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文化类的讨论会上,有位广东学者不经意地说出了一句题外话:东方明珠不过是“上海的睾丸”……与会者当时可能都将他的话理解为揶揄或嘲讽,我却以为这是对上海最好的恭维。
世界上许多名城都得益于有个不一般的塔或变相的塔,如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东京塔、多伦多塔,伦敦就将塔和桥结合起来,伦敦塔桥成了该市著名的标志性建筑。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和华盛顿的华盛顿纪念碑,是变异的塔。在中国的许多大城市也都有一座高塔,可惜大都是一根柱子支着一个球,缺乏创见。因此上海的东方明珠就格外突出,不仅在全国显得很新颖,也应该能排进世界的名塔之列。
被建筑界称为城市病的症状之一,就是缺少个性,千城一面。完全不顾自己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照抄照搬,粗制滥造。前不久天津一位朋友乔迁新居,请我去稳居,进门后感到非常熟悉,竟跟我儿子在珠海购买的住房一模一样。我这才知道,原来中国的建筑设计是批量生产的,从南到北,无论城市大小,建筑物基本上是用标准件、复制品组装起来的。难怪现在的城市千篇一律,都像用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楼房差不多,街道差不多,广告招牌差不多,连那个惨白的麦穗灯都是一个型号。
而一个城市的魅力,却取决于它的个性。城市的个性体现了本地人的意识和性格,是城市的精气神、主心骨,也是城市的信心之源。评价一件建筑艺术品,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它的个性,没有个性的东西就称不上是艺术,也与创作无关。彼得·波特所说的,在宇宙的中心回响着的那个坚定神秘的音符“我”——应该就是指个性。真正的建筑艺术是决不重复,一切都独一无二。历史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产生这样一个城市,也是因为每一个城市都是不可替代的。差异即美,有差异才有丰富,每个城市的自然条件不同,界定的空间不同,城市理念和行为形象也不同,怎么可以都弄成一副模样?
但,建筑的个性必须是从生命内部放射出来的,是从城市灵魂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正因为此,建筑的个性才体现了城市的活力,能形成自己的氛围,使整个环境显得独一无二。是建筑构成了城市的视觉景观,建筑个性是城市精神最直观的表达,是一个地域、一个时代的风格、时尚及技术条件在建筑上的反映。个性还可以说成是一种思想,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形成的结果,它反映了一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及价值取向。一个城市没有自己的建筑风格,不管外表多么张扬,骨子里也是失魂落魄的。没有个性、没有灵魂的建筑就是死建筑,塞满了死建筑的城市,表面上张狂,骨子里却有股子穷气,谁有钱谁就是大爷,想在哪儿建楼就在哪儿建,房地产开发商就是设计师,他们想盖个什么奶奶样的玩意儿谁也管不着……
这本身就是一种病态,欲望的膨胀导致了城市病态般的膨胀。
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许多城市没有规划好就急于开发,不研究历史,缺少文化品味,却急功近利,喜新厌故,志人才疏,眼高手低,毁坏了城市文脉。往好里说是某些官员想在自己的任上大有作为,把能看得见抓得住的好事、大事都做完,剧烈地改变城市面貌,不给后人留下空间,企图有口皆碑,功德圆满的被载入史册。结果是拆了建,建了拆,先是建起一片片的“工人新村”、“干打垒”,随后又拆掉“新村”建“大板楼”。现在该拆了板楼建小区喽,可早建的小区又过时了……于是,有些刚建成的楼,甚至是所谓别墅式的小楼,还没有住人,就又开始拆掉。前任官员题的字,后任就得铲掉,铲掉前边的后边还照样有人再往上题。所以,我们建了半个多世纪,也拆了半个多世纪,城市就从来没有消停过、干净过,老是尘土飞扬,处于地道战状态。
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建筑物,落成之日就是落后之时?由世界著名旅游杂志《CONDENAST TRAVEL-ER》评选出的“世界现代新建筑奇观”的排名榜上,没有一座中国建筑。要知道,中国曾经是世界上城市最发达的国家。在19世纪中叶以前,包括唐代的长安、宋代的汴梁和临安、明代的南京、清代的北京,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真正的繁荣应该是重建多于毁灭。有人想创造政绩建的那些新东西,说不定还不如老的更值得珍惜。像北京的城墙、城楼,当年不动脑子就唏哩哗啦地都拆了,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心痛,追悔莫及。中国历史博物馆以及北京天文馆等一批著名建筑的设计者、92岁的张开济老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就极力呼吁保持城市的历史命脉。他说第一次到北京,先进入眼帘的是宏伟的东南角楼,角楼上面是碧蓝碧蓝的天空,下面是城墙和城楼,一队骆驼正缓缓行进,真是好一派北国风光!到北京后看了那么多美不胜收的文物古迹,一下子傻了,我这个上海人才头一次晓得我们中国有多么伟大!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有一次我正在天坛欣赏祈年殿,旁边有位外国妇女情不自禁地说:“我能站在这里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厌。”(见2002年12月11日《羊城晚报》)
城市的建筑应该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凝固住不同时期的历史和文化。一个国家或一个城市,要靠它的历史和文化所浸润、所托显。幸好当年还没有连紫禁城也一块给拆了,否则没有了故宫北京还能成其为北京吗?就像埃及,如果没有金字塔将是不可想象的。法国若没有大教堂、博物馆,也得另当别论了。还有罗马、巴黎、莫斯科、圣彼得堡这些驰誉世界的名城,其辉煌也都无不来自历史文化的投光。甚至连历史短暂的美国,随便走进它的城市,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历史感、文化感和地域感,芝加哥如万国建筑博览会,而彩虹般的金门大桥就是旧金山的历史绶带……这说明靠历史和文化的长期积淀,能培养出城市的精神气质,反映出城市的本质。所以人类文明越是现代化、国家越是发达,就越重视自身的历史。
城市的灵魂,是由当地的历史风俗和地域文化所铸造。甚至可以说,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文化现象。地理风貌、建筑特色、历史遗迹、文化景观、众生心态、市井沉浮,以及生产和交换,扬弃和诱惑,生机勃发的繁衍发展,博人恢宏的无穷蕴藉……都构成了一个城市的强势生命。但养育文化的,却是人的心灵。是人的心灵不断对城市加工翻新,“心灵是印章,城市不过是印迹。”反过来,现代人的心灵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染,也首先来自城市。由此可见,城市丢了魂儿,人的精神就会涣散,城市很可能就将变为卢梭所说的“人类的垃圾堆!”
如果说历史是一个城市的记忆,现代城市病是一种失忆症,大量的城市建设以失去历史感和砍断文化根脉为代价,换来的是一些不伦不类、半土半洋的玩意儿,甚至是在重复西方几十年前的错误,这就不能不考虑得为这些城市招魂。灵魂彻底散失无法再找回来的,就得重新为城市铸造灵魂。
患了城市病的另一种表现是贪大求多,急剧膨胀,实际是一种浮肿,如同抽自己的脸以充胖。在这些城市里楼比草长得还快,见缝插针有块空地就盖成房子,而且要又大又高,有些机关的办公楼有意建在几十层高的台子上,高高在上,傲视群民,谁想从正面进入,不朝圣般地爬上几十级台阶,就甭想能看得见大门。人需要象征性的东西,单位大、权力大或者金钱多,似乎房子就得大。财大气粗,也要在建筑上体现出一种霸气,一争高下。让城市人时时处处都能感到建筑物对人的挤压和蔑视,空间在缩小,活动受局限,城市像摊煎饼一样漫无节制向四外扩散。
不仅城市要大,广场也要大,道路更要宽大,而且越宽越不嫌宽。尽管中国人多地少,却恨不得把所有的土地都变成通衢大道,似乎只要大道通畅,大家就都能奔小康了。“要想富,先修路”,已成了中国尽人皆知的“致富经”。但什么事都不能极端化,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为什么赛车现象却越来越严重?城市效率真正提高了多少呢?这反而让我时常怀旧,想起过去农村常用的独轮车,乡间小路网络化,土地利用率极高。现在是高速公路网络化,其作用无须怀疑,但也不能不看到大量的土地,甚至像川西平原那种世界上最好的土地,也正在渐渐的被混凝土覆盖……
进步也可以隐含着某种倒退,一阵风刮起来就不顾一切,这方面的教训我们经历的还少吗?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骨子里却从没有把城市当成自己的家,潜意识老觉得城市不是自己的。这或许跟我确实来自农村有关,于是就有意识的询问一些在本市土生土长的人,他们也不能理直气壮的认为城市是自己的,回答都很迟疑,城市这么大,这么杂,什么人都有,怎么可能会感觉是自己的?
这就怪了,外来人和土生土长的城里人都不觉得城市是自己的,那城市是谁的呢?
城市属于欲望。当今社会各种人的各种欲望都想通过城市实现,它集中体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品质:激烈地竞争,疯狂地追逐,冒险的机会和偷懒的机会一样多,成功的可能性和失败的可能性一样大。造成现代城市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房地产过热,商人们看重的是自己的利润,只顾在城市大桶掘金,至于会把城市弄成什么样又哪管得了那么多。当今世界上最富有的阶层居住在城市里,可是据联合国难民署公布的数字,目前全球有10亿赤贫人口,其中7.5亿是生活在居无适宜住所也无基本福利设施的城市地区。现代城市病导致了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拉大,城市人口剧增,就业困难,环境污染,能源紧张,热岛效应,交通拥挤,犯罪率上升……
你看看,“大”的东西暗影也多。任何“大”,也必有其“小”的一面。一个个如吹气冒泡般热胀的城市,什么时候能冷静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