服的,”他说,又把手指张成八字形,用力压一压床垫。“你选吧。”
“嗯,我想这得看你想不想和我做爱。”
菲利普畏缩了。“嗯,你觉得如何?”
“说真的,我宁肯不要,菲利普。并非针对你,只是我实在累死了。”她打起哈欠来,像一只猫。
“那样的话你就睡我的床,我睡这里。”
“噢,不行。我睡长沙发。”她斩钉截铁地往那上面一坐。“挺好,真的。”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浴室在过道尽头。”
“谢谢。你真好……”
“别客气,”菲利普说着弓身退出房间。他不知道就这么走开,自己应该感到欣慰还是难过,而正是这种优柔寡断让他难以入睡,他在自己的特大号床上烦躁地翻来覆去。他打开带闹钟的收音机,调低音量,希望它能给自己催眠。收音机仍调在他前一天晚上最后听的那个“查尔斯·布恩秀”电台。这会儿,那女黑豹党人正向一个打去电话的听众解释,在工业资本主义后期,如何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运用到受压迫的少数种族的处境中来。菲利普关掉收音机。过了一会儿,他到浴室拿了一片阿司匹林。书房的门半掩着,他没多想什么就走了进去。梅勒妮睡得正香:他能听到她沉稳的呼吸声。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灯罩下的光线在睡着的姑娘身上洒下淡淡的光晕。她的长发浪漫地散落在枕上,一条裸露的手臂垂到地面。穿着睡衣的他就这样坐在那儿,打量着她,直到一只脚都坐麻了。他试图搓一搓让脚恢复知觉,这时梅勒妮睁开了双眼,盯着他看。目光先是茫然,后是恐慌,再后来迷迷糊糊地认出了他。
“我来找本书,”他解释道,一边还在搓他的脚。“好像睡不着。”他神经质地一笑。“太兴奋了……想到你在这里。”
梅勒妮掀开被单的一角,做出一个默许他进来的动作。
“你太好了,你肯定不介意吗?”他嘟囔着,就像一个人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别人让给自己一席之地。他上去后确实够挤的,他不得不紧贴着梅勒妮以免掉出去。她赤裸的身体很温暖,靠着也舒服。“噢,”他叫出声来,“啊。”不过事情总体来说不太成功。女人仍然半睡半醒,在他这方面,艳遇的新奇感叫人分心。他的高潮来得太快,没让她觉着多少快感。事后,她又睡去,用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还含糊地叫了一声“爹”。他做贼般地从她怀抱中挣脱,然后蹑手蹑脚爬回到他的特大号床。他并没有在床上躺下,而是跪着,仿佛这是一口棺材,里面装着被谋杀的希拉里的尸体。他以手掩面。喔,上帝,罪过,罪过啊!
莫里斯·扎普噤若寒蝉似的缩在门后,听着伯纳黛特的悲号和欧士医生的咒骂声,感到某种愧疚的折磨。欧士正用皮带的一头抽打伯纳黛特,因为她正在看一本淫秽书刊时,被他逮住了;而且小姑娘不光是看,一边还自慰——如此放纵(欧士大发雷霆)实在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如果她碰巧在到达告解室之前死了(从她的尖叫声来判断,非常可能被打死),她的灵魂会被直接扫进地狱。而且,手淫无疑是损害肉体和精神的一个原因,会导致失明、不育、子宫颈癌、精神分裂、女性色情狂,还会导致精神病患者的那种全身瘫痪……莫里斯感到愧疚,是因为那本惹出大祸的淫秽书刊就是《花花公子》,当晚早些时候他曾仔细研读,一个小时前是他亲手给了伯纳黛特,因为他送欧士到雷利夫妇家又驾车回来后,发现伯纳黛特正借着电视闪烁的微光看得津津有味。她看得太着迷,所以晚了一微秒,没能及时把杂志合上塞到椅子下面去。她又羞又怯,一边悄悄往门口挪去,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抱歉。
“你喜欢《花花公子》?”莫里斯柔声说道。她疑虑地摇摇头。“拿去,借给你了,”他说着把杂志扔给她。杂志掉在她脚边的地上,碰巧翻开在一月份封面女郎的裸体照片插页,那美人正对着镜头挑逗地撅起臀部。伯纳黛特忐忑不安地冲他咧嘴一笑,露出她的大牙缝。
“谢谢,先生,”她说着抓起杂志,顷刻不见了踪影。
这会儿她的尖叫声逐渐转弱,变成沉闷的抽泣。这时扎普听到那个怒不可遏的一家之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他匆忙回到坐椅,打开电视。
“扎普先生!”欧士闯进房间,站在莫里斯和电视中间叫道。
“进来,”扎普说。
“扎普先生,你愿意看什么书本不关我的事——”
“你能否把右臂举起来,就一点点?”莫里斯说。“你挡着我看电视了。”
欧士顺从地举起手臂,活像一个在法庭上宣誓的人。从他腋下可见电视上草莓掼奶油的广告,那猩红的颜色,就仿佛医生腋下鼓起一个恶心的水泡。“可是我必须告诉你别把色情书刊带进这所房子。”
“色情书刊?我?我哪里有这种东西!”莫里斯嬉皮笑脸地说,相信这种封住人嘴的话欧士还是头一次听到。
“我是指伯纳黛特从你房间里拿的一本下流的杂志。你不知情,我相信。”
莫里斯避开对方的试探,这显示勇敢的伯纳黛特没有招供。“你不会碰巧说我的那本《花花公子》吧?太荒唐了,《花花公子》可不是色情杂志,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瞧,教会的人也看,还为它撰稿呢!”
“也许是新教的牧师,”欧士不屑一顾地说。
“我能拿回来吗,请问,”莫里斯说。“杂志。”
“我已经把他毁了,扎普先生,”欧士严厉地宣称。莫里斯不相信他的话。不出三十分钟,此人就会躲到什么地方,自慰,对《花花公子》里的照片垂涎欲滴,当然不是姑娘们的照片,而是五颜六色的威士忌和高保真音响设备广告……
电视里的商业广告结束了,欧士最喜欢的一套电视剧的演创名单出现在屏幕上,伴随着耳熟能详的主题曲。医生开始斜眼偷瞥,只是身体仍保持着生气时的僵硬姿势。
“为什么不坐下来看呢?”莫里斯说。
欧士慢腾腾坐到他的老位子上。
“这绝不是针对你,你明白,扎普先生,”他怯懦地咕哝。“可是如果欧士夫人发现那个姑娘在看那种东西,肯定跟我没完。伯纳黛特是她的侄女,她觉得对姑娘道德方面的健康成长责无旁贷。”
“那是自然,”莫里斯安慰他道。“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波旁威士忌?”
“来一丁点苏格兰威士忌就好,扎普先生。我为刚才的发作道歉。”
“别提它了。”
“我们当然已饱经世故,可是一个直接从斯莱戈来的小姑娘……我想如果你能把任何煽动情欲的读物都锁起来,我们大家都可以放宽心了。”
“你认为她会私自闯进这里?”
“嗯,白天她确实进来打扫房间……”
“有这等事?”
莫里斯每周为这一服务额外支付三十先令,不过他怀疑,其中大部分,如果有的话,是否会落到伯纳黛特手里。第二天早晨莫里斯在楼梯上从她身边经过时,塞给她一英镑的钞票。“我知道你一直在打扫我的房间,”他说。“你干得很好。”她咧开看不见牙齿的嘴冲他一笑,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眼睛。
“今晚要我来找你吗?”
“不,不。”他慌了神,连忙摇头。“你误会我了。”不过这时她已听到楼梯口传来欧士夫人重重的脚步声,便赶快走开了。若是以前,莫里斯肯定会抓住这样的机会,管她有牙没牙,可是现在——要么是他的岁数,要么是天气,他不知道——不过他觉得自己没这股子劲,无法采取主动,无法面对可能的复杂后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如果他和伯纳黛特被欧士夫妇捉奸在床,或是小姑娘请求允许她进屋时,哪怕他只站在门后,会是何种情景。仲冬时节,在卢密奇非重找新住所不可的代价,可太昂贵了。为了避免出事,同时也因为自己有理由好好歇一阵,莫里斯决定去伦敦旅行,并在那儿过一夜。
菲利普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他梦到正在家里的厨房洗餐具。盘子从他失去知觉的手指间纷纷落下,并撞在水槽下面的瓷砖上摔得粉碎。好像有梅勒妮在一旁帮他,失神地盯着那些越积越多的碎片。他一边叹息,一边揉着眼睛。起初他只感到身体不适:不消化,头痛,嘴里还有硫磺的怪味。走向浴室途中,他迷离的目光穿过书房开着的门,看到长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一堆被单,这才记起发生过的事。他用粗嘎的声音,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梅勒妮?”没有回答。浴室没人。厨房也没人。他拉开客厅的窗帘,阳光顿时洒进房间,他忙不迭往后退缩。人去楼空。她走了。
现在该如何是好?
他的灵魂和他的肠胃一样在翻江倒海。梅勒妮那么随便地屈从于他疲倦又笨拙的欲望,回头想想,令人震惊,感动,兴奋又费解。他猜不出,她会赋予这次一夜情何种意义,更不知道以后两人再碰到时该怎么做。不过,他用双手捂着突突抽痛的头,提醒自己,道德问题比礼节问题重要。根本问题是:他还想重续旧欢吗?或者说(因为那是个愚蠢的问题,谁不想再做?)如果机会再次出现,他准备再做那种事吗?他真没白住在这个叫“滑坡”的地方,他望着窗外的风景郁闷地想。
那天他向窗外望了很久,不愿冒险走出公寓,直到他就如何处理和梅勒妮的关系拿定主意——要么培育两人的关系,要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曾想给希拉里打个长途电话,看看妻子的声音能否对他混沌的思想起到电休克疗法的作用,可是在最后一分钟他怯懦了,转而让接线员接通“国际鲜花速递”的电话。日落时他仍在犹豫不决。他早早睡下,夜半,他在梦中遗精后醒了过来。显然,他正在快速重返青春期。他打开收音机,听到的第一个词是“污染”。查尔斯·布恩正在讲述世界末日,说的好像是美国陆军埋下大批神经毒气罐,其剂量足以杀死地球上所有的人;毒气罐用坚固的混凝土封着深埋在地下洞穴里,可不幸的是,美国陆军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些洞穴正好位于穿越尤福利亚州的地质断层线上。
菲利普决定,应该去找梅勒妮,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如果他说明自己的感受,也许她可以帮他解开这个结。他模糊的想法是,两人建立一种成熟、自如的朋友关系,不一定非要再次上床不可,话说回来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好,明天就去找梅勒妮。他重新入睡,这次梦到厄瑟普发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地震,而他是最后一个逃离这座城市的人。他独自坐在从厄瑟普机场起飞的飞机上,飞机沿跑道猛烈前冲,他望望窗外,看到地面裂缝像追着跑道铺路石一样疯狂向前延展。飞机刚刚离地,大地豁然开裂,似乎想把飞机吞噬。飞机陡峭地在空中爬升,倾斜颠簸,他盯着窗外厄瑟普城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宫殿和圆形穹顶、直插云天的大厦,全都在熊熊燃烧,然后塌陷着滑入大海。
第二天早晨,海湾和城市安然无恙,在阳光中笑意盎然,仍在等待着地震的猛击;可是梅勒妮却不见踪影——那天没有,第二天没有,再后来也没有。菲利普不分早晚在屋子进进出出,还找到借口在过道里徘徊并在楼梯上大声吹口哨,可全是徒劳。他经常看到卡罗尔和迪尔德丽,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她们梅勒妮在不在。没有,她们说,她走几天了。她们能帮他什么忙吗?他谢过她们:不用。
那天下午,他在“帝乐堂”的一条走廊里被一双靴子绊了,结果发现是那天夜里的牛仔,他正蹲在霍华德·凌博姆办公室门外,等着接受辅导。
“嗨!”牛仔冲他打招呼,狡猾地一笑。“梅勒妮怎么样?”
“不知道,”菲利普说。“我最近没看到她。你呢?”
牛仔摇摇头。
凌博姆微弱的鼻音腔飘出传到走廊:“你在论文里好像把‘萨太’[31]和‘萨梯’[32]这两个词搞混了,雷诺克斯小姐。‘萨太’是一种讽刺诗;‘萨梯’是一个淫荡的怪物,一半是人,一半是山羊,所有时间都在追求林泉仙子。”
“我得走了,”菲利普说。
“走好,”牛仔说。“放松点。”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感到自己正滑入痴迷境界。那晚,他相信自己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是梅勒妮的声音,她正跟查尔斯·布恩交谈。叫人心痒难熬的是,他打开收音机时只听到对话的结尾部分。“你不觉得,”梅勒妮如是说,“我们得追求一种建立在分享而非拥有基础之上的全新人际关系概念吗?我是说,类似一种情感的社会主义……”
“对极了!”
“以及感官的社会主义,还有……”
“说下去?”
“嗯,就这些了,我想。”
“嗯,谢谢,很棒。”
“嗯,我想到的就这些,查尔斯,晚安。”
“晚安,再打电话来,随时。”布恩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那个姑娘——是梅勒妮吗?——笑着挂断电话。
“QXYZ地下广播,”查尔斯·布恩拖长声调报出台名。“这里是查尔斯·布恩‘秀’,达克州长试图封杀的那个节目。拨打电话024-9898,让我们听听困扰你的想法。”
菲利普从床上跳下来,披上晨袍,跑下楼来到底层公寓。他摁了门铃。过了好大一会儿,迪尔德丽才走到门前,从里面叫道:
“谁啊?”
“是我,菲利普·斯沃洛。我想和梅勒妮谈谈。”
迪尔德丽打开门。“她不在。”
“我刚刚听到她在广播里说话。她打电话到查尔斯·布恩‘秀’去了。”
“那么,她不是从这里打的。”
“你肯定吗?”
迪尔德丽把门大开。“想进来搜搜吗?”她嘲讽地问。
“非常抱歉,”菲利普说。
我必须尽快一下子解脱才好,他爬楼梯时对自己这么说。我需要休息一下,分分心。在接下来的一个闲来无事的日子,他乘坐公共汽车穿过长长的双层大桥,来到厄瑟普市中心。就在他下车的同一时刻(尽管计入时差他要早七个小时),莫里斯·扎普正坐在伦敦希尔顿的烤肉馆里,开始贪婪地啃噬抵达英国以来所见过的第一块像模像样的牛排。
希尔顿是贵得要命的酒店,但是莫里斯认为他在卢密奇待了三周后,亏欠了自己,可以放纵一下了;而且,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钱有所值,好好在十六楼温暖、隔音并配有豪华家具的客房里享受一番。入住后,他已经冲过两次淋浴,光着身子在规格合适的地毯上来回走动,沉浸在畅流的暖气热浪中,然后爬回到床上,打开电视。他从送餐到房服务处订了午餐——先是一大杯曼哈顿鸡尾酒,接着是一个配有炸薯条的总会三明治,然后是à la mode[33]的苹果馅饼。全都是美国生活方式当中每天都有的简单享受,可是在背井离乡之际竟成了难得的奢侈。
然而,他不情愿地承认,也许该到旋转门外面去看看多姿多彩的伦敦了。他在餐厅美美地吃了个肚圆,摇摇摆摆走出来,在大堂的雪茄店买了一包昂贵的长雪茄。他穿上外衣,戴上手套和一顶赫鲁晓夫式黑色尼龙仿皮帽。这帽子是他从卢密奇一家连锁店买的。他走进伦敦阴冷的夜晚,顺着皮卡迪利大街走到环形广场,然后穿过沙夫茨伯里大街,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索霍区。每隔几码,就有在脱衣舞夜总会门前瑟瑟发抖的贩子跟他搭话。
莫里斯·扎普已经在全世界最大的一个脱衣舞业中心,也就是厄瑟普的南部滨水区的门口,生活了数十年,却从未真正体验过这种娱乐。色情电影,有的。下流书刊,当然。色情作品是被尤州州大知识分子视作当然的一种消遣。可是脱衣舞,还有原产于厄瑟普的脱衣舞各种专门变异形式……
就在此刻,菲利普·斯沃洛生平首次欣赏的恰恰正是这些:他是到南部滨水区来重温旧梦的,这会儿却正站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脱衣舞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舞厅一个接一个沿着科尔特大街摩肩接踵地排开——舞女袒露着上身,光着屁股在乒乓馆服务,还有的管轮盘赌,擦皮鞋,烧烤,玩儿那谁都可以参加的摔跤,表演扭臀舞。以前,这里曾有正经的酒吧、咖啡馆、手工艺品商店、画廊、讽刺诗人夜总会和地下室诗歌酒店。如今却全是其大无比的霓虹灯广告:小姐!小姐!小姐!脱衣舞—脱衣舞—脱衣舞—脱衣舞,在阳光下都变了形(因为在尤福利亚还只是下午),并要把游手好闲的男人引诱到丝绒窗帘后烟雾缭绕的黑暗中来。里面的摇滚乐一会儿嘭嘭,一会儿嚓嚓,外面画中的小姐挺着光溜的大奶子,活像导弹的头锥,“全裸着在你眼前跳,绝对一丝不挂……”
……那些东西严格限于乡巴佬、旅游客和生意人娱乐。莫里斯·扎普可是见过世面的。倘有同事或学生看到他光顾南部滨水区的某个脱衣舞酒吧,那他的名声将毁于一旦。“什么?莫里斯·扎普?去看裸胸表演?莫里斯·扎普花钱去看光奶子?怎么回事,莫里斯,这一阵性事干得不够?”这样的揶揄会层出不穷。所以莫里斯在南部滨水区从未跨进任何一家脱衣舞夜总会的门槛,尽管他在继续前行去餐厅或电影院的路上走过它们门前时,经常由于低级趣味的好奇而蠢蠢欲动。此刻,站在索霍区这异国地方的色情场所,离家六千英里,只有身旁的陌生人会注意到他,而且他觉得人数不会很多(因为这是一个阴冷的夜晚)。“为什么不呢?”接着他就一头扎进路过的下一家脱衣舞厅,那儿的门口站着一个表情阴郁的印度人。
“为什么不呢?”菲利普·斯沃洛心里嘀咕。“这是我从未看过但一直想看的东西,而且有什么害处呢,况且谁又会知道呢?再说,这是一种具有文化和社会学意义的现象。就是不知道要多少钱。”他从大街的一头到另一头走了个来回,打量着天还没黑这么早就营业的那些店家,最终选择了一个自称“猫咪扭扭舞”的小酒吧,广告上说这儿上身和下身脱光的舞女都不收服务费或额外收费。他深吸一口气,钻进那晦冥之中。
“晚上好,先生。”那印度人满面堆笑地打招呼。“请付一英镑,先生。就快开演了,先生。”
莫里斯付了一英镑,拉开粗呢门帘和弹簧门。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照明昏暗的小房间里,三排弯木椅摆放在一个低矮的小小舞台前。一盏聚光灯向舞台上投去一圈紫光,一台老掉牙的扩音器叽叽嘎嘎播放着流行音乐。屋里非常冷,除了莫里斯空无一人。他在前排中间的椅子里坐下等着。过了几分钟,他回到入口处。
“嘿,”他对印度人说。
“想要杯饮料吗,先生?啤酒,先生?”
“我想看脱衣舞。”
“当然,先生。马上,先生。请耐心一点。小姐马上就到,先生。”
“只有一位?”
“一次一位,先生。”
“里面冷死了。”
“我给你供暖,先生。”
莫里斯回到座位上,印度人跟了过去,把一个拖着长线的小小电热器搬了过去,只是线还不够长,到不了莫里斯所在的位置。电热器离开他的座位有几码之遥,在紫色的昏暗中闪着微光。莫里斯戴上帽子和手套,系好外套的扣子,然后铁着脸点燃一根新的雪茄,决心忍耐到最后。自己已经犯下大错,可他不准备认错。所以,他就这么坐在那儿,抽着烟,盯着空荡荡的舞台,还时不时捋擦自己冰冷的四肢,以保证血液循环畅通。
而菲利普·斯沃洛已做好失望、上当、挫败以及最终厌倦(因为一般人不都认为,商业化的性爱不是虚假就是令人生厌吗?)的准备,相反却发现自己一点不觉得无聊,而是相当着迷和愉快,他坐在位子上喝着一杯加了开胃汽水的杜松子酒(要一点五美元的高价,不过不收服务费倒是真的),而三个漂亮的年轻小姐中有一个,几乎全裸着,就在离他鼻子不到三码的地方跳舞。她们不仅漂亮,看上去还意想不到的心智健全又聪明,完全不是他预想中粗俗邋遢、不动感情的没教养女子,因此观众几乎会以为她们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爱,而不是为了钱——就好像她们喜欢跟着流行音乐滑动脚步,扭摆臀部。她们觉得既然跳起来了,索性脱掉衣服,这样同时也能给他人一点无害的享乐。她们一共有三个人,一个跳舞时,另一个送饮料,第三个休息。她们身上穿的贴身短内裤和无袖小肚兜就像小儿的内衣。她们在酒吧所有顾客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些轻薄布片穿上脱下,动作既不张扬,但又相当坦然,因为狭小的店堂里没有更衣室。脱衣挑逗是个十分误导的名目,因为根本谈不上什么挑逗,当她们轮换角色时,三人会友好地互相轻拍伙伴的肩,充满了体贴的友爱,就像修女学校接力队表现出来的那种。再没什么比这更不带肮脏意味的了。
莫里斯的雪茄抽了几近一半时,他听到一位小姐在粗呢门帘的那一边亮着嗓门说话——是道歉还是叫苦,他拿不准,因为她说自己正伤风感冒难受着呢。最后,印度人护送她走到房间一角一道简陋的屏幕后面。她穿着斯沃洛夫人一样的靴子,一步一拖,戴着一块头巾,手拿一个带拉链的小塑料包,活脱脱一个“西伯利亚五年计划小姐”,毫无性感可言。不过那个印度人显然觉得自己的信誉得以保全了。他满面笑容,拿起一只手握式麦克风,然后盯着仍是唯一顾客的莫里斯。印度人以雄浑的声音报幕: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们的第一位表演者是法兰西佳人菲菲。谢谢。”
印度人跑去摆弄录音机上的按钮,顿时音乐声大作。一个金发女子身穿镶花边的小围裙,内衬黑色胸衣和长袜,手拿羽毛掸,走进聚光灯圈,摆了一个亮相姿势。
“哟,撞鬼了,”莫里斯大声说道。
玛丽·梅克皮斯(因为来者正是她)上前一步,遮住眼睛上方的光亮。“你是谁?这声音好耳熟。”
“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怎么样?”
“嘿,扎普教授!你在这儿干吗?”
“我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印度人急忙走过来。“对不起!对不起!顾客们不许和表演者谈话。请继续表演,菲菲。”
“是的,继续,菲菲,”莫里斯说。
“听着,他不是顾客,他是我的熟人,”玛丽·梅克皮斯说。“要我为他脱衣,简直岂有此理。而且没有别的观众。不成体统。”
“本来就不成体统。脱衣舞是干嘛的?”莫里斯说。
“拜托了,菲菲!”印度人请求道。“你一开始表演,也许其他观众就会来。”
“不,”玛丽回答。
“你被解雇了,”印度人说。
“好啊,”玛丽答。
“过来喝一杯吧,”莫里斯说。
“哪儿?”
“希尔顿如何?”
“你说服我了,”玛丽说。“我去拿外套。”
莫里斯兴冲冲急奔出去,叫了辆的士。这个夜晚突然有了补偿。他期待着在希尔顿舒适的房间里和玛丽·梅克皮斯的关系再进一层。的士从路边开出时,他把手臂揽在她的肩上。
“像你这么个好女孩在那种下流娱乐场所里干吗?”他问,“套用句老话。”
“我希望有言在先,我只是和你去喝一杯,扎普教授?”
“当然,”他和颜悦色地回答。“还有什么?”
“首先,我还有孕在身。我没去做流产。”
“很高兴听到这个,”莫里斯干巴巴地说,一边把手臂移开。
“我想你会高兴。不过我的决定跟伦理道德没关系,明白吗?我仍然认为女人有权决定她自己身体的命运。”
“你这么想吗?”
“但是我在最后一刻因害怕而放弃了。那是在私人产科医院。姑娘们穿着睡袜来回徘徊,泪流满面。抽水马桶里全是血……”
莫里斯哆嗦了一下。“别告诉我细节,”他央求道。“可是脱衣舞又是怎么回事儿?那不是剥削吗?”
“当然。可我实在没辙了,又得混口饭吃。这是你不持许可证就能找到的一份工作。”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个糟糕的国家?”
“在这儿把孩子生下。我想让他有双重国籍,这样他长大后就可免服兵役。”
“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孩?”
“不管生男生女,我不会吃亏。在这个国家生孩子是自由的。”
“可是这种工作你还能做多久?要不你准备把你的表演改名为六甲女郎菲菲?”
“看得出你的幽默感没有变,扎普教授。”
“我在尽力而为嘛,”他说。
菲利普这会儿正在细啜慢品第四杯加了开胃汽水的杜松子酒,他已经把那三个“猫咪扭扭舞”女郎的身体剖析了近两个小时,感到自己对代沟的本质有了深奥的洞见:代沟者,年龄差异也。年轻人就是年轻,因而更美丽。她们皮肤光润,口腔里后排牙齿一颗不缺,腹部没有赘肉,乳房(啊!)坚挺,大腿(啊!啊!)没有丹麦青纹干酪那样的纹络。那么如何填平这一代沟?当然要通过爱。由梅勒妮那样的姑娘慷慨地把她们年轻、坚实的肉体奉献给像他自己那样枯衰的老朽,从而使生命之液得以重新循环。梅勒妮!在他这一新感悟的光辉里,她的行为看起来既简单又善意。他曾把这事和感情以及道德混在一起,多没必要啊。
他终于站起身离去。他的脚又发麻了,但是他的心却充满了对所有人的善意。他走出“猫咪扭扭舞”,被斜阳照射在科尔特大街地面上的光线刺得眼花缭乱,由于酒精的缘故脚下更有些不稳,还有些酥麻。好像再自然不过了,他这时没碰上别人,偏偏和梅勒妮·伯德迎头相撞,仿佛她是顺从呼应着他的愿望,突然出现在人行道上。
“哟,斯沃洛教授!”
“梅勒妮!我亲爱的姑娘!”他伸出双手,亲热地抓住她。“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从我身边跑开?”
“我没从任何人身边跑开啊,斯沃洛教授。”
“请叫我‘菲利普’。”
“我一直呆在城里,和一个朋友。”
“男朋友?”他焦急地问。
“女朋友。她丈夫坐牢了——他是‘尤州九十九’的一员,知道吗?她有点孤单……”
“我也孤单。回到柏罗丁我身边来吧,梅勒妮,”他说。这番话在他本人听来真是激情横溢,富有诗意。
“嗯,我现在有点脱不开身,菲利普。”
“来和我同住,做我的爱人。我们必至福至乐。”[34]他朝她大作媚眼。
“放松点儿,菲利普。”她不无疑虑地笑了笑,并试图把被他紧握的手臂抽出来。“那些扭扭女郎让你发情了吧。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她们真是脱得光光的吗?”
“是光光的。不过不如你漂亮,梅勒妮。”
“你嘴很甜,菲利普。”她设法脱身。“我想我得走了,再见。”她开始快步朝科尔特大街和主干道的四岔路口走去。菲利普踉踉跄跄跟在她身旁。街上人车开始熙来攘往。汽车的喇叭声嘟嘟,引擎声嗡嗡;行人在人行道上将他俩挤来挤去。
“梅勒妮!你不能再一走了事。你忘了那晚发生的事情了?”
“你一定要在街上告诉所有人吗?”
菲利普压低嗓门:“这种事是头一回发生在我身上。”
她停下脚步盯着他。“你是说——你是处男?”
“我是说除了我妻子,当然。”
她把手同情地放在他胳膊上。“我很抱歉,菲利普。如果我知道你这么在意,我不会卷入的。”
“我想事情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垂下头刻薄地说。夕阳已经沉落在屋顶后面,一阵凉风突然从海湾吹来,他打了个寒颤。下午的光辉已不见踪影。
“一个人有点醉意时总会发生那样的事。感觉很好,可是……你知道。”她耸耸肩。
“我知道不太成功,”他咕哝着。“不过再给我次机会吧。”
“菲利普,别这样。”
“至少在这儿和我共进晚餐。我们必须谈谈……”
她摇摇头。“对不起,菲利普。我真不能。我有个约会。”
“约会,和谁?”
“一个寻常的小伙子。其实我跟他并不很熟,所以我不想让他久等。”
“你准备和他做什么?”
梅勒妮叹了口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准备帮他找一套公寓。他的室友好像因吸服麦角酸迷幻剂过度兴奋,昨晚把他们的住所给烧了。再见,菲利普。”
“他可以睡在我的空房间里,如果你愿意,”菲利普抓住她的手臂绝望地孤注一掷。
梅勒妮皱皱眉,迟疑地问,“你的空房间?”
“就几天,在他找房子期间。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然后跟我一起晚餐。”
“你不妨自己告诉他,”梅勒妮说。“他就在那边,现代时报书店外面。”
菲利普的目光穿过流光溢彩的不绝车流,注视着摩登时代书店,它曾作为“垮掉的一代”的总部而闻名。书店外面,有个人在风中微微弓着背,双手深抄在牛仔裤兜里,弄得裆部鼓出像戴了个阳具罩。他就是查尔斯·布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