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慈祥之火:蒋子龙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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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精卫的震撼

天津火车站原名“老龙头车站”。天津又名“津门”、“天津卫”,即北京的门户,渤海的卫士——老龙王之头名符其实。今年正好是“老龙头”建站100周年。然而昔日“老龙头”已不复存在。今日天津站据说有好几个“全国第一”:4部并排斜卧的重型自动扶梯,豪华耐用;10个高架候车厅,被一条笔直的用雪花白大理石砌成的中央通道所串连;10部微机通告显示器,任何一个人走进天津站,只要愿意,看一眼通告显示器,就可以像车站的客运调度员一样知道通向全国的各次客车的运行情况……我没有考察过全国各大城市的火车站,不知这些设施是不是真的属于“全国第一”。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新天津站是近几年来天津市政建设的“代表作”。它有自己的构思,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独到之处,因而建筑本身便有了精神。无论是70米高的神韵独具的钟塔楼,还是两侧状似鸟翼的2里长的附属建筑以及凌空欲飞的主站房,有了精神就活了!我们没有精神的建筑太多,低劣的死眉耷眼的千篇一律的灰不溜丢不死不活的,缺少灵气和神韵。这是可以安身的窝,不是建筑。建筑是艺术,是“凝固的音乐”。穷、人多,不是缺少精神的理由,花同样的钱,可以盖得死眉耷眼,也可以建得神韵独具。刚盖好就是落后的,甚至还没有盖,一开始设计就是落后的,那才是浪费。建筑透着一方水土、一个地区的民众乃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气、神!

人们涌进天津站,确切地说是迈进富有罗马巴洛克风格的圆拱形中央大厅,突然都站住了;周围的什么雄伟呀,壮观呀,新奇呀,全消失了。气骨雄豪的建筑群落刚才还深深地刺激了大脑皮层,此刻也像潮水般地退去,只剩下头顶上的一幅画。这是一片从未见过的穹顶巨幅油画,画面让人惊骇,恍惚间有飘逸、浮动的感觉。

7个背生巨翅的裸女,中间的精卫头顶一圈彩虹,身长6.5米,翅膀12米长。两个肥胖可爱、刚长出嫩翅的髫龄童子,有100只海鸟围绕着她们。画家们把具体的东西全部抽去,只留下海、天、云。用浓重的蓝色油彩堆出一团团大的色块。云的迸飞,洪荒宇宙的旋舞,生的角逐,力的拼搏,爱的测试,美的流溢。海一样翻腾的血,云一样飘曳的长发,雷电似的翅膀,像剑一样劈开了厚厚的云团。驾风驱雨,巨石投海,激起冲天水柱,如喷泉一般。海和云,人和天搅在一起,一幅中国的“创世纪”。有生命的大运动,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感。精卫的精神投下一束光韵,她们的翅膀照亮整个大厅,她们强大的生命的热力在散发,温暖了冰冷的海和天,温暖了这将军红的磨光花岗岩地面和顶天立地的坚硬的大理石柱子。

精卫填海图体现了设计者的一种精神。起初,设计者曾想采用一个最常见的最保险因而也是最平庸的方案:在中央大厅的穹顶上安装无数个灯泡,这有个很好的名字叫“满天星”。可心里总觉得这么好的建筑不配画太可惜了。古今中外哪一座优美的建筑离得了绘画和雕塑!于是,市长决定搞“主体感很强的正宗油画”,并想好了内容,画“哪吒闹海”。为此去请教天津的油画大家秦征。秦征直摇脑袋:“不好,哪吒闹海被画滥了。这是车站,头顶上有妖魔鬼怪厮杀成一团也让人看着不舒服。”

“你说画什么好?”

“精卫填海。”

“什么意思?”

“中国古代两大神话,《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毛主席一篇文章使愚公移山的故事家喻户晓,却冷落了精卫。《山海经》里说:‘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述异记》里说得更详细,炎帝的小女儿溺死于东海,化为精卫鸟。精卫与海燕结合,生雌如精卫,生雄如海燕。今东海精卫溺水处,誓不饮其水。精卫,一名冤禽,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

好个志气鸟!精卫其实是中国第一个女神,并司青春、爱情和复仇。让她来取代“老龙头”岂不富有戏剧性的深意和幽默?

第一稿出来了,精卫身着唐装,裙裾飘荡,发髻高挽。画家的如此设计完全出于对自身安全和将来这幅画的命运的考虑,绞尽脑汁遮住那容易惹祸的裸体,又好看,又有民族特色。他并非不知道精卫的年代没有布匹,更不会有至今还时髦的唐装。

已调到北京出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党组织书记的秦征,不愿做京官,老想画画儿,老往天津跑。他的家和户口还在天津。市长决定把天津站的穹顶画还是交给他来干。秦征那艺术家的硬劲又来了:“叫我干就得由我说了算,身不由己莫谈艺术”!市长亲自给他下了“全权负责”的委托书。

他带着王玉琪等5个得意的学生投入了紧张的创作。这是“拼老命的一次创作”,责任、风险都是一级。市长看了他的草稿后很干脆地拍板定案:“招呼吧!画出来就是中国第一,画好了是亚洲第一,甚至是世界第一。”

画家们把自己封闭在20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有时候需躺着才能挥笔,有时要蹲着、半蹲或弓腰歪身,中间的高部则要站着画,甚至还要踩着凳子。每天和精卫在一起。他们就是精卫。被自己创造的海浪抽打着,精卫的翅膀载浮着他们,水雾云层像香烟一样在他们的身边缭绕。创作的冲动像烈火烧灼着他们,感觉不到天棚里40多度的高温,听不到脚下施工的噪音,他们仿佛也跟着精卫经历了死的恐怖,获得了生的力量。

看那精卫的裸身吧,有着太阳般的肤色,闪闪发亮,瓷实而有弹性。曲线是冷峻而优美的,不失女儿的圆曲、光滑和灵巧。却又带着锋芒,带着青春的棱角,有饱满而充沛的活力,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坦然地大爱,大恨,大复仇。让人们也坦然地欣赏这裸体的强健和优美。精卫的脸是风暴塑造的,没有传统的女神形象的福态、柔媚、恬静,有的是智慧和自信,强悍,坚毅、威猛。雷电是她们的眼睛,这眼光执著地洞识了生命的意义,只有中国女人、经过大死大生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眼光。画面上有海、天、云、光,也有女性的温慈,复仇者的酣战,儿童的嬉戏,构成了对美好生命永恒的肯定。精卫——波澜壮阔的生命!

精卫是鸟,应该有双翅。正是这许多大小不等的翅膀给油画以奇特的生命的恢弘的气势。正面看,精卫们羽化成仙,腾空而起,“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反面看,精卫正对着大海俯冲,而且是加速度地俯冲。侧面看,精卫们在翱翔。不论从哪个角度看,精卫们都在飞,都很美,给人以强烈的浮动感、飞升感,仿佛主站房连同中央大厅也一并驮在精卫的翅膀上,腾风而起,扶摇直上。

旅客们怎能不在这穹顶画下仰视?它喧宾夺主,吸引了众多游客涌进天津站,不是为了坐火车,而是想看看《精卫填海》。它比天津站名气更大,传扬得更快。关心这幅画命运的人,仍担心精卫的裸体——乳房、腹部、大腿,紧张地注视着各方面的反应。首先是工人、普通的旅客很喜欢。外国人看了感到惊奇,他们说中国允许画这么大型的裸体油画说明开放政策了不起。几个韩国人干脆说它是亚洲第一流的——秦征师徒却不愿意人们这么大惊小怪,舆论太大就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万一哪位大人物不喜欢,说句什么话,岂不麻烦!他们希望自己的作品悄悄地先活下去,在人们的心目中生根,发芽,强大,成熟到血肉丰满真正成为天津站绝对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时才能说《精卫填海》站住了。据传最近有位领导同志发话了:“天津站画了裸体,可这裸体看着不腻味。”

大家真盼着北京机场的“壁画风波”不再重演。精卫的命运肯定比那淋浴的裸女的命运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