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宏是夜里八点在东京上的飞机,两个钟头以后准点到达上海虹桥机场。
跨下舷梯,就有三四个中国人迎上来,自我介绍,是苏州旅游局的工作人员,负责全程接待日本代表团,翻译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长得蛮标致,穿得既鲜艳又洋气,可惜日语说得不怎么样。一想到在中国所有的活动将由这个嫩答答的小姑娘陪同,代表团里有几位先生有点担心,出国一趟并不很容易,总想尽量多看一点,多听一点,多了解一点,翻译的水平可是至关重要的。
双方客气了一番,日本客人就被领上一辆日本进口的大轿车,从上海直奔苏州寒山宾馆。
到达寒山宾馆,已是后半夜一点多钟了,铃木宏由一个挤出满面笑容的服务员领进了他的房间。他在沙发上坐了一刻钟,就到卫生间放水,幸好还有热水,可惜水有点发黄,不晓得是水管子铁锈了,还是锅炉有什么毛病,铃木宏犹豫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在农村的小河里洗河浴,脚底下踏着泥河泛起一股一股的污泥浊水,不过那辰光他不叫铃木宏,叫张宏。
他还是下了池子,泡在温吞吞的热水中,浑身一下子松软了,惬意得想在这个池子里困一会儿。
洗了澡,他看见茶几上有中国袋装泡茶,忍不住泡了一杯,开水不烫,恐怕还是隔天早晨的,到后半夜自然泡不开茶了,这也难怪服务员,啥人想到有人半夜三更要吃茶呢。铃木宏想按呼叫铃叫服务员换瓶开水来,可一转念头,又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到日本有近十年了,可是仍然改不了欢喜吃茶的习惯,工作疲劳了,情绪波动了,心情烦躁了,泡一杯老浓茶,滚烫滚烫地喝一口,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铃木宏没有上床困觉,就在沙发上打了个瞌睡,很快就醒了,一看手表,五点刚出头,在日本他每天五点就起来了。他总觉得自己对睡眠的要求同别人不一样。天快要亮了,铃木宏不想再睡了,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中文书《神仙·佛的故事》看起来。
有一则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女子,一个人独居家中,有一夜隔壁和尚庙里的一个奸僧闯入她的卧房,欲施暴行,女子至死不从,奸僧杀了女子,断其级,携带而去。正巧这一天,这女子的舅舅住宿在这里,所以被人怀疑是他杀了外甥女,于是被捉进官府。因为寻不到女子首级,拿不到物证,官府便严刑逼供,要他交出首级。舅舅的女儿看不过父亲受刑,回去叫人带了自己的首级送到官府,此时官府才觉得此案有疑,夜里便焚香祷告城隍神,求神指示。城隍神果真托梦指点迷津,害杀女者某僧,女首在佛腹中,官府即去庙中搜查,果然在佛腹中搜得女首,遂释放了舅舅,捉拿了奸僧,并为两个女子立了双烈庙。
铃木宏读了这则故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从沙发上立起来,想调节一下情绪,这辰光,电话铃响了。
是那位女翻译,悦耳的音色和不准确的日语一起送到铃木宏的耳朵里,是通知他第一天的活动安排——参观市内园林,六点早餐,七点出发。
铃木宏放下电话,心情仍然被那个故事纠缠着,很沉重,那个奸僧,那两个女子的首级搅得他很不舒服。他不想去看市内园林,那园林他都很熟悉。他要尽早地到寒山寺附近转转。刚才电话里忘记问一问翻译小姐,游览寒山寺是在哪一天。最后他决定第一天不随团活动。
吃早饭的辰光,他把这个决定告诉陪同人员,他们很吃惊,探究地看着他,铃木宏不想多说什么,只推托身体不适,那几个人连连抱歉。说日程安排得太紧了,又说过几日倘有空闲,可以专门陪他去等等。
铃木宏终于应付过去了,等代表团上车走了,他又回房间呆坐了一会儿,才坐电梯下了楼,慢慢地在宾馆周围先转起来。
寒山宾馆是一家新开张的三星级宾馆,在苏州城里,算是超一流的宾馆了。
寒山宾馆建在离寒山寺一里远的枫桥北侧,依桥临水。宾馆前的一塘河水十分清静。据说从前这里水面很阔,水流甚急,行船是很危险的,一般行船至此,总要先祷于天,方才敢过,所以当地人称这地方叫娘娘滨。有一年铃木宏和另外两个摇队青年摇船从娘娘滨经过去苏州城里装大粪,那辰光他们是不信天命信革命的,没有祈求娘娘护佑,结果船翻了,三个人九死一生爬上岸来,惊恐万状。
现在这娘娘滨倒是风平浪静的,也很少有小船过往,那种横冲直撞的挂帆船勇猛无比,看上去是不避邪,不忌讳的。
造寒山宾馆的这块地方,原先是一片荒坟野地,天一黑,就没有人敢走近。有一对小青年轧朋友,没有地方亲嘴相面孔,夜里钻到坟堆里,结果不晓得看见了鬼还是看见了人,吓得逃回来。自从寒山宾馆造起来,那种阴森森的气氛一扫而光,这地方闹猛起来了,宾馆楼顶上有夜花园,电梯一乘,眨眼就升到十五层,在楼顶花园叫杯雀巢咖啡咪咪,望远处看看苏州城的夜景,朝近处看看寒山寺的黑影,别有风味。所以不少住在城东城南的人夜黑几十里路也愿意奔过来,到楼顶花园尝尝新。
铃木宏踱出宾馆,朝枫桥走过去。这个地方他很熟悉,除了这家新造的宾馆,其他一切他都烂熟于胸。到日本以后,他经常做梦回苏州。每一次梦中的苏州都是在寒山寺、枫桥这一带。他曾经在枫桥镇边的农村插了九年队。他苏州老家一个人也没有。农闲了,没有地方去,他们就跑到寒山寺这边来野白相。那辰光,寒山寺是不开放的。古黄色的围墙和漆黑的大门给人一种既恐怖又神秘的感觉,他们就爬围墙翻进去,寺里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象,趴在大殿的门缝往里看看,寒山、拾得的塑像披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寺内不少碑刻被凿得面目皆非,终归是红卫兵的杰作。
铃木宏登上四十几级桥阶,站在枫桥上,脚下是江南大运河的一支重要支流,枫桥其实是一座很普通的单孔石拱桥,在江南水乡这种桥是不稀奇的,一般老百姓叫作三里桥,九里桥的,大多数就是这种单孔拱桥。枫桥的得名和出名,自然要归功于张继的那首诗。这首诗,把原来的封桥变成了枫桥,把一座平凡的石桥吹得神龙活现。苏州城里比枫桥有价值的古桥多得是,象五十三孔的宝带桥,被称为三吴第一桥的万年桥,有一百多级台阶的吊桥,桥栏杆雕刻了一百头石狮子的百狮子桥等等,可是大家偏生说,“画桥三百,枫桥独有名”,这大概也叫吃名气吧。
枫桥的桥坡紧连着铁岭关。明朝辰光,苏州军民为了抵抗倭寇(其实就是日本强盗)的侵拢,在苏州城四郊筑关设防。枫桥一带是西面的重要关口,建了铁铃关,就在城西设了一边坚固的屏障。当年在苏州其他几个口子上设的敌楼,后来全塌毁了,所以,铁铃关就成了苏州唯一遗存的抗倭遗迹。早几年,铁岭关也已经破落得不象腔了,一般的人都不敢爬上来看西洋镜。现在铃木宏重游故地,发现铁铃关已经修复一新,游人如织了。
铃木宏站在桥头,迎着凄厉的秋风,心里苦滋滋的,没有那种故地重游的甜丝丝的感叹。当年他离开故乡去日本的前夕,特意到这里来转了一圈,他怎么也不会料想到,当他重新站在枫桥上,心情竟是这样的恶劣,郁愤压抑,焦躁不安。
那一年,他从乡下回苏州城,在一爿集体工厂上班,混得很不起劲。到1979年,突然有一天从日本东京寄来一封全部用汉字写的信,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铃木诚写来的,弟弟告诉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临终前父亲留下遗言,把全部遗产留给了大儿子。现在铃木诚希望哥哥回日本继承遗产。如果办出境手续有麻烦,弟弟可以在日本帮他作一点努力。
他根本不相信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上所说的一切,他也没有见过日本父亲和这个弟弟,他从小和中国母亲一起生活在苏州,母亲后来在文革中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晓得在日本还有他的亲人,但三十年中,只有过一次联系,他的父亲五十年代初回日本后,在日本又讨了女人,曾来过一封信向母亲问好并打听他的情况,母亲没有回信,就这样断了关,系,也就刈断了他对日本的思念。一方面他不相信这封信,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又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不明白那个日本老头子为什么会把钱留给他,是觉得对不起他的母亲,还是因为他是长子,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他也不明白他的弟弟铃木诚怎么就心甘情愿地遵守父亲的遗志。
他终于弄清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终于被那个陌生的国土吸引去了,当然,吸引他的还有那些并不陌生的金钱。
他带着老婆刘琴芬儿子张阳只坐了一两个钟头的飞机,三个中国人就变成了三个日本人,张姓刘姓也统统变成了铃木姓。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了解那个使他变成了有钱人的日本老头,但他却慢慢地了解了那个叫铃木诚的日本青年。
铃木诚在日本一家实力相当雄厚并且很有希望的跨国公司里供职,他脾气很倔,自食其力以后就没有开口向父亲要过一次钞票,他靠自己的才干争取到他应该有的地位和财产,所以,父亲这样处置遗产,最先还是他提出来的。
铃木宏一下飞机,就被弟弟紧紧拥抱住了,尽管他很不习惯,但却感受到了弟弟的真诚和友爱。弟弟懂汉语,他告诉哥哥,小时候父亲就逼着他学中文。在百忙中弟弟每天抽两小时来教他日语,帮助他以及老婆孩子在极短的时间里通过了语言关。
父亲留下的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可铃木宏却不想躺在这份财产上过日脚,这一点兄弟俩倒是一脉相承了父亲的血液。弟弟帮他在一家电子公司谋了一个普通职员的差事,于是,铃木宏正式开始了一个日本人的生活。
铃木宏在日本立住了脚跟,他已经记不清弟弟到底给了他多少帮助,也没有办法报答弟弟,他晓得,在日本,金钱也不是万能的,至少对铃木诚是这样。
铃木宏的老婆刘琴芬原是苏州一个普通工人家的女儿,铃木宏插队回城后在工厂里认识的,当时还蛮谈得来,后来就结婚了,又有了小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俗气。可是到了日本以后,刘琴芬反而变得俗不可耐了,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娇滴滴懒洋洋地做起了阔太太,平常日脚还牢骚不断,就象百万富翁家的小姐下嫁了一个小职员,处处委屈了她。来日本几年,她曾带着儿子回中国几次,看着她那衣锦荣归的得意之情,他为她感到脸红,他不敢想象她回故乡的辰光会表现出一种什么样的庸俗之态。在弟弟面前,他却总是违心地为她辨护。铃木诚总是淡淡地一笑,铃木宏总是怀疑这一笑中蕴含了什么复杂的情感。
铃木诚的妻子铃木和子,和刘琴芬不同,她倒真的出自于名门,是铃木诚所在公司一位董事长的千金。董事长看中了铃木诚的才干,料想他前途远大,硬把女儿嫁给了他。这桩婚姻原来是没有基础的,但铃木和子很尊重丈夫,后来有了小人,对丈夫的感情虽然转移给孩子了,但家庭是很幸福、美满的。铃木诚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正值壮年,对女人的要求当然是强烈的,紧张工作之余,多么想有个温柔体贴的妻子陪伴着他度过良宵。可是和子给子女的爱远远胜过给丈夫的爱,这种苦衷,铃木诚是不会告诉别人的,只是深藏在心里,直到有一天,铃木宏突然问起他的家庭生活,他忍不住把这些事吐露给了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从此以后,这对异国异母兄弟无话不谈,感情越来越深了。
一年前,公司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去,谈生意兼观光旅游。铃木诚过去很少外出,这一次听说观光地点主要在苏州,铃木诚第一次开口向上司请求让他也去,上司同意了。铃木诚终于到了向往以久的苏州,看到了向往以久的寒山寺。
从那次中国之行以后,铃木诚好像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工作上也不如从前那样专注认真了。时隔不久,他又第二次借故去了中国,紧接着,第三次又去。
铃木宏觉得很奇怪,弟弟这种反常行为,刺激了他的疑窦,他很想解开这个谜。弟弟第四次去中国时,他到机场去送,察觉到弟弟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结果还是没有说。铃木宏当时想也许这次回来弟弟会告诉他的。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告别竟成了永别,弟弟一去不返全无音讯。后来有一天,弟弟所在公司派人找到铃木宏,请他到公司去一趟,铃木宏忐忑不安地去了。他惊呆了,在那里他看见了弟弟的骨灰盒。他昏昏沉沉地听公司的人告诉他,铃木诚先生是在中国去世的。他追问死因,他们向他出具了中国医生开的死亡证明,弟弟死于心脏病。他看见铃木和子带着两个小孩哭得眼睛又红又肿,再也止不住内心的痛苦,痛哭起来。公司给了一笔抚恤金,铃木和子不声不响地收下了,最后公司的人拿出一本记事本,说这是唯一能找到的铃木诚先生的遗物。铃木宏捧着弟弟的骨灰盒和那个记事本,又失声痛哭。
那天深夜,铃木宏象在梦里一样回想着他到日本后和弟弟相处的这段时光,他不相信弟弟真的死了,弟弟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未发现有心脏病。他心中有了难解的疑团,对弟弟不明不白的死因不能就此认了。
铃木宏翻开弟弟的记事本,一页一页往下看,大部分记的是谈生意的情况,也有一些观光旅游的感受。可是有一页上只写了三个字:寒山屋。翻开几页,又出现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纯子。整个记事本看完了,这两处的内容,难以解释,也值得怀疑,可惜总共只有五个汉字,铃木宏想来想去想得头脑发胀也想不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刘琴芬看见男人一直心事重重,就说:喔哟,这种事件,还弄不明白,笨煞了,为了女人么。你不晓得,我这趟回去看见了,现在寒山寺附近开了不少书画店,全是起的“寒山屋”啦,“文宝阁”啦。这种名字,那里的小姑娘,有不少做卖货生意的,赚外国人的钞票,你兄弟,说不定,嘿嘿,也风流了一次呢,活在世上没有得风流,情愿做个风流鬼了……
刘琴芬还想讲下去,面孔上突然吃了男人辣豁豁的一记耳光,这是结婚以来开天辟地第一次,她捂了面孔呆了半天,正想撒赖皮,发现男人的面孔铁青,象要杀人的样子,吓得连忙逃了出去。
铃木宏简直没有办法和这种女人一道过日脚,他不允许刘琴芬这样诬蔑铃木诚,他相信弟弟的为人,决不会出那种不顾后果的荒唐事。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刘琴芬的话提醒了他,弟弟记事本上的“寒山屋”和“纯子”的秘密恐怕要到寒山寺去才能揭开。
他争取到了一个机会,终于回到了故乡苏州,回到了寒山寺。可是他不是来怀旧,也不是来抒情的,他没有那种情绪和雅兴,弟弟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的心灵深处压抑着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喷射而出。弟弟没有了,他在日本又成了一个孤独的人。现在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弄清弟弟的死因,他只能以此来告慰弟弟的在天之灵了。
铃木宏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回到寒山寺的,他去枫桥上站了一会,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酸的热流,他急急忙忙地下了桥,朝寒山寺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过去,寒山寺弄很热闹,游人很多,铃木宏的心情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了,并且有些颤抖。他有了一种预感,弟弟就是在这里出事体的。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仇恨和强烈的复仇意识。
铃木宏走近寒寺弄一眼就看见第一家店招“寒山屋”,心脏几乎承受不住巨大的负担了。他连忙站住,长吁了一口气,镇静了一下,然后才朝“寒山屋”走过去。
店主果真是个年轻女子,铃木宏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想,不会是她,不会是她,他不希望这个人,就是他要寻找的那个女人,就是他要把她撕碎的那个女人。
年轻的女店主注意到铃木宏在看她,莞尔一笑,用日语招呼了一声您好,她不晓得从哪里看出他是日本人,他身上没有一点标志。
铃木宏走上前,不卑不亢地问她的尊姓大名,他说的是日语,那女店主听懂了,又用日语回答:“姓沈,沈梦洁。”
“哦,沈小姐。”铃木宏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斟酌着,慢慢地说:“沈小姐在这里做生意时间不短了吧?”
沈梦洁狐疑地看看铃木宏一眼,反问道:“先生,有什么事么?”
铃木宏被动了,只好直言发问:“小姐知道这里附近有一个叫纯子的姑娘吗?”
沈梦洁又盯着铃木宏看了一会,笑着说:“啊哈,纯子,小鹿纯子,还是松井纯子,那全是你们日本姑娘□,先生,怎么跑到中国来寻纯子呢?”
铃木宏有点难堪,不再说什么,装模作样地看起沈梦洁店里的货物。沈梦洁已经明白这个日本人不是存心来买东西的,她也不去戳穿他,仍然很耐心地一一指点,介绍商品。
铃木宏不由又看了沈梦洁一眼,她的日语说得很不错,虽然发音不是很准,但用词和语法上无可挑剔,至少不比随呢团的那个小翻译差,有这样的本事为啥也来开店做小生意了,他指着一只红木雕刻的老虎说:“这个,要两百块,太贵,只值一百块。”
沈梦洁笑眯眯地说:“先生,这个老虎不贵的,不相信你到其他店里去看看,价钱一样的,货色有好有坏,我的这只红木雕刻,你仔细看看,货真价实……”
铃木宏摇摇头:“不值不值,真货也不值这么多,你们的赚头太大了。”
沈梦洁仍然满面孔的笑容:“喔哟先生,要讲赚头么,谁不想要一点,没有赚头我们靠什么吃?讲话要凭良心……”
铃木宏看着沈梦洁的笑脸,心里很复杂,愣了一会,突然恶狠狠地说:“良心,什么良心,我看见过不少人是要钱不要良心的!”
沈梦洁的笑容中生出一种稀奇古怪的表情,看起来还在笑,却笑得叫人看了不适意。她盯着铃木宏的脸说:“先生,你的话不错,要钱不要良心的人到处都有,我们中国有,你们日本也有,你说对不对?”
铃木宏捉摸不透沈梦洁,但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媚而不俗,仪态自如的女老板,决不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他正考虑着应该再和她说几句什么话,却发现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立在寒山屋斜对面的拐角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和她。铃木宏心里不适意,正想走开,突然“寒山屋”对面店里的骚妹妹走了过来,她那笑容甜得发腻,对他说了一句十分蹩脚的日语:“先生,请到这边来。”
铃木宏厌恶地皱了眉头,摆脱了骚妹妹的纠缠,也没有再看沈梦洁一眼,就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他听见那个老太婆去问沈梦洁:“喂,沈老板,这个日本人什么名堂,同你讲什么,一样不买,浪费别人的辰光啊……”
沈梦洁说:“他要寻一个叫纯子的小姑娘,我对他说,纯子是日本人,我们中国人没有叫纯子的,我叫他回日本寻。”
铃木宏忍不住停下脚步,假装欣赏寒山寺前的那棵百年古树,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哎,大孃孃,”沈梦洁问,“你说这个人滑稽不滑稽,还跟我来讨论什么良心不良心呢,这个人,真有意思,出来也不跟个翻译……”
“就是,幸亏得你会讲日语。”大孃孃精神抖擞,“哎,沈老板,他既然肯同你攀谈,你为啥不叫他买样把东西赚他一票,真是,我说沈老板,你到底嫩□,做生意就要老老面皮的,不相信你问问对过骚妹妹,看看她那张面皮有多厚,嗲兮兮,一只手恨不得伸到人家袋袋里去。”
骚妹妹因为黑皮不去店里,讲闲话的胆子也大了一点,她立时还击大孃孃:“哟,大孃孃,我面皮再厚总归厚不过你的,上次人家不肯交停车费,沈老板你猜猜看,她做啥,去趴在人家车轮底下,赖皮装死腔……”
不等大孃孃讲什么,那边郭小二又插上来:“你们两个也不要比了,你们的面皮都不算厚,顶厚的是啥人?钱老老……,喂钱老老,你过来,有事体问你。”
钱老老果真躬着腰走了过来,笑眯眯地盯牢沈梦洁看。
“钱老老,你讲,寒山寺弄啥人面皮顶厚?”郭小二问他。
钱老老笑眯眯地说:“自然是我啦,我是钱笃苕的传人么,钱笃苕嫁出女儿又赖婚,面皮老不老……”
那是说书先生说的明朝钱志节的事体,钱志节笃苕(算命)为生,曾经闹过不少笑话。
大家笑了一阵,钱老老突然对沈梦洁说:“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好像看见过的,有点面熟,我好像记得……”
大孃孃白了他一眼:“就你的记性好,什么事全记得的,沈老板象你女儿,这个日本人是不是象你的儿子啊……”
钱老老摇头叹气:“我这世人生没有养儿子的命,倘是有儿子,老来老来也用不着独吊吊一个人过日脚了……”
“你嫌避一个人过日脚冷清,你可以去寻你的女儿么,去同她一淘[3]过么……”
“女儿,女儿,寻不着的……”钱老老又盯牢沈梦洁看,说:“那个日本人,我看得顶清爽,从宾馆那边走过来,心事重重,走到这边,先看店名,一眼就看中了你的‘寒山屋’就去同你缠了,人家外国人来,没有先抬头看店名的,总是先看柜台里的货色,你们讲是不是,我看得顶清爽,这个日本人,我晓得他不是来白相的,是来寻人的……”
听了钱老老这句话,大家把眼睛转向铃木宏走过的地方,偏巧铃木宏也听清了钱老老这句话,下意识地回头朝这边看。
“哎,钱老老这句话有点道理,”大孃孃有意抬高了嗓音喊,“喂,沈老板,你叫他回过来再问问看,到底要寻什么人,我去帮他一淘寻……”
铃木宏突然有点心虚,急急忙忙地走开了。身后那几个人不知又说了什么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心里很沮丧。
铃木宏回到寒山宾馆自己房间里,刚刚坐下,电话铃又响了,他有点奇怪,代表团的人除他之外都出去了,有谁会给他打电话呢。电话里的人告诉铃木宏,他是苏州旅游局的翻译,从现在起将接替那个年轻的女翻译的工作,听说铃木宏先生身体不适没有随团活动,他刚才已经打过两个电话表示慰问,可是没有人接。
铃木宏支吾了一下。
新翻译又说,如果方便的话,他现在就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代表团对翻译的要求。
铃木宏不好推辞,应允了,那边就挂了电话。铃木宏心想这个翻译可能要比那个小毛丫头强一点。
很快门铃就响了。
铃木宏去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人,他呆住了,那个人也瞪大眼睛惊讶地盯住铃木宏,随即两个人同时叫喊起来:
“小唐!”
“张宏!”
然后,两个人站在门口又愣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关心地问:“先生,有什么事?”
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铃木宏连忙把唐少泽拥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来。
“新换来的翻译就选你呀,小唐!你小子,不简单,看见水蛇叫爷娘,忘记了吧,现在堂堂大翻译了……”铃木宏兴奋不已。
唐少泽也很激动:“打野狗吃的张宏,变成了西装革履的铃木先生,你小子,走了这么多日脚,也不通个信息,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死啦死啦的……”
他们一起畅怀大笑。当年在一起插队,共患难,同生死的还有邱荣,提起邱荣,铃木宏的心情立即沉重起来。
癞疤的舅舅是公社书记,癞疤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专门去花人家小姑娘。插青来了以后,那里的小姑娘却欢喜插青,不去理睬癞疤,白日夜里到插青屋里来白相。癞疤火恼,专门寻插青们吼过,还叫了几个乡下人提了蛇甩在小唐床上。癞疤看见张宏,咀巴里就不清不爽地阴损,骂他是野种。有一次骂张宏的娘是婊子,张宏跳过去和他们拼,结果寡不敌众反倒吃了一顿拳脚,被打得鼻青眼肿。邱荣因为模胚大,臂膀粗,样子野蛮,看上去有一股犟劲,癞疤乎常日脚不敢去撩他的,可是癞疤欺侮别的插青,邱荣看不入眼,几次想叫癞疤着着实实吃一顿家生。这一日看见张宏一副惨相捂着面孔回来,邱荣当即跑到癞疤屋里,把癞疤拖到场上,当了大家的面,收作了一顿,出手重了一点,敲断了癞疤一只手臂。那天夜里,插青扬眉吐气,摆酒庆祝,酒喝到一半,进来几个公安人员,面孔铁板,把邱荣铐走了。张宏和小唐追到公社,公社说已早关到县里去了,又追到县里,县公安局不许见。后来隔了几日,就判下来了,八年,张宏和小唐帮邱荣上诉,被人家弹开三公尺。
邱荣后来到苏北一个劳改农场去了,临走前,张宏和小唐去看他,张宏鼻涕眼泪地说:“这个官司应该我去吃。”
邱荣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懊憹的。”
张宏千叮咛万嘱咐叫邱荣到了那边就写信给他,可是邱荣一去之后音讯全无,那年春节,张宏和小唐千里迢迢跑到那个农场,人家问他们犯人在几大队几小队,他们回答不出,差一点被当作嫌疑分子捉起来,后来,直到张宏去日本也没有得到过邱荣的消息。
现在见了小唐,又提起邱荣,铃木宏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邱荣后来到底怎么样?那几年,我到他屋里去打听过,邱荣的阿哥阿嫂不理睬我,后来放出来了吧。”
唐少泽点点头:“后来减了刑,但不算错判,说罪还是有的,你刚走,他就出来了……”
“现在呢,现在他在哪里?”铃木宏迫不及待了。
小唐告诉铃木宏,邱荣现在完全变了,放出来以后,就开始做生意,发了财,现在很有钱,结了婚,老婆还是个正式的大学本科生呢,在中学教英语,可惜就是没有小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听了小唐的话,铃木宏沉默了好久,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快,变得令人难以相信。
过了好一阵,铃木宏说:“小唐,向你打听一件事,那边‘寒山屋’的女店主是什么时候来的?”
唐少泽不晓得铃木宏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问的是沈梦洁,才来几天呢,她其实,唉,她原来是我的学生,在职大学日语……”
“哦,”铃木宏又问,“这个店,‘寒山屋’,不是她自己的?”
“租的。”
“那……她来之前是谁开这个店呢?”
唐少泽看看铃木宏,说:“也是个小姑娘。”
铃木宏急不可待地问:“是不是叫纯子?”
唐少泽奇怪地说:“纯子,什么纯子,你怎么啦,怎么会叫纯子呢,我看你怎么的,有点不对头,想日本姑娘了……”
铃木宏掩饰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邱小梅。其实,这店也不是她的,是她阿叔送给她的……”
“阿叔,谁?”
“邱荣。”
铃木宏震惊了,嘴唇抖了一下,是邱荣,为什么会是邱荣呢!?
唐少泽看出铃木宏有心事,不过他没有去追问。
“那个,那个邱小梅,现在呢,她在哪里?”
“死了。”唐少泽不动声色地说。
铃木宏的大脑更猛烈地震动开了。
“自杀,上吊。”仍然毫无感情色彩。
“为什么?为什么?”铃木宏不由紧紧地抓住小唐的手。
唐少泽犹豫着,说:“我……不大清爽。”
铃木宏愣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邱荣,一定知道!”
唐少泽不安地看着铃木宏。
铃木宏却镇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