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里说得绝,小严到底放不下手上一切,捉鬼赌令如同芒刺在背,令他时刻坐立不安,而沈绯衣在上司面前交了差,也无心久留,菜还没有上齐,两个人就暗地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告辞。赵大人如何不觉,微笑道,“看来今天实在不是个请客吃饭的好时间,不如这样吧,两位先回去公干,等案子破了,咱们再小酌一番。”
“好!”小严也不客气,起身就走,临上车前还不忘记对沈绯衣道,“我只管苏姑娘的事,其余一切与这个案子有关再不会插手。”
“你这是说给我听,还是要说给自己听?”沈绯衣懒洋洋的,完全当他放屁。
三更前他们赶回邹府,府里的大门都已锁上,小严拼命砸了半天,愣是没人应声。
苏苏急:“他们是故意的,严公子,咱们怎么办?”
小严一撩袖子:“上墙!”
他是从小捣蛋惯了的,熟门熟路,苏苏却是女子,虽然没裹小脚,可长裙长袖实在扭捏,小严不能搂又不能抱,只得顶着她双足硬架到墙上,末了还听她在上头嚷:“我的头发被树枝勾住啦。”
小严忙得一声臭汗,好不容易把她弄进去,自己再七手八脚地翻过墙头,双脚才着地,却看见沈绯衣长袖飘逸,气定神闲地背立在墙根处,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巴掌,“好小子……”
后半截话突然堵在嗓子眼处,眼角右侧约十步的距离,沈绯衣正在向他招手,小严呆住。
“啊!”身后有人惊叫,是苏苏,她也发现多出一人。
那人立在斑驳树影下,背对小严,身高与沈绯衣差不多,但似乎更瘦些,宽袍大袖下风骨萧萧,也同沈绯衣一样,周身焕出种冰霜之气。
可是沈绯衣绝对不会有这种奇怪的身体,小严手还搭在他肩上,摸到的却是一把硬梆梆的骨头,这个人竟是没有肉的。
这一瞬间,小严胸中百味陈杂,迸发冲突之后,想笑。
倒不是他吓到失心疯,只是一个人连续不断的倒霉、见鬼,时间长了,总想找人说明解释下,如今碰巧又遇到了,衰是衰到极点,不过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至少他还能指了这个东西向身后的苏苏、不远处的沈绯衣道:“你们可都看到了?这次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吧?”
沈绯衣与苏苏一起点头,不同的是,沈绯衣凝重而缓慢,苏苏的动作如小鸡啄米,何止看到,所有的人都看出它古怪。
小严其实整个人都在发软,一条手臂僵硬地搭在那个东西身上,竟像是长在那里,一时怎么也抬不起来,自己又恨又气,暗骂了声窝囊废,一咬牙,用力把那人的肩头板过来。
“妈呀!”苏苏开始狂叫。
小严倒没听到她的叫声,只是耳里“轰”然作响,满窑的土瓮砸场似的摔个稀巴烂,又笨又闷又重,眼前直冒白光,那人的脸便在白光里冷冷凸现出来,倒不全是骷髅骨,是腐烂了一半的骷髅。
他这才本能地,电击似的弹回手,此时沈绯衣也已经冲过来,对着那个东西抬腿就是一脚,整个踢到,那东西“吱”地一声,竟被他一脚蹬得飞了出去。
“你要紧吗?”沈绯衣顺手推小严。
“呀?”小严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弹跳出去,“你你……你别碰我……”
沈绯衣又气又好笑,瞪他一眼,随即向着那个东西坠地的地方窜过去。
苏苏还在叫,她已靠着墙根慢慢的蹲下去,双手捂着脸,拼尽全身力气地叫,一声大过一声,小严的耳力已恢复过来,渐渐被她叫得发痛,整个邹府都被惊动,窗格子里油灯一盏盏亮起,油锅似地爆出人声。小严不得不上去把住她的肩,用力摇一摇,叫:“苏姑娘,你别怕!”
苏苏抬起脸,满眼都是泪水,在幽暗的空气里宝石般的发光,她的面孔在黑暗中极其秀丽,倒叫小严看得心里砰然一动。捏着她单薄的肩的手有些发汗。他哑着嗓子道:“咱们先回房间。”
哪里走!背后已团团围起人墙,邹府家丁燃着火把,狩猎似的把他们圈在当中,火光灼灼下众人目光更是锐利,个个里头闪着针尖似的锋芒,或冷笑,或不屑,或撇嘴,活脱脱捉奸在床的表情。
也难怪,小严半蹲在墙根处,双手搂着着苏苏的肩,两个身上衣衫不整,偶尔还撕破几处,苏苏脸上泪水涟涟,小严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身上,实在是形容暧昧,他苦笑,“诸位,千万不要误会!”
“严兄,这是怎么回事?”人群中分散出一条道,邹老爷拄着拐杖颠进来,不过开口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扶着的年轻人——邹翎。他与小严素来交好,因此口气还是和善的,只是眼睛扫到苏苏时,露出一丝厌恶表情。
“你还问他?”邹老爷却没这么好说话,他手上的桃木拐杖头上包着银,点在地上‘笃笃’地响,时而立起来,点着小严的鼻子,嘴里却是对儿子说话,“你没看出这对奸夫****在干什么勾当?”
“嘿!”小严不悦,直起腰,“咱们这是奉了沈大人之命……”
“哟,这年头干什么都要和官府勾结,偷汉子的都说报官老爷了。”有人截口,声音又快又响,众人听了大笑。
小严气得想杀人,可恨沈绯衣不知追去哪里,现被人一口咬定为偷情,若按律法办起来,男女俱是要下牢。他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奋力争辩,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苏苏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干,已用力推开小严,直别别迎到众人面前去。
“你们锁了门,是严公子帮我翻墙进来的。”她大声说, “像我这般丑陋的女人,谁肯与我通奸?你们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赶我走,我走不就得了,栽赃陷害也要找个合适的,严公子身边就是再缺女人,也不会看上我呀。”声音清脆有力,一口气把话说完,又冷冷地扫视一回,眼睛停在邹翎身上道:“我知道你嫌我丑,配不上你,要是你觉得我整天赖在你家是为了着嫁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这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恶气,不能叫你们这些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伪君子太得意了,今天若是再为了这事诬陷谋害到别人,可是叫我更加看不起你?”
邹翎被她当众喝问得脸皮发红,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对小严道:“严兄,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这肯定是个误会,咱们先进屋说话。”
事情到底平息下来,大家各归其位,邹翎第一次进苏苏的房间,皱眉四处打量,道:“这里平时有人来收拾吗?”
“邹公子难道忘记了,这是五姨太的房间,才死了人,出过殡,现又闹鬼,平时下人是不肯进来的。”苏苏随口答。
“哦。”邹翎看她一眼,嘴张了张,像是想说几句好话安慰她,终又闭了嘴,转头对小严道,“我父亲年纪大了,下头的人难免有些造次。”
“下人也是看主人眼色行事,你若礼数周全,下面的人怎么会胡来?”小严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苏苏的话令他心酸不已,本以为自己可以帮助这个落难女子,谁知道不但没帮上忙,反而累得她当众承认自己容貌丑陋,无论多么豁达的女子都受不了这种打击吧?房间里光线黯淡,他偷偷地去看苏苏表情,刚好苏苏也看过来,两人眼光一对,他眼里露出怜悯抱歉之色,她竟也明白了,微微摇摇头。
邹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椅子坐,床上堆着扯开的棉被,椅子上搭着苏苏的长裙,桌上散几支乌银发钗,他挑剔地看了几眼,连根毛都不想沾到似的,远远避开。
苏苏暗暗叹口气,走去将自己的东西团把团把抱起,腾出地方,道:“邹公子,请坐。”
邹翎这才坐了,也不过是略沾了椅面,沉吟道:“严兄,这次你是太过份。”
不知为何,短短几天的功夫,小严看他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很有那么种人面兽心的味道,连说话的样子都透着可气,根本懒得回答,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看那个新上任的沈大人很不可靠,不男不女倾巧矫诞,绝非正统君子,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了,搞出这么多疯癫行径,对你的前途很有帮助吗?”
“哈。”有人大笑起来,沈绯衣自屋外大步而来,笑得很大声,脸上却是冷冰冰,瞪住邹翎,“不错,不男不女倾巧矫诞,邹公子果然好眼力。”
邹翎红了脸,沉不住气,起身便走,沈绯衣一路怒目瞪着他出去了。
小严叹:“就算年轻人不懂道理说错话,你也用不着这么和他一般见识,毕竟你是咱们县新上任的官老爷,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撑船,好歹有些大人肚量吧。”
“哼。”沈绯衣去方才邹翎坐的椅子重重坐下,离油灯不远,光打得脸上一片铁青。
小严渐渐看出端倪,试探地凑过去,问:“你这是拿他撒气吧?刚才追去哪里了?可有什么发现?”
沈绯衣不说话,呆呆地看着面前一方桌面,许久,慢慢抬起头,与小严对视,小严唬得倒退半步,“我的青天大老爷,你这是什么嘴脸?到底出了什么事?”
“严公子,你说,方才那个……是人还是鬼?”
“鬼!当然是鬼!”不等小严回答,苏苏当前叫起来,心有余悸地掩了心口,颤身道,“哪有人长成那样的,沈大人,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一个人追过去。”
“他这是艺高人胆大,你以为是咱们吗?”小严只是推他,“说呀,那个……东西怎么了?你这次用什么法术镇住它?”
“我没有镇他,我找到他时,他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什么意思?”
“严兄,他不是鬼。”
“你胡说?”小严跳起来,想着那张筋脉外翻的脸,像是被一盆滚烫的热油倒头浇下来,抓心挠肺的痛,“那也是人?你莫不是瞎了眼,或者平日里和鬼呆得时间长了,连人长什么样你都忘记了吧?”
沈绯衣不理他,甩手抛出样东西来,骨碌碌滚在桌面上,“你自己看。”
那是半截小指,略长,皮肤上颇有些伤口,指根断口处皮撕肉烂,还渗着血,在桌面上翻过时留下一溜血线。
小严看清楚了,大摇其头,“看不出你真对这种玩意儿也有兴趣。”
“这就是从刚才那人身上掉下来的。”
“掉下来?”
“是,当我找到那个人时,他身上不停的在掉‘东西’。”
小严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想一想,明白了,一口气捂着,只是把眼瞪着他。
“你觉得他的脸很可怕?可那就是一张活人脸,我按住他手腕时,能感到底下脉搏,弱,但还是有心跳。”
“这不可能!”小严一蹦多高,张牙舞爪像要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你最好相信,何止是他,第一次我们在守尸棚看到的五姨太,也不是鬼,是人!”
“嘿!”小严忍无可忍,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回头向苏苏,“这个人真疯了,刚才不知道看到什么东西,满嘴胡说八道。”
“扑”那头沈绯衣又抛出件东西。
这次是个小布包,半尺左右长度,沈绯衣示意小严去打开。
小严吃不住他眼光,只得勉强去松开布包,里面裹了个长木匣子,如普通匕首尺寸,然而轻得多,小严用手拈一下,轻飘飘的,有什么东西‘突突’地在里头跳动,心里便有些不得劲,眼角扫一扫沈绯衣,慢慢的,小心的移开盖子。
‘啪’盖子掉在桌上,他的手停止动作,眼定定地,只看住匣子里头,一颗血红的心脏,不大不小,不多不少,表面‘呯呯’鼓动。
“……”房间里一片寂静,连苏苏也走过来,紧挨着桌子,睁大眼,气都不敢喘。
“这个……它……”小严指住心脏,结巴起来。
“这个也是从那人身上掉下来的。”
“啊?”
“严兄,对此你有何见解?这算是人还是鬼?”沈绯衣没有嘲笑,态度很严肃,他只是在发问。
小严明明心里发怵,不甘示弱,一瞪眼,顺手抽下苏苏头上银钗,对准心脏由下而上一挑。
“唉呀!”苏苏长发立刻罩满一面,不过她惊叫倒不是为这个,心脏被翻了个底朝天,下头黑乎乎软绵绵一条肉虫,剧烈地在血肉中挣扎蠕动。
“呸!”小严心头一明,火气窜起,用银钗挑了虫子,送到沈绯衣面前,“原来就是这个鬼把戏,沈大人,瞧瞧你做的好事,什么县官大人,不过是贼盗小人行径而已。”
“哈哈哈,”沈绯衣被他痛骂,不生气,反而鼓掌大笑起来,点头道,“严公子,随便你怎么想,我倒是第一次对你刮目相看,要知道乱石冢的案子错综复杂毒辣百变,看清这个东西不过是第一步,若想寻个究竟仔细,你我还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