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下午三点,新上任的平江市委书记闻舒的奥迪轿车从省城出发,上了刚开通两个月的宁江高速公路,风驰电掣向两百里外的平江驶去。
刚进入冬季的头一个月,天色阴沉沉的,十分浓重,好像酝酿着雨或者是雪,其实,南方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
半个小时前,闻舒还坐在省委书记张克峰的办公室里,张书记对即将走马上任的闻舒并没有多说什么关于工作上的事情,面对一个快速发展同时困难重重的城市,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即使是省委书记,也会有一时无从说起的感觉,他只是强调了一句话:中央、省里都看着你。
张书记是本省土生土长的书记,闻舒则不同,他从平江出来,到省里,从省里到了中央,又从中央回来,回到他原来的出发点平江。闻舒心里非常明白,他不是回平江去过渡的,平江不是他的摆渡口。
平江,长江下游的一个中型城市,这些年来,国民经济的飞速发展,令人瞩目,到1993年,总产值一跃成为居京、津、沪之后的全国第四。这些成就,大半来自其管辖的六个县市的乡镇企业,平江的实践,使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知道,乡镇企业不仅给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同样给城市带来了巨大的变革。
然而,如今,平江面临的困境已经和平江这些年的成功一样引起了世人的关注,最突出最严峻的问题正是曾经为平江描绘现代化蓝图的乡镇企业。
起始于平江农村而后影响带动了整个中国农村改革发展的苏南乡镇企业,闯过了船小好调头、船大抗风浪、船大好远航以及船队集团化的风口浪尖,一下子跌落低谷,迷失了方向。
闻舒脑海里,浮出了多少年来一直牢牢记着的一串数字:
1975年,平江农村人均收入137元;
1990年,平江的乡镇企业突飞猛进,农村人均收入5586元;
1995年,平江的乡镇企业亏欠到期贷款和各种借贷300多亿,20%的乡镇企业停产或破产,50%面临亏损,乡镇企业厂长自杀已经成为街谈巷议的主要内容,成为家常便饭,经济官司和经济案件多如牛毛,银行行长收不回贷款痛不欲生;
同时,以轻工产品为主的国营企业,仿佛一下子告别了辉煌年代,经济亏损,人心涣散,下岗工人的数字正在向六位数进军;
城市建设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城市交通几乎成为堵塞经济发展的肿瘤;
……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地由灰变紫,往年的这个时节,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不冷的风温和地吹过,暖冬现象,已经成为东南区域的正常现象,今年怎么了呢,刚入冬,就有一股寒气逼来的感觉,难道今年会有一个冷酷的冬天?
此时此刻,闻舒内心,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曼图亚之胜。
滑铁卢之败。
不知怎么,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一胜一败的两个典型,突然从闻舒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后人更记得的是失败的滑铁卢而不是胜利的曼图亚,是不是历史和人民更欣赏失败的英雄?
然而,没有一个人是为了失败而活着的。
三十年前,闻舒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平江市平泽县下面一个公社的农高中教书,在那里一呆就是近十年。一直到1975年,一个意外的事件,改变了闻舒的命运。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命运,就是这样吧。
闻舒毕业于大学中文系,在农高中教书时,兼做镇上的通讯员,镇上有什么需要报道需要宣传的事情,大都由闻舒执笔写稿,闻舒的名字,常常出现在县广播电台里。闻舒写文章,观点鲜明,条理清楚,有说服力,县广播站曾经想借调闻舒,因为当时的政策,对下放的大学生还没有开放使用,一直未能调成。1975年夏天,闻舒在公社开会,听说了流水村的一个故事,受到很大的触动。
流水村是个桃村,最盛时期全村有桃树数万棵,但是,每年的产桃季节,却成了流水村的灾难季节,大量的桃子成熟,全村老少以桃代饭,也消耗不了产桃量的十分之一,无数的桃子在整个夏季烂在地上,蝇虫乱舞,病疫滋生。
流水村有个农高中毕业的年轻人,在村里插队知青的启发下,专门跑到上海,请来一位搞蜜饯食品的老师傅,到处筹借资金,创办了一个小小的蜜饯食品厂,将桃子制作成各种口味的桃片,又通过关系,打入上海的市场,仅一年时间,流水村就从全公社最穷的村变成了最富的村。
对新闻天生有一种敏锐感觉的闻舒,一下子抓住了这个新闻眼,立即到流水村去调查采访。没有碰见年轻的厂长,他到上海去联系销售业务了,但闻舒仅凭在村里的了解,当夜就写出了一篇有相当分量的文章,第二天送到县委办公室和县广播站。
在县广播站广播这篇稿子的同时,县委书记也读到了这篇文章,深受感动,立即决定,将当年的农村工作现场会放在流水村开。
闻舒又写出了第二篇大文章,题目就叫《现场会在哪里开》,满怀激情地肯定了农民办工业的路子,并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这是中国农村的出路,是农村发展的方向。
文章被推荐到省报,省报在第二版全文发表,引起轰动。就在这时候,省委也召开了当年的农村工作会议,县委书记将闻舒的文章,作为平泽县的工作汇报,带到省里,受到大会重视,由大会安排第一个发言。
县委书记大会发言之后,全场热烈鼓掌,但在休会十分钟以后,形势急转直下,由当时的省委领导宣布,这是一篇有严重政治问题的发言,省报总编立即在大会上作检讨,省委也当场决定,将全省的农村工作会议的后半部移到流水村去开,去开一个批判资本主义复辟的现场会。
此时的闻舒,已经被县委书记调到县委办公室来。县委书记作为批判对象,比会议早一天赶回来作准备,安排被批判的程序,一看到闻舒,哭笑不得,说,闻舒呀,你还是回去吧。
在流水村开第二次现场会的过程中,闻舒一直呆在农高中,到第二天下晚,有人到学校来找他,闻舒并不认得他。这位中年人也没有自我介绍,只是拍了拍闻舒的肩膀,说,你叫闻舒,我记住你了,就像我记住了流水村的那个小伙子一样,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也只对你说这句话:是真理,总有一天会被接受。
闻舒当时不知道这位中年人是谁。
1977年初,已经调到县广播电台工作的闻舒突然被县委组织部找去,告诉他,省委要调他。闻舒来到省委组织部报到,组织部的同志接下他的组织关系后,让他立即到办公大楼的三层去,省委谢书记在那里等着他。
谢书记就是那位中年人,他现在是分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
此后几年,闻舒一直跟着谢书记,到1982年,谢书记调中央工作,把闻舒也带了去。
一晃,已经十多年过去。
半个月前,谢老把闻舒叫到家里,开了一瓶酒鬼酒,和闻舒长谈数小时,闻舒很清楚,他的命运将会有一次大的转折,这时候,闻舒是中央体改委农工司司长。
果然,十天后,闻舒被任命为省委常委、平江市委书记。
平江怎么啦?
支持着半壁江山的乡镇企业怎么啦?
闻舒的政治生涯,应该说是从宣传乡镇企业开始的。在这一二十年中,闻舒虽然没有直接参加乡镇企业的实践,但是他的工作,却一直和乡镇企业有着紧密的联系。闻舒参加过许多中央文件和中央领导人报告的起草,农村工作这一块,多半是闻舒的任务,也许正因为此,才会把他放回平江?当然,还有中央和谢老的信任,更重要的,平江的乃至全国的乡镇企业,确实走到了一个重要的关口。
中央看着平江,平江的经验教训具有全国性的意义,回头看一看从无到有的历史过程,找出由盛而衰的原因,寻一条再创辉煌的路,这正是中央和谢老对于闻舒的希望。
天降大任于斯人?
车速达到一百六十公里,因为减速玻璃的缘故,人感觉不到这么高的车速。路面平整,视野开阔,人的心情也跟着开朗,高速公路开通后,平江市的交通方便多了,原来去省城路上要走六七个小时,现在上高速公路,只需要两个小时。
汽车经过宁江公路线上第三个服务区的时候,闻舒拍拍司机许飞的肩:“小许,在这里停一下车。”
专程到省城接闻舒的平江市委副秘书长周怀说:“闻书记,这是金亭服务区。”
停下来休息的车很多,服务区建有一大群一层尖顶的房屋,一幢接一幢,连成一大片,有餐厅、超市、汽车修理、休息厅、厕所,放眼望去,令人心旷神怡,闻舒说:“这似乎不大像南方的农村,有点北方的味道了,开阔,壮观。”
周怀说:“这种建筑群,是学习西欧的风格建起来的,听说当初还争论过。”
许飞说:“服务区快餐生意好极了,每天都排长队,听说最多的一天,用掉了五百斤大米。我排过一次,整整一小时,才吃上一盒盒饭。”
闻舒说:“质量怎么样?”
许飞说:“可以,就是贵一点,二十块钱一盒饭。”
他们一起上厕所方便,走进厕所,周怀笑着向闻舒说:“高速公路开通才两个月,平江已经有了笑话,说是哪个镇有个小老板,三天两头去省城办事,这一路上的三个服务区,每一个他都要下来进一趟厕所,实在是因为这厕所太漂亮太干净了。”
服务区的厕所确实干净漂亮,甚至富丽堂皇,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闻舒笑了笑,问周怀:“这个金亭服务区,现在谁家在管?”
周怀告诉闻舒,金亭服务区原来是当地的一个乡管理的,最近由平江市一家物资部门接管了,情况一下子好转。原来乡政府只是停留在服务两字上,没有放开思想,认为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要想盈利恐怕比较困难,所以根本就没作盈利的打算和努力,由平江物资集团接手后,他们提出服务在先盈利为本的口号,并且落实了一系列的措施。
闻舒说:“如果在服务区搞一点简易旅馆,像早几年刚开放时,各地引进澳资快速建造的那种简易澳资楼,成本不高,也许会有效益。在欧美高速公路上,那种旅馆到处可见。”
许飞说:“闻书记,平江物资集团的老总我熟悉,我把您的点子卖给他,您收不收点子费?”
闻舒笑着说:“当然收。”
他们往车上走的时候,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感觉到天色的压抑,闻舒说:“今年冬天天气预测怎么样?”
周怀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常现象。”
许飞笑了笑,说:“我来报一段你们听听,今天晴,少云转多云,有时阴,午后有小雨,雨量中到大……”
他们上了车继续前进,气氛活跃了,话也多起来,闻舒问周怀:“周秘书长,一个人若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了解一个城市的面貌,你看有什么捷径没有?”
周怀愣了一下。
闻舒强调了一下:“我是说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
周怀仍然在想,许飞突然说:“有办法,看电视。”
闻舒重复了一遍:“看电视?”
许飞说:“看这个城市每天晚上的电视新闻,短的二十分钟,长的三十分钟,什么都能看到。”
闻舒说:“看起来,平江电视台的工作做得不错。”
许飞说:“我不是说平江电视台有什么特别的好,但每天的平江新闻联播,二十分钟,应该算是比较全面的城市面貌,政治,经济,文艺体育,百姓生活。”
闻舒点了点头,说:“你这个点子不错。”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顺利抵达平江,车子直接开到市里为闻舒安排的居所,南平饭店里的一座小楼。
决定闻舒调平江工作时,谢老曾经问过闻舒,闻舒的爱人胡萍的工作打算怎么安排,是留北京不动呢,还是一起到平江,闻舒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去平江。
现在胡萍的工作还没有最后落实,市里给闻舒准备的住房也还未妥当,闻舒暂时先住南平饭店。
到了住所,闻舒留下周怀和许飞简单地吃了晚饭,便让周怀去准备晚上七点半的常委会,自己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放松一下心情,眼光一下落到条柜上的电视上,想起许飞说的话,过去打开了电视,正是六点四十分,平江新闻联播节目刚好开始。
前面两三条重要新闻,照例是市委市政府的一些较大型的会议,闻舒从电视上看了看即将要和他合作的几位市领导的形象,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想法,后面的一条新闻采访,是有关希望工程的,一开始就把闻舒吸引住了。
五月初平江团市委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手拉手活动,将贫困地区的失学儿童请到平江市来,举办生日晚会,记者跟踪采访了这些回到贫困地区的孩子,摄下了一组值得深思的镜头,最后发问:希望工程将向何处去?
闻舒笑起来,注意到记者的名字叫“卢狄”。
紧接着的一条新闻是平泽县桃花镇恢复明清一条街的消息,闻舒心头突然浮起一阵激动。
闻舒在桃花镇呆了整整十年,他在那里教书,写文章,因为《现场会在哪里开》引起了全省的轰动,受到批判,又因为《现场会在哪里开》被谢老注意,从而离开了桃花镇,二十年来,他再也没有回过桃花镇,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桃花镇,梦回萦绕,桃花镇如今已是全国闻名的先进乡镇。
恢复明清一条街的新闻很快过去了,桃花镇的重现,使二十年后回到平江的闻舒心头也重现了当年的激情和意气。
二
桃花镇是一座名闻中外的江南古镇,长期以来,由于交通闭塞,经济落后,一直是平泽县最差的乡镇之一。1983年,其他乡镇经济都已开始复苏起步,有的乡镇工业产值甚至已经跨在亿元的门槛上了,那一年,桃花镇人均收入只有117元,几连冠倒挂在第一的位子上。一穷了,毛病就多,大吃大喝,赌博,鸡鸣狗盗,计划生育老大难。当年县里流行这么一句话,叫作桃花流水东湖瘦,讽刺挖苦的就是桃花镇和另一个最穷的乡东湖乡。
当年年底,项达民被安排到桃花镇担任镇党委书记。
十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1994年,桃花镇的总产值20亿元,创外汇2亿元,人均收入9892元,同年,桃花镇得了全国、省级、市级、县级大大小小几十个先进称号:经济发展,古镇保护,新区建设,财政税收,卫生乡镇,治安保卫,精神文明,计划生育……
流传出两句话:
没有桃花镇,就没有平江市;
没有项达民,就没有桃花镇。
似乎过分了一点,但是更多的人不得不服项达民。
这一天,著名的社会学家黄朴先生又来到桃花镇。黄朴是平江人,他的家乡平溪县玉溪镇也是一座古镇,与桃花镇虽属两县,却仅一河之隔。十年前,黄老回故乡,发现玉溪镇的经济已经开始起步,形势喜人,小城镇发展日新月异,但是黄老似乎更钟情于与自己家乡一河之隔的桃花镇。小时候,黄老和他的伙伴们,常常游泳渡河来到桃花镇,桃花镇给他的印象,比自己的家乡还深。这样,黄老的故乡之行又多了一个节目,过河到桃花镇看看。
那时候河上还没有架桥,若是坐车,沿乡村公路走,从玉溪镇到桃花镇要走近一小时,黄老不愿意舍近而求远,要坐摆渡船过来。那一天风大浪急,家乡领导都劝黄老不要坐小小的摆渡船,但黄老童心大发,执意上了摆渡船,一摇三晃地来到桃花镇。
如果说多少年后重回故乡,故乡的新貌使黄朴老先生精神为之大振,那么,多年以后重回童年乐园桃花镇,却使黄老心情沮丧,记忆中神秘古朴意趣盎然的桃花镇,已经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全无生命的色彩。黄老作了一些调查,了解到桃花镇乡村工业寥寥无几,十八只小土窑,每年大约“烧”出二十万的利润。
黄老回去以后,夜不能寐,连夜动笔,几天以后,写成了一篇著名的文章,后来发表在《人民日报》,文章题目叫作《不能不走那条路》。老黄例举了玉溪镇和桃花镇,将两个乡镇进行了对比,谈及乡镇工业对农村经济发展的重大影响,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以为黄老在为自己的家乡骄傲,其实,黄老内心,实在是为他钟情几十年的桃花镇着急。
文章发表,正是项达民到桃花镇上任的时候,项达民将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压在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面,一压就是十多年。
此后的一些年中,黄朴老先生经常回家乡,每次回来,行程再紧,他都要挤出时间到桃花镇看一看,可以说,黄老是眼看着桃花镇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眼看着项达民把桃花镇托上了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
黄老写了好些文章,介绍桃花镇的经验教训,使得家乡玉溪人吃起醋来,黄老哈哈大笑,说,好,好,这就是竞争,这就是竞争。
黄老和项达民结下了很深的情谊,今天下午项达民在县里开会,听说黄老到了,提前退会,赶回来和黄老见面。
晚上,项达民在桃花镇最高级的桃花源宾馆内的桃花洲宴请黄老,镇长柏森林、镇农工商总公司总经理常金鹏都在座作陪。黄老和这些人早都熟悉,大家见了黄老,也像见了自己家的一位长辈似的既尊敬又亲切自然,无拘无束。
酒席上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坐在项达民旁边,项达民向黄老介绍,这是平江市的女作家陶李。
黄老指着项达民笑着说:“错也,错也,陶李我知道的,怎么是平江市的作家,是全国著名的女作家么,应该是中国的作家么。”
陶李最崇拜的作家是鲁迅,她的文章,以犀利深刻出名,欲得鲁迅之真谛,是陶李创作的追求,也同样是她人生的追求,平时看事说话,自然比一般人要尖锐些,全面些,深层次些。酒桌上的各式人等,他们的言谈举止,当然一一被陶李尽收眼底,连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也都逃脱不过陶李世事练达入木三分的第三只眼。陶李向黄老看了一眼,她估计黄老根本就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当下一笑,道:“黄老,谢谢你的鼓励。”
以陶李的脾气和风格,她也许会说出一句让黄老难堪的话,但是她到底没有说出来,原因不在于陶李,而在于黄老本身。黄老很慈祥,但在他身上,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气息,在黄老面前,连陶李也得收敛自己的锐气。
黄老也微微一笑,又朝陶李看看,说:“你很年轻呀,我不明白,现在怎么有那么多年纪很轻的人,都做了作家。”
陶李说:“我不年轻了。”
项达民补充道:“陶作家下过乡,是插队知青。”
陶李说:“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下来补充点资料。”
黄老说:“有项达民的影子?”
陶李说:“有没有影子,小说会告诉读者,从我自己来讲,坦率地说,这基本上是一部纪实小说,只是没有采用纪实小说的名称。纪实的东西,黄老您知道的,麻烦。”
黄老说:“你不怕项达民和你打官司?”
项达民说:“我哪里敢和陶作家打官司。”
总经理常金鹏笑着插嘴说:“陶作家是吹捧项书记的。”
陶李说:“在你常总面前,谁敢说项书记半个‘不’字?”
常金鹏说:“那是,要是谁敢说项书记半个‘不’字,我第一个不答应,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黄老指点着项达民,半真半假地说:“项达民,你看看,搞得跟土皇帝似的,怎么,做了书记,有了成就,就说不得,骂不得?”
口气听起来是批评,骨子里却充满爱意,谁都听得出来,所以谁也没有很在意黄朴的话,都“啊哈”一笑。项达民指着常金鹏说:“这就是个吹喇叭抬轿子的货色。”
常金鹏说:“老实说,这世界上,我愿意为他吹喇叭抬轿子的人还不多。”
边说,边喝着酒,黄老酒量不大,但平时爱喝点白酒,所以每次来,总要开白酒,今天开的是茅台,酒香浓郁。黄老的秘书小纪是个爱喝而且酒量奇大的北方汉子,一桌上的人轮流向他敬了三杯酒,一闲下来,就说没人陪他喝酒,和项达民斗上,要和项达民决一高下,说来过桃花镇许多次,没有一次看到项达民喝醉,又说什么一个人一生若不能大醉几次,这个人不可交。项达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醉过。小纪说,那就说是你不愿意和我们喝醉,说得项达民只好拿起杯子来敬酒。黄老在一边,看着项达民也高兴,看着小纪也高兴,乐呵呵的。
陶李也有点酒量,场面上多少能够应付,看到小纪缠住项达民,便主动向小纪挑战。小纪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坐在陶李旁边的柏镇长向她说:“陶作家,你少喝点,今天晚上项书记有点时间,可能会向你介绍情况。”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举起杯子向小纪敬酒。小纪来了精神,说:“好哇,又跳出来个不怕死的,柏镇长,早就听说你酒量不错,今天有机会领教。”
柏森林笑了一下,说:“三壶两瓶白酒,且能抵挡。”
小纪兴致大增。
项达民说:“你们小心,柏镇长醉了可是要哭的。”
柏森林说:“你呢,你醉了好样子。”
小纪大乐,道:“说说,说说,交流交流,交流交流。”
常金鹏说:“镇长醉了坐在马桶上哭,等他出来我进去看看,把一整卷卫生纸撕了一地,不知道干什么,可能是揩眼泪鼻涕。”
众人大笑。
柏镇长说:“你们笑什么,项书记不也一样要坐马桶,你去叫他起来,他一边打呼噜一边说,吵什么吵,我正在起草一份合同书呢。”
众人又大笑。
陶李说:“形象生动。”
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很尽兴,饭后由柏镇长陪黄老小纪到新恢复的明清一条街转转,项达民向陶李介绍些情况。
项达民已有了几分醉意,常金鹏不放心,跟着来到桃花源宾馆陶李的房间,看项达民坐了,手指指外面,说:“我在外面。”
项达民向他挥了挥手,常金鹏出去了。
陶李奇怪地说:“他在外面干什么?”
项达民突然笑起来,说:“替我站岗放哨吧。”
陶李想不到项达民会开这样的玩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看项达民坐在沙发上有点坐不住,陶李泡了一杯茶过来,项达民说:“我是不是有点醉了?”
陶李说:“不会的,照你的酒量,今天这点酒,不会有问题。”
项达民叹息一声,说:“可是最近我发觉我的酒量在退,退得很厉害。”
陶李说:“人的酒量,和人的心情、身体状况,和喝酒的环境、喝酒对象都有关系。”
项达民说:“今天应该是最轻松、最没有负担的酒,可是……”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沉重的东西。
陶李说:“人的生命总有低潮高潮。”
项达民挥了挥手,笑起来,说:“说这个干吗,”努力提起精神,又道:“看看,你还需要哪方面的情况?”
陶李说:“其实,我的书已经写好了,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又说不准到底缺什么,我只是想,只想和你聊聊天,随便谈谈。”
项达民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陶李说:“出版的问题已经联系好了,未来出版社的社长过几天来平江,可能我陪他到桃花镇看看。”
项达民说:“好的。”
陶李又说:“他就是来看书稿的,如果可以,这次他就要把书稿带走,本来,想让你先看一看的,可能来不及了。”
项达民说:“我看不看无所谓。”
陶李盯着项达民看了看,重复问道:“你看不看无所谓?”
项达民笑,说:“陶作家写的书,我看不看当然无所谓。”
陶李说:“你算是信任我呢,还是自信?”
项达民说:“两者皆有吧。”
陶李停了停,又说:“项书记,你相信常总的话?以为我的书真是吹捧你的?”
项达民说:“我可以不相信常金鹏,但是我相信你。”
陶李不依不饶地追问:“相信我什么?相信我会吹捧你,还是相信我看问题的眼光,或者,相信我已经被你掌握在手中?”
项达民不假思索,道:“相信你的一切,所有。”
陶李反倒有些愣了。
项达民喝着茶,眼睛眯缝着,与其说他正在和陶李谈话,还不如说他正沉浸在自己思想的天地中。
陶李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说:“项书记,现在的形势,大家都知道,比较严峻,困难、问题、矛盾、前景……”停顿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项达民说:“什么?”
“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项达民脱口而出:“躺下来睡觉。”
陶李愣了一下,再要说话,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陶李去开了门,是镇党委秘书小钱。小钱问项书记在不在,陶李说在,将小钱让进来,回头看项达民,刚才的疲惫已经完全没有了,目光炯炯地问小钱:“什么事?”
小钱说:“吕书记来了。”
项达民一愣:“刚到?”
小钱说:“刚到。”
项达民说:“突然袭击,出什么事了?”
小钱说:“没说什么,就在镇上等你。”
项达民和小钱一起出来,陶李送他们到宾馆门口,寒风迎面扑来,陶李不由打了个寒颤,说:“今年冬天,冷得真早。”
项达民双手搓了搓脸,和陶李握了握手,陶李看他们上了车,车子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三
平泽县委书记吕正晚上突然来到桃花镇,告诉项达民,平江市委新书记到任了。
对于到底谁来当平江市委一把手的猜测,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吕正看着项达民,说:“知道是谁吗?”
项达民摇摇头,猜测的人选有好几个,他难以判断谁的可能性最大。
吕正笑笑,说:“这回你消息落后了。”
吕正是话中有话,项达民在桃花镇工作十几年,对上上下下的关系,可算是驾轻就熟。从省里到市里到县里,哪里没有他的眼线和耳目呢,常常有许多消息和决定,特别是人事问题方面的,县委书记吕正还没有掌握,项达民倒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项达民在平泽,是个众所周知的“消息灵通人士”。
项达民感觉到吕正在考验他的判断,想了想,说:“是高市长?”
高市长兼市委副书记,是平江的老二把手,一把手换了几任,他一直按兵不动,高市长在基层干部中反应不错,呼声比较高。
项达民话一出口,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仅新任书记不是高市长,而且他还中了吕正的计。果然,吕正又笑了,说:“再猜猜。”
项达民摆摆手:“吕书记,别考我了,我猜不出来。”
吕正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从桃花镇出去的人,你项达民不都有本花名册的么?”
“从桃花镇出去的?”项达民突然眼前一亮,声音一下子变得富有乐感,“是闻舒?”
吕正慢慢地点头:“闻舒回来做书记了。”
项达民没有将“太好了”三个字说出来,他想了想,说:“事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吕正说:“是中央突然决定的。”突然就停止了说话,沉默下来。
项达民也沉默了,中央突然决定派干部到一个中型城市来做书记,这恐怕是比较少见的事情,足以可见,这个城市在全国的举足轻重的地位。
小钱泡了茶端过来,发现两位书记同时陷入沉思,便拿了烟给吕正抽。吕正摆了摆手,说:“最近正戒烟,别诱惑我。”
小钱笑着将烟递给项达民,项达民接了,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孔检察官开始烟草管制了?”
吕正说:“和她没有关系,她根本没有时间管制烟草,是我自己主动排斥,属于觉悟比较高的。”看了看项达民,又把刚才停止了的话题拉回来:“我今天晚上赶来,是想和你商量商量,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考虑电话里不一定说得清楚,正好晚上有空时间,吃过晚饭,就来一趟吧。”
项达民说:“怎么不来吃晚饭?”
吕正说:“算了吧,知道你今天有贵客,下午会开到一半,就溜了,也不和我打个招呼,目中无人啊,定是来了重要人物。”
项达民说:“是黄老。”
吕正说:“黄老?你陪他吃的晚饭?”
项达民说:“是的。”
吕正不相信地摇摇头,说:“黄老没有告诉你闻舒来当书记?”
项达民说:“没有。”
吕正说:“黄老在北京也是个通天人物,他不会不知道。”
项达民说:“黄老这次出来,已经半个多月,一直在外面,中央突然决定,他也许真的不知道。”
吕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把这个话题扔开,又回到原来的话上,说:“市委周秘书长今天下晚打电话来,说闻书记一到任,就要到下面来看乡镇企业,现在还没有确定先看谁家,周怀认为先看平泽的可能性比较大,叫我们有所准备。我想,如果先看平泽,你们桃花镇应该是首当其冲。”
项达民说:“那没问题。”停了一停,又说:“闻书记是从桃花镇出去的,回来当然应该先看桃花镇。”
吕正想了想,说:“正好黄老在这里,可以先和黄老谈谈。”
项达民知道吕正的意思,道:“你是说,看看闻书记的态度?”
小钱插嘴道:“去年朱总理来,平溪县五星级的国宾馆,就是没有敢让朱总理看,其他人,从中央到地方,哪级领导没有来住过,八百美元的部长楼、三千美元的总统套间,天天有人住。”
项达民笑起来,说:“小钱你这可是有指桑骂槐的嫌疑啊,吕书记也住过总统套房。”
吕正开玩笑说:“难道住过总统套间的都是坏干部、腐败分子?”
小钱说:“老百姓就是这样理解的。”
吕正想不到小钱倒是个敢说话的人,自嘲地笑了笑,说:“那我也是被腐蚀的,是平溪的陈书记,硬叫我进去开一次洋荤。”
项达民说:“如果我是平溪,我就不会像他们那样,我偏偏叫朱总理去看看国宾馆,让他也住一住总统套房!”突然激动起来:“要知道,这是乡下人造起来的国宾馆呀!这是乡下人的总统套间呀!几千年来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谁能想到,农民能有现在这一天!我就是要让所有到桃花镇来的人都看到我们桃花镇的面貌,我们的新区,我们的花园别墅,我们的大型游乐场,我们的大会堂,我们的大宾馆,我们的厂房,我们的生产,我们的名牌产品,我们的经济,还有我们已经上马和即将上马的许多工程,我们的了不起的成就,应该让天下的人都了解,农民今天是个什么样子!”
项达民激动,吕正却不激动,平平稳稳地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但你那是中央领导视察、外地单位参观时的态度,现在闻舒是来做平江的书记,是来工作,来管具体事情的,如果中央不是觉得平江这摊子事关重大,怎么会从中央直接派干部到市里来,不属常规嘛。平江这摊子事,是什么事,你我心里都清楚,乡镇企业走到了哪一步,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
项达民说:“当初乡镇企业起步时,我们也都清楚面临的困难有多大,我们几乎是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成功的事情,但是我们成功了……”猛吸几口烟,继续往下说:“八十年代末,开始搞三资企业办洋厂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基本上就是瞎子聋子哑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谁能想到,在一个小小的桃花镇,几年时间,竟然办成了一百多家三资企业!”
吕正心里腾起一股冲击波。
与其说是项达民说话的内容在吕正心里引起冲击,还不如说是项达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使吕正受到冲击。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平江的乡镇企业开始引进外资,创办三资企业,当时,吕正刚担任平泽县委书记。上任伊始就面临敢不敢刮“台风”的考验,吕正旗帜鲜明地在全县范围批评一等二看三试的想法。他在全县的大会上说,我们承认现状,承认乡镇企业起点低、设备差、技术落后,也承认乡镇企业资金困难,内债难借,但是,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些困难,正因为我们基础差,才更需要迅速地大力地发展三资企业,引进先进的设备技术,吸取先进的管理经验,以外向带内向。内债难借吗,那就紧紧抓住网开一面的大好机会,大力引进外资,借洋债,发洋财!
县委书记的话,如一股强劲的东风,给各乡镇鼓起了创办三资企业的风帆。
最后吕正告诉大家,他将选某个乡镇作为他的挂钩点,全力扶持三资企业。虽然吕正没有当场宣布他到哪个乡镇去,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能性最大的是桃花镇。
会议结束时,项达民告诉吕正,他把台商孙先生请来了,要在桃花镇作三天的实地考察。吕正一听,马上说,我和你一起去桃花镇。
吕正参加了项达民和孙福的谈判。孙福的条件很苛刻,其中主要有三条:一,批办项目的时间,一定要限定在一个月内;二,签约后三个月内,要见厂房和其他配套硬件;三,合资股份台方占大头。
谈判陷入僵局。
其实是吕正和项达民陷入了僵局。
关键在于第三条。
谁都不肯松口,最后孙先生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信心,不愿意再等,项达民终于急了,对吕正说,你能够管桃花镇的书记,但是你管不了桃花镇的合资企业,你有权撤掉我这个书记,但是你没有权指定合资企业的股份分配!
吕正离开了桃花镇,出乎大家意料地选择了东湖乡作试点。
几年后,桃花镇和东湖乡都成功了,从前的那句话“桃花流水东湖瘦”,变成了“桃花流水东湖肥”。
吕正坦率地说,事实证明,成功的路不止一条。
多年以后的这个夜晚,在桃花镇项达民的办公室,县委书记吕正心里再次浮泛起当年的情景,他觉得自己有点陷入情绪,便将两手在脸上搓揉了一会儿,搓去疲劳和往事。看到项达民又猛吸几口烟,又要往下说,吕正向他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困难大还是成就大,闻书记如果来看桃花镇,你打算怎么汇报?”
项达民说:“已经有的成就,大家都能看到,闻书记也不会不了解,用不着详细说了吧。我想着重应该汇报下一步:筹建中的电厂、水厂、三条路、高新技术开发区、新桃花住宅小区、游乐场二期工程、高尔夫球场……”如数家珍。
吕正再次摆手,说:“问题就在这里!”伸手向项达民要了一根烟,点着了,却没有抽,捏在手里,又说:“你现在的负债情况,别说在平泽,就是在整个平江市,在全省,也是赫赫有名了。”
项达民说:“欠债我会还债的,事情一定要做下去。”
吕正说:“你先别说这么多的工程要上马,就说眼下这些债,你拿什么来还?”
项达民说:“我派出去的讨债队,讨不到债不回家。”
吕正说:“不回家怎么办,死在外面?”
项达民说:“死在外面,也要叫他们把钱和死尸一起抬回来。”
吕正摇了摇头,说:“项达民,我想去看看你的游乐场。”
项达民一愣,说:“现在?”
吕正说:“现在。”
项达民说:“晚上不开放,看不见什么。”
吕正紧紧追着钉上一句:“白天能看见什么?”见项达民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又说:“现在你弄得全县人民都知道你,怎么说你的,你听说过没有,身边的人恐怕不会告诉你吧。”
项达民笑了一下,说:“知道,要找项达民,过山车上见。”
吕正说:“原来你也知道。”
大型的多功能的综合游乐场,建在桃花镇桃花湖边,占地面积二十五万平方米,总投资两千万美元,由水上世界、惊险世界、恐怖世界、微缩世界景观和未来世界五个部分组成,是桃花镇与澳洲刘董先生合资建造的。
两年前游乐场立项时,就遭到各方面的反对和非议,在一个不足两万人口的乡镇,投入两千万美元,建这么一个现代化的大型的游乐场,除了哗众取宠,还能有什么收效?
你桃花镇真的富得流油了?
钱没处花了?
教师的住房都改善了?
工人的福利都解决了?
农民的负担都减轻了?
环境污染治理好了?
……
项达民给大家算了一笔账。
桃花镇是一座著名的风景旅游古镇,镇上布满古迹名胜,在旅游旺季来桃花镇旅游的四方游客每天平均三千人次,如果建立了现代化的游乐场,将古老的景点和现代的游乐紧密结合,预计游客人数至少能增加两倍,如果外来旅游者每天达九千人次,游乐场一张门票三十元,九千个人呢,就是二十七万元,这是一;二呢,来我们桃花镇参观访问的兄弟单位参观团,这又是一个大头,现在平均每天接待参观者至少数百人,两年后,游乐场建起来,就算增加一倍,又是多少人?他来我们桃花镇参观,不能不参观游乐场吧,每人平均进一次游乐场,又是多少?再有,桃花镇两万人口,三千家庭,每家算一个孩子,哪个孩子不玩游乐场,平均每个孩子捎上一个大人,又是多少?还有,在桃花镇工作的外国专家,他们的家属等等。这只是一笔门票收入,与之相配套的,住宿、吃饭、其他消费,不都是我们桃花镇的收入?
这是有形的收入。还有更多更大的无形的效益。
筑巢引凤。
游乐场就是桃花镇吸引外商外资的一个大巢。
澳洲的刘董先生在投资游乐场的同时,又在桃花镇投资了一家皮件厂,并且和桃花镇合资创办了塑胶有限公司。
在游乐场工程启动的同时,桃花镇的合资企业从原来的六十七家一下子增加到九十五家。
游乐场上马了。
两年过去,游乐场建成、开张。果然如项达民所算,游客如织,开张后的十天内,平均每天游客达一万人,仅门票收入每天就达三十万元。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高潮跌降,游乐场开始冷落,电视、电台、报纸上的广告铺天盖地也唤不来游乐场的热闹。
项达民在桃花镇做了几次大规模的发动,动员全镇老百姓和全乡农民,大家都来玩游乐场。项达民则自己带头,凡有客人来,凡是他接待的客人,都由他亲自陪着来游乐场。桃花镇的客人很多,项达民每天都有接待任务,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去游乐场,时间长了,桃花镇的人都知道,若要找项达民,就说,到游乐场的过山车上去看看吧。
吕正突然在晚上要去看游乐场,当然是将项达民一军,意思是要杀杀项达民的傲气。话一说出来,果然项达民愣了,只要项达民有这一愣,吕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吕正正要收回话题,项达民却站起来,说:“走,我也想看看晚上的游乐场。”
吕正和项达民一起走出来,说:“何止是你项达民,就是我吕正,看到世世代代面朝泥土背朝天的农民,坐大转盘、看世界景观,也一样感到扬眉吐气啊,可是,项达民,你难道不觉得,这扬眉吐气的代价太大了些?”不等项达民说话,吕正紧接着又说:“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不是要指责你的过去,游乐场已经建成,说废话无济于事,现在的问题是二期工程。”
项达民说:“是的,刘先生过两天就到,专门来谈二期工程的投资。”
按原来的规划,要将游乐场扩大成八个部分,另增加的三个部分,分别是:水底世界,太空世界和机器人世界。
他们坐车来到游乐场,天色阴沉沉,乌云满天,没有月色,游乐场内黑漆漆的庞然大物横空出世,压在他们头顶。
吕正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项达民说:“吕书记,县委其他领导都来坐过我的过山车,就你没坐过,今天你在桃花镇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我来陪你坐过山车,刺激一下。”
是麻木?或者是泰山压顶不弯腰?无论是什么,吕正不能不佩服项达民的风格。他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柏森林急急地奔过来,向项达民说:“项书记,吴先生突然走了!”
“吴先生?吴楚雄?”项达民脸色有点变,紧追着问,“到哪里去了?”
柏镇长说:“听说赶到虹桥机场去了,要坐飞机回去。”
“回去?”项达民疑惑了一下,“回哪里?回台湾?”
柏镇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急忙过来找你。”
项达民抬手往下一劈,说:“新桃花小区的合同还没有签,不能让他走!”毫不犹豫地说:“追!”回头向吕正说:“吕书记,不能陪你了。”
吕正向他们挥挥手,望着他们的车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吕正心中一阵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