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狄跳上乡村班车,一个小时,到了桃花镇。桃花镇卢狄并不很熟悉的,他在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城市部,采访对象大都在市里,和乡村联系不多,但是像桃花镇这样的先进典型,大家总是蜂拥而至,卢狄也来过几次。
这一回卢狄算是私访桃花镇,没有任务,也没有要求,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爱拍什么就拍什么。他给自己的时间正是马路台长外出开会的时间,在电视台,卢狄服帖的只有马路一个人。卢狄属于那种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的人,做卢狄这种人的领导,就要有本事尽量发挥他的长处,抑制他的短处,同时,也要对他的短处有眼开眼闭的气魄,当他一旦拆了什么烂污时,就得有替他擦屁股、替他承担责任的高姿态,马台长正是这样对待卢狄的,其实伎俩也很一般,但偏偏能够收服卢狄。
卢狄和他的顶头上司新闻部周主任关系并不太好,也没什么大矛盾,属于能人和能人之间的一般相轻罢了,纯属正常。马台长是要调解这些矛盾的,但是内心深处,他大概也希望手下的能人和能人不要团结如一人,马台长深知,一旦他们真的团结如一人,弄不好就会把他马台长当作共同的敌人,所以马台长的工作总是要做得恰到好处,既不是闭着眼睛阴阳怪气地挑拨,也不会费尽心机一团和气地调和。
当卢狄一脚踏上了桃花镇的土地时,他还没有想好,这一次的行动该怎么开始,怎么发展,怎么结束,因为他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路,此行到底是来曝光桃花镇拖欠集资款问题呢,还是另有他图?在桃花镇,是不是还有比拖欠集资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新闻?
拖欠集资款的问题,恐怕是当今百姓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卢狄注意到,市、省直到中央,各级新闻单位基本上没有就这个问题认真开展过全面深刻的报道和反思,如果现在卢狄能够在一个发展速度惊人的先进乡镇,抓住这个问题做一点文章,相信会引起反响,说不定会有很大的反响。
弄到钱就是本事。
弄到钱就是发展。
弄到钱就是爷。
弄到钱就是先进。
还不还钱我不管。
银行行长跳楼自杀是他自己的事情。
拿不回集资款的老百姓也不至于把我杀了。
钱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
富了谁,穷了谁,这是因果大循环,轮到谁就是谁。
卢狄始终认为自己并不偏见,他不会先入为主,他非常明白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这句话的意义,五年的新闻记者的实践经验也足以使他领悟这个真理。卢狄在桃花镇气派豪华的汽车站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想了想,他有了主意,既不到镇政府去,也不去找那个写信的桃花中学的魏半城,既然私访,那就干脆私到底了。
卢狄信步由缰,来到镇上一家旅馆,登记住宿时,他没有把工作证给服务员看,只是拿出身份证,登记了号码。
拿了钥匙,上了楼,进屋看看,标准间,带卫生间,管理得尚可,配有毛巾牙刷之类,和城里中档次的饭店差不多,卢狄坐下来抽了一根烟,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就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几小时前还在“蓝月亮”做专题,一会儿就下了乡,独自一人住到陌生旅馆,重又把带来的魏半城的信看了看,我会不虚此行的,他想。
卢狄带着摄像机,来到桃花镇的老街。桃花镇是一座古镇,历史悠久,河多,桥多,名胜古迹多,文化遗产多,桃花镇的老街境内,河港纵横交织,历来有“五湖之厅”、“六泽之冲”之称,环绕和贯通桃花镇的有五湖六泽,桃花镇水乡泽国的称号当之无愧。
桃花镇的老街,保护得非常理想,老街的中心,是一道长达近三公里的缓缓流淌延绵不断的河水,清洌的河水将两旁的古街衬托得生动活泼,两岸古街约有两米多宽,已经在不久前,全部恢复成明清街道格式,商店林立,店招飘摇,沿街民居,黑瓦白墙,古色古香,纵深平均二百米,幽静古朴,意趣盎然。
卢狄拿出摄像机,拍下一组古街的镜头,街上的老百姓对拍电视电影拍照都已习以为常,也没有人注意他。卢狄向一位坐在家门口看着街景的老人提了个问题,卢狄说:“老人家,你家有没有参加镇上的集资?”
老人看了看他,答道:“集了。”
卢狄说:“到期了没有?”
老人说:“到期了。”
卢狄说:“还了没有?”
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还。”
卢狄紧追不舍:“还不出来,你们拿不到钱,怎么办?”
老人说:“让它放着吧,反正也不急等用,拿出来放在家里也是白白地放着,又不会生儿子孙子,银行利率又调低了,还是放在他们那里吧,反正他们利息不能少给我。”
卢狄说:“你不怕他们最后还不出来?”
老人说:“我是存在镇政府的公司里的,不会不还的。”
卢狄说:“你相信?”说话时看着老人的目光,也觉得自己行迹可疑,不由笑了笑。
老人显得有点生气,摇了摇头,说:“你不要来问我,我老了,我不晓得的,你去问政府,他们会告诉你的。”
卢狄谢过老人,又问了一位妇女,妇女警惕地打量卢狄,看看他手上的摄像机,说:“我不知道的。”急急走开了。
卢狄再问第三个人,是个年轻人,听到这个话题,也显得不大高兴,说:“你自己怎么不到新区去看看,问我们,有什么用。”眼睛盯着卢狄的摄像机,说:“你是电视台的?你怎么一个人呢,你这个机子,比他们的机子小,是进口的吧?”
卢狄说:“是进口的,集资款到期还不出,老百姓有什么想法?”
年轻人说:“我不知道。”也走开了。
卢狄离开桃花镇老街,便往东边的新区过来,如果说,古朴的遍布名胜古迹充满文化气息的老街是桃花镇人可以引以为骄傲的历史,那么桃花镇的新区则是今天的桃花镇人凭着自己艰苦卓绝的奋斗创造出来的更加灿烂辉煌崭新的业绩。在这里,高大气派的厂房一片连一片,别墅区一块接一块,十五层的宾馆,有三千座位的桃花人民大会堂,南边沿湖的大型游乐场,北边靠高速公路的高尔夫球场,大型的未来世界模拟游戏,远望去,哪里能想到这只是一个镇的开发区,几乎已经是一个新型的城市了。
卢狄找到属于桃花镇房地产公司所属的桃花苑别墅区。这个小区的地点非常好,面临桃花湖,离公路也不远,别墅有两层,也有三层的,造型各异,别具风格。卢狄知道平江电视台也给桃花苑以及桃花镇的其他许多别墅区做过不少广告,报纸上也见到过介绍文章,江燕说,有朝一日能在那里买一幢小楼,节假日也去度个假,春天看景,秋天吃蟹,玩玩高尔夫,坐一回过山车,到未来世界看看,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江燕说这话的时候,卢狄表面上不以为然,心里也是有所触动的,但是现在当卢狄将镜头落在一幢幢墙面斑驳已经很陈旧的小洋楼,将镜头落在小楼四周丛生的杂草上时,心中不由一片感慨。
大多数别墅都空关着,卢狄发现一幢开着门的别墅,卢狄进去,拍下了墙上的裂缝,拍下了已经翘起的地板,拍下了卫生间里民工们留下的粪便,出来在整个苑区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人,他又走向附近的另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别墅区,看到一块很大的牌子,写着:锦花苑。
锦花苑区用竹篱笆圈了地,有个大门,门边搭了个小棚子,卢狄向里边看看,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坐着,看见卢狄也不阻挡他,也不问什么话。卢狄估计老人是个看门的,走过去问老人锦花苑是哪家房地产公司的,老人脸上茫茫然,说:“哪家?是镇上的吧?”
卢狄问是不是桃花镇房地产公司的,老人仍然茫然。卢狄正奇怪怎么看门的人不知道看的是谁家的门,便有运料的工人走过来,向卢狄说:“你别上他的当,他是个疯子。”
老人继续用茫然的眼光看着卢狄。
卢狄说:“疯子怎么让他来看门。”
工人笑起来,说:“谁让他来看门,他自己来的。”
一直不开口的老人却开了口,说:“哪里是我自己要来的,是项达民叫我来的。”
工人说:“你听他。”
卢狄也看出老人不太正常,回头手指了一下桃花苑那边一大片的别墅区,问运料的工人:“那边那么多的房子有没有卖掉?”
工人说:“卖掉?卖掉个屁!卖掉了怎么不付我们的工程钱?我们都有两年没有拿到一分钱了,每年过年回家,想给老婆孩子买东西也拿不到钱。”
这又是延伸出来的颇具普遍性的一个问题,拖欠工程款的问题。
卢狄说:“不付工钱你们还继续做?”
工人说:“不做就什么也没有,心里空空的,做了呢,虽然拿不到,但是心里有了。”
卢狄向这个工人看看,说:“看起来你蛮好说话的。”
工人说:“好说话?我们是十八般武艺软硬兼施全部来过了,好言好语商量,跪下来磕头求他们,骂人,冲办公室,经理到处躲我们,原以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到他家里去,也没有用,他根本就不回家,砸了经理家的玻璃,也没有用,经理说,要命有一条,要钱没有。”
卢狄说:“你们工程队的头头怎么说?”
工人说:“也难怪他,天天盯在公司里,跟在他们总经理屁股后面,他的屁股后面呢,也有人盯着,欠人家的料钱,水泥啦,砖瓦啦,都是先进货后付款的,人家也盯住不放。”
卢狄说:“这样下去,这房子还能造起来?”
工人说:“不知道。”伸手指指再东边的一片,说:“你看看那边的几个区,像锦秀区,朝阳区几个,都停了,我们不知道会不会停。”
卢狄来到停工的几个小区看看,多半的房子都是刚刚打了地基,少数几幢墙砌得有半人高,都已经停了工,一个人也没有。
卢狄拍过别墅区,就往新建的镇政府办公楼群过来。镇政府办公楼是由许多幢两层洋楼组成,一家一幢楼,根据单位的大小,楼的面积也不一样,比起许多县、镇政府造一座特别大的综合楼的模式,这样的办公楼群似乎更具个性,办公楼群组成了一个大花园。卢狄远远地就看到一支长长的队伍向这边排过来,只看到尾,看不到头,不知队伍的头是从哪里开始的。走近了,才发现头是从政府机关的大花园里开始的,卢狄问排在队尾的一个中年男人:“你们排队买什么?”
男人说:“不买什么,拿集资款。”
卢狄惊讶地向队伍头上看看,说:“还集资款了?”
男人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问谁。”
卢狄说:“你不知道,怎么就在这里排队呢?”
男人说:“我也是听人说了,就赶来排队。”
卢狄赶紧扛着摄像机,拍下镜头,排队的人看到卢狄拍电视,都有些激动,情绪激烈起来,议论纷纷。卢狄将话筒拿出来,一手扛机子,一手执话筒。
“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镇卫生院。”
“医生?”
“医生。”
“能不能告诉我您参加集资时的想法?”
“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多几个利息,银行利率太低了,说是保值,哪里保得住。”
“现在您是不是急等着用钱?”
“我急不急着用钱,和他们还不还钱,是两回事,到了期,他们就应该还钱,借钱还钱,天经地义。”
“如果暂时有困难,还不出来呢?”
“失信于民,老百姓要造反的。”
换一个人:“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皮件厂。”
“工人?”
“是的。”
“您在这里排队等钱,是不是家里急等着钱用?”
“是的,我母亲住院开刀,不交钱,医生不动刀。”叹息一声,说,“排了半天了,队伍动也没动一下。”
“您今天不上班?”
“我是请假出来的,我们台资厂,管理严格,请半天假,扣全月奖金,要不是急等着给母亲开刀,我也不来受这个累。”
看卢狄又扛机子,又拿话筒,不好办,有情绪激动的人自告奋勇,说:“我来替你拿话筒。”
卢狄说:“谢谢,用不着,我们习惯了。”再换一个人采访:“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没有回答。
再问一遍:“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仍然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愿意被采访。卢狄放过这一个,又指向下一个:“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县文化局。”
“干部?”
“算干部吧。”
“怎么想到到桃花镇来参加集资?”
“也是听朋友介绍,说桃花镇的集资年利高,保险系数大,就放进来了。”
“您放的是哪一家?”
“桃花镇房地产公司。”
“您相信别人的介绍?”
“不仅仅是,我也知道桃花镇发展得好,外商都来投资,外商都能相信,我们为什么不相信?”
“现在后悔不后悔?”
尴尬地一笑,没有回答。
卢狄向队伍前面看了看,面露疑虑,说:“怎么排了半天也没有动静,还集资款的消息是否可靠?”
“听说前几天还过一次,也是排队的,队伍一直排到老街,只还到第八位,总共才还了二十万。”
“知不知道镇房地产公司集资总额多少?”
“不知道。”
“你这样排着,是不是有些盲目。”
“是很盲目,我怀疑前边根本就没有在还款。”
“那你还是寄予希望?”
“现在也只剩下希望了,如果连希望也没有,我们还有什么?”
卢狄扛着摄像机往队伍前边去,前边果然一片哄乱,队伍的起点是桃花镇房地产公司。房地产公司的门是关着的,卢狄问第一个排队的人:“你怎么会想到来排队?”
“我不想来排队,他们集资的钱不还,我来讨钱,他们说没有,我说你们今天不还我就不走,他们关了门,我就在门口等,哪里知道后面会有这么多人排队。”
卢狄说:“你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排在你后边的?”
“有人走过问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等他们公司还钱,就有人跟上来排队了。”
队伍中有人大骂,也有人大笑。
卢狄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对着话筒将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关于桃花镇房地产公司拖欠集资款的问题,现在我们来听听公司负责人的说法。”
他过去敲开房地产公司的门,出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向卢狄手上的摄像机和话筒看看,说:“你是哪里的?”
卢狄说:“我叫卢狄,平江电视台。”
排队的人嚷起来:“电视台,拍,拍!”
卢狄说:“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公司的情况?”
房地产公司的人将身体挡着门,勉强笑了一下,说:“我是公司负责人,有什么话问我好了。”
排队的人大叫:“张五根,你狗屁负责人。”有人向卢狄说:“别听他的,他说谎,他不是负责人,狗屁不是!”大家冲着张五根叫嚷:“叫你们总经理出来,叫吴明康出来!”
张五根看看叫嚷的人,可怜巴巴地说:“王全,你不要这样凶好不好,人不能没有良心呀,当初,集资款已经满额的时候,是我让出我的份额给你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王全没有话说了。
张五根朝大家一拜再拜,道:“帮帮忙,帮帮忙,回去吧,回去吧,我们有了钱,一定还你们,拜托了,拜托了……”
大家又是一片骂,嚷嚷着,钱,钱,拜托个屁,拜托个屁。
张五根嘀嘀咕咕:“你们这是落井下石呀,你们够狠心的,痛打落水狗呀……”
没有人理睬他,大家仍然吵吵,要吴明康出来。
卢狄问张五根:“你们总经理在不在?”
张五根一脸真诚:“卢记者,我怎么能当着面说谎?吴总真的不在,吴总出差了,吴总临走时委托我全权处理,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队伍又是一片嚷嚷:“跟你说有屁用,你算什么?你能把钱还给我们?”
卢狄说:“既然总经理委托你全权代理,我问你几个问题。”
张五根连连点头,说:“你问,你问。”
卢狄说:“你们桃花镇房地产公司到期的集资款,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归还?”
张五根一脸痛苦,不能回答。
卢狄再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打算,比如分期分批归还,或者,采取其他方法?另外,有些人,确实是急等着钱用的,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措施?”
张五根说:“打算了,打算了,有措施,有措施。”
“能不能谈谈你们的打算和措施,”手向队伍一指,“正好也向大家说一说明白。”
张五根说:“要说明白的,要说明白的。”却紧紧地闭上了嘴,一脸的视死如归。
队伍冷静下来想听张五根说话,张五根却紧闭了嘴,队伍又乱了,大家坚持说吴明康在里边,有人亲眼看见他进去的。卢狄知道碰到张五根这样的忠臣,是很难从他嘴里问到实情的,便调转话头,说:“桃花镇共有几家房地产公司?”
张五根大概觉得可能会将矛盾转移到别人头上,赶紧回答:“一共有四家,我们是镇农工商总公司的房地产公司,还有三家,一家是阳光集团的阳光房地产,一家是纺织机械公司的房地产,还有联合化工也有一家房地产。”
卢狄对着话筒录下自己的声音:“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一个镇,拥有四家房地产公司……”回头又向张五根说:“那么能不能请你谈谈对集资这种形式的看法,据我们了解,桃花镇房地产公司是全镇集资额最大的单位之一,当初你们是怎么想的,真的有信心在两年时间里连本带利还清?这么高的利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风险?是不是头脑过热?”
张五根说:“也不是我头脑过热。”
队伍里的人又喊起来:“张五根你狗屁一个,叫你们吴明康出来!”
张五根说:“也不能怪我们吴总。”
突然有人大声说:“是项达民叫搞的!”
“项达民”三个字一出来,队伍突然静下来,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紧接着,房地产公司的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出来,有人立刻叫起来:“吴明康。”
卢狄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总经理了,上前一步,将话筒伸到吴明康眼前:“请问吴总经理,房地产公司的集资款到期无法归还,您对此是不是有什么解释?有什么交代?”
吴明康恼怒地看了卢狄一眼,说:“你们电视台又来凑什么热闹!”
卢狄不折不挠,追着说:“请吴总经理向电视观众说几句话。”
吴明康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拂袖而去,钻进了停在大院的凌志牌轿车里,小车迅速轻盈地一溜烟远去。
卢狄将摄像机镜头一直扫到看不见车身,才收回来。
队伍中有人泄了气,说:“完了,总经理都走了,今天是拿不到钱了。”
更多的人将希望寄托在卢狄身上,他们认为现在只有记者能替他们说话,替他们想办法,他们围着卢狄,将卢狄的一腔热血煽动起来,卢狄说:“你们放心,这事情我是要管到底了,作主我作不了,我也没有钱还你们,但是我能替你们说出你们想说的话!”
卢狄离开了镇政府,来到桃花中学,时间已是下晚,学生正在放学,挤挤闹闹。卢狄穿过大操场,来到教师办公室,打听魏半城,一位老师告诉他,魏老师今天到县城去了,不在学校。
卢狄打听了魏半城家的地址,回旅馆放下扛了半天的摄像机,来到街上的小馆子,要了一瓶啤酒,点了两个冷菜,喝着,想和店老板议论集资的事情。可是店里生意太好,老板忙得歇不下来,也没有时间和卢狄说话。卢狄喝完了啤酒,最后来一碗桃花镇颇有名气的燠灶面,浇头是两块焖肉一块熏鱼,吃得心满意足,消失已久的享受美味的感觉重新又回来了,他抹抹油光光的嘴,走了出来。
魏半城的家,在桃花镇老街深处,但并不难找,老街也和新区一样,布满了路灯,亮化老街的工作做得很不错,天虽然黑了,街上仍然有人行走,印象中乡村小镇一入夜就一片幽静寂寞的情形已然不再,不知哪个部门在街口竖有指路牌,灯光将指路牌照得很清楚,卢狄看了看,一下就找到魏半城家的位置,很快来到魏半城的家。
这是一座老式的院子,里边住了很多人家,卢狄跨进门槛,就有人问:你找谁?
卢狄说:“我找魏老师,魏半城。”
那人“噢”了一声,指指西边的厢房:“那一家,不过,魏老师今天好像不在家,到平泽去了。”
“他家里有人吗?”
“有的,魏师母总在的,她瘫在床上不能行走。”
卢狄敲了敲魏半城家的门,听到里边响起低弱的声音:“谁呀,请进来。”
二
时间已经不早了,从澳洲赶来商谈桃花镇游乐场二期工程投资问题的刘董先生在宾馆房间里等得不耐烦了。下午从上海虹桥机场到达桃花镇,项达民到刘先生房间看望了他,因另外有事要处理,项达民请刘先生在房间稍事休息,一会儿就来接他去参加晚宴。项达民和刘先生握手告别的时候,刘先生注意了一下时间,是下午三点整,现在已是晚上八点,过去了整整五个小时,项达民还没有来,刘先生心里很不高兴。
项达民此时,也正焦头烂额,心急如焚。三点钟从刘先生房间出来,先将晚上要参加与澳方谈判的中方人员召集起来,开了个短会,强调刘先生此行对桃花镇的意义,希望大家全力以赴。开完会,又匆匆赶到桃花镇的名胜景点桃花园,向省委政策研究室丁主任以及陪同丁主任前来桃花镇参观调查的县委刘副书记打个招呼,说明晚上不能陪他们吃饭的原因,又匆匆上车。路过阳光集团,下车找到总裁韩六舟,将游乐场二期工程的事情向韩六舟透了透风,意思是告诉韩六舟,如果刘先生在资金方面有所变化,桃花镇的几大企业肩上恐怕就要增加一点压力了,韩六舟未有明确表示,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听书记的。
回到办公室,天色已开始转黑,项达民喝了口茶,长长地松了口气,想稍稍调整一下思路,就过去请刘先生,投入新一轮的战斗。哪知,猛一抬头,看到台商孙福已经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项达民只觉得头脑里“轰”地一声。
孙福,是项达民人生道路上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
八十年代后期,三资企业在平江农村开始萌芽,回大陆探亲的台商港商成了大家你抢我夺的对象,在大家的想法中,抢到一个台商港商,就等于抢到一个银行一棵摇钱树。平江市的许多乡镇争先出台奖惩条例,比如某个乡镇规定,凡能提供准确信息的,奖励五百元,凡能联系上台商港商的,不管能不能谈成项目,一律奖励一千元,谈成项目的,再按投资总额的千分之二奖励,一年之间,无所建树的,年底扣奖金。于是,一时间,上上下下人人竖起耳朵,只要听到一点消息,立即扑将过去,闹笑话的,出洋相的,冬瓜缠到茄藤上,错把老农当台商,什么都有。
而这时候,桃花镇三资企业这艘航船,却已经早早地扬起了风帆。
因为有了孙福。
项达民结识孙福,那还是更早几年的事情。一天项达民回流水村自己家看望叔叔,项达民父母去世得早,从小得到叔叔婶婶照顾,所以现在虽然他和弟弟两个家庭都搬出了流水村,但仍然记得常常回去看看。那天项达民到叔叔家时,村上有位老人在他叔叔家,正和叔叔婶婶谈论毛虫,老人看到项达民,问道,记得村东头的毛虫吧?
项达民说,毛虫?当然记得。
那么毛虫他大表舅知道吗?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项达民。
项达民想了想,毛虫的大表舅?是谁?我们村上的?
老人说,不是我们村上的,离我们这儿三十里地呢,港后村的,你恐怕刚出世不久吧,哪能晓得事情,毛虫表舅是被毛虫的表大姨卖掉的,抓壮丁的时候,挨家挨户摊,摊到有钱人家,便拿出钱来买个不当兵,毛虫家表大姨就把自己的表弟卖了,钱都归了她呢。
项达民觉得有些好笑,说,有这样的事?这么大个人了,婚也结了,还能被人卖掉?
老人说,是这样的,那时候这样的事情多。
项达民说,我们是不晓得了。
老人说,反倒挑了他呢,逃到台湾去,现在很有钱呀。
项达民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急急地问,是不是回来了?
老人说,回来了,老了,也走不动乡下了,住在上海大宾馆里,乡下的亲戚都去看过他,带来一包的金器呀,那边的东西比这边成色足,乡下的亲戚,一人送一件金器,你想想,多有钱,带了小孩子去的,另外每人发一张大票。
项达民说,他在台湾做什么?
老人说,反正是做生意罢,不做生意哪来那么多钱。
一个偶尔听到的线索,在项达民眼前展示出多么大的希望啊。项达民立即行动起来,第二天就和毛虫一起,跑到上海去,辗转反侧,终于在大上海找到了台湾舅舅。
台湾舅舅在宾馆里住了一个双人的房间,是一个人包住的,另一张床没有人睡的,但是房间里挤满了人。大家紧紧围着台湾舅舅,七嘴八舌的,这一个叫舅舅,那一个叫姨夫,也有叫姑夫的,也有叫叔叔的,小孩子在大人的腿脚中钻来钻去,叫着爷爷,爷爷,太爷爷,太爷爷,台湾舅舅答应着,从口袋里摸钱给小孩子,小孩子拿了钱,交给大人,大人看了票面,面色不满意。
台湾舅舅看起来像个老农民,目光迟钝,动作缓慢,一脸的老年斑,不停地咳嗽,吐痰,将卫生间里的卫生纸拿来放在一边,咳一口痰,就撕下一团卫生纸包了,扔掉,一会儿,又咳,又吐痰,又摸了卫生纸包痰。
毛虫说,舅舅,你回来了呀!
台湾舅舅老眼昏花地向毛虫看看,说,你是谁?
毛虫说,我是秀芳的儿子。
台湾舅舅想了想,说,秀芳,秀芳是谁呢?
毛虫说,秀芳是,秀芳是我妈,觉得这话不对,又说,对了,秀芳是秀珍的姐姐。
台湾舅舅又想了想,说,秀珍又是谁呢?
大家笑起来,毛虫也笑了,说,舅舅呀,乡下都晓得你回来了,我特意从乡下赶来看看你。
台湾舅舅说,谢谢,谢谢,大家都好吧?
毛虫说,大家都想念你,希望你到乡下去看看,到老家去看看。
马上有人说,舅舅不能到乡下去,舅舅身体不好。
许多人应声说,是的,舅舅不能离开上海,离开上海到别的地方舅舅受不了的。
台湾舅舅说,我是蛮想念老家的呀,一走就是几十年,想回去看看。
毛虫说,太好了,太好了,舅舅去了,就住我们家。
台湾舅舅看看毛虫,叹了口气,说,毛虫呀,乡下我也去不成了,带了一点钱都用完了,说着便摘手上的戒指,摘了半天,才摘下来,将戒指看了看,交给毛虫,说,毛虫呀,我再也拿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了,就把这个我戴了几十年的戒指给你吧,你回去,向大家问好。
毛虫接了戒指,看了看,往手上戴,一时大家都屏息凝神。房间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小孩子见大人没有了声音,也都停止了吵闹。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说,舅舅,你还没有给我东西呢。
台湾舅舅说,我再也拿不出东西来了,我在台湾开个小小的水果店,水果是夜夜穷呀,生意不好做,我这次也是下了决心回来看看的,不回来,这心里老是放不下,说着朝项达民看看,问,那么你呢,你是谁家的?
项达民说,我是桃花镇的,和毛虫一起来看看您。
毛虫说,他是干部。
台湾舅舅说,是干部呀,我对你提个意见,你们的服务态度太差了,我在上海坐公共汽车,售票员骂我乡下瘪三,我说,我是从台湾来的,售票员说我猪鼻头上栽葱,装象,她以为我听不懂她的话,其实我句句能听懂,从前诗里说,乡音未改鬓毛衰,就是我呀。
项达民说,有的人服务态度是不好。
有人摆弄着台湾舅舅的相机,说,舅舅,这台相机不错的,质量蛮好的。
台湾舅舅朝说话的人看了看,说,唉,我也没有给你什么东西,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不过,里边的照片,你帮我印出来,我要带回台湾去的。
得了相机的人欢天喜地,再也舍不得摆弄。
台湾舅舅疲惫不堪,连连地打呵欠,大家却依然不走,守着,项达民向毛虫说,毛虫,我们走吧,舅舅累了。
毛虫说,项书记你不说你的事情了?
项达民说,今天人这么多,也不方便说话,明天我们再来看舅舅。
项达民和毛虫回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往台湾舅舅的宾馆去,到了那里,台湾舅舅却已经退房走了,也不知道是回台湾了,还是另外换了地方住。毛虫说,我看台湾舅舅也不像个有钱的人,做做什么水果生意,能有多少钱,到了上海还坐公共汽车,他那样子,是像乡下人,一点也没有台湾派头,难怪要被人家骂。
项达民说,人不可貌相,叹息一声,又说,不过,我们无缘。嘴上这么说,心却不甘。
项达民和毛虫当天来不及赶回乡下,在上海住了一夜,第二天临上车时,项达民却突然停住了,对毛虫说,你先回去吧,我在上海还要办点别的事,留了下来。
项达民在大上海追寻蛛丝马迹,最后终于在另一家宾馆找到了台湾舅舅,当他敲开台湾舅舅的房门时,台湾舅舅突然笑起来,笑意里充满了活力、智慧和狡猾,完全不是项达民前两天见到的那个老眼昏花老农民样的台湾舅舅了。
台湾舅舅指着项达民说,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项达民说,我既然知道有你这么个台湾舅舅,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走。
台湾舅舅大笑,说,说说,有什么想法?
项达民说,请您回桃花镇看看。
台湾舅舅说,桃花镇当然是要去的,不过么,本来是想悄悄地去,现在既然你已经找来了,就跟你回去。
台湾舅舅就是孙福。
孙福回老家,老妻已经不在人世,见到了卖他的老姐姐,老泪纵横。项达民向孙福介绍了桃花镇的规划和设想,希望孙福能为家乡建设出资出力。
孙福考察了桃花镇的几家镇办企业,签下了合资创办锦华印染厂的协议。
后来项达民才知道,当他找到孙福的时候,孙先生已经在上海住了几个月,四处洽谈合资项目,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洽谈的项目始终停留在意向上,孙福准备打道回府了,正在这时候,项达民出现了。
三个月后,孙福再次来到桃花镇,项达民给他看的是按高标准建成的厂房,孙福禁不住说,你就凭一纸合同造了这么大的厂房?一纸合同算什么,你不怕我骗你?
项达民说,首先是信任,我信任孙先生,也信任香港、台湾和外国朋友,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是诚心的;第二是自信,我相信我们具有强大的磁力,会把你们吸引来的,中国是个大市场,在我们这里做事,大家有利可图;第三是不怕,即使你孙先生不来,我们建了厂房,就不怕没有别人来。
孙福说,既然你诚意相待,我也不妨告诉你,这同一个项目,我是签了两个合同的,另一个地方比你们签得早,这次回大陆,我先到他们那里看了,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干。
孙福认定了桃花镇,不仅自己投办了三家合资企业,还替项达民推荐了好几位外商投资办企业,作为第一推动力,将桃花镇的三资企业推上了发展的轨道。
项达民和孙福从此结下了深厚的非同一般的情谊。
这么多年来,孙福先后在桃花镇投办了八家合资企业和一家独资企业,总共投入资金达五千万美元,加上经孙福推荐介绍来的台商港商的投资,占了桃花镇外商投资总数的52%。
从桃花镇到平泽县,甚至到平江市,许多人都知道台湾舅舅的故事。
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项达民面前的孙福却是怒气冲冲,满脸愤慨,项达民心中暗暗叫苦。
孙福是为电来的。
由于工业的迅猛发展,供电条件落后,桃花镇的电力严重缺乏,分块分片停电已经成为正常事情,所有的企业也无一可以例外,每星期两个半天停电,已经成为法规。
孙福在桃花镇独资创办的针织内衣有限公司,今年有一大批外销产品,工期十分紧张,为了赶工期,孙福叫总经理找过项达民,自己也再三给项达民打电话,请求最近一段时间对他们网开一面,不要停电,这是项达民无法答应的。眼看着要耽误工期,孙福心急如焚,追到项达民办公室来。
项达民请孙福坐下,泡茶,孙福摆手说:“我不喝你的茶,我什么也不要你的,我只要你一句话。”
项达民说:“我什么都能给你,就是不能给你这句话。”顿了顿又说:“你最了解我的处境,这个口子不能开呀。”
孙福说:“项达民,你搞清楚了,我不是别人,我是孙福!”
项达民心里很难受,但是他不能松口。
孙福说:“没有我,怎么能有你桃花镇的今天。”
项达民说:“我那边还有澳洲的客人,已经七点多了,让人家等了四个小时了。”
孙福从沙发上跳起来,大怒,说:“四个小时?我等了你多少个小时了?”
项达民也有些急躁了,说:“孙先生,这些年来我们的合作很愉快,就是因为我们能够互相理解,互相体谅,现在你这样……”
孙福的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青,打断了项达民的话,说:“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是不想再合作下去?”
项达民一时也有些火了,道:“随你怎么想吧!”
孙福愣了一愣,转身摔门就走。
项达民盯着被狠狠摔上的门,大脑里一片空白,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抓起电话,往电管办主任那里打电话,打了几次,那边电话一直是忙音。最后终于拨通了,项达民刚说了一声是老李吧,老李已经听出是项达民的声音,不等项达民先说话,便抢先道:“项书记,电管办要被他们冲翻天了。”
从电话听筒里传出一片嘈杂声,项达民可以想像出那边的情景,本来想叫老李给孙福想想办法的,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老李的声音连续不断地敲击他的耳膜:“项书记,我这个电管办主任做不下去了!”
项达民再也压不住火,对着话筒大吼一声:“做不下去你给我滚!”猛地摔了话筒。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项达民呆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小钱走了进来,项达民说:“小钱,走,到宾馆去,刘先生还等着我们呢。”
小钱说:“刘先生已经自己先吃过饭了。”
项达民说:“谁让他自己先吃的?”
小钱说:“他很生气,大家也不敢说话,只好让他吃了。”
项达民说:“你为什么不来叫我?”
小钱说:“我来过,你正和孙先生……”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项达民颓然坐下,但很快又站起来。
小钱说:“你先吃饭吧。”
项达民说:“不行,得先去看刘先生。”说着往外走,小钱紧紧跟着,走到门口,突然看到有人扛着摄像机迎面过来,像逮小偷似的逮住了项达民:“项书记,我是平江电视台的记者,我叫卢狄,我想就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问题采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