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美丽的时候我遇见了谁
“美丽”应该非常脆弱和娇嫩,是转瞬即逝的阳光,带着一点儿微微的青涩,毛茸茸的透明,手指轻弹即破的那种质感。
我不敢掠美,这个题目源自“朵而胶囊”的一句广告词。我很佩服想出这句广告词的人。那天在电视屏幕上冷不丁地瞥见,我感觉到一种雷击般的震撼,短时间内我的身体腾空而起,被飞速吸进时间隧道,逆向地旋转,飘摇,幽幽地坠落到往昔之地。
冷却的火山又扒开来了,深深的海底被翻开来了,记忆深处最幽秘的橱门轰隆隆地拉开,飘出尘封已久的熟悉的气味。一切都源自于那句惊心动魄的广告词:在你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了谁?
我遇见了谁呢,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女人的一生,称得上美丽的时间非常短暂。18岁,20岁,22岁,就这么几年吧。再往后的年龄就需要修饰,纯真渐渐地从眉眼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沧桑之美。笑容是淡淡的,眉毛是高挑的,目光含蓄着,左读右读均能读出不同的答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迷恋这样的沧桑感,盼望有朝一日身上也能修炼出沉沉的那股气韵。如今我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脸上日复一日的沉默和寡淡,明白了美丽永远不会属于中年人,它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的专利,它跟毛茸茸的皮肤和灿烂的笑容融在一起,让人乍一碰见,心里会有轰地一声轻响,如阳光炸开一样。
那样的美丽我也应该有过。那时候我遇见了谁?
记忆中竟是一片混沌。我甚至无从确定哪一年哪一个季节是我称得上“美丽”的时刻。那时候家里只放一面梳头用的小圆镜子,留下的黑白照片也是少之又少,我对自己少女的容貌和身材没有丝毫完整的印象。
再小一些的时候,16岁之前,我肯定是个相貌平庸的女孩。我外婆说我黄皮肤,肿眼泡,大嘴巴,走路还带“里八字”。我的姨妈终生不育,想跟我母亲讨一个女孩抱养,我母亲很大度,让她挑选,结果她挑了我的妹妹,可见我当年不讨人喜欢的程度。我从小个头就高,却因此而自卑,总是微微佝偻着身体,好让自己站队时不那么突出。衣服不可能年年换新,裁剪的时候母亲总要叮嘱裁缝放大,以至于穿上后宽大得能塞进另一个小人。裤子更是不分四季,冬天罩棉裤,夏天当单裤,裤裆永远肥得拖拖挂挂,膝盖还鼓起两个牛眼似的大包。想从那样的着装中找出美丽,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16岁那年冬天,我在一个小镇的车站等车,站在我对面的农村老太太盯视我许久,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话:“这姑娘多标致!”我心里轰然地一声响,从前额到耳根一片滚烫。那是一种惶惑的惊喜,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人对我做出类似的论断。很多年后,我都能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农村老太太仰头看我的样子。
16岁那年我遇见了谁呢?好像班上的男生给我写过纸条,约我看电影,我把纸条交给老师时委屈得大哭。我认为那男孩是个流氓,他侮辱了我。那男孩的样子我现在也能够记得:黑皮肤,大眼睛,很强壮,很霸蛮,很有丈夫气的。
17岁,南京艺术学院话剧系到县城招生,父亲因为我面临着下乡插队的命运而逼迫我去报考,想撞撞大运看能否谋到生路。我糊里糊涂参试,借了同学的凡立丁裤子和我母亲的呢料上衣修饰自己,一路过关斩将,竟得到南艺老师的青睐,说我身材高挑,面容端庄,能演舞台上的英雄形象。如若不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当年我应该是现在的优秀演员陶泽如的同学,如今至少还能演个居委会主任的角色。因为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既不上照也不上镜,偶尔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形像难看得我自己都不忍目睹。没吃上演员那碗饭,是冥冥之中上天对我的爱护吧。
那两年时间我又遇见了谁呢?一言难尽。好像长辈的呵护怜爱多于同龄人的注视。那时候我们的心灵实在是一间风雨飘摇的小屋,对未来命运的恐惧、惊惶、无望,把小屋的空间统统填满了,再容不下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了。18岁是不是我最美丽的时候呢?无法肯定。初中毕业时我好歹还留下一张毕业照,高中毕业时却连一张同学合影都没有留下来,可见那时候的心情多么仓惶。
再接下去,是20岁、22岁的时候。插队四年,我统共拍过一张照片,是农场宣传队在县城汇演时的合影,照片上我的脸不比一粒绿豆大。我想象不出来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我是什么模样,比较惨痛的记忆是我总被人指责干活不出力,因为我的皮肤很顽固地拒绝晒黑。割麦打场的日子里,别的知青一个个满脸流汗,我的汗腺发达处却不在脸上,在胸口,怎么流汗也没人看见,真正是有口难辩。若不是后来高考改革,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被推荐招工上学的。
插队的四年中我没有“遇见”一个人,不,这么说不确切,实际上我曾经短暂地喜欢过一个男孩,也是知青,跟我不在一个农场,因此那份爱恋非常隐秘,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男孩自己。他当时对我的态度有些傲慢,居高临下。高考复习的时候,他和几个男知青蹲在屋里用粉笔在地上写满了数学公式,我远远地站在门外看着,没有谁邀请我进去一块儿讨论难题。我真以为他们比我强大,考完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数学比他们考得都好。就这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故事发生。
22岁的那年我进了大学。大学已经是另外一个天地了,22岁的面容也已经有了沧桑,不能说是最“美丽”的时候,起码不再是一个人的纯真年代。在我的感觉中,“美丽”应该非常脆弱和娇嫩,是转瞬即逝的阳光,带着一点儿微微的青涩,毛茸茸的透明,手指轻弹即破的那种质感。
我有过那样的美丽吗?是在哪年哪月呢?永远不可能再有人告诉我了,时间过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