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3期)
5983300000012

第12章 小说(5)

简单点说,作为帝王,就是终其一生重复做一件事情:让文官们成为他智力的延伸,让武将们成为他力量的延伸,让厂卫们成为他的眼睛和耳朵,让御史们成为他的口舌,让各级地方政府成为神经元和血脉,源源不断地下达命令和传递营养。帝王深居内宫,影响却遍及全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要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那样,调动全国的人力资源,然后像一只超级宅男蜘蛛那样,吸食这些供养。

一位合格的帝王,所做的无非是这些。一位超级帝王,无非就是更讲究效率,控制得更为严密,像一个设计精密的机器人那样,不能出现一点故障。假如出现了故障,可以自检,如果自检无效,那就只能换一个机器人。

所有帝王都喜欢说“存天理,灭人欲”,是因为帝王基本上都是这一规则的受害者,他们希望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存天理,灭人欲”,成为小机器人,那样统治起来就方便多了。可惜帝王时不时都会冒出些人欲,而且这些人欲因为久经抑制之后才冒出来的,就好像火山喷发一样,又壮观又可怕。帝王如果在这样的壮观面前自我陶醉,那就会让这种喷发成为常态。上有所好,下必附焉。所以说,天下之治,是不可能长治久安的。

地震火山频发地带,想要不乌烟瘴气,那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帝王就没有一星半点正常的志趣吗?比如说,像王冕在雨后的山坡上放羊之余画点荷花,像一个樵夫那样背着柴放歌山畔,像热衷于填字游戏的职场白领那样纵思横想,像******那样喜欢打篮球,经常邀请篮球运动员在白宫聚会。

作为一个人,肯定会是有一些天然志趣的,就好像有些植物具有趋光性一样。不过,当一个人成为皇帝之后,他就成了一株病梅,什么枝条都没有了,只有光溜溜的一根主杆,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调、乏味。作为皇帝,他将被培养成只有一种志趣,那就是做皇帝。

皇帝不是一个工种,也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基因突变之后出现的变种。就好像印度象在基因发生变异之后,出现白象一样。它其实是白化病。人类中也会出现白化病,但白化病人很少是皇帝。如果白化病人做了皇帝,他可能就会要求所有人跟他一样,用布匹严严实实地将自己遮掩起来。

作为皇帝的人,除了在任期内,不遗余力地大做特做苦做巧做“皇帝活”,基本是无法发展其他正常志趣的。

如果你喜欢修仙,你就无法正常地处理朝政,如果你喜欢画画,那就是不务正业。这样的皇帝,显然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只有喜欢做皇帝,努力发展做皇帝的基本技能,不断地练级升级,才可能成为一个制造盛世的帝王。他可以收获盛誉,在帝王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修建规模庞大的皇陵供人凭吊,在时间长河中磨洗,半遭沙埋。

为了对抗这种终极无聊,每一个帝王在其生涯中都会挖掘出一些可疑的志趣爱好。比如说,有龙阳之癖,喜欢伶官、太监、侏儒、阉歌人、弄臣等,偶尔会出现异装癖、异食癖、歇斯底里症(俗称大头病)之类。

当一个皇帝坐在龙椅上,努力压制自己要啃食指甲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取大臣们的请示汇报,或者是慷慨激昂的演说,或者是针锋相对的辩论,他会油然而生一种虚无感。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真是折磨人,而能把龙椅坐穿的人,绝对是极品,已经不能用恋栈来形容,他们已经像吸食毒品一样享受这样的超级待遇了。

戴允常,或者说是每一个帝王,都遭受着这样的折磨。做皇帝,绝对是一个苦差事。从人到皇帝,绝对是最为辛苦的蜕变。而且终其一生,即使遭遇武装逼宫、主动退位这样的事情,可以让他们摆脱掉皇帝这样的角色扮演,仍然处于变态发育中。

只有死亡,才能将一个帝王彻底解放。

5

继位之后,戴允常最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情是:出宫去,找外公。

皇帝的旨令,没有人胆敢不遵。虽然在此之前,戴允常即使只是提出出宫的想法,也会遭到左右的苦苦劝止。原因很简单,戴允常出宫,他们可能会遭到牵连。太后则会直接呵斥戴允常。这也难怪,宫里面什么都有,干嘛要出宫去。外面有什么好,市井生活而已,实在是有辱视听。

即使是一只老鼠,在京城挖地三尺也能找出来。

戴允常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外公,非常高兴。他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人一样,急于向外公倾吐自己在五年里所遇到的一切。

“他们教我做皇帝的一切。教我言行举止,教我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如何揣摩他人的欲望和恐惧,如何运用手上无边的权力,一方面要控制,一方面要展示。这让我觉得,做皇帝就像是在扮演一个不存在的偶像一样。”

“学习时间很长,有很多功课,而且几乎没有休息。我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着外公,可是有时候我又忘了外公。”

虽然戴允常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外公在久别重逢之后,仔细端详着外孙,忍不住还是提出心存良久的疑问,那就是做皇帝的准备期既然如此辛苦和残酷,他的允儿是怎么扛过来的。

戴允常将外公带到御书房,那里有一扇暗门,里面是一个工作间。

平常戴允常看书累了的时候,会享有一段课余时间。他让随侍的太监找来了一套袖珍的木匠工具,有斧头、刨子、钻、锯、墨斗、角尺和竹尺;又找来一些木料,先是自己做一些形状各异的积木,继而开始制作木质的玩具,例如木刀木枪等。最后又找来宫中建筑的图纸,琢磨怎么制作楼台亭阁。

“有一个太监叫王德,他尽量满足我的一些要求,哪怕是违规会受到惩罚,也会偷偷地去做。有时候我觉得他其实就是可怜我。”

很快戴允常就能熟练地搭建出一座模型宫殿。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就像外公砌墙那样,修了拆,拆了修。常人都认为宫殿模型里面空间有限,但是戴允常发现模型内部结构其实非常精妙,或许里面的空间比设想的要大很多。

外公跟随戴允常进入暗室,当时还不觉得里面空间有多大;但是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却迷惑了。他进入的房间内部,其实就在一堵墙之内,那堵墙根本容不下一个人的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外公惊骇的表情,戴允常就跟外公解释:“外公,你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吗?有几个人一起吃饭。有个人觉得吃饭喝酒没有多大意思,就在一个碗里注入清水,倒映出了一个月亮。那个人拔出头簪,在水中月亮上划了一条线,就像门缝一样。门缝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女孩,轻轻一跳,就悬在了半空中,开始翩翩起舞。另外一个人大笑,说没有丝竹音乐,只有一个舞者怪冷清的。他将袖子卷起,从里面跌出一堆人来,有吹笛子的,有弹古筝的,活脱脱就是一个戏班子。演出完毕,这些人谢幕之后就都回到水中月和袖子里去了。那几个人早已经喝醉了,在呼呼大睡。”

“外公,水面之下,我们不知道有多幽深;铜镜的内部,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曲折。就好像你砌的墙一样。一堵墙隔开的是同一个世界吗?墙的内部是不是就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逼仄?”

“我将模型搭建,我又将模型拆除。反复往来,我觉得即使材料完全一样,但模型的内部空间完全不一样。起初还只是隐约觉得,慢慢我就开始积极求证。为了探索这种空间的秘密,我将模型做得尽量大,我可以自由地出入其中,得以在内部构思它的结构,丈量它的空间。我发现,空间就好像海面里的水,会不停地流溢出来。如果我在这里加一座花园,花园就出现了;如果我在那里添加一道回廊,回廊就出现了。我不停地添加,奇怪的是空间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拥挤。虽然当我出来之后,觉得模型外部并没有变化,但内部确实在膨胀了。由此我想到,模型外部的轮廓,只是和外部世界的界限,它可以永远保持不变,但是其内部却不受这样的限制。换句话说,模型的内部是另外一个世界,可以不停地扩张。甚至我怀疑这种扩张是无限的。就好像宇宙一样,它可能诞生于一个原点,随后就不停地扩张蔓延,大到无边无际,长到无穷无尽。”

“现在我还只能制造一个外部看上去就像一道墙的暗室,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觉得我可以在模型内部塑造一座城市,甚至是一个国家,甚至是世界。”

“外公,相比于做皇帝,这件事更吸引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人要做皇帝?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创造出一个世界,他可以一无所有,也可以拥有一切。”

“这个世界很大,但我可以制造一个更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我,但我希望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在那里,每个人都自由平等,分享阳光雨露,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志趣无贵贱高下之分。一个农民与另一个农民是一样的,与一个歌唱家也是一样的。那个世界如果还存在皇帝,那么皇帝和一个农民也是一样的,只是职责不一样,劳动的性质不一样,有可能更为辛苦,虽然获得更多的尊重,但是他没有额外的权力。他不能奴役其他人和所有人,他最多只能奴役自己。在那个世界,皇帝或许会是最痛苦的职业,只有苦行者和自虐狂才会选择,并且在众人的悲悯下坚持到底,就像一次献祭或者行为艺术。”

外公一时无法理解这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选择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未必都要理解这样的世界。诠释是属于创造者的。就好像宗教一样。他想到自己的外孙做了皇帝,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惨重,除了一个无趣的童年,还有父母的生命。所幸的是,外孙看来不会被皇帝这种身份压垮,而且他的发现也将给他提供最安全的庇护所。即使发生叛乱,即使朝臣阴奉阳违,在最后时刻出卖他,他也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外公提醒戴允常,这件事非同小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泄露给任何人。

外公觉得戴允常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完全可以不需要他的照顾。心事已了,再无牵挂,他很快就驾鹤西去了。

6

自此,戴允常作为皇帝,世上再无亲人,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戴允常未到弱冠之年,事事谨慎,不敢专断。赏罚臧否,也都尽量做到兼听。一时之间,倒也政事平稳。

戴允常一边做皇帝,一边继续精研他的木匠活。随着年岁增加,他手上的权力也越来越大,而他做皇帝的兴趣却越来越小,他完全沉浸在探索内部空间的欲望之中。

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一两个皇帝的助理就显得很正常了。本来十六王叔是最恰当的人选,由他来分担皇帝的职责顺理成章。不过新帝继位之后,周边国家趁着邻国内部****国势减弱,想要给新皇帝来个下马威,边境形势紧张,十六王爷要镇守边疆,须臾不能离开。

戴允常就只能从自己的身边挑选用得趁手的助理。一来二去,那个照顾他的太监王德就脱颖而出,地位举足轻重。

皇帝喜欢重用太监,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子嗣,即使弄权贪婪,对国家的祸害也要比官员小很多。官员如果弄权,不仅会拉帮结派,而且还会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谋福利,更要为自己的子孙考虑。嬴政想让自己的后代子孙世代都做皇帝,因此自称始皇帝;那些掌握权柄的大臣未必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做大臣,但肯定不愿意让他们成为穷人,因此他们的贪污都是没有止境的。

更关键的是,太监主事之后,即使弄权,做成九千岁,但也很少会想要再进一步,成为万岁的。他们虽然欺上瞒下,但很少会直接背叛皇帝。他们未必是很好的代理人,但绝对是忠诚的奴仆。

戴允常心思不在做皇帝,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管理能给臣民带来一些实惠。他想要让自己的国境内,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耕者有其田,百工之人有一技之长,商人可以自由地穿行做生意,政府官吏有度地行使权责,而且他们都能因为做这些事儿感到快乐。

当初戴允常刚进宫中的时候,为他找来木匠工具,并为他保守秘密的王德,就这样受到了戴允常的倚重。有很多重要的指示,都是王德传达的。一来二去,王德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皇帝的代言人。虽然这种权力是一种镜像,但见风使舵的官员们的奉承和巴结,就让这种权力变实了。

戴允常与王德达成了一种默契。

王德可以通过皇帝默许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物质财富。太监没有了生殖的功能,可能更渴望通过敛财来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而戴允常则可以从繁冗的政事中尽量脱身出来。戴允常对模型内部空间的探索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一旦突破了这个瓶颈,内部空间就可能自成一体,变成一种平行空间。

为了实现这样的奇迹,戴允常需要闭关一段时期,集中时间攻克难关。

戴允常交代王德:“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能亲理朝政。除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给我挡回去。”

王德知道皇帝痴迷木匠活,可能是要制作一个惊奇的玩意儿。他以为皇帝心血来潮,闭关只是几天时间。反正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早就老马识途了,也不以为意。

积压了大量奏折,引起了部分官员的不满。在王朝时代,很多官员还是有点职业素养和做人的良心的,比如说,黄河改道造成千万家庭颠沛流离失所,这样的大事一定要向朝廷申报赈灾。领取到了救济款,即使遭到层层盘剥扣留,至少老百姓还能分到一点,能够糊口,能够御寒,能够勉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