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天气还不太热,可是屋里已经很闷气了,大家坐在路口上乘凉,吹牛,和路过的年轻姑娘寻开心,吃吃豆腐。
没有人走过,他们就窝里斗,互相说一些不正经的话。开始是梨娟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三老四的,倒象她家老太太的口气。
董健拍拍她的肩,说:“梨娟你不要这样老卵,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时你爸把你驮在背上到公社去开下放户大会,你还撒了一泡骚尿在我头上,倒霉的……”
梨娟很风骚地瞟了董健一眼,嬉皮笑脸地说:“就算你从前抱过我,现在你还敢抱我吗?”
大家哄笑起来,拍手跺脚,有滋有味地看着董健。
董健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上前去就把梨娟横着抱了起来。
梨娟没有挣扎,反而勾紧董健的颈项,格格格地笑。
在众目睽睽之下,董健抱着梨娟,一步一步走进了屋里。
大家又笑了一阵,才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一点动静。
“真的上了?”有人兴奋地问。
“当然真的上了。”有人激动地回答。
董健的母亲李瑞萍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盯住大家看,她犹豫了一会儿,拖着几乎跨不出去的步子朝自己家走去。
在敞开的房门口,她惊呆了。
黑咕隆冬的大床上,董健和梨娟赤条条,汗淋淋地抱在一起……
李瑞萍闭上眼睛尖叫了一声。
听见她的叫喊,董健从梨娟身上抬起头看看母亲,眼睛血红,但却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梨娟更是无动于衷,居然还笑咪咪的。
李瑞萍返身逃了出来。
外面的人从她脸上找到了答案,却没有谁说话。
李瑞萍坐下来喘了几口气,看见梨娟一边钮衣扣,一边走出来,她跳了过去,对准那张厚颜无耻的漂亮的脸蛋甩了两记耳光。
跟着出来的董健闷声闷气地对母亲说:“你不要去打她。”
“打!我还要去告她呢?这个婊子,这个卖货!”
梨娟摸摸脸,骨头没有四两重,笑着说:“喔哟李阿姨,你不要发火么,乡里乡亲,客客气气的,你告我什么呢,你要告我,我也可以告你儿子呢,强奸我么,中国法律向来保护妇女儿童的么……”
李瑞萍气得手脚发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只是一迭连声地说:“贼胚子,贼胚子,贼胚子……”
这就鸣到了梨娟的好婆沈菱妹身上去了。沈菱妹从前是做过娼妓的。不过老太太为人随和亲善,心胸豁达,很少同人家讨气。所以李瑞萍的话也就挑不起什么争端。
董健眼睛里的血色已经褪净了,闷闷地劝母亲:“妈,你也不要气,你不想想,我已经三十四岁了……”
李瑞萍听了这话,突然捂住脸“呜呜呜”地哭了。
也不晓得出于什么目的,隔日她还是到派出所去讲了这桩事。
街道派出所吃不透这个案子的性质,专门到区公安分局去汇报。区里听汇报的几个人问了一句话,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听说是黑窝的事,他们都笑了,说:那里的事,就算了吧,这种事在那地方是不稀奇的,我们要管也管不过来。
于是就不了了之了。
在这个城市,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黑窝。
黑窝还有许多别称,比如“矮房子”、“红房子”、“渡江干部村”、“两块头”等等,但名气最响的当然是“黑窝”。
黑窝的官名叫采莲浜。
关于采莲浜的传说,就象关于苏州城的传说一样,老苏州大概都能说出一二。
采莲浜这个名字,据说源于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那辰光,越女西施深得吴王夫差宠爱,夫差为了和西施逍遥作乐,曾经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建造开辟了许多游乐胜地。夫差在城南二十里的灵岩山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馆娃宫”,设置琴台,又用名贵的梗梓木造了一条响屟廊,让西施和宫女们穿上木屟,在长廊上来回走动,发出木琴般的音响。在灵岩山下,开辟采香陉,沿岸种植香草,由夫差陪着西施在溪间荡舟采香,消磨辰光。夫差还把洞庭西山的南湾,辟为西施的避暑场所,取名消夏湾,在城内吴宫周围,也开掘了许多河陉,在宫女簇拥下,泛舟河上饮酒行乐。其中就有一条名为香水溪的小河,宫女们在此洗濯,河水芬芳,所以又被称作胭脂塘。那辰光,夫差耗尽民脂民膏,为自己筑造宫殿,其中工程最为浩大的要数姑苏台。这姑苏台造在城西姑苏山上,前后花了八年,是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高三百米,宽八十丈,据说周围三百里都能看到。姑苏台上另外还造了春宵宫,宫中歌伎千人,他们成天寻欢作乐。相传有一日,夫差正在城内宫中消乐,西施的心痛病又犯了,蹙眉捧胸。夫差听人说吃莲子能治此病,于是打听到城西不远处,有一较大的荷花塘,就和西施一起乘坐青龙舟来到这里。一看,果真河塘美妙无比,红的荷花,绿的荷叶,青青的莲蓬如一个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亭亭玉立于河池中,和那些坐菱桶穿梭其间的采莲姑娘争相辉映。西施在青龙舟上随手摘采莲子,吃着新鲜的莲心,心口立时不痛了。夫差开心煞了,命名这个荷花塘叫“采莲浜”。从此,派专人管理采莲浜。
后来,越国灭了吴国,夫差自刎,西施也不知去向。再后来,采莲浜也就名存实亡了。
不晓得又过了多少年代,苏州城西郊的农民,觉得这样一大片水面浪费掉太可惜了,于是在采莲浜里种植荷莲和水红菱,每年倒也收获不少,担进城里可以换取些用物银两。
说来也奇怪,采莲浜里出产的莲、藕和水红菱,鲜美异常,别有一种滋味,尝到过的人个个赞不绝口,慢慢地采莲浜的名气就响了出去。城里有许多讲究吃的人家,买菱买藕非采莲浜的不要。
从前辰光,苏州城里白相人多,从公子王孙到才子文人,从小儿顽童到良家妇女,一年四季,不晓得要想出多少花样来消闲。新年头月逛玄妙观是顶闹猛的,玄妙观里除了有三清殿、弥罗宝阁等一些高大雄伟,造工精致的古建筑以及在三十六景中的水火亭,五鹤街,麒麟照墙,望月洞,三星池等古迹,最使人感兴趣的却是那“三教九流”的营生和那些杂货饮食的店摊。像那些露天书,独脚戏,说因果,小热昏,西洋镜之类文气一点的,和卖拳头,走绳索,使刀枪以及猢狲出把戏之类武气一点的,尽管从娱乐上讲都算不上文雅之举,但却也吸引了为数不少的白相人。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看灯会,又是一场热闹,届时阊门以内,大街小巷,搭棚竖架,张灯结彩,几乎不见天日。苏灯大凡用五彩玻璃制成,山水、人物、花草各式精奇百出,工艺之精巧,名声之广大,是很令苏州人自豪的。灯迷的游戏还为灯会增添了许多乐趣。这一夜,年轻妇女相率出门,要去走过三座桥,称为“走三桥”,据说可以防病。
二月里的白相以探梅香雪海为主,这时节,光福邓尉山梅花盛开,迤逦数十里,实在是个好去处。
到了清明节,白相朋友往往借上坟祭祖之俗踏青游春,还有三节庙会,四月十四轧神仙,八月十五游石湖,走月亮等等等等,可见苏州人对白相是相当重视的。后来在这些传统节目之外,由于采莲浜的名气日益响亮,苏州人又开创了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看荷花,七月半看菱花的习俗。
人间沧桑,历史变迁,又不晓得过了多少年代,采莲浜开始衰落了,采莲浜的荷花越开越瘦,采莲浜的菱花越开越少,采莲浜出产的菱藕也失去了鲜美的特色,采莲浜失宠了。
元末明初,张士诚在苏北举兵起义,渡江过来在苏州落脚,割据称王后,也开始贪图享乐,凡是当年吴王享受过的,他也要尝试一下,采莲浜一度又兴旺了。可惜张士诚好景不长,不到十年就兵败身亡了。
自此以后,采莲浜可说是一蹶不振,虽然周围农民还在浜里种植一些许水菱,但收获无几。
有一年,官兵太湖剿匪,捉住了大名鼎鼎的女湖匪叶毛妹,押往城内官府,途经城西采莲浜时,叶毛妹企图跳水逃跑,被官兵乱刀砍死,叶毛妹的尸体置于采莲浜沿岸,一直没有人敢来收尸,后来还是官家派了人来,就地挖一个坑,草草埋葬了事。
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那地方就成了固定的刑人之所,问斩罪犯。官府在此还专门建了一座周康王庙,以成康王措刑之意。日脚长了,采莲浜沿岸四处,就出现了一堆一堆的乱葬坟。采莲浜被唤成勾魂浜,离采莲浜不远处有一座采莲桥,也变成了落魂桥。落魂桥现在的名字是日晖桥,那是许多年以后人们根据谐音改过来的。
采莲浜附近的农民嫌避这地方不清不爽,不明不白,忌了一脚,不仅再也不去种植什么水产物,而且都搬迁得远远的。浜里的淤泥越积越多,水越来越少,最后就成了一块荒芜的沼泽,蚊虫蛇蝎出没其中,夜间鬼火飘游,行人无不寒毛凛凛,胆战心惊。那座明末建造的康王庙,清朝康熙帝时虽然大修过一次,以后再无人过问,几面墙都塌了大半,到后来只剩下屋顶和几根大柱,撑住一个框架,就象死尸烂光了血肉,只剩一副骷髅骨架了。
采莲浜虽已经如此败落,但仍然是一条必经之途,城里人要出西郊,必得经过此地,破烂不堪的康王庙,有时还成了人们避雨、歇脚的地方。
采莲浜的传说,有的见诸于历史记载,有的则是口头流传下来的,反正和所有的传说一样,是既可信又不可信的,虽然内容丰富,但毕竟与苏州城里的平民百姓并无什么直接的关系。
一直到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在那一片荒芜多年的废地上,突然竖起了近二百幢红砖红瓦,低矮简陋的平房,几乎在新房子交付使用的第二天,几乎只一眨眼的功夫,采莲浜就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正正式式的居民住宅区。采莲浜从此有了人,有了人的气息,也就有了关于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