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初,我从农村考到天津来上中学。住在哥哥借来的一间“篱笆灯”式的小平房里,那间小屋给我的感觉是除了能挡风和遮露水,没有任何安全感可言。惹急了一脚就能踹个窟窿,甚至连声音都挡不住,或许还能从里向外扩音。因为无论我在屋子里做什么,比如说了什么话,哼了什么歌,哪个同学来找过我,乃至夜里起来几次……左邻右舍无不一清二楚,洞若观火。旁边就是我一个同学的家,他经常拿我夜里的活动取笑:昨天晚上你又说梦话了不是?白天你就不能少喝点水,昨儿个夜里起来一趟又一趟,搅得我妈妈一宿没怎么睡!
原来我这位同学的母亲神经衰弱,晚上关了灯就专听着我的动静。当时我正是生龙活虎的年龄,一间小屋子哪够我折腾的,于是就成了她老人家的“好莱坞”。
从那时起,我就体会到在城市里没有安全感,随时都有“小打听”、“小报告”……
当时我的许多同学都住在这样的平房里,分布在天津西站附近:西域庄、邵公庄、同福庄、西北角……我刚到天津的时候还好生奇怪,这大都市里的地名怎么跟农村一个样,不是这个“庄”,就是那个“角”?其实这些地方并不是市郊,而在市区内。
我对城市的同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城市里有着繁华的大街、堂皇的商店和大电影院,然而城里人却住在与他们说话的神态和穿着打扮很不相称的地方,说实话还不如他们鄙视的农村人的牲口棚宽敞。
刚开学的时候,天津市的学生往往都瞧不起从农村来的学生,他们根据我说话的口音给我起外号,“小侉子”、“小沧州”等。我在他们面前却有自己的骄傲,一是入学的考分比他们高,这是老师在开学第一天指派班干部时讲的,因为我的考分最高才让我当班长。另外就是我在老家住的房子比他们好,这就是农村的优势,他们城里的学生又怎么会知道。
就说我们家,有前后两个院子,光是正房就有十几间,高房大炕,随你怎么折腾都耍把得开。即便是放粮食、堆柴火、养牲口以及磨面的南房,都比我现在住的这间小破屋强多了。难怪农村学生的考分普遍都比城里的学生高,城里人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你听我的墙根儿,我扒你的窗户眼儿,心里能清静得了吗?心里不清静又哪来的健康心理?
难怪城里人的心眼儿都曲里拐弯的花活那么多,是是非非也特别多。听说谦德庄有条胡同,住着不足百户人家,却有二十多个在精神上和智力上有缺陷的人:疯子、傻子、抽羊角疯的、得撞客的……人的变异,在一定程度上跟居住条件有关系。
当我正年轻、敏感、记忆力最强的时候,却在那间小平房里一住就是三年,给我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只有在放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到农村老家,于是每学期从一开学就盼着放假,放假了则希望永不开学。经常想家就会经常在梦中回家,久而久之竟养成了一个做梦还乡的习惯。不想这个习惯一直陪伴了我大半生,至今我做梦最容易梦到的还是家乡的事情,极少会梦见城里的景象。除非是做噩梦,故事才会发生在城市里。
我想这就是当年住“篱笆灯”的后遗症。但,对个中的缘由却想不透彻。因此,关于那段住平房的生活,我一直封存着没有使用。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看到了城市里大面积的平房改造,要拆掉的大片大片的棚户区,正是当年我住过的那种“篱笆灯”。想不到我的感受竟是那么强烈,外部刺激和内心积存的东西相呼应,勾起了对过去住平房的回忆,结合长期以来对城市和城市人的思考,找到了一个使自己迷恋的故事……这就是“人气”。
居住着近百万城市最底层居民的一个个平房区,像一摊摊膏药贴在城市的各个部位上。你不揭它,虽然难看、有时还会难受,由于时间太长了大家就都能忍受,见怪不怪的也都能看得下去。一旦揭下这一帖帖的老膏药,便露出了发炎、发黑、肿胀变形、甚至还在流脓流血的地方。一片片几万、几十万平方米的平房,住着人的时候再难看也还是房子,一旦人搬走,偌大的一片住宅区立刻就不再像房子了……这让我无比惊奇:到底是房子护着人,还是人护着房子?
明明是人需要遮风蔽雨才搭建了这些“篱笆灯”,可是人气一散,房子不拆自毁,变成一个个巨大而阴森的垃圾场。这似乎是在证明,人需要房子,但房子更需要人。
人气,人气。我们在生活中,能一场场地度过许多灾难,原来是靠磅礴的人气在支撑。恰恰正是棚户区这些人的生存状态、生存勇气和韧劲儿让我感动,让我看到了最普通人的生命的壮阔和悲怆。
就在那一刻,我获得了一种内在的激情,给自己的小说定名为《人气》。
《人气》,是一种生命的旋律。
我想写一部属于现实、属于生活的小说。实实在在地写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有真切可感的情节,有别于当下流行的“软性小说”。倘若虚虚乎乎地编织一些男人和女人的流行故事,恐怕撑不起这样的题材。
这就需以诚恳的态度进入生活,我自己首先要被说服。写作需要想象力,也需要判断力,先要能看得见自己的思想。假如你有思想,并能赋予思想以血肉。
我希望自己的小说能有这样的厚重:有底层群众的至苦至乐,也有各类官员和商人的命运冲撞。他们都有自己的弱点和强大之处,像普通人一样会想些只属于自己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同时还有相当多的人相当困难地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事情。现代人并非如民谣中所挖苦的那般消极和不可救药。
然而,现实又有其飘忽不定和难以捉摸的一面,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人眼里会看到不同的现实,得出相反的结论。有时还很容易被迷惑,把事实看歪了、看浅了,甚或看不懂。因此我也写了一些自己不理解和不能接受的人物,就像现实生活本身。你既然生活其中,就很难回避一些问题,看明白了要活着,一时看不明白也还得要活着。
现实不像历史那么善恶分明,却有一份切己的意蕴。
于是在小说完成后我郑重声明:《人气》是一部纯虚构的小说。我写的是“人物”,而不是生活中的某个人。无论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有着怎样的缺点乃至罪过,无论他们比生活中的人更坏或更好,他们都是我的创造,骨血和肌肉都是我给的。
小说中的空间是主观的,尽管看起来很像现实的世界,其实它只是作家想象的舞台。
我一向是同情现实的,从不推卸自己对现实的责任。很高兴现实的包容性也在增大,没有腰斩《人气》,让对它有兴趣的人读到了它。我也由衷地对现实生活说声谢谢,谢谢它赐给我创作长篇小说的缘分。
我一直认为,长篇小说不是想写就能写得出来的,是不能靠硬憋而写长篇的。一个作家能否写出长篇小说,能写出几部长篇小说,是命中注定的,要靠命运或者说是生活的恩赐,向他提供了这种缘分。
《人气》是如此,我的另外几部长篇小说也莫不如此。从触发灵感得到创作启示,直至最后小说完稿,仿佛都得自于一种命运般的机缘。所以,我写长篇从来不强迫自己,有这份缘,写起来顺畅自如,整个过程是一种享受。没有这份缘,便不强求。
蒋子龙
2012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