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第一次在马德里看斗牛,你可以在斗牛开始之前走下看台到斗牛场内去[1]。到牛栏和马厩去的门是开着的,在那里你可以在院子里看到靠墙拴着的一排马,看到长矛手骑着马从城中赶来了,这些马是由穿红色外套的mono,即斗牛场仆役从斗牛场骑到城中长矛手住地去的。这样,穿白衬衫,系一个黑色活结窄领带,穿织锦缎短上衣,扎宽腰带,戴碗状帽,帽边上别着绒球,穿厚鹿皮马裤,右裤腿内扎着金属片护腿的长矛手就可以骑上马,穿过大街小巷,夹在阿拉贡大道上的车马人流中,出城到斗牛场去。斗牛场仆役有时候骑在他身后的马鞍上,有时候骑着牵来的另外一匹马。马车、货车、出租车、汽车的车流中出现的这几个骑马的人是为斗牛作广告宣传,要让骑着的马疲劳,也免去了剑杀手的麻烦,不必在马车车厢或汽车里挤出空位子来给长矛手坐。你要坐车到斗牛场去,最好的办法是乘从阳光门出发的马拉大客车。你可以坐在车顶上,看看也去看斗牛的所有其他的人,同时,如果你注意这许许多多的车辆,你会发现一辆汽车经过,里面挤着穿好服装的斗牛士。你能看到的是他们的脑袋,戴着黑顶的扁帽子,金丝或银丝的织锦缎披在肩上、盖在脸上。如果在一辆汽车里有几个人穿银色或黑色短上衣,只有一个穿金色短上衣,其他的人可能抽着烟、谈天说笑,只有他脸色平静,他就是剑杀手,别的都是听他指挥的斗牛队成员。对剑杀手来说,到斗牛场去的途中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早上的时候离斗牛还远着呢。吃过中饭时间也还早着。然后,在准备汽车或马车到达之前还要忙于穿衣戴帽。但是,一坐上汽车或马车,斗牛就很近了,坐在拥挤的车内朝斗牛场开去的一路上,他已经无能为力了。车内是拥挤的,因为斗牛士的短上衣的肩部是很沉、很厚的,剑杀手和他的短标枪手,到了汽车里面,人人都穿了斗牛服,相互都挤得紧紧的了。也有几个在途中见了朋友笑一笑、打个招呼,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毫无表情和冷漠的样子。由于剑杀手每天都与死神生活在一起,因此他变得非常地冷漠,他的冷漠的程度当然就是他想象的程度;往往,在斗牛的当天,而且,最后,在斗牛赛季尾声的整个过程中,他们心里总有一种冷漠的东西,那是你几乎可以看得出来的。那东西就是死,你天天跟死神打交道,并且知道天天都有接受死神来临的可能,就不可能不叫死神留下明显的印记。死神在每一个人身上留下这种印记。短标枪手和长矛手则不一样。他们的危险是相对的。他们是遵照命令行事的;他们的责任是有限的;他们不必去刺杀。在一场斗牛之前他们没有感到极度的紧张。不过一般地说,如果你想观察忧虑时的沉思是什么样的,那就去观察通常都是心情乐观、无忧无虑的长矛手到斗牛场牛栏去过——去看过挑选公牛,看到这些公牛是又大又壮之后——是如何表现的。如果我会画画,我就画集市期间的小餐馆,一张桌子围坐了短标枪手;那是午饭前,他们看着报。一个擦皮鞋的正在干活,一个跑堂的在忙着。还有两个从斗牛场回来的长矛手,一个是黑黝黝的一张大脸,浓眉,平时很乐观,爱说笑话,另一个头发花白,鹰钩鼻,是灵巧、利索的矮个子。两个人活脱儿是阴郁、沮丧的象征。
“Qué tal?”其中一个短标枪手问。
“Son grandes,”长矛手说。
“Grandes?”
“Muy grandes[2]!”
用不着再说别的话。长矛手心里想些什么,短标枪手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剑杀手顾不得自尊心,忘掉自己的名誉,要刺杀一头大公牛,也许会跟杀一头小公牛一样容易。牛脖子上的血管在同样的位置上,剑头是一样容易够得到的。即使牛很大,短标枪手被牛顶着的可能性也不会因此而增加。可是,长矛手要救自己就无能为力了。公牛超过一定的年龄和体重之后,要是它们顶了马,那就意味着马就被顶到空中,跌下来的时候说不定人就压在下面了,也许长矛手被摔到木围栏上,压在马的下面,或者在与牛遭遇的时候,要是长矛手大胆地俯身朝前,把身体压住长枪,要痛击公牛,那就意味着马脚步一移,他们就会跌在牛和马的中间,动弹不得,公牛的角就会伸过来找跌在地上的长矛手,除非剑杀手能把牛引开。如果真是一头大公牛,它顶一下马,长矛手就会跌下马来,这一点他心里是明白的,要是“牛很大”那他的恐惧就比剑杀手感觉到的要大了,除非那个剑杀手是个胆小鬼。剑杀手要是鼓起勇气,总是有办法可想的。他也许会心里惧怕,但是不管有多么难对付的公牛,总是有办法的。长矛手就没有求救对象了。长矛手唯一的出路是在送马的人用惯常的收买手法要他收下一匹个头小的马的时候不上当,并且坚持要一匹很强壮的马,让他一开始就能面对公牛,居高临下,用长枪狠狠顶它一下,希望不会有最糟的情况出现。
等到你看到剑杀手站在马厩的入口处的时候,他们被恐惧折磨的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斗牛士在途中与最了解他们的人一起时感到的孤独感,现在被身边的人群驱走了,人群又恢复了斗牛士的个性。几乎所有的斗牛士都胆大。有一些胆不大。这听起来好像不可能,因为没有一个胆子不大的人会到斗牛场内跟公牛玩,但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天生的能耐与早期的训练(开始时是跟没有危险的小牛犊训练),把没有天生胆量的人训练成了斗牛士。这样的人大约只有三个。我下面再说说他们的情况。他们可以说是斗牛场最有意思的人了;不过,通常的斗牛士都是很有胆量的人,而胆量所达到的最普通的程度就是一时间可以不顾可能产生的后果的能力。表现得更加明显的胆量是产生在情绪振奋的时候,那是完全不在乎可能产生的后果的能力;不但是无视可能产生的后果,而且是藐视。几乎所有的斗牛士都是胆大的,但是几乎所有的斗牛士在斗牛开始之前的某一时刻都觉得害怕。
本来挤在马厩门口的人现在渐渐散去,斗牛士们排好了队,剑杀手三个一排,短标枪手和长矛手在后。人群离开场子,场内空出来了。你坐到自己座位上。如果你的座位是在前排,你就从下面的贩子那里买一个垫子坐在上面,两个膝盖顶着木板,望着斗牛场那边你走后只留下三个剑杀手站着的马厩门口。剑杀手站在门口,太阳照着他们金闪闪的斗牛服,而别的斗牛士们则簇拥在他们的身后,有的徒步,有的骑马。然后你看到身边的人抬头朝上面的一个包厢望去。那是总裁判进场。他坐下来,挥动手帕。如果他准时入座人群中就会爆发出掌声;如果他迟到就会有一阵口哨声和嗤笑声。号角吹响了,两个骑着马的人穿着腓力二世[3]时代的服装,从马厩出来,穿过铺沙土的斗牛场。
这两个人就叫alguacil,即骑马执行官。代表合法管理机构的总裁判所发布的所有命令就是通过骑马执行官传达的。他们飞奔着穿过斗牛场,脱帽俯身向总裁判致意,大概在接受总裁判的授权之后,又飞奔着回到原地。此时响起了音乐,从拴马的院子入口处走出一队斗牛士,这就是paseo,即列队接受检阅。剑杀手并排走出来,六头牛就有三个剑杀手,八头牛就是四个剑杀手。他们的礼服披风向上翻起,裹住左臂,右臂平衡,跨着大步,晃动手臂,抬起下巴,两眼注视着总裁判坐的包厢。每一位剑杀手背后,是排成一列纵队的由他指挥的短标枪手和长矛手,各以资历深浅为序。因此,他们进入斗牛场的沙地是三四人一组的纵队。剑杀手们走到总裁判包厢前面的时候,他们深深鞠躬,摘下他们的黑色帽子即montera——他们的鞠躬是认真还是敷衍那是由他们从事斗牛年限的长短或对人生有多少冷漠来决定的。在他们斗牛生涯的开端,他们都是非常虔诚、守规矩的,就像圣坛前张罗大弥撒事务的勤杂人员那样,而且有些人永不变心。别的人则跟夜总会老板一样玩世不恭。虔诚的人比较频繁地死去。玩世不恭的人是最好的同伴。不过,最最好的是虽然玩世不恭但仍然还是虔诚的人;或者是曾经虔诚过的。如果他们曾经虔诚过,后来变得玩世不恭,那么他们就会因玩世不恭而又变得虔诚。胡安·贝尔蒙特就是这后一种人的典范。
向总裁判鞠躬完毕,他们重又仔细戴好帽子,退回到木板围栏里去。接受检阅的队伍解散了,这时大家都已经敬过了礼,剑杀手也已经卸下了沉重的金丝织锦和挂着宝石的检阅时穿的披风,让人或自己直接交给朋友或者钦佩自己的人,披挂在挡板上,保护最前面的几排座位,或者,有时候由看管剑的人去送人,一般是歌唱家、舞蹈家、江湖郎中、飞行员、电影演员、政客或者正巧坐在包厢里的当日新闻人物。年纪很轻很轻的剑杀手或者非常蔑视人生的剑杀手,把他们的披风送给可能就在马德里的外地来的斗牛主办人,或者就送给斗牛评论家。最好的斗牛士把披风送给朋友。最好别让人把披风交给你。要是斗牛士平安无事、一切顺利,那就是最愉快的敬贺,可是,要是他出了事,那个责任就太重大了。一个斗牛士,由于运气不好,碰上一头很糟的公牛,出了一桩叫他失去信心的事,或者受过伤之后身体还未复元就回到斗牛场,心里紧张,因此自己没有了面子,最后还激起了公愤,人们向他扔皮坐垫,他耷拉着脑袋退场的时候,也许只好让警察护送了。如果你对这样的一个斗牛士明显地表示忠心,那么在看管剑的人一边躲避扔过来的皮坐垫,一边跑过来向你讨回披风,你自己就太引人注目了。也可能是看管剑的人见势不妙,要出乱子,在最后一头牛还没斗的时候就跑过来讨回披风。你只见那块怀着自豪感收下的披风,紧紧裹在丢尽了脸的人的肩上,在飞过来的皮坐垫攻击下,奔过场子。还有几个更加凶狠的观众去追你的剑杀手的时候挨了警察的打。短标枪手也把他们的披风交给朋友去炫耀,可是,由于这些披风不过是远远看去才显得奢华,实际上质地往往很薄,尽是汗渍,衬里似乎也不过是到处都用来做背心衬里的一样的条纹布料而已,而且短标枪手送披风给观众也不是很看重的样子,因此,即使有这种荣誉也只是名义上罢了。人们接住扔过来的披风摊开来,斗牛用的红披风也从围栏上取下来了,这时候斗牛场勤杂人员开始平整场内的沙土,因为长矛手的队伍、套了马具的拖死牛、死马的骡子,还有骑马执行官的马蹄,把沙土踩乱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两名不参加比赛的剑杀手(由此可见这是一场六头公牛的斗牛表演)与他们的斗牛小组成员一起退到callejon里,即木板围栏的红色挡板与头排座位之间的狭窄通道内。要参加斗牛表演的公牛马上就要放进场内,剑杀手就挑了一块沉重的细布斗牛用红披风。这种斗牛红披风通常是玫瑰红的面子,黄色衬里,有一个很大的硬领,红披风又大又长,要是剑杀手披在身上,披风下沿可够到膝盖或正好长过膝盖,他可以把自己整个身体裹住。马上就要参赛的剑杀手就站在小而浅的木板掩体里面,这掩体就在木板围栏的外档。说它窄,掩体能容两个人;说它宽,也只能在掩体里躲一躲而已。执行官骑着马到了总裁判包厢下面,向总裁判索取打开公牛正在里面等候的牛栏的红色大门的钥匙。总裁判扔下钥匙,执行官要用插了羽毛的帽子去接钥匙。要是把钥匙接住了,观众就鼓掌。要是钥匙没接住,人们就会吹起口哨。不过,钥匙接住还是接不住,观众都不怎么当一回事。要是钥匙没有接住,斗牛场勤杂工过去拾起来,交给飞奔过来的执行官,再由他交给站在牛栏大门口准备开锁的人。执行官又飞奔回来,向总裁判敬礼,然后奔出场外。这时候勤杂工再把沙土上的马蹄印整平。场地平整完毕,这时,场内只有站在掩体即burladero后面的剑杀手和分站在场子的两边的两名短标枪手,他们紧紧贴着围栏。场内非常地静,每一个人眼睛都盯着红色的木板门。总裁判拿起手帕打了个信号,喇叭吹响了,那个非常严肃、一头白发、机警的老头,名字就叫加百列[4],穿一套样子很滑稽的斗牛服(是众人捐款买给他的),他把牛栏的大门锁打开,使劲地拉着门,朝后退,大门打开后就可看见低矮的通道。
注释
[1]根据政府规定,你现在已经不能在斗牛场内走动了。你可以参观马厩和其他附属建筑。——作者原注
[2]四句对话系西班牙语:“怎么样?”“都是大的。”“大的吗?”“很大!”
[3]腓力二世(PhilipⅡ,1578—1621),西班牙国王(1556—1598)。
[4]加百列(Gabriel)在基督教《圣经》中则是传达上帝佳音的七大天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