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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鸟人说话

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互相提醒,要过年了,门窗锁锁好啊,要过年了,自行车放放好啊。其实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只有一半的意思,后面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而后面的那半句话,根本也用不着说了,意思大家都明白,外地人要回家过年了。这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外地人回家过年前,要大量地偷本地人的东西,要不然,他们忙了一年,工钱都没有拿到,也太冤了;或者工钱倒是拿到的,却给花了,现在他们在城里的消费也越来越高,要是有喜欢小姐的外地人,那钱就更不够花了;也或者,工钱也是有的,日子也过得节省,但偏偏家里需要较多一点的钱派用场,总之,种种的理由都让外地人在回家过年前,要在城里捞一票,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了。

那些日子,天气也往往是阴沉沉的,人的心情上似乎也蒙上了一点阴影,有了一点压力,是和过年的喜气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阴影和压力。每天出门上班的时候,门是锁了又锁,窗是关了又关,连潮湿的衣服都不敢晾在阳台上晒太阳,只好收进去阴干;小孩骑自行车上学,大人也再三关照,放了学早点回来,自行车不要乱停。都搞得有点谈虎色变了。因为这些外地人,大都是些小毛贼,反而不好对付,连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抓到了又能怎么样,他偷了人家一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你说怎么办,最多把衣服没收了,还能关他坐班房吗?干脆你干大一点,什么团伙之类,作了大案的,政府会重视,公安就管得紧,老百姓也有安全感。就怕这些小毛贼,偷的东西不大,但人数却面广量大,还随时会有人参加进来。有的人,昨天以前、这半辈子、大半辈子都一直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今天不知怎么念头一转,就偷东西了。如果抓到了他,他哭丧着脸说,我要回家过年呀,家里老婆孩子巴望我一年了,我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呀。这么说起来,年这个东西,还真害人呢。

小区物业也紧张起来,召开紧急会议布置工作,并出了一期特大号的黑板报。本来三块黑板并排放着,但上面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催交物业管理费的,有的是卫生健康知识,有的是停水停电通知,等等不一,但这一期的特大号,就把三块黑板并到一起做了同一个内容,光一个大标题,就占了一块黑板。大标题是这样的:物业业主如一人,严防死守外地人。下面的具体内容,就是提醒业主们,外地人要回家过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失窃高峰,所以请业主们倍加小心,尤其对外地人,一定要提高警惕,业主一旦发现有可疑外地人等,立刻拨打电话××××××××。物业方面也表了自己的决心,说,这期间我们会对进出小区的外地人严加盘问,严防死守,另外更重要的,物业和业主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外地人。物业上说,我们的小区,是模范小区,力争在今年春节期间,无一失窃案件发生。

业主们看到这样的特大号启事,每天进出小区大门,看到保安们既和蔼又威严地站岗值班,又看到流动岗哨随时出现在小区的每一个角落,连半夜里都有他们的手电筒的光在小区里射来射去,射到自己家的黑暗的窗口上,业主们心里既踏实又温暖。

但外地人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比如有一个外地人要到小区的一个人家跑亲戚,就要叫他在门卫上先登记,还要看身份证,如果情况还不够清晰,还觉得可疑的,就要再把电话打到那个人家,让业主出来确认一下,才能领进去,这样就给大家带来许多麻烦。有一个人脾气不好,这么折腾了两下子,他要找的业主还没有出来呢,他已经生气了,说,什么破地方,你请老子进去,老子还不想进去呢。甩手走了。他回去想想还是气,就给亲戚打电话,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什么住了小区就不得了啦,又不是住的中南海啦什么的。害得那个业主跑来责怪门卫,说他们把他的亲戚赶走了,伤了大家的和气。但门卫并没有犯错,他们是严格按照物业公司的规定在做事;物业公司呢,又是严格按照业主的要求在做事,所以虽然谁也没有错,但大家心里都不开心。

其实受影响的还不止这样的情况,有一个叫老王的外地人,他长年累月在这个小区收旧货,他行走在小区的每一幢楼之间,喊着,收旧货啦,收旧货啦,现在他受到的影响就比较大了。年关这一阵本是一年当中收旧货最忙的时候,因为大家都要处理掉旧东西,干干净净过新年。本来哪家有了旧货要想卖了,听到老王的喊声来了,他们就应一声,老王就推着黄鱼车过来了,不需要业主动一动手,脏而杂乱的旧货就到了老王的车上,钱就到了业主的口袋里,你好我好大家好,一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但自从物业公司有了新规定,连老王都不让进去了。老王和老王的车不进去,业主就要亲自把旧货提出来,小区很大,从最里边的楼里走出来,差不多要有一两站公共汽车的路,业主就不愿意了,旧货就让它堆着吧,反正现在家家都有车库,车库里可以放很多东西。老王跟物业上急,说,我是老王哎,我天天在你眼皮底下的,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又不是看不见我,你又不是不认得我,凭什么不给我进去?物业说,认得你是认得你,规矩是规矩,不能进就是不能,给你进去了,我就得出去了。老王说,你这样我可损失大了。物业说,损失什么呢,反正他又没有卖,早晚也是你的,等过了这一阵政策和规定变回去了,你再进去收吧。老王说,那不能保证的,经常有流动的收旧货的人经过,万一他们抢先了,我这一个年关就白等了,一年里我也就等着年关的这几天好日子。物业上说,也不至于吧,不都是你的老主顾么,会惦记着留给你的。老王说,才不呢,谁先来,他们就给谁了,上次,有个人家要卖个旧空调,虽然旧了,还能用呢,我因为车上装不下了,说好回头就来取的,但等我急急忙忙卸掉了车上的货再回头,早卖给别人了。唉,他们就是这样的习惯。可即便是老王这样急,那样说,也仍然不能给他进去,严防死守外地人,这是物业公司下给每个物业管理人员的死命令,老王虽然是老王,但他也是外地人,凡是外地人,一律不能随便进小区。老王就想出个招,他主动和业主说,你们要卖旧货的,你们就带我进去。于是就有业主急着要卖了旧货清清爽爽过个年的,就来带老王,但这样也不给他进,他们说,你虽然有这个业主带着进去,但你从这个业主家里出来后,又到哪里去我们不知道的。老王说,你们派个人跟着我,看着我好了。物业上说,那不可以的,你又不是犯罪嫌疑人,跟着你弄不好我们就是违法行为,再说了,我们人手也不够,一个外地人进来我们要跟着,个个外地人进来我们都要跟着,再来十倍的保安我们也不够用呀。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保安队的班长来了,班长和老王是老乡,老王看到老乡,像看到救星了,老王说,王大栓,你说说,不给我进去,没有道理的嘛,是不是?但是班长王大栓对老乡也一样的严防死守,六亲不认,王大栓说,怎么没有道理,不让外地人进,就是道理。老王生气地说,王大栓,你没有资格说我,我到这个小区,比你还早呢,小区里的人,都认得我,却不见都认得你呢。你还不服,不服我跟你比说本地话,看谁说得像。王大栓说,说得像又怎么样,说得再像你也是外地人。老王说,许多年下来,我也等于是本地人了,他们跟我像自己人一样的。王大栓和物业上的其他人听了老王这话,都笑了起来,他们说,老王,你自说自话,谁和谁是自己人?最后王大栓一锤定音地说,老王你还是别进去了,别说规定不许进去,就是许你进去,你也是不进去的好,这时节上,太容易丢东西,谁家丢了东西,谁说得清。老王说,我进去了,万一有谁家东西被偷了,你叫警察来查我,不是一查就能查得到么?王大栓说,老王你开玩笑,你要是真的偷了东西,还会守在这里等警察来捉你吗?

老王无话可说了,他只能坐在小区门口不碍事的一个角落里,先是提着精神喊一声,收旧货啦,然后就没精打采地嘀咕一声,我惨了,再喊一声,收旧货啦,又嘀咕一声,我惨了。但大家忙着过年,进进出出都是急匆匆的,没有人顾得上他。

但是小区也总有一些不太忙的人,比如一些老人,一些孩子,还有放了假的大学生,他们现在很轻松,小区的景观很好,他们进进出出的时候,就像在公园散步,总会有一两个人注意到门旁角落里那个情绪低落的老王。先注意到老王的是个女孩子,她姓了一个比较奇怪的姓,姓宣,名字叫梅。宣梅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其实她大学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宣梅注意到老王是因为她有旧货要卖,她本来以为老王哪天会在窗口下喊,只要老王一喊,她就会从窗口探出头来向老王招手,说,上来吧,五零三有旧货。老王就上来了,把宣梅的旧货细细地捆扎好,用秤称过,将秤杆的尾巴翘得高高的,然后报出一个数字。见宣梅点了头,他就摸出一些皱巴巴的钱来,数出几张给宣梅,最后他背着旧货下楼去,如果宣梅这时候从窗口朝楼下看,她会看到老王正小心而又利索地将她的旧货和其他人家的旧货搁到一起,用绳索拉好绷紧,骑上黄鱼车走了,还能听到老王一路的喊声远去。但有一阵老王没来了,开始宣梅也没怎么在意,后来她因为新添置了一些家电用品,有很多很大的盒子,屋里没地方搁,搁在楼道里影响了上下楼的邻居,宣梅就想起老王了,她问对门的邻居,为什么收旧货的那个人不来了。邻居说,现在不许外地人进来了。宣梅进出大门的时候,果然看到老王坐在角落里,宣梅就去喊他,喂,收旧货的,跟我进去吧。这一天是班长王大栓和新来的保安小万值班,小万因为是新来的,想在班长王大栓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就赶紧过去对宣梅说,对不起,他不能进去的。宣梅朝他看了看,说,他不进去我的旧货谁帮我拿出来,你帮我拿出来吗?小万说,我不能帮你拿,我要值班,值班不能走开的。宣梅说,就是嘛,你又不帮我拿,我又拿不动,有一个拿得动也想帮我拿的人,你偏偏又不给他进去,这算什么呢。小万说,这是规定,现在到年关了,外地人要回家过年了,我们要严加防范。宣梅说,还严加防范呢,防范谁呀,我看你的样子,还像个坏人呢,我要是夜里在路上碰见你,我肯定是要躲开的。宣梅虽是个女的,但脾气不大好,性子有点躁,一躁起来,说话就不好听。她这么一说,小万果然急了,他说,我怎么像坏人,我是保安,我怎么像坏人,我是保安。宣梅说,你怎么像坏人,你自己照照镜子吧,我懒得跟你啰唆,旧货不卖就不卖,拉倒,我还要去买菜呢。宣梅走后,班长王大栓批评小万说,小万,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小子眼睛骨溜溜的干什么?小万说,我没有呀。王大栓说,你还说没有,现在保安勾结外盗的事情也经常发生的,业主本来就对你们这些外地人不大相信,你给我老实一点,不要东看看西看看。小万说,不东看看西看看,怎么查岗呢?王大栓说,查岗是用眼睛的吗?小万想不通了,闷了半天才问,查岗不用眼睛,用什么呢?王大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万说,没有呀,我脑子没有病,我从小大家都说我聪明的。王大栓说,聪明就好。

话说宣梅匆匆到菜场去买菜,晚上她的男朋友来看她,她要露一点烹饪水平让他瞧瞧。宣梅的男朋友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碰到了小万,小万叫他登记姓名,还要看身份证,宣梅的男朋友脾气好,就照做了,最后小万问他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宣梅的男朋友说,叫宣梅,住十七幢五零三。小万才来没几天,对住户的情况还不十分清楚,哪家的人跟哪家的人是一家人,哪家的人是在哪幢楼里,他都还摸不着头脑,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找的宣梅就是刚才那个要卖旧货的女人,但小万听得出这个人说的是本地话,知道他不是外地人,也就没有必要再让宣梅出来确认,就放他进去了,还热情地指点了一下十七幢的方向。宣梅的男朋友说,我来过,认得。

宣梅的男朋友在宣梅的楼下碰到宣梅的邻居刘老伯,他已经很老了,可能快有八十或者已经过了八十了,他住在一楼,每天早上和下晚,他都端一张凳子坐在楼前的走道边,看到有陌生人,他会警惕地盘问他们,小区里有人称他为“刘二道关”,至少十七幢和十七幢附近的几幢楼里的人,看到刘老伯坐在那里,心里会增加一点安全感。

刘老伯是见过宣梅的男朋友的,见过好几次了,头一次来的时候,被刘老伯撞见了,盘问一番,还把宣梅从五楼上喊了下来,认回去才算了事,但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就熟悉了,见刘老伯坐在楼下,宣梅的男朋友会和他打招呼,喊一声刘老伯好。刘老伯就说,来啦。他穿过刘老伯身边,上楼去了。

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刘老伯每次见到宣梅的男朋友,都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似的,都要从头盘问起来,最后要把宣梅喊下来认人。宣梅的脾气不如她男朋友脾气好,她生气地说,刘老伯,你不要跟我寻事生非,你见过他好多次了。刘老伯说,我没有见过他,陌生人。宣梅说,就算是陌生人,你也管不着呀,门卫保安都放他进来,你管什么闲事呢。刘老伯说,要管的,外地人要回家过年了。宣梅说,他又不是外地人,你管也管错了。刘老伯说,他不是外地人?他不是外地人谁是外地人,他那一口夹生本地话,骗骗外地人还差不多,想骗我,骗不过去的。刘老伯一口糯糯软软的本地话,说起话来像在唱戏,拿腔拿调的,虽然他牙齿不齐全了,漏了风,但原汁原味还在。

刘老伯这么一说,宣梅倒愣住了,她一直以为男朋友是本地人,他的一口本地话在宣梅听起来也确实说得挺顺溜,可是经刘老伯这么一评判,宣梅再听男朋友说话,就果然听出了里边的夹生味道,她奇怪自己先前怎么就听不出来,现在怎么越听越觉得滋味不对,男朋友的这一口本地话,和刘老伯的那一口本地话,放在一起一比,就比出来了。宣梅跟男朋友说,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本地人呢。男朋友说,我没有说过我是本地人呀,你怎么会以为我是本地人呢?宣梅回想起来,他们认识的这些日子,男朋友确实没有说过他是本地人,甚至都没有谈起他是哪里人,自己怎么就会认定他是本地人呢。宣梅的男朋友坦白地说,可能因为我怕你瞧不上外地人,一开始就用本地话跟你交谈,你可能就认为我是本地人了。宣梅觉得事实正是这样的,她说,那就是先恋爱,后交代了。但她又说,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那样的女孩子呢,我怎么会瞧不上外地人呢,我自己也是外地人嘛。宣梅的男朋友吃了一惊,说,怎么会呢,我一直以为你是本地人呢,你说的这一口本地话,我听起来很标准噢,跟楼下的刘老伯差不多嘛。宣梅说,我在单位里跟本地人学的。你也真是没脑子,你也不想想,我要是本地人,就住爸爸妈妈家了,还要租房子干什么呢。男朋友说,那你是哪里人呢?宣梅也问他,那你是哪里人呢?他们说出来后,竟然发现是老乡,出自同一个地方,而且还是在同一年来到这个城市的。他们已经谈了好一阵子恋爱,到今天才弄明白双方的真实背景,不由感慨万端。他们商量好,以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家乡话,对外人仍然说本地话,而且还要把本地话练习得更像一点,但这样做也有一点难处,就是面对刘老伯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刘老伯是正宗的本地人,他听得出他们的本地话很夹生。后来他们决定,尽量躲开一点刘老伯,能绕着走就绕着走,绕不过的,就匆匆而过,不让刘老伯有搭话的机会。但是他们有信心,再努力一阵,就用不着躲着刘老伯了。他们互相鼓励说,连外语都能学会,还愁学不会地方话?

再说门口的老王,刚才眼睁睁地又错掉一笔大买卖,眼睁睁地看着宣梅轻飘飘地说,旧货不卖就不卖,我还要去买菜呢。对宣梅来说,这确实是轻飘飘的,可对老王来说,这实在太沉重,老王想,与其这样在阴风冷雨中无望地守着,我不如早点回家算了,少几个钱就少几个钱吧。老王收拾了东西,一去不返了。

这天晚上,严加防范的小区里,还是发生了一件盗窃案,也就发生在宣梅住的这幢楼里,就发生在一楼的刘老伯家,刘老伯媳妇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一包金银首饰不翼而飞了。据说刘老伯的媳妇睡到半夜忽然惊醒了,硬说有人进屋了,她的丈夫还骂了她一句神经病,门窗都锁得严严实实,门外还有防盗门,窗外还有防护栏,贼从哪里进来?可刘老伯的媳妇硬是爬起来,一眼就看到藏首饰的抽屉被拉开了,她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刘老伯的媳妇一边哭,一边诉说着每一件首饰的艰难来历,闻风而来的邻居们兔死狐悲,纷纷痛骂窃贼。

这个案件惊动了街道和区领导,因为这个小区是省模范,本来还准备参加全国模范小区评比,这事情一出,麻烦大了,别说全国竞争无望,连省的恐怕也要被拿掉。所以,虽然案件本身不算大,但政治影响和社会影响很大,市里其他许多新村小区的居民也都跟着人心惶惶,说,连模范小区都不安全了,我们还有什么日子过?我们干脆开门揖盗算了。

各级各方都很重视,立刻兵分两路,一路破案,一路追查责任。先说追查责任的这一路,区长亲自布置,街道党委召开联席会议调查处理,小区的物业管理当然是首当其冲,逃脱不了责任,其中保安班长王大栓更是重中之重,那天晚上,又恰好是他当班。物业管理公司决定开除王大栓,公司总裁也跟人事部门经理生了气,他说,我再三跟你们强调,要慎用外地人,慎用外地人,你们听进去了没有?人事经理叫苦不迭说,我也不想用外地人,可是,可是,我找不到本地人肯当保安的。

王大栓就要被开除了,但他不想被开除,乡亲们都知道他在城里当班长,要是给开除了,他觉得太丢脸了。王大栓说,我立功赎罪行不行?王大栓又不是警察,他凭什么立功赎罪呢?其实王大栓心里,已经有了目标,这个目标就是在失窃的当天失踪了的他的老乡老王。王大栓这一说,大家才回想起来,确实从那一天开始,风雨无阻地守在小区门口的老王不见了,头一天老王还说,年关是买卖旧货最忙的时候,他要抓这个机会,好好地收一票。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了呢。王大栓主动要求去追查老王。王大栓很费了一些周折,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查到,老王确实是当天晚上走的,但他和另外几个老乡同一天下晚坐同一趟夜车回老家过年,有证人。盗窃案发生的时候,老王正在车上打瞌睡,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收了宣梅的硬纸板盒子,称的时候,宣梅说,你的秤准不准啊?老王有点发急,说,我在这里做了好几年了,我是有信誉的。说过这句话,老王就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车已经开进了他的家乡的大地上了,那土的颜色,那庄稼的样子,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

破案的路先是被堵住了,后来门卫小万提供了一个信息,从出入小区的登记册上也能看出来,盗窃案发生的当天下晚有个外人进了十七幢,他就是十七幢五零三的住户宣梅的男朋友。宣梅的男朋友被列入怀疑对象,不仅因为他在当天下晚进了十七幢楼,还有一个发现也是小万提供的,小万记得当时他没有让五零三的户主来认领客人,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人是本地人,他说的是流利的本地话,就放他进去了。但事后小万回想这个人说话的口音和语调,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后来看到刘老伯的时候,小万还特意和刘老伯多说了几句话,体会着那个人的本地话和刘老伯的本地话里的区别,虽然小万还没有能够上升到理论阶段去辨别去分析,但他至少觉得,那个人说的本地话和刘老伯的本地话是不一样的,倒是和另一个什么人有点相像。小万思前想后,忽然想明白了,他的口音和那个叫老王进去收旧货的女人的口音很像,不过那时候小万还没有把十七幢五零三和宣梅联系在一起。直到出了案件,小万才把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提供出来,最后连宣梅也受到盘问,因为物业发现业主名册上十七幢五零三的房主并不叫宣梅,也不姓宣。

宣梅听到这样的疑问,是很生气的,她本来就脾气不好,容易生气,生了气就会乱说话,但这一次她生气气过了头,反而平静下来,思路反而清晰了,说话显得特别有条理。她说,第一,房子是我租的,业主名册上当然不是我,要是我的话,倒好了,我租金都不要付了。第二,我说本地话还是外地话,关你们什么事,我又没有说我是本地人,学说本地话,是为了办事顺利,生活方便,不光我不是本地人,我男朋友也不是本地人,但我们都说本地话,不可以吗?你们不也在学说本地话吗,我也以为你们都是本地人呢?早知道这地方都是外地人在管理,连保安队的班长,连物业的老总都是外地人,我还不愿意租你们小区的房子住呢。第三,你们怀疑我们偷东西,你们拿不出证据,我们可以反告你们诬陷,你们要负法律责任,要赔偿我们的名誉损失和精神损失。最后,宣梅还补充说,顺便告诉你们,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法律。

宣梅既然是学法律的,这一套她都懂,她和她的男朋友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们就出去了,和一群朋友在飚歌城玩,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回家,那时候,不仅刘老伯的媳妇已经哭过,接案的民警也已经勘查过现场,取过证,警车正驶出小区,因为是半夜,没有使用警笛,笛声会影响居民休息。

案件再一次陷入僵局。这天晚上刘老伯家的抽水马桶出了问题,老是滴滴答答地漏水,刘老伯的媳妇把水箱盖抬起来,想看看哪里出了问题,就在抬起水箱盖的那一刻,她失声尖叫起来,她丢失的那包金银首饰,就端端正正地躺在水箱的底部,还用一块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不等刘老伯的媳妇反应过来,刘老伯已经上前把包包抢到自己怀里,一迭连声地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他的媳妇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做,一时张大了嘴愣住了,过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赶紧要抢回包包,她尖利地叫喊着,怎么是你的,怎么是你的,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只给了我一只金戒子和一副很小很小的耳环,我后来到金店去称,两样东西加起来也只有二钱的东西,成色也不足的。刘老伯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将包包紧紧地捂在怀里,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坚硬,媳妇无论如何也夺不回她的金银首饰,她急了,情急之中就把刘老伯推了一下。这一推并不很重,刘老伯只是身子稍稍往墙上一靠,并没有摔倒,头也没有碰着墙,只是肩膀那里沾了一点墙灰而已。但是等到刘老伯重新再站稳、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刘老伯一张嘴,说出了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刘老伯的儿子一直在旁边看着这场争夺却没有出面加以劝阻和制止,因为他一直以为老爷子是在开玩笑,父亲本来就是喜欢开玩笑的,而且他也不是一个贪心的老人,金钱财物对他来说,早已经是身外之物了,为了这包东西和媳妇这么闹,这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做儿子的一直在旁边看着,还笑呢。可是看着看着,他笑不出来了,他感觉不对头了,赶紧出面调解。好了好了,丢不丢脸?现在这种东西,又不值什么钱的。他的老婆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谁的就应该是谁的,话要说清楚。人说家贼难防,我们家倒好,出了强盗了。他们以为刘老伯听了这样的话会发怒,他的媳妇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怕刘老伯的拐杖举起来打她。可是刘老伯并没有发怒,别说举拐杖,他的身子连动都没动一动,不过他的嘴在动,他仍然在说话,一连串又一连串的话从他嘴里跑出来,只是没有人能够听懂他在说什么。

刘老伯再也不会说本地话了。他说的肯定是一种话,但是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话,刘老伯的孙子英语学得很好,他稍微听了一听,就断定爷爷说的不是英语。刘老伯的儿子受到启发,又去请了一位懂俄语的邻居,他是从前的老高中生,上高中时就是学的俄语,这么多年下来,竟然还没有忘记,他认真地听了听,说,不是俄语,肯定不是,而且,不像是外语。

刘老伯出问题了,大家都以为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家人把他送进医院,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后说,不是神经病,是老年痴呆症,但他这个病发展得很迅速,你们家人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能让他到处乱跑了,跑出去很可能认不得回家了。至于刘老伯现在与人交流时使用的这种语言,医生也说不清楚,他建议找有关方言方面的专家试试。后来他们到外地请来一位方言专家,经过专家的分析,也有结果了,这是西南边远山区的一种方言,说这种语言的人数的总数,不超过一千人。但是一直说本地话的刘老伯怎么会说出这种语言来呢?后来刘老伯的儿子终于回忆起来,他说,我想起来了,我小的时候,我爸爸跟我说过,他是大山里的人,那座山,像一把剑一样尖利,竖在面前,住在山里的人,很难翻过这把剑从山里走出来。五岁的那一年,瘦小的调皮的爸爸钻在一个货郎的担子里跟出了大山。但我小时候,根本就不相信爸爸说的话,爸爸是个幽默的人,他喜欢开玩笑。现在看起来,这竟是真的,爸爸原来是那边山里人。

也就是说,五岁以前,刘老伯说的就是这种语言,难道现在他又回到了五岁以前?医生说,这种现象虽然不普遍,但过去也有发生过的,一个人老了,忽然就回到了童年,童年以后的一切,他都忘记了。大家说,怪不得刘老伯的身材这么瘦小,西南边地上的人,都是这样的长相,怎么从前就没有看出来呢。

这个失窃案件最后是虚惊一场,还好这个小区的模范没有被敲掉,有关部门准备过了年就补充材料向全国模范冲刺。但既然并没有发生案件,王大栓被炒就很冤枉了,公司最后决定不开除王大栓,但班长却不给他做了,倒是小万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出高度的警惕性,物业上升了小万当班长。现在王大栓归小万领导了,王大栓每天来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小万报到。有一天王大栓迟到了,小万批评他说,王大栓,我早就想跟你谈一谈了,正好今天你迟到了,我就一并谈了,一个是迟到的问题,以后不能再犯,另一个问题,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王大栓说,形象?什么形象?小万说,业主们反映,原来那个姓王的班长,一看就是个外地人。王大栓说,我冤枉的,我已经尽量注意了,我知道自己皮肤黑,还买了美白霜用呢,人家说那是女人用的。小万说,你还要好好努力。

老王回家过年了,可是老王的声音却留在这里。紧靠大门的一号楼的二楼业主,养了一只八哥在阳台上,原来只会说,你好,吃过了吗?这一阵它每天听老王念叨,时间长了,也学会了老王的话,八哥说,收旧货啦,我惨了,收旧货啦,我惨了,它学得惟妙惟肖,连语气和音调也和老王一模一样,它提着精神亮着嗓门说,收旧货啦,又垂着脑袋憋着嗓音说,我惨了。听见八哥说话的人,无不大笑。一个人说,这鸟,像人一样啦。另一个人说,它说话是苏北口音哎。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