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张炜与畸零人同行
采写/朱又可(特约)资料供图/张炜
张炜
男,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山东栖霞,当代著名作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发表诗歌、1980年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远河远山》《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半岛哈里哈气》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论《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等。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中国最美的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年度作家”、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等。
张炜的《你在高原》中的主人公宁伽,无聊时喜欢让街头的人算命,有一次被人用“揣骨法”算过:摸按头部和其他部位,以判断命运。当算命先生按过他的脚时,马上叹息一声:“你长了双流离失所的脚哇!”
“其实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当时听了那声长叹真是害怕,看看四周围观的人,赶紧走开了。”张炜说。“我后来故意不出远门,以便躲开那句危险的预言。可是我这人从小走惯了,真的闲不住。”
他回想这几十年来,小时候生在海边林子里,大多数时间在荒野林中奔跑;十几岁时又离家去了山东南部山区,从那时起就常常是一个人了,许多时间都是奔走在旅途上的。特别是近二十多年在东部半岛上来回行走,一方面是为《你在高原》做些实勘工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停不下来。
“这些年来我遇到多少有意思的、难忘的人与事,它们都算我一路的酬劳。”
张炜在二十多年间游走半岛,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比如他在小说中有个人物,是一位知识分子,父亲是一个高官,但他抛弃了如花似玉的妻子,跟着一群乞丐去流浪,不知所终。就像意大利亚西西的圣人方济各一样,赤身裸体地离开富商的家庭去当一名贫僧。
张炜在游走中,颇为羡慕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浪汉,他有时跟他们籍天席地而卧,当然,游走时,他是带着帐篷和一副地质队员的野外装备的,里面工具齐全,能应付一切不虞之需。他赞赏和怀念那些社会难以理解、极其顽强和乐观的人。他往往在后来条件相当好、有小车接送的情况下,走到半路上,弃车而行,拐进山里,一个人翻山越岭重新体验孤独穿越的况味。张炜说他有这么个癖好。
他爱跟脱离正常生活轨道的流浪汉、畸零人为伍,跟逃离社会的隐士同行。他觉得这些人才属于真正的民间。张炜考察他们大约是这么几个原因形成的:一是逃避计划生育,再就是身上有什么案子;还有的是跟整个家族闹纠纷,因为械斗打散了才跑出来的……反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世隔绝了。这一类人聚在一起就形成了特殊的部落,中间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像酋长一样管理大家的生活。
他曾经认识一个人,这个人离家几十年,当年是因为一个政治事件,一直跑到了深山老林里。后来社会发生巨变,当年的案件都不成立了,他却一点都不知道。当他胆战心惊摸回老家去,一看家里人全都不在了,就跪在地上哭了。他在外面的几十年多不容易,简直就像鲁滨逊。
为了完成《你在高原》这个艰巨的写作任务,朋友给他找了一个“三线”建设时期的房子——筑在大山深处的一处废弃不用的变电所管理房,它建在山岭的一小块平坦地方,又沿山势修成了一个大大的院落,里面有救火池,有几棵巨树。一溜宽敞的大房子都空了,里面有几张陈旧的办公桌,几件破损的大皮沙发。
这里安静得就像另一个星球。无数的野物一天到晚光顾这个院子,竟然不怕突然住进来的这个客人。兔子和獾,一群群的喜雀,有时会互不相扰地在窗外转悠。一些鸽子飞到窗台上往里看,想知道客人的一些秘密。张炜只有一些书、一叠纸和一支笔,它们歪着头瞅来瞅去,一时不得要领。他向它们打着手势,它们并不害怕。
到了夜里,这里的天空清湛得没法形容,星星又亮又大,仿佛从未有过地逼近了地面。张炜心里充满了感激,不光是感激朋友,还有另一些说不出的东西——它们也许是遥远的神灵之类,是无限远处的什么。他说:“我多年来被纠缠着的一些东西,这会儿都在心中化掉了。我可以安静下来了。”
张炜说,他要避免自己成为腐殖质,而提醒自己从腐殖质中努力长成一棵大树。“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占领会被占领物腐蚀掉,而在山野间跋涉、推敲,甚至与畸零人为伍,才会不忘一个人的初衷。张炜说,《你在高原》里这方面的内容有60万字删掉了,他打算再版时补上:
“事实上这种痛苦是很沉很沉的一根弦,任何杰出的书里都应该埋一根老弦。中国的弹拨乐有中弦、子弦、老弦——子弦就是最细的弦,老弦就是最粗的那根弦。光有细弦的尖音,拨响了很刺激人,很多人听了以后会振作,很提神很惊讶。但是老弦弹拨一下,会把心底振动,会轰击心灵。所谓的1950年代生人的悲凉、痛苦、绝望、沉沦,让我们站在边上的第三者看起来,都会有一种大痛。删去60万字,影响了这根老弦的鸣响。不过这根老弦仍然在弹拨,它仍然引起那种震耳欲聋的和声。老弦自己会鸣响起来,低低的,有人会在午夜里听到,并且坐起来望着窗外的夜色……”
我经历了几十年的写作之后,很想让作品“回生”
《青年作家》:1980年代初,当时你为写《古船》去跑,和后来写《你在高原》的“跑”,两者有什么不同?
张炜:那时候的跑,着眼社会层面比较多,比如要了解四十年代那些变革的过程,其失误和动荡,惨烈程度等等,要搜集很多资料。再到后来就不完全这么简单和直接,这与个人的文学演变及发展有关。四处游走,到各地去,打捞的不再是单纯的层面,而是全面了,比如说民间文学,天籁自然。这就跟少年和童年的很多感觉接起来了。这跟《古船》时期是不一样的。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差别也在这里。1980年代是依附和依赖当时的社会气氛,后来经过了跌宕、经过了漫长的所谓“对外开放对内搞活”,文化界经历了反思、松弛和进一步的视野开拓,想得就多了。个别人有可能将少年生活、青年奋斗,还有写作和阅读,整个一摊子文学现象和历史源头一下子衔接起来。
写《古船》的时候,去半岛地区搜集材料,直接到胶东的粉丝厂,了解它的收入如何、领导结构如何、一个镇子的政治和经济情形、它的历史。比如具体到土改,死了多少人、重要的事件有哪些、冲在前边的人是哪一部分、这部分人现在到哪里去了。目标明确,而且社会性很强。
今天走到海边或山里,对海浪的声音,迷茫的山雾更加留心。晚上在帐篷里看天空亮着星星,它们像燃烧一样,一颗一颗,这在城里是看不到的,因为灯光污染,不会有这种感受。在旷野里,一下子唤起了少年的记忆。这一切作为文学的因素,显然无比重要。尽管与社会层面的东西拉开了距离,却更有意义了。
《青年作家》:1980年代跑的时候,也看到山林、自然,但对这个留意多吗?
张炜:当年出发的目的过于明确,再加上没有那样的觉悟和情怀,会忽略掉重要的东西。人的情怀决定了许多,过去有一句话:看山则情满青山,说的是人的感情把大山包容了弥漫了。当一个人情怀不够、觉悟不高的时候,同样到一个地方,收获就不会太多。当然后来的走和1980年代的走,也有一个延续性,是更加走向了深入,有了大量重新探索和注意的角落,对于民俗部分、海洋动力学、植物学、考古学,包括造酒,都感兴趣。我把各个门类的学问功课和实地勘察结合起来。而以前行走的趣味性不如后来,包容性不够,大量与当时的写作似乎没有关系的东西,不太注意。
《青年作家》:怎么去想到要写这么一个大的东西?有什么文本参照?
张炜:文本参照没有。尽管阅读中也有像《追忆似水年华》、《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这些作品,但都不是作为范本对待的。当年写完了《古船》,《九月寓言》也基本完成了,暂时不太想去写一般的单行本。心里各种各样的情绪,包括几十年来的行走所积累的,需要有一次大的释放。
我需要极其浓烈的奔放的、更为吸引我的什么——它除非是巨型的创作而不能够完成。人生经验、激情,全部的文学手段的使用,是它们的一次集合。1988年之前就有这种想法。我1975年发表作品,从写诗,那么凝练的形式,最后到散文,再到短篇小说,再到中长篇小说,从篇幅上看是一个逐步扩大的过程——再往前走就是这样庞大的计划了。一开始我以为十年就可以完成。
《青年作家》:当时设计十卷?
张炜:我知道大约有几百万字,结构起来才知道有多少卷,觉得这个工作可能要干十年——那时候年轻,敢想敢干,同时会把困难想得比较少。但是巨大的劳动量放在那里,具体做起来会发现许多地方需要投入相应的劳动,那是减省不得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两方面在改变,一是个人劳动的速度在减慢,再就是对于各种事情会想得更细更周到。这两个方面的改变就使这个书拖了很长时间,再加上疾病,身体更加不如过去,结果最后写了二十二年。
《青年作家》:那时候有了想法之后,开始动笔写了,还是要跑?
张炜:我从1986年写《古船》、《九月寓言》的时候就在做这部长卷的准备,当时还写过一些片断,一些笔记本积了一大摞,行走的间隙里要写,回到书房里也要写。那都是比较激动人心的片断、一些突如其来的思绪。直到写了很多本笔记以后,就到了1988年下半年,可以正式工作了。第一本是写《家族》,这中间也写了别的东西——因为这个长卷太大了,处理的问题很多,不可能在长达二十二年里其他什么工作都不做。如果有一个新的构思,在故事、气韵和审美方向与正在进行的写作差异很大,那就需要写下来。当然主要精力是写这十部。
《青年作家》:像《柏慧》是单独的长篇小说。
张炜:《柏慧》单纯从故事上看,似乎与《你在高原》有连接,但那种气质、叙述方式二者差得还是比较远,我还是让它独立成书了。还有《刺猬歌》,无论如何不能归到这十部之中。每本书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气质。作为单行本来说,《外省书》、《刺猬歌》就我个人来说,可能是技法、思想等各个方面综合分数较高的。
《青年作家》:包括它一开始就吸引住人了,比如像主人公说话用的那种独特的语言。
张炜:当然,那些单行本无论怎样,还是替代不了《你在高原》的容纳——尝试了很多表达方式、多种元素、多种的可能性。要看局部的技艺、精妙和凝练,可能是《外省书》、《刺猬歌》等。但是《你在高原》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就像一位评论家说的,它全部的缺点也就是全部的优点。它在更开阔更巨大的物质层面,展现自己的精神。
《青年作家》:行走主要接触农民?
张炜:各种人都有,山里看山的老人,海边上打鱼的人,还有逃避计划生育跑到河汊子里住的人……书里写了很多。如果仅仅为了写作去搜集材料,过分注重社会层面的东西,目的性太强,思路就会封闭,就会过滤掉很多重要的东西。这需要完全放开,不要管自己的书用上用不上,只是自然地行走和生活即可。这个过程将接受很多启发,使人想得更多,使心情变得饱满,原来没有预料的,会全部涌进来。
有一次走到了一条大河汊中,那里全是芦苇——书中写到了这个场景。那里遇到的人可能是逃避计划生育的,开始是两个身上涂满了泥巴的小孩,他们走我就跟上,直走到一个隐蔽的住处:利用发大水漩出来的一个小沙洲,顶上搭一个棚子。走进去,见到里面有锅碗瓢盆,一男一女两个人……
一切故事都需要发现,它们并不在城市的窝里,不在网络中。城里的窝既有电脑又有电视,现代化的装修,仿佛很精致——这种现代家居生活是狭窄的,和许多虚拟的东西结合在一起,阻隔了更丰富的存在。而大山里的独居者,就那么住了一辈子,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却是直接连通了大地天籁。那种连接是更大的真实。
我经历了几十年的写作之后,很想让作品“回生”。长期不再做案头工作,在外面跑久了,有一些字和词都忘记了,也就是有了职业上的生疏感。但是一旦投入工作,会很有冲劲,很有力量。《你在高原》这十本书,从结构到文字表述,跟我过去的作品已经有很大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