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影兰三十岁的时候,她的儿子三岁。她是二十六岁结婚,二十七岁生小孩的,按现在的眼光来看,不早不晚,正好。
三十岁的吴影兰又黄又瘦,三岁的小毛头又白又胖,大家同她寻开心,说,吴妹妹哎,你的血全给小毛头吸干了。
吴影兰当然是情愿的。
其实小毛头是吸不干她的血的,她自己晓得她是因为工作太忙,太吃力。她是一爿小烟糖店的店主任,虽然只管七个人头,却是又劳力又劳神,人不怕劳力,就怕劳神。
她晓得自己是胖不起来的,她好像也不在乎。
早上吴影兰匆匆忙忙地梳拢一下睡乱了的头发,在镜子面前一晃,然后一边开炉子泡冷饭一边说:“我又瘦了。”
丈夫给小毛头穿衣裳,满心不快活,斜眼看看她:“何止是瘦。”
现在他看她是横竖不顺眼,从前他看她是横竖都顺眼。现在她是直不落脱的女干部式短发,土不拉叽的灰色两用衫,伤风感冒的时候,连鼻涕都不擤,像小孩那样抽一抽鼻子,等要挂下来,再抽一抽。
他难免有点厌恶。这不怪他喜新厌旧。
他总是叫她不要做什么主任了。可是她很认真地说:“这怎么可以,我不能不做的……”
确实是不能不做的。她做店主任已经做了十年。她参加工作第二年就开始做店主任。她调换过几次工作,也总是叫她做店主任。她已经和店主任分不开,她不能不做的。
丈夫说:“人家那边小丁也是做店主任的,人家屋里收作得整整齐齐,像你这样做店主任,人都要给你做光了。”
吴影兰不服气地说:“小丁做店主任不如我做得好,他们店里奖金没有我们多,我们店上个月纯收入多少,七万八千块,小丁他们只抵我们一个零头呀,他们也是八个人……”
丈夫于是没有话说了,只有在这一点上他是没有话说的。他在厂里做,清汤光水,屋里开支全是老婆的奖金撑场面的,还包括他白相麻将的一份开销。
他是个瘾头很大的麻将迷,他们一家门都是麻将迷。晚上他们是必定要开一桌的。吴影兰在店里忙,没有功夫领小毛头,他就很生气,把小毛头塞到外婆屋里去,收场以后再把睡梦中的小毛头抱回来。
小毛头的外婆家很近,就在同一扇大门里,合一方小天井,他们是近邻结亲,所以很方便。
小毛头的外公已经不在人世了。小毛头的外婆是做老师的,在小学教一年级的算术。她从前是教语文的,后来学校里缺少教算术的老师,她就改教算术了,学生的家长叫她张老师,隔壁相邻里都叫她张老师。现在的小人是很聪明的,七八岁大就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晓得。有一回她上课讲一加一等于二,学生就举手说一加一不等于二,她始终没有弄清这个道理。她就觉得自己老了,所以一到退休年纪,她就退休了。
张老师退休以后,她的老伴去世了,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自然也一起去了。她家小人多,五六个,最小的两个还没有出道,有了职业的,便要积钱准备婚嫁,家里经济便很拮拘,张老师没办法,就到居委会去当了一个副主任,每个月有三十四十块钱的补贴。
其实,张老师从前并没有正正规规地进过学校。解放的时候,她在厂里做工,文盲。因为长得比较好,性格又比别人活络一点,就从一大批女工中挑了她,先扫盲然后又去速成中学读书,原来准备回来提拔她做厂里的干部,后来她读完速成中学,社会上缺少中小学老师,党就号召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到学校去培养下一代,她就去了,她就成了一个知识分子。过了三十多年,她回头看看,当初那许多没有扫盲、没有保送去读书的女工,谁都比她过得好。她的男人就后悔,说当初不应该到小学里教书的,她想想很冤,说,谁晓得事情会是这样发展呢,当时谁不眼热我呀,你不是顶支持我的么,人都晓得自己要死,为啥不早一点爬到棺材里去呀。
张老师因为读了书,又当了老师,比起那帮女工姐妹,心气自然要高一些的,可是弄到后来,样样都不如人家,她是很丧气很难过的,所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她的子女身上了。
她的六个子女,现在看来,也只有影兰有一点出息了。
影兰是她的头生。因为头生是个女的,她曾经被婆家小瞧过。她的意识中也就有了不大欢喜影兰的成份。
影兰被推选为市劳动模范,上电视,大家恭喜张老师,张老师总是说,我们影兰从小就懂事,就聪明,从小就能帮我的忙,带弟弟妹妹。
其实影兰小时候并不聪明,也不是个听话的小人,她带着弟弟妹妹出去,必是闯了祸以后才回家,她一直是不肯好好念书的,中学也是勉勉强强毕业的,要不然也不会分配到商店去。
影兰好像突然间长大的。分配到一爿小店里,别人都会气愤伤心的,可是影兰却很开心,可能她天生适合做这种工作。后来影兰就突然地成熟了。
张老师就越来越喜欢影兰了,屋里其他人也对她很好。她虽是老大,大家却都叫她“妹妹”,是从小跟着屋里大人叫惯了。
张老师现在已经有了孙子了,可是她不肯照看孙子,她情愿带外孙,她给影兰创造一点条件。
小毛头白天是送托儿所的,下晚领回来。所以,说来张老师的负担也不太重,她在居委会做事,比较自由,她又是副职,尴尬时候不去也不要紧。
前几年,他们居委会办了一个精神卫生工疗站,把附近几个街道和各家单位里不住院的精神病人集中到一起,一边负责他们每天用药,一边弄点简单轻松的加工活让他们做做。工疗站是很简单的,管理员是两个从福利厂转来的老阿姨。不过倒是办出了一点名堂,名气传到外面去了,不光本市的都要向他们学习,连外省市,甚至外国的精神病专家都来参观。
这一天张老师正在向外宾介绍工疗站,讲得自豪的时候,就听见小毛头的哭声哇哇地由远而近,托儿所的阿姨把小毛头抱来了,小毛头生病了,发高烧,托儿所不肯管了。
张老师是分管工疗站的,材料数据都是她抓的,让别人介绍,她不放心,忽然她想起小女儿幼兰今天好像没有上班,可能调休了。她抱着小毛头跑回家去。
幼兰正在化妆,眼圈涂得乌青乌青。
张老师喘着气把小毛头往她手里一放:“你带他去看医生吧,我那边走不开。”
“哎呀”,幼兰皱皱眉头,又把小毛头塞了回来:“哎呀!把我的眼影弄坏了!”
张老师求她:“帮帮忙,我那边——”
幼兰翻了一个白眼:“做啥!他又不是没有爷娘,管我什么事。”
“你这个小人真没有良心。”张老师气愤地说,指指她的手,“你的戒指也是妹妹送的。”
“我今朝有事体,今朝又不是我厂礼拜,我是特为调休……”
“啥事体,比小毛头看毛病还急?”
“考模特儿。”幼兰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表情,大方潇洒。
张老师有点糊涂:“你搞什么脚筋,啥模特儿?”
幼兰不再说话,再说总不会有好结果。幼兰中学毕业和影兰就不一样了,她功课比影兰好,考分高,再说现在的招工单位也比影兰她们那时多,可以称心挑挑拣拣的,幼兰就在电子系统拣了一个顶称心的单位,上班要换拖鞋穿白大褂,车间里有空调、恒温。
恒温的日脚自然是很惬意的,不过幼兰过几天就没有劲了。
幼兰说:“好了好了,积极分子,你去吧。”
张老师放下小毛头,急急忙忙就走。
幼兰把小毛头反锁在屋里,到拐角上的小店去打公用电话叫姐夫,可是那边厂里说,上班时间不许听电话。幼兰就跑到影兰店里,把影兰一凶:“有你这种做娘的,小人生毛病丢在屋里瞎哭,自己在外头瞎积极,陆健东也不是好货,打电话不接,小毛头赅了你们这种爷娘,前世作的孽。”
她凶了一顿就走了。
吴影兰只好回屋里去。
小毛头哭得天昏地暗,喉咙嘶哑。吴影兰看他的样子坐不动脚踏车,想去借一辆黄鱼车。她到天井里看看,蒋骏声在孵太阳看书,吴影兰对他说:“帮帮忙,帮我到隔壁工疗站借辆黄鱼车,小毛头要去看……”
蒋骏声朝她看看,摇摇头:“我不会踏黄鱼车的。”
吴影兰说:“你帮我推回来,我走不开,小毛头要哭。”
蒋骏声慢慢地站起来,想了一想,又坐下来:“我不会推,黄鱼车的龙头很难把的,不要去撞了别人家的小孩。”
吴影兰没有办法的时候,魏汉成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不声不响地走出去,很快就把黄鱼车借来了。
吴影兰是会踏黄鱼车的。她在店里进货,经常踏黄鱼车,可是小毛头要她抱,不肯一个人躺在车上。魏汉成说:“我来送你们去吧,烦煞人。”
魏汉成就帮着吴影兰把小毛头送到医院,看了病,配了药,打了针,又踏黄鱼车回家。
吴影兰抱着小毛头坐在车上,问魏汉成:“哎,小魏,他们都说你在弄什么皮包公司,是不是?”
魏汉成宽宽的背没有动,他粗声粗气地一笑。
吴影兰又说:“你今年……你好像比我小三岁是不是,还不找对象呀。”
魏汉成是找过对象的,后来那个女的跟别人走了,他好像很想得开,也没有找那个男的怎么样。
“你欢喜什么样的,要不要我帮你留心,哎呀,其实我是瞎起劲,你是有花头的……”
魏汉成突然回头对她一笑,他的牙齿很黄,肯定是烟抽多了,或者是酒。他笑了之后突然说:“你不晓得吧,从前我是想过你的心思的……”
吴影兰说:“你这个小赤佬,你说死话。”
魏汉成便很正经地说:“我刚刚高中毕业,你做了劳动模范,看你的样子,我蛮崇拜你的,勿瞎讲。”
吴影兰说:“现在我不来事了,老了,瘦骨鬼,哎,不寻开心,你应该真的找一个了。”
魏汉成说:“我们这种人,先混混日脚吧,女人是逃不脱的,急什么,蒋骏声四十岁还不找呢。”
吴影兰笑起来:“你同蒋骏声不好比的,蒋骏声踱头,不讨人喜欢的,唉,什么前世,要房子有房子,要家私有家私,偏生——唉,总归缺一样。”
吴影兰和魏汉成一起笑了一会,小毛头也笑了一笑。
她们回到家里,蒋骏声还在老地方,看见他们回来,他的面孔很尴尬,他这个人是很避色的。他不沾别人光,别人也不要沾他的光。
魏汉成还了黄鱼车就走了,吴影兰弄药给小毛头吃。后来张老师回来了,吴影兰就急急忙忙回店里去。
吴影兰走出大门,就看见隔壁工疗站的病人在墙角里晒太阳,大概生活又做完了。工疗站做加工生活蛮难的,太复杂不行,太简单也不行,有危险性的不行,有技术性的也不行,他们去弄了给电表配件加工接线头的事,倒是蛮配病人胃口,既是机械性劳动,又要动点小脑筋。现在抢这批生活的人多,就轮不到工疗站吃饱肚皮了。工疗站就要做做歇歇,管理员是顶怕歇的,做生活做不出毛病来,歇倒会歇出毛病来的。
魏阿姨在抚摸病人的头部,轻轻地好像是没有什么规律地一个一个轮过来,吴影兰立定下来看了一歇,她想自己的头也要伸到那一双手下去了。
魏阿姨看见吴影兰立定,就喊她:“喂,吴妹妹,你做啥?”
吴影兰说:“小毛头生毛病,谢谢你们家魏汉成,帮我踏黄鱼车的……”
“喔哟”,魏阿姨说:“你这个小妹妹,客气起来了。”
吴影兰对她笑笑:“生活又没有啦?”
魏阿姨说:“生活还有呢,他们几个刚刚吃药,歇一歇做。”
魏阿姨是工疗站的医生。她从前并不是做医生的,也没有做过护士,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到工疗站来做医生了。她对病人的吃药是十分重视的,碰到病人不来上班,或者节假日,她就上门去喂药。
吴影兰想自己这个劳模应该给魏阿姨做的。自己做的是一般性的工作,魏阿姨做的是特殊的工作。
“大家排好队,做广播操。”魏阿姨说了一声,病人就排好队,里面又走出几个,也排好队,就跟着魏阿姨做操。
吴影兰没有功夫立在这里看,她想自己有十多年不做操了,伸伸手臂,弯弯腰,松松筋骨是蛮惬意的。她的腰很酸。
店里大家见她回来,就七嘴八舌怪她。说林老板等不及了,怨她不守信用,后来就被红星烟糖店的人拉走了,大概是上馆子去。
吴影兰原来是要同林老板谈一笔买卖的,林老板一直是她的支柱,许多紧俏货靠林老板提供,林老板大概算是知恩图报的。从前他吃瘪的时候,开个小烟纸店,吴影兰就批点货给他去,后来他就转运了,反过来做了她的后台。
吴影兰没有说什么,骑上自行车就出去了。骑了不多远,她看见魏汉成和一个女人勾颈搭肩地在街上走。初一看她以为那女人是她的小妹妹幼兰,再一看,不是的,她超过他们的时候,也没有再回头看。
林老板已经吃过饭走了,红星烟糖店的店主任告诉吴影兰,合同已经签了。
吴影兰当然很想和林老板做成这笔生意,做不成,让别人做去了,她自然是有点失望的,不过她的店也不是就靠一两笔生意做起来的,所以,她并没有很大的不高兴。现在大家都懂十网打鱼,一网成功的生意经,她当然也懂。她又骑上自行车到烟糖公司去。
“哟,小吴,你来了,我正要找你”,公司经理招呼她,随后对站在身边的那个年纪很轻的人说:“就是她,吴影兰,三元烟糖店主任。女同志,不简单的:市劳模,你要学学她……”
那人朝吴影兰点点头,不过没有向她学习的意思。
经理又把他介绍给吴影兰:“小吴,上次小刘调走以后,一直想给你派个副手,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人选,现在……喏……小李……”
“李永平。”小李干巴巴地说。
吴影兰和他握握手,他的手很凉。
“什么时候来,我们欢迎。”吴影兰说。她曾经和十几个副手配合过,她是有经验的。
“现在就跟你走。”小李说。”
经理说:“小李很性急,就去吧。”
吴影兰和小李一起走出来,她说:“回去我先介绍一下情况。”
“不介绍我也有数。”小李正在开自行车锁,抬起手来甩了一下,“我晓得,烟糖店,小儿科。”
吴影兰笑笑:“小儿科是小儿科,不过……”
小李便打断她的话:“哎,以后是不是可以分分工,你抓全面;进货什么的,可以交给我……”
他们推车走出门,小李看见有个熟人骑车过去了,就对吴影兰说:“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吧。”
他骑上车去追那个人。
吴影兰回到店里,把小李要来的事告诉大家,大家自然议论了一阵,不过因为从前都不认识小李,也谈不出更多的什么来。后来就到了平常的打烊时间,吴影兰说:“关门吧。”
“今朝不加班做夜市了?”有人问她。
他们经常加班做夜市,奖金都是做出来的。
“不做了吧”,吴影兰说:“今朝吃力了,腰酸。”
大家很听她的话,这爿店从前换过几个店主任,吴影兰他们是服贴的。
吴影兰和大家一起上好门板,锁上大铁锁,钥匙是她保管的,所以她就要管开门关门。
吴影兰骑车回家,腰很酸,就要来月经了。
天井里左边是婆家,右边是娘家,婆家已经开桌了,稀里哗啦响,吴影兰就往娘家去。
小毛头体质渐好,已经退热了,吃过夜饭就睡了。张老师看见大女儿回来,就帮她去热粥,看着她的面孔说:“你的面孔不好看,吃了粥早点歇吧。”
“我今朝”,幼兰告诉影兰:“碰着的事体,笑煞人了。”
“什么事体!”影兰很想困了,上眼皮搭下来。
张老师就火冒起来,指着幼兰说:“你还有面孔讲,你叫妹妹评评道理,厂里不去做,调休去考什么模特儿。你吃饱了,日脚过得太惬意。”
“什么模特儿?”影兰问。
“总归是时装模特儿么,服装厂招的,我们这里又不会来招赤膊模特儿的……”幼兰兴致很高,“你们猜,今朝的主考官是啥人?”
“啥人?”张老师问。
幼兰“咯咯咯”地笑起来:“一个骗子,冒充的。我晓得了,全是骗人的,吴门针织厂,没有的,吴门么就是无门呀,哈哈哈哈,有劲煞了,那帮女的,起劲煞了,妖骚煞了,当真了,唱歌跳舞呢,全上当了,哟哟,报名费五块一个,一天报了五百多个,这小子,蛮会混的。”
“真的是骗子,你认得他?”张老师认真了。
“当然认得,不认得我怎么晓得他是骗子呀?”幼兰想想还要笑。
“你,有没有去报告,到派出所去报告呀。”张老师一边给影兰夹小菜,一边问幼兰。
“我做啥,反正我五块钱向他讨回来了,关我屁事,顶好看看西洋镜呢。”
张老师看看影兰,影兰不想插话,她要困了。张老师说:“这样不来事的,要去报告的,不好让骗子沾便宜的……妹妹,你过去困吧,小毛头今朝跟我困。”
影兰点点头,就瞌睡懵懂地到自己屋里去困了。幼兰还在说:“你,你少管闲事啊,用不着你狗捉老鼠。”
张老师当然要继续接着话头往下讲的。
影兰走过外间,白相麻将的人都不看她,只看自己的牌。影兰对丈夫说:“小毛头今朝跟外婆困。”
陆建东手气不顺,说:“烦煞了烦煞了。”
影兰不再说什么。阿婆喊住她:“妹妹,你来几把,今朝难得早回转。来,白相相,散散心,一日到夜做煞。”
陆建东说:“她不会。”
阿婆说:“喔哟,有什么会不会,一看就会的,又不难的……来,妹妹,来不来?”
影兰两只手在两边腰眼里揉揉:“我不来,我腰酸,我要困了。”
陆建东说:“她就是这种腔调,做煞胚,没有白相的福气,扫兴的,不要去管她。”
阿婆对她说:“你吃力,你去困吧,我们再来两圈也要歇了。”
影兰爬上床就困着了。
后来,外屋那一桌麻将就散了,陆建东小赢了一点,情绪有点高了,钻到被子里就不想困,把影兰弄醒了,告诉她赢了钱,快活,便要她同房。
影兰正在做梦,看见自己赤脚在街上走,她很难为情,想躲,又想逃脱,弄得心里很难过。她醒过来看看丈夫,说:“不来事,我腰酸,月经……”
“来了吗?”陆建东泄气了。
“还没有,快来了,腰特别酸……”影兰翻个身:“腰很酸……”
“没有太好了!”陆建东这时候不讨厌她了,贼皮懒脸地对她笑:“腰酸是因为你腰部活动太少。来吧,过了今天说不定又要等好几天呢。”
影兰说:“我想困,我腰酸,你不相信,我是不来事……”
陆建东恼火了,骂她:“你算什么老婆,老婆就是要给男人困的,你个骚货在外头奔来奔去倒蛮有劲的,夜里就不来事了,腰酸,有野男人了是不是?”
影兰说:“你张嘴巴,瞎说什么,又不是小人,张开嘴就乱讲。”
影兰嘴上这么讲,但还是听从了男人。
后来陆建东满足了,翻过身困了,鼾声就起来了。
影兰腰酸得翻来翻去困不着,拿一只小枕头垫在腰眼里,总算适意一点。她想明朝要抽点空去看一看医生了。
二
国庆节老规矩总是要放三日假的,两天固定假,调一个礼拜日,就是三天。凑在一起,大家心里快活。
放三日假,魏阿姨就要忙三日,比平常上班日脚还要紧张。几十个有毛病的人,她要一家一家上门送药,三顿药要送三次,两顿药要送两次,药配给家属她不放心,家属要拆烂污的。他们没有功夫。说是放了三日假,也没有空,当家的要收作屋里,不当家的要出去白相,没有功夫服侍痴子吃药。痴子不发毛病,他们就不把药给他吃,偷省力。魏阿姨晓得不吃药就要发毛病,所以她对吃药抓得紧。所以工疗站三十几个痴子一年也没有人发毛病,发病率就是百分之零,所以看精神毛病的专家教授夸奖魏阿姨的工作做得好。
早上爬起来,魏阿姨肚皮里就有一本帐和一条线路。吃过早饭她就开始分药。魏汉成睡一个懒觉,睁开眼睛就看见一桌子的白药,一摊一摊地分匀了,写了痴子的名字,然后包成一个个小包。
魏汉成看看妈妈认真的面孔,说:“你分错了,我看见你分错了,有一个包的药多,有一个包的药少。”
魏阿姨说:“没有分错,本来就是有多有少的,毛病重的多吃两片,毛病轻的少吃两片。”
魏汉成说:“多到吃六片呀?我看见一个包里包了六片药的。”
魏阿姨就有点急:“你瞎说,不会有六片的,最多的吃四片,你是看错了。”
“就算我看错了”,魏汉成出去刷牙洗脸。
魏阿姨想了一想,把那三十几个包包一个一个拆开来,她后来真的拆到一包是包了六片药的。她有点奇怪,怎么会是六片呢,她是从来不出差错的,刚才是不是想什么心思想岔了呢,也没有什么心思可以想的,她的心思都在痴子上面了。
魏汉成洗刷好了进来,魏阿姨对他说:“是的呀,是分错了,一包包了六片,幸亏你看见了,真是的,以前没有弄错过的呀。”
“你怎么晓得没有弄错过,都是你一个人弄的,弄错了也不晓得的。”魏汉成端了粥碗到天井里去吃粥,天井里爽气。他顺手翻了那张包药的纸看看,名字是郭根全。
魏阿姨重新包好药,儿子说弄错也不晓得,她稍微呆了一呆,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开心。弄错怎么可以不晓得呢,都是有毛病的人,多吃药少吃药看得出来的,隔夜没有睡好也看得出来的,有了什么心思也看得出来的,有这种毛病的人就象小人一样,不会隐瞒的,魏阿姨一直把他们当小人看,她的办法是很灵的。
魏汉成回进来添粥,魏阿姨就说:“沈文荣老婆的户口办好了。”
魏汉成不记得谁是沈文荣,便问母亲:“做啥?”
魏阿姨说:“有一天到我们屋里来哭的那个人么,老婆是乡下的。”
魏汉成便想起来那个痴子,说老婆要同他离婚,说要去寻死。他问他怎么死法,魏阿姨便有点动气。痴子说,上吊再吃一瓶敌敌畏。后来工疗站就帮他去找派出所。派出所就叫那个女人写了保证书,保证不离婚,再后来户口就办过来了,总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吧。沈痴一定很开心,魏汉成想他开心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好像有点不道德。”他随随便便地说了,抹了一下嘴巴,粥吃饱了。
“谁不道德?”魏阿姨问,她奇怪地看着儿子。
魏汉成也不晓得谁不道德,他是不喜欢多劳神的,他说:“你说谁不道德。”
魏阿姨摇摇头:“你这个人,莫名其妙。”
魏阿姨到时间就去送药,她出门的时候,幼兰进她的家门,幼兰对她笑,说:“魏阿姨,我寻你们家魏汉成。”
魏阿姨自然是欢喜影兰那样的人,不过幼兰她也是蛮欢喜的。她也朝她笑笑,手戳戳屋里:“在里面,刚刚吃完粥。”
幼兰走进去了想想又退出来,咬耳朵对魏阿姨说:“下趟我告诉你一桩事体,拿你吓煞。”
魏阿姨又笑笑说:“小丫头,我不理睬你。”
幼兰就走进去了。
张老师在天井里晾衣裳,看见魏阿姨出来就对她说:“魏阿姨,智力竞赛的提纲你抓紧点啊,十月初头就要发下去的,中旬要考的。”
魏阿姨点点头:“我马上去弄,送掉这点药我回来就弄,你放心好了,我会弄好的。”
现在外面大家都讲要重视精神卫生工作,区里就要安排一次关心精神病人的智力测验。虽说现在外面智力竞赛像早几年的有奖销售一样多,不过拿痴子来做竞赛对象是没有的,所以街道里很关心,叫居委会出提纲,居委会自然要落到魏阿姨身上的。魏阿姨出题目是不怕的,她想想自己大概有一肚皮的题目。
魏阿姨走出不多远,就看见小闵立在街路上,她走过去喊小闵,小闵朝她笑,仍立在那里。小闵是工疗站新来的一个病人。花痴,住了半年医院,刚刚出来。
“你怎么立在这里,回去吃药吧。”魏阿姨去搀她。
小闵退开,说:“我阿姐叫我死出去,不要死回转。”
“为啥?”
“阿姐今朝领男朋友上门,男朋友看见我戳气的,其实魏阿姨你讲我生得不戳气,是不是!”小闵用手指戳戳自己的面孔:“有酒靥的,这边一个,这边一个,你看,嘻嘻……”
魏阿姨总要怪小闵屋里人不上路,不过回过头来想想,也不好全怪他们,喜庆的事体,放一个痴子在里面,会弄出喇叭腔来的。她就对小闵说:“你跟我去白相,先送药,你也先拿药吃了,跟我回去白相。”
小闵后来就跟了去送药,又跟了她回去。
魏阿姨带了痴子回来,天井里大家也蛮习惯,工疗站在隔壁,天天有痴子看,就不稀奇了。
魏阿姨回到屋里,幼兰还没有走。魏阿姨叫小闵坐,倒了一杯糖开水给她吃,就问幼兰:“你们家妹妹呢,腰酸好点了么?”
幼兰说:“腰酸大概好点了,吃蒋家里的药,倒会有用场,滑稽事体。”
“蒋先生的名气又有点响了,不过你们家妹妹也要做做歇歇的,到底现在老点了”,魏阿姨是常要批评影兰的,“弄出毛病出来,钞票再多也茄门了。”
幼兰立起来说:“走了,瞎吹一泡,混了半日,走了走了。”
她朝魏汉成眨眨眼睛,也走了。
小闵坐在边上轻声轻气地说:“她没有酒靥的。”
魏阿姨看看小闵,把魏汉成拉进里间,问他:“你们是不是想轧朋友,幼兰么,也蛮好,小几岁,不懂事体,你们要想轧,索性我也说穿。”
魏汉成喉咙“咕嘟”一声:“小骚货,我不同她轧朋友。”
“不轧也好,不轧么就像不轧的样子。”魏阿姨看看小闵在门口探一探头,连忙走出来。
小闵说:“魏阿姨,我要走了,辰光差不多了。”
魏阿姨说:“好的,你回去吧,不要走开去了啊,就回去啊,屋里不便当,就到我屋里来啊。”
魏阿姨到天井里淘米,蒋伯行和蒋骏声在杀鸡,两个人弄得一身鸡血,蒋伯行问魏阿姨:“魏阿姨,你吃过饭有没有空,有空过来坐一歇歇。”
“坐一歇坐一歇。”魏阿姨说。
蒋伯行叹口气:“喏,还是骏声的事体么,又介绍了一个,下午上门。我这个人,你晓得的,不会调和的,你来帮帮忙,调和调和。”
蒋家爷儿俩,做一家人家,做得就不像一家人家。蒋骏声讨老婆的事是应该上上心了。魏阿姨吃过饭就过去坐了。
蒋伯行是开业医生,中医,因为治了一些难治的病,就有了点名气。有的人被医院宣布生了癌,到蒋先生这里来寻活路,蒋先生就告诉他不是癌,叫再去复查,就再去复查,果真排除了。讲起来,蒋先生真是有点本事的。
蒋先生的老家,是这城里一户大家,他的祖上都是做官的,到蒋先生的父亲成人时,虽然没有科举了,但家里还是替他到北京去捐了一个监生,加捐了一个五品衔,戴起水晶顶子。在蒋先生小时候家道自然大不如以前,但家底仍是厚实的,蒋先生的父亲那时也不好在外面做什么事,他是封建遗老遗少一类的人,在社会上混不出去,就在屋里教儿子念书。到蒋伯行十六岁时,就是一个才学横溢的人了。他的父亲后来也受了一点新思想的熏陶,就到现政府里做了一个小官,他是希望儿子出洋留学,步步进升的。可是蒋伯行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偏要学医,他大概觉得中医十分神奇。蒋伯行的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但终究拗不过儿子,就帮儿子求了一个顶有名的中医陈先生。陈先生是有架子的,一般不随便收徒。蒋伯行那时是一门心思要跟陈先生,陈先生不允,他就一边自学《内经》、《药性赋》、《汤头歌诀》等中医药基础书,一边天天到陈先生门上等候,后来陈先生见他心诚,就收了他。
对于中医,蒋伯行既非家传,从师又晚,根底是不足的,所以他是十分用功的,不到四年,他就出道,自己开业了。
解放后,不少开业医生都参加了工作,到国家的医院里去门诊。蒋伯行自然也想去,可是人家不要他,他就继续开业。蒋伯行的父亲是被现在的政府枪毙的。要换一个政府,总是要杀一些人的,就轮到蒋家,旁人想想也应该,蒋家想想就是想不通。从前讲起来,不去做官去学医,是丢门面的。不过大家说,蒋伯行幸亏去学了医,不然的话,事情怎样结果就难讲了。“文革”的时候,不许私人开业,蒋家的家私房产也都冲击掉了。蒋伯行一家吃穿没有着落,就求人介绍到一家中药房去做个小学徒,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寻他看病。
一直到重新允许私人开业的时候,蒋伯行还在中药房的柜台上抓药、称药,做了十几年,倒也惯了。别人劝他再去挂牌,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下了决心。
到私人医生这里看毛病的,一般都是有脚路的,看私人医生也可以报销的,或者就是疑难杂症,大医院跑了无数次,久治不愈的,实在没有办法,到开业医生这里来碰碰额骨头。
蒋先生白日忙于看病,到夜里就觉得有点孤单了。老婆在“文革”中死了,留下一个儿子蒋骏声,四十岁的人了,尚未婚娶,脾气古怪,和老头子从来讲不满三句话。
后来,有人帮蒋先生介绍了刘爱珠。
刘爱珠原本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和蒋先生成了一家,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她的两个女儿,就有点蛮不讲理了。先是反对老娘再婚,等到老娘嫁了一个有家底的老先生,心思就野野豁豁起来,贪得无厌。蒋先生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对刘爱珠的两个女儿,也是蛮好的。但后来看看两个人实在不像腔,心里就有点气,也想到要为儿子争一点了。家庭矛盾就大起来,蒋家门里闹得一塌糊涂,蒋骏声就天天挖苦老先生。
蒋伯行就要和刘爱珠论理,刘爱珠自然要偏向自己的女儿,态度也不像从前那样温和了。她对他说,你老木了是不是,你有毛病是不是,弄点药吃吃吧。
蒋先生心里气,就回嘴说,你自己弄点药吃吃吧,我看是你有毛病了。
蒋家吵吵闹闹,别人也看惯了,这种婚姻,有这种结果,也是不奇怪的,但不晓得发展到后来会怎么样。
后来,刘爱珠得了一场急病,过世了,就结束了。
蒋家重新又冷清下来了,蒋伯行从此安份守己,一心看病,诊所十分兴旺,另外就是希望蒋骏声能够早一点讨老婆。
魏阿姨过来相帮,蒋先生自然很开心。
坐了一歇,说了几句话。魏阿姨就朝蒋骏声笑,说:“你做啥,面孔壁板的。”
蒋伯行叹气说:“他就是这种腔调,不上台面,急煞人的。”
蒋骏声不开心,看看魏阿姨:“什么面孔壁板,我天生是这样。”
又说了几句闲话,媒人就领了一个女的进来了。
魏阿姨看看这个女的,有点逆面冲,颧骨高,现在颧骨高的女人比以前多,不过克男人的到底不多。
大家立起来,介绍过,晓得这个女的姓高,再坐下来,蒋骏声就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
小高朝他笑,蒋骏声没有看见。媒人就对蒋伯行说:“哎哎,蒋先生,你们屋里这点房子,眼热煞的。”
“好像有点阴森森啊。”小高朝上梁看看,全是漆光光的银杏木,“我屋里是住新公房的,清爽相。”
蒋伯行点点头:“新公房总归是好的。”
蒋骏声拿两个膝盖并并拢,说:“不见得的,事物总归是有两个方面的,总归是各有利弊的。”
小高说:“自然是有两方面的。”
大家七嘴八舌就叫吃茶吃糖。魏阿姨说:“小高看上去文绉绉的,欢喜看书么?”
小高笑笑:“稍微看几本的。”
魏阿姨蛮开心:“巧了,蒋家里书香门第呀,书多煞的,你进他的书房间看看,摆满的。”
“没有看头的,没有什么书了。”蒋骏声坚持用半个屁股坐沙发,脚的支撑比较吃重,脚有点酸,不过他没有动。
大家心里就怪蒋骏声发寿,怎么可以这样讲话,这样猪头三,介绍一百个朋友,一百个朋友也很难成功的。
小高倒笑眯眯地立起来,熟门熟路地走进书房间去看书,一群人自然跟进去。蒋骏声也跟进去。
小高看看书架上的书,说:“喔哟,我以为什么好书,老宿货,蓬灰尘的,不放樟脑要生蛀虫的。”蒋伯行就搭话:“是的是的,生了不少蛀虫。”
小高就挨着念书名:“《伤寒论》、《本草纲目》、《张聿青医案》……”她念成《张律青医案》。
蒋骏声忍了没有去纠正她,面孔愈发不好看了。
媒人笑笑对小高说:“现在认得了,就是自家人了。小高,你碰到什么尴尬事体,不要客气,开口好了,蒋家里帮帮忙,也是作兴的,对不对,蒋先生。”
蒋伯行点点头。
小高就一本正经开口说:“我阿哥关照的,相帮弄两条红塔山’。”
蒋骏声说:“我是吃‘前门’的,还是‘前门’好。”
魏阿姨马上截断他的话:“‘红塔山’,好弄的,我去弄。”
蒋骏声就回头问魏阿姨:“你到哪里去弄?你有什么路子?你不要去买贩子的烟啊,让他们剥削,敲竹杠,红塔山,五十块,不合算的。”
魏阿姨不听他说话,笑眯眯地对小高说:“你白相,我去去就来。”
小高问蒋伯行:“她是你的亲眷啊?”
魏阿姨没有听蒋伯行回应,照她想起来是远亲不如近邻。从前老人都这样讲。魏阿姨走出天井,走得急吼吼,人家问她做什么。魏阿姨开心地说:“女朋友上门,要两条香烟。”
“你们家魏汉成交女朋友啦?”人家自然是这样想的。
“不是我们家魏汉成,是蒋家里,蒋骏声的,我们汉成还没有找呢。”
人家说她是热心肠,别人的事体比自家的事体还要上心。
魏阿姨走到转弯角上,问问阿三“红塔山”的价,就是蒋骏声讲的哪个价。她摇摇头,就直奔吴妹妹店里去。
魏阿姨一路走一路就想看见吴妹妹怎么开口,她以前没向吴妹妹买过什么便宜货和紧俏货。早几年魏汉成弄不到好烟,叫她开口,她没有开口。开上口,不晓得吴妹妹肯不肯给面子。吴妹妹是大家吃不透她的,看看她不声不响,软疲疲的样子,做工作倒是很吃价的,一爿店给她弄得神里活现。
魏阿姨奔到吴妹妹店里,说是前脚后脚吴老板刚刚走开。魏阿姨没法办了,立在那里呆顿顿,回过去不好交代了。她认得小慧,不过小慧是不好作主的。
小李走进来看魏阿姨急煞,就问她:“你寻吴影兰有事体啊,急事体啊?”
魏阿姨看看小李的面孔,好像是肯相帮人的,就说:“是急煞人的事体,尴尬了,要弄两条‘红塔山’,想寻吴妹妹帮帮忙。”
“这桩事体,小事体一桩”,小李说,“我给你拿。”
小李去拿了两条“红塔山”,关照记帐记在吴影兰头上。魏阿姨千谢万谢之后,挟了香烟就走。
蒋家屋里的人坐得有点厌气了,看见魏阿姨拿了两条香烟来,又活络起来,小高把香烟拿过去,看看,笑了。说:“啊哈哈,‘红塔山’,其实呀,我没有阿哥的呀,我们屋里没有人吃香烟的。”
魏阿姨想想有点奇怪,不过这个小高看起来也不像十三点呀。
蒋骏声就把香烟拿过来说:“你不吃,正好,归我了。”
场面上有点尴尬。
天井里有人喊:“魏阿姨”。
魏阿姨出去,看看喊她的是店里的小慧,就问:“做啥?”
小姑娘急吼吼地说:“两条‘红塔山’……;小李和吴影兰,吴影兰同小李,动气了,不过么,不过么,也不好怪小李,小李是好心,小李人蛮好的,吴影兰是有规矩的,不好破的。魏阿姨,你让我拿回去吧。他们动气,吓人兮兮的,吴影兰从前是不动气的,她同小李就怎么的,其实小李人蛮好的……”
魏阿姨说:“也是的,没有规矩是不好工作的。”她去把两条“红塔山”拿了交给了小慧。
后来,媒人就领小高走了,蒋骏声说:“这个女人是十三点。”
蒋伯行看看魏阿姨的面孔说:“难为你了,魏阿姨。”
魏阿姨看蒋伯行有点伤心,劝劝他:“蒋先生,不要紧的,人家也没有回头么,现在外头小姑娘的心思你捉不透的,面孔上不好看,作兴肚皮里称心呢。”
蒋伯行摇摇头:“难的,难的。”
魏阿姨说:“蒋先生你不要急,大家会帮你留心的。”
有人敲门,魏阿姨去开,居委会的周阿姨和杨玲娣笑眯眯走进来。
周阿姨拍拍蒋伯行的肩胛:“蒋先生哎,杨玲娣来望望你啰。”
蒋伯行问:“哪里不适意啊。”
“心里不适意呀。”周阿姨讲了一句,就笑起来。
杨玲娣就装装样子要打周阿姨,周阿姨就愈发好笑。两个人同年,五十五,比魏阿姨小一岁,像两个小姑娘,活泼煞的。
杨玲娣唱戏出身,她的娘就是唱戏出身,是唱草台班的,拖到七个月的身,还在台上扮小姑娘,杨玲娣就从长裙里滚到台上,杨玲娣的娘还来一个噱头,说是小毛头出来撑台面了。可是那帮看戏朋友不肯过门,迷信的,要倒血霉的,退了戏票还砸了牌子,戏班子只好换场。好在杨玲娣的娘是个角色,缺了她戏是唱不下去的,倘是一般跑龙套演员,出这种洋相,饭碗肯定要被敲掉。话再说回来,跑龙套演员也不会让她留到大肚皮七个月的。
杨玲娣不晓得自己父亲是谁。杨玲娣的娘大概也不晓得,戏班子里这种事体是不稀奇,不难为情的。杨玲娣的娘蛮喜欢杨玲娣,老板叫她把杨玲娣贴给人家领,她不肯,就带着杨玲娣开码头。他们唱的是评弹、地方戏,开的码头不是太远。所以杨玲娣从小就在唱戏人堆里混,面孔生来也标致,从小看得出是一块唱戏的胚子。
杨玲娣的娘自然晓得唱戏的苦,不过除此之外,杨玲娣做别样也不合适,就让她学戏了。
到了杨玲娣可以上台唱戏的年纪,人民政府把戏班子归拢起来,成立剧团,成立演出队,杨玲娣福气,就成了国家的人,有了劳保,有了靠山。
杨玲娣做了国家的人,心里却原是戏班子里的一套,特别是在男人的事体上,随随便便,轧过不少男人,全是露水夫妻,没有一趟是正正规规做人家的。为这桩事,吃过不少批评,也受过处分,她是老吃老做,讲不听的。糊里糊涂,半世人生就过去了,后来回过头来一想,虽风流快活,却连个后代贴肉也没有,等到想要个子女,已经来不及了。
杨玲娣是乐开的人。一个人过过也无所谓。从剧团里退出来,拿几个退休工资,早几年还能唱唱,混到外头的培训班里教教学生,赚几个外块,后来就唱不动了,气吼吼的,喉咙也毛了,不再有人聘她。杨玲娣贪图惬意,欢喜吃欢喜穿欢喜白相,退休工资就紧巴巴了,老姐妹里就撺掇,叫她去嫁人,嫁个有家底的老甲鱼,经济一把抓,她求之不得呢。
蒋伯行的续妻过世,杨玲娣想嫁蒋伯行,是很自然的。虽说年纪相差十几岁,杨玲娣还是肯嫁的。
蒋伯行吃续弦的苦头,横不对竖不对,作天作地,弄得老先生有点木知木觉了。刘爱珠过世,他倒摆脱了,一轻松,人也活络起来,心思就只管往儿子身去。谁晓得蒋骏声是见一个恶一个,名气传出去,上门的就少了。倒是帮蒋先生本人牵线的多了起来,想想也是冤枉孽障的事体。
男人欢喜女人,人之常情;老男人欢喜女人,也是人之常情。蒋伯行和杨玲娣原来就是认得的,住一条街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蒋先生人老,心里不糊涂,周阿姨说“心里不适宜”,再笑,蒋先生就有数脉了。
蒋伯行看看自己的儿子,总归有点尴尬。蒋骏声虽然碰到自己的事体总是要作对,不过别样事体倒也不是拎不清。他朝他们看看,就到书房间里看书去了。
蒋伯行看看魏阿姨,对她说:“魏阿姨,你再坐坐。”
魏阿姨晓得蒋先生怕难为情,就不坐了。
魏阿姨是想得开的。下午她的心思又去分药,分好了药,就去送药,看着病人把药吃掉。魏阿姨下晚回转的时候,魏汉成也回来了。她就告诉他蒋家里相亲的事体。魏汉成嫌她烦,不要听,就在自己屋里开录音机听。
魏阿姨在公用灶屋烧夜饭,看见陆建东也在烧,她想对他说你们吴妹妹现在也不肯帮帮忙,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讲。她晓得吴妹妹总归是有难处的。魏阿姨很客气,她帮别人十次也不要别人帮她一次。魏阿姨年纪小的时候,跟好婆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后来好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到庙里去,就关在屋里;屋里闷气,魏阿姨想出去看看野景,就问好婆怎么不去拜佛,好婆就指指胸口。过了几年魏阿姨就嫁到魏家来了。魏家从前是开棺材行的,到魏阿姨男人这一代,解放了,不可以做这个行当了,就转了行,做竹器生意,到乡下去收乡下人做的竹器家什,摆在自己的门面上卖。魏阿姨的男人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只养了一个小人就养不出了,又做不动生活,门面全是魏阿姨撑的,一个人忙煞。到合营以后,魏阿姨就到厂里去做了,省心了。男人的毛病一直拖拖拉拉,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男人拖到四十岁就过世了。魏阿姨也没有想再嫁人,拖了宝贝儿子,日脚倒也可以。
吃夜饭之前,周桦林夫妻两个抱了小人来看魏阿姨,亲亲热热,周桦林背一只旅行包,告诉魏阿姨,一家三口乘夜班轮船到杭州去游西湖,本来前一日要走的,因买不到船票,只好今日走,杭州要白相三日,倘是四号不来上班,就预先请一日假。周桦林的老婆就问魏阿姨讨三天的药。
魏阿姨很为他们开心,周桦林有一年时间不发毛病了,夫妻俩也好起来了。魏阿姨一边把药分成六包,一边千关照万关照,白相是开心的,可别忘记吃药。周桦林和老婆都说魏阿姨你放心就是了,药不会忘记的,不会少吃的。
周家一家人就开开心心地向魏阿姨告别,去乘轮船了。
魏阿姨对魏汉成说:“周桦林眼看着好起来了,做接线板也做得不错,再稳定一段,可以送到福利厂去了。”
魏汉成说:“你怎么晓得他好了。”
魏阿姨说:“怎么不晓得,你看他蛮正常的么。”
魏汉成说:“你怎么晓得他是正常的,这种毛病你晓得是不会断根的。”
魏阿姨不作声,魏汉成的脾气就是这样,讲他有心,看看他又是无心的,就是欢喜作对。
吃过夜饭,魏阿姨一个人看看电视,她是顶要看越剧的,她欢喜越剧的唱腔,软糯糯,慢悠悠的,陪着娘子抹泪顶配她胃口。她看了一出折子戏《白蛇传》,后来吴妹妹就推门进来,就向她道歉,为香烟的事体叫她不要动气。
魏阿姨看吴妹妹人还是瘦,还是黄,心里就有点不过意,好像吴妹妹是帮她做成这样的。她连忙拉吴妹妹坐下,说:“我没有动气,我晓得的,你是为难的,你不要摆在心上啊,看你样子,真是,歇歇吧。”
吴妹妹笑笑。
魏阿姨就叫吴妹妹一起看越剧。吴妹妹看了一段,对魏阿姨说:“我是想调个工作做做。”
魏阿姨问她要调什么单位。
“我自己也不晓得”,吴妹妹说,“我自己也没有数脉的。”
魏阿姨是晓得吴妹妹的,吴妹妹是上了架子不好下来的。
又看了一段,吴妹妹说:“我看魏阿姨你做的工作倒蛮好的。”
魏阿姨说:“哟,你客气,我的工作不好同你比的。”
吴妹妹没有再说什么,她看看手表,她还要到店里去。节日加班,店里人手少,她不去不行。吴妹妹走了以后,魏阿姨就上床困了。
三
秋冬交季,天井里的地盘就特别显得拥挤,各家都要买了生青青的雪里蕻来醃。先要洗干净,朝铅丝绳上晾,晾干了才好下甏。虽说今年盐也不富裕,凭票供应,不过办法总归会有的,到苏北盐场弄一麻袋回来,够吃几世人生。
湿漉漉的雪里蕻晾在天井里,就挡了天井大半的地方。从前这地方的人就有醃雪里蕻的传统。深秋下甏,到开春就开甏,雪里蕻还不老,很鲜嫩的,颜色有点青绿,滋味自然很好。新年头里吃腻了肉肥鱼腥,甏里捞点雪里蕻一炒,碧碧绿。
醃雪里蕻的传统,后来是断过一阵的。那一段里,眼看着人就变了,怕麻烦,市场上咸菜雪里蕻几分钱一斤,懒得去操一份心思。后来有一日买菜的女人叫起来:“喔哟,吓煞人了,雪里蕻卖九角。”大家好像一齐困过魂来,回头看看,真是吓一跳。于是首先就有一家人家恢复传统,自己醃雪里蕻,别人打听下来,醃一担雪里蕻,活赚五六十块。
醃一担雪里蕻,也不容易。
张老师也去叫了一担雪里蕻,一早上就坐在井台上洗。
吴影兰腰酸背痛还没有好透,停了几天药,上了几天班,便又发了。早上爬不起来。张老师就叫幼兰上班路过到店里去请假。
幼兰说:“什么请假,妹妹是老板,请魂假,自己歇。”
张老师只好自己过去。店里人听说吴影兰请假,关照张老师叫她多歇几日,张老师心里暖烘烘,就回来了。
影兰坐在天井里,看张老师洗雪里蕻,她要去相帮,张老师不让她做。影兰就觉得浑身骨头软。
有人来请蒋先生把脉开方,吴影兰就过去看蒋先生诊治。
病人是个老女人,瘪瘪缩缩的样子,面孔腊黄精瘦,付过门诊费她就哭起来。蒋先生皱皱眉头,叫她不要哭,她就说她不想再活了。
蒋先生说:“你不是来看毛病了么,对的么,看过,吃过药,就会好的么。”
老女人就说哪里哪里不适意,哪里哪里痛,哪里哪里酸。蒋先生叫她不要讲,有本事的先生是不听病人自诉的。蒋先生自然是有本事的先生。
蒋先生把过脉,看过舌苔、眼底又看过指甲,一言不发,就开方子。
病人就盯住他问:“已经看好了,已经看好了?这一歇歇功夫,三块门诊费啊?”
蒋先生斜眼看看她。
病人就凑过去看蒋先生开方,嘴里一股酸臭气味冲出来,蒋先生缩退了一点,说:“你坐好,你看药方又看不懂的。”
病人还是要问:“我是啥毛病,看来看去看不出名堂呀,人难过煞了呀。我是啥毛病,是不是癌?”
蒋先生还是不说话,一门心思开药方,他手脚慢,写字一笔一划。开好药方,交给病人,对她说:“去配吧,先吃五帖。”
病人接过药方一看,说:“什么呀,开的都是什么呀,陈皮、甘草、姜枣,全是蹩脚货,大路药,三钱不值两钱的草药。”
吴影兰看看这个老女人,心想倒看她不出,她也懂一点中草药,老女人也是不可以貌相的。
蒋先生面孔上就不大好看,说:“你懂不懂,用药贵在去病,能去病便是好药,没有什么蹩脚货的。我从前五分钱药方治一个病,这是我们吴门医派的特点,你懂不懂?你要用贵重补品,我给你开,不过,价钱是辣豁豁的啊。”
女病人火暴暴地说:“你看不起我,告诉你,我离休工资二百多呢。”
蒋先生就说:“不是吃不起药,不治毛病,补也是无用的。”
“这句话倒还有点道理,我去配药,倘是吃着不好,我还要来寻你的,卫生局王局长介绍我来的。”
蒋先生就立起来送她出门,回过头来对吴影兰说:“掮牌头,摆架子的人我是顶不入眼的。”
影兰不晓得说什么话好,就问他:“这个人是什么毛病?”
蒋先生说她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忧郁气结,气郁化火,口干热感,所以用点清肝药吃吃。
影兰看看蒋先生气色蛮好,就想起大家讲他要结婚的事,她就和他寻开心:“蒋先生,说杨玲娣看得中你呢。”
蒋先生面孔有点红,说:“喔哟,吴妹妹你打甏了,老骨头了,没有心思了,她是年纪轻呢。”
吴影兰心里暗好笑。
后来就有人来喊蒋先生出诊。看上去蒋先生不大情愿,不过他还是跟人家一起走了,蒋先生原本就是出诊先生。
吴影兰回过来坐在天井里,店里的会计小董眼泪汪汪地进来了。
吴影兰心里有点急,问她:“你做啥,什么事?”
小董抹抹眼睛说:“李,李,叫我走,不要我了,要调个会计来。”
“为啥?”
“他叫我划出二十万,到外面帐号上,就是上次讲的进彩电的事。我讲老板不关照,我是不好划的,他就讲我会计做得不灵,要调人。”
吴影兰就很生气。前几天小李突然提出来要吃进一批彩电,吴影兰自然不好同意的。彩电不属于他们的经营范围,不好进出的,帐面上也不好交代。小李说她古板,拎不清,说现在外面的什么公司,管什么经营范围,能赚就做,一笔糊涂帐。这一批彩电,是他托人弄的,一进一出,可以净赚五万,抵人家死做活做做几个月。
吴影兰是不会动心的,这么多年来,她的利润全是一日一日做出来的。
吴影兰跟小董一起回到店里,小李看见她,笑笑说:“你来了,正好,你叫小董划帐吧,人家那边等呢,错过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
吴影兰摇摇头:“这种事体我们不可以做的。”
小李说:“我已经请示过经理,经理说可以的。”
吴影兰呆了一呆。
“你不相信,打电话去问。”小李说。
吴影兰说:“店是我承包的,我是法人,店里的事应该我作主,要不然,我就不做主任。”
小李说:“你作主是对的,不过也不可能全部你作主的,有不少事体你也晓得你是作不了主的,比如我调进来,也不是你作的主。”
小李一边说一边就打电话给公司经理,讲了两句,就叫吴影兰听电话,吴影兰不听,对小董说:“要划你划吧。”说过,就走了出去。
小李对电话机说:“她同意了。是的,我晓得,的确要搞好关系的。”
吴影兰腰酸,走得慢,一步一步摸回去。工疗站的痴子又在做操。吴影兰走过去,等痴子做好操回进去做生活,她就同魏阿姨讲闲话。
魏阿姨有点心神不定。她告诉影兰,有一个病员几天前出去,到现在还没有转回来,不晓得是不是出什么事体了。
影兰就劝她不要往坏处想,也可能在亲眷家里多住几天的。
可是周桦林杭州是没有亲眷的。
“啊啊,回来了。”魏阿姨朝街巷里一看,就看见周桦林的老婆抱着小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两个警察。
走近了,就看见周桦林的老婆在哭,眼泪鼻涕挂在面孔上,也不揩揩。
魏阿姨晓得出事体了,心里“扑扑”跳。
周桦林的老婆走过来手就戳到魏阿姨面孔上,回头对两个警察说“喂,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她管吃药的。”
警察就上来问魏阿姨:“你是工疗站的管理员吗?”
魏阿姨点点头。
警察告诉她,周桦林失踪了,在夜班轮船上失踪的。大家一夜困到天亮,船要到杭州了,周桦林的老婆哭出来,说男人不见了。夜里船是一直开的,没有停靠过码头,所以分析下来是掉在水里了,公安局沿河寻了几日也寻不见死尸。
魏阿姨听了,吓得讲不出话来,只是“啊,啊,啊。”
周桦林的老婆就指住魏阿姨,眼泪鼻涕地骂出来:“全是你,不会弄药你瞎弄,你叫他吃多少药片?他吃药吃痴了,跳河了,你要陪命的。”
魏阿姨自然急了,说:“什么多吃了药片,我包好的,一包三片,总共六包,会不会你自己搞错了,让他多吃了。”
周桦林的老婆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白纸包:“你看吧,我怎么会搞错了,你给我六包,上轮船我只叫他吃了一包,喏,还有二包,你自己看看。”
魏阿姨拆开两个包包看,每包里有三片药,还有两包不见了。
警察就问她:“你从前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啊?”
魏阿姨摇摇头。
“是护士?”
魏阿姨也不是。
“你学过医?”
魏阿姨没有学过医。
警察就严肃起来:“这算怎么回事呢,不懂医的人,怎么可以做工疗站的医生呢?这是人命关天的呀,你们地段派出所的治安警呢,他们不晓得?”
魏阿姨很伤心,她做了许多年工疗站的医生,大家都晓得她的。
警察看看魏阿姨,再看看周桦林的老婆,拿着两包药片走了。
魏阿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桦林的老婆又哭叫,要魏阿姨赔她男人,说她不会看毛病,装做会看毛病,害人性命。
魏阿姨想向她解释,又讲不清爽,扑落扑落就流下来两串眼泪。
原来周桦林的老婆也走了,魏阿姨呆顿顿地立在墙角里。吴影兰看她一时上就老了不少,她想劝劝她,又不晓得怎么开口,只有看着魏阿姨伤心。她从前总是想魏阿姨做的工作是顶了不起顶有意义的,她没有想到魏阿姨的工作也是难做的。
到吃饭时间,病员听见下班铃响,就涌出来,魏阿姨关照他们不要走开,病人就不走开,他们听魏阿姨的话,安安逸逸地在墙角孵太阳。吴影兰看他们的安逸相,好象有点眼热,他们是顶轻松的,他们用不着管别人的事。
吴影兰回家去,看见母亲和阿婆在天井里咬耳朵,盯住蒋先生屋里,“嗤嗤”地笑。
蒋先生出诊回来,杨玲娣就过来白相,这阵正在蒋先生屋里笑,(口格)(口格)(口格)(口格),像小姑娘,不过不听见蒋先生的声响。杨玲娣又出来淘米洗菜,帮蒋先生烧饭。
吴影兰想想一对老人倒蛮有趣。
陆建东做早班,到中午一点钟就下班子,借了一只照相机,把小毛头也提前抱回来了。他看见吴影兰在屋里,大概没有想到。他说:“你是不记得的,小毛头明天过生日,今朝帮他去拍几张照,到狮子林去。”
他没有说要吴影兰一起去,也没有说不要吴影兰去。
吴影兰就说:“我也去。”
小毛头先开心起来。三个人就收作收作,到狮子林去拍照。狮子林人特别多。陆建东翻过一堆假山,就一步退过来,贼忒嘻嘻地对吴影兰笑:“你过去看看。”
吴影兰不晓得叫她看什么,就探头看看,看见蒋先生和杨玲娣坐在一张条凳上,杨玲娣剥了桔子,一瓣一瓣喂到蒋先生嘴里。吴影兰连忙退下来。
陆建东乘机抱住她,在她面孔上啄了一口,吴影兰推他,他说:“你这种人,没有劲的。”
小毛头叫起来,说我要拍照。
陆建东不再啰嗦,就帮小毛头拍照。帮吴影兰也拍了几张,吴影兰抱小毛头又拍了几张,她还想三个人一起拍一张,一时寻不到代拍的人,陆建东说:“算了。”
拍好照,吴影兰带小毛头先回去,陆建东去一个开个体彩扩社的小弟兄店里印照片。
到夜里那个小兄弟就把照片送来了。照片拍得不清爽。那个人说是光圈没有调好,吃光吃得太少。吴影兰看看自己的几张照片,灰蒙蒙的。
她叹了一口气。
四
日脚一天一天地过,总归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事。出了一桩顶大的事,就是魏阿姨生毛病。
魏阿姨看上去瘦刮刮的,好像体质不强。不过平常不大生毛病,大家说,瘦人有精神。
魏阿姨这一次掼倒爬不起来,说是发寒热,其实,大家晓得还是心里的毛病。
周桦林的案子一直挂在那里,要寻活人不见活人,要寻死尸不见死尸,事情就难弄了。周桦林的老婆总归咬定魏阿姨不放。魏阿姨是不好承认的,承认了就等于害人一命,可是不承认又拿不出证明,所以大家就传说,上头要叫魏阿姨停职了,不可以再让她管痴子吃药了,她上了年纪,不灵清了。
传说只是传说,到底也没有人来通知她不要上班,倒是魏阿姨自己先躺倒不能上班了。
魏阿姨不上班,工疗站就混乱了,另外一个管理员,痴子只服她管做工,不服她管吃药,她一个人也弄不过来,吃药就误了。
吃药不正常,有人就发毛病了,好像传染病,一个一个传开去,发得凶的,就跑到市委、市政府,把牌子砸碎了。
影响就大了,市里就查什么人砸的,说是痴子,再查痴子怎么不关精神病院,说是有好几年不发痴呆呆,并且精神病院也关不下,再查是哪个单位哪条街道上的,说是某某街道工疗站的。这样一级一级查下来,弄明白发痴的原因是没有服药,没服药的原因是魏阿姨没有上班,而魏阿姨没上班的原因,是工疗站失踪了一个痴子。
于是,市里就督促有关部门抓紧结案。
有关部门于是就抓紧这个案子。
魏阿姨自然是不晓得这里边的过程的,她只是听说痴子去砸了市里的牌子,心里很急,人就更加没有力气。
魏阿姨生病,魏汉成就要在屋里照顾她,魏阿姨心里乱,看见魏汉成在屋里晃来晃去,她就问他:“你怎么不去上班,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魏汉成说:“上什么班,我老早不在厂里做了。”
魏阿姨不响了。魏汉成同她讲话,十句里不见得有一句是当真的,不在厂里做,会在哪里做呀,她就不去同他顶真。
魏阿姨想来想去不放心工疗站的痴子们,她想去看看,张老师就领着几个人来看她了。
“哟哟,魏阿姨,看你张面孔,难看煞了,你太上心了。”张老师关心地说,“本来又不是你的事。”
进来的几个人都对魏阿姨笑,张老师就一个一个介绍,这是精神病院的专家,这是民政局的局长,这是公安局的科长。
公安局的科长说:“魏阿姨,怪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委屈你了,现在事情都弄清了。”
魏阿姨真心地说:“我的工作是做得不好,有缺点的。”
大家就告诉魏阿姨,周桦林的案子了结了,突破口在周桦林老婆身上。她承认了,是她把周桦林推到河里去的。开始她不承认,说是吃药吃多了,吃痴了。医生说,这种药,吃多了,不会兴奋,人要死困,是不会动的。后来,她承认了,是她把周桦林推到河里去的。她想这分毒心思想了几年了,夜里她把周桦林骗到船沿上,一推就推下去了。
魏阿姨就哭起来,不过也没有大哭,只是揩揩眼泪,大家就劝她。
她问:“她人呢?”
告诉她捉起来了,等判。
“唉呀,魏阿姨又上心思了:“他们的小毛头,怎么办,作孽煞了。”
魏汉成插上来说:“悲剧。”
大家说是悲剧。
魏阿姨又说:“唉,周桦林的老婆老早就提出要同周桦林离婚的,后来我劝劝她,倒也不说要离了,夫妻好起来了,不晓得她有了恶心思,要是晓得,我是要劝她的。”
魏汉成又说那两个字:“悲剧。”
他们几个人就对魏阿姨说:“你好好歇吧,等毛病好了,就去上班啊,工疗站不可以没有你的。”
魏阿姨点点头。
后来大家走了,魏汉成也走了,魏阿姨送他到门口,关照:“在厂里好好做,啊。”
魏汉成笑笑。
陆师母看见了就对魏阿姨说:“你们汉成,蛮好的,肯相帮人的。”
魏阿姨听见别人讲儿子好,总归是开心的。
陆师母又说:“他像你呀,热心肠。”
魏阿姨说:“这个小人,热心是热心,就是脾气古怪,讲闲话不着落。不过么,只要他在外面不闯祸,我就放心了。自己儿子,是有数脉的,这个小人,不会拆烂污。”
陆师母点点头:“那是自然的,老话讲上梁下梁是有道理的呀。”
“所以我的儿子我是晓得的。”魏阿姨想到下午就要到工疗站去上班,心里快活,闲话就多了。
两个人正在讲话,吴妹妹店里有人奔进来,气吼吼地说:“你们快点去,吴影兰又生毛病了,走不动了,你们弄辆黄鱼车去拉吧,店里的黄鱼车,去提货了。”
家里没有男人在,魏阿姨就到工疗站去叫了两个痴子一起去把吴妹妹接回来。
吴妹妹面孔腊腊黄。问她,不肯开口,问店里其他人,也不肯讲。
后来终是弄清爽了,吴妹妹总归还是为店里的事情。
二十万的款子拨出去,一直没有回响,吴影兰不放心,就去查帐,那个吃进款子的帐号是什么单位的,一查,那个帐号已经销掉了。
她自然要向小李追查,小李倒笃悠悠,说:“你急什么,帐号逃得脱,人逃不脱的。”
吴影兰晓得小李外行头了,款子一出手就豁边了,现在外面做这种事的户头,为来为去为一桩事,叫你款子出手,他就达到目的。货色什么时候给,到底给不给,就没有底了。你去追他,他笑眯眯打你的回票,你急他不急,你去告他,他吃官司,你一分钱也追不回来,你杀掉他,你也拿不回款子,自己要做枪毙鬼。小李碰上这种人,吴影兰就晓得事体辣手,但是吴影兰是不肯罢休的,她是要去追的。小李给她盯得烦了,就领她去找人,找了张三推李四,找了李四推王五,最后大家都说到一个绰号叫“杀胚”的人。
吴影兰就和小李一起去寻“杀胚”。
吴影兰梦里头也不会想到,“杀胚”就是魏汉成。
她立在那里看着魏汉成,一句话也讲不出。
魏汉成看上去是吃进不少款子的,他大概也想不到有一笔吃到吴影兰头上去了。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魏汉成自然比不上兔子聪明。
吴影兰立了半天,说了一句话:“你,还我钞票。”
钞票魏汉成是还不出的。事体穿绷,他也不窘,对隔壁邻居也不好客气的,几条路,摆在吴影兰面前,吴影兰一条也不能走的,让她等,总归是白等;要去告,就把自己的二十万和别人多多少少个二十万全告掉了。
吴影兰哭也没有眼泪哭出来。她心里急,回到店里就对小李说:“这是你的责任,你是逃不脱的,你不懂做生意,给别人当大头,我要去汇报的。”
小李失了款子,也不好过。他又要死挣面子,自己做了大头,只能自己承认,别人都不敢指责他,吴影兰要批评他,他就不服。不服又没有理由,他就想蛮理,赖皮话就出来了。他对吴影兰说:“你要扳倒我,你试试看,我有什么,顶多也不过上当受骗,你呢,那个人和你隔壁邻居对不对,你们是不是串裆的,谁晓得呢。”
吴影兰张张嘴,一口气噎住了。
店里的人晓得二十万钱落了水,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大家就吵起来,人心就有点惶惶。这爿店从来是小来小去,积少成多,没有一次经历这种大起大落的,所以就很混乱。
吴影兰噎住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就一直往下钻,后来她就觉得腰里又酸痛了,好像千根万根的针在戳,两条腿很软,走不动路了。
中午幼兰回来,张老师就告诉她,店里的钞票被骗了,妹妹气得生病了。
幼兰翻翻白眼,说:“气个屁呀,店里的钞票,又不是你自己的。”
吴妹妹不响。
张老师咬幼兰的耳朵说:“你不要出去讲啊,你晓得骗子是谁?是魏汉成,你不要讲啊,魏阿姨晓得要气煞的。”
幼兰一点也不惊讶,说:“魏汉成,这小子,我老早晓得他是骗子。”
张老师瞪眼看小儿女:“你晓得,为啥不去报告?”
“我不高兴,他又不骗我的。”幼兰说。
张老师说:“你看看,报应了,骗到妹妹头上来了。”
幼兰说:“什么骗到妹妹头上来了,店里的,你管他呢,妹妹我老早关照过你的,店里的事你少操操心,骗脱钞票,管你屁事?”
张老师气不落,指指幼兰说:“你这个小人,怎么可以这样,你这个小人,不懂道理的。”
“怎么叫不懂道理,你讲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么,嘿嘿。”幼兰笑起来。
吴影兰不想听他们辩论,她立起来试试,腰可以活动了,腿也可以走了,她一个人就走了出去。
工疗站的痴子午饭后在转弯角子上晒太阳,她走过去,对他们笑笑,他们也对她笑笑,她就和他们一起晒太阳。后来上工的铃响了,痴子们进去做活,吴影兰就跟进去。她轧在痴子堆里,管理员没有注意,就把门锁上了。
女痴子都看她,后来问她:“你是新来的?”
吴影兰不好说,就支吾了一下。
她们就说:“她难为情的,我们刚开始也难为情的。”
后来几个女痴子就教吴影兰怎么做接线板。
吴影兰也就学会了做接线板,把皮线绕在螺栓上,再拧上螺帽。
她做了几个接线板,女痴子们看她做得慢,就笑,她也一笑,笑了之后,她就觉得心里很轻松很安静。
到下昼,门开了,魏阿姨进来发药,看见吴影兰也坐在里面,叫了起来。
“哎呀,吴妹妹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屋里人寻你一个下昼,急煞了,张老师哭也哭了几回。”
吴影兰笑笑,说:“我在这里看看,她们做接线板,不难做的。”
魏阿姨看看她,讲话就有点小心了。“吴妹妹,走吧,我同你回去。”
吴影兰摇摇头:“我在这里看看,蛮有劲的,回去也没有事情做。”
女痴子们说:“她蛮乖的,让她在这里吧。”
魏阿姨把药分给她们,说:“你们吃药。”
痴子们吃过药,魏阿姨就把吴影兰拉回家去。
张老师在屋里抹眼泪,看见女儿回转,开口就要批评她,魏阿姨就把张老师拉到外面,告诉他吴妹妹可能有点不正常,是不是就近先请蒋先生搭搭脉。
张老师就去请蒋先生过来给妹妹搭搭脉。杨玲娣正好也在蒋先生屋里,跟了一起过来。
蒋先生看毛病是不开口的,张老师心里急煞,盯住他问。蒋先生说:“你不要吵,你们妹妹没有毛病。”一边回头问吴影兰:“你没有哪里不适意,是不是?”
吴影兰想一想,说:“我是没有哪里不适意,腰里也不酸痛了。”
蒋先生就有点不开心,他说:“你拿我寻开心呀,没有毛病叫我来看毛病。”
魏阿姨就咬耳朵告诉他吴妹妹跑到工疗站去了。
蒋先生看看她:“魏阿姨你说什么话,到工疗站去看看就是有毛病啊,魏阿姨你天天在工疗站,你也没有毛病么。”
魏阿姨看蒋先生拎不清,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对杨玲娣说:“蒋先生到底有点岁数了,大不灵清,我是讲……”
杨玲娣靠在蒋先生身边,说:“什么不灵清呀,什么有点岁数呀,我们蒋先生顶灵清的,要不然,也没有这样的名气。”
魏阿姨看看张老师,回头又说:“就是相信蒋先生,请他过来看的,看毛病总归要有点名堂看出来的。”
杨玲娣说:“蒋先生说没有毛病就是没有毛病。”
魏阿姨不相信,她看看吴妹妹总归是不大好,她又看看张老师的面孔。
张老师自然最好女儿没有毛病,但是不看出点毛病来好像又不放心。
“魏阿姨呀”,杨玲娣笑着说:“你大概是看惯了痴子,看惯了有毛病的人,所以当是人家都有毛病了,是不是?”
一边说一边搀了蒋先生出去。
魏阿姨还是不放心,跟他们出去,问:“蒋先生,你看出来了是不是,不好当面讲是不是,吴妹妹……”
蒋先生咳嗽了一声,自顾自往自己屋里走。
魏阿姨就立在天井里叹气:“呀,好好样的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杨玲娣进了屋又回出来,问她:“魏阿姨你晓得吴妹妹为啥不开心?”
魏阿姨说:“骗脱了二十万洋钱呀。”
杨玲娣笑一笑:“你晓得骗子是啥人?”
魏阿姨自然不晓得。
杨玲娣又是一笑:“是你们家魏汉成呀。”
“你瞎说。”魏阿姨头脑子里一轰,头马上痛起来,“你瞎说,不作兴的,我们魏汉成……”
“不相信,你进去问问吴妹妹呀!”杨玲娣说了,就回到蒋先生房间里去了。
魏阿姨呆了半天,终究没有走进吴家的门。
五
蒋先生的好日是在十二月初八。
先前就听说刘爱珠的两个女儿要叫了人来搅好日,说要撕老甲鱼的老面皮,要叫他坍坍台。
那两个女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蒋先生心里就不安逸了,千想万想,想得头脑胀痛,晓得不出点血这桩事是不会过门的。他就叫杨玲娣去买了两只18K的金戒指,两百块一只,杨玲娣心里是不情愿的,但见了那两个女人也是有吃点软的。
两个女儿胃口倒也不大,一人得了一只戒指,也就平了气,偃旗息鼓。
所以蒋先生的好日仍十分热闹,十分风光。
蒋先生办酒水,是请了厨子在屋里烧的,亲眷朋友,街坊邻居,同行道人,开了五桌。
十二月里,大家肚皮里油水少,吃得快活,几杯酒落肚,就同蒋骏声寻开心,说是应该吃他的喜酒,却总是吃老先生的,颠倒五六,说蒋骏声不如他老子有花头。
蒋骏声面孔壁板,说:“吃吧,吃吧,多吃点,长肉。”
大家就拚命吃。
到半夜里,吃喜酒的人肚皮就不好了,有上了点岁数的,体质差的,还送到医院去吊盐水,医生问吃什么吃坏肚皮,也不敢讲自己贪嘴,酒水上吃对虾吃鲜贝吃得多了。
后来蒋先生晓得了,心里就有点懊燥,就怀疑是不是有人阴损他,他想和杨玲娣一起排排人头,看谁有可能会做这种下作事体。
杨玲娣现在是没有功夫同老先生讲闲话的。杨玲娣进了蒋家的门,做了太太,日日请一帮白相老姐妹回来搓麻将,自然是要铜钿输赢的,不带输赢,没有劲的,带了输赢,就有劲了。
杨玲娣搓麻将本来也是有瘾头的,中间停了一段,现在重新摸牌,兴致更加大,就嫌老先生烦。最好老先生日日去出诊。偏生蒋先生现在也是有点名气的开业医生了,一般情况是不出诊的,坐在屋里等人上门。幸亏蒋先生屋里房间多,可以同杨玲娣的麻将摊分分开,免讨气。
杨玲娣要来麻将,就不肯做家务事,不肯烧饭,不肯洗衣裳,蒋先生说她两句,她就虎他几个白眼,说:“你们蒋家里,小气得来,有钞票,不可以请个保姆呀,钞票省下来做啥,带进棺材啊?”
蒋先生心里就气,说:“你没有进门,我们就不请阿姨,你进了门,更加不请了。”
杨玲娣说:“啊,你跟我结婚是想骗一个佣人啊。”
蒋先生说:“不可以讲得这样难听的,不做佣人,你屋里事体总归要相帮弄弄的,骏声下班回转,要吃饭的,吃过饭还要去上班的。”
杨玲娣就说:“我一个人要服侍你们两个人,啊,你儿子要人服侍,去讨个家婆么,四十出头的人,不讨家婆,人家讲起来,多少难听,又不是憨大、痴子,讨不到家婆。”
两个人这样你一句过来,我一句过去,唠唠叨叨可以讲几个钟头,要到蒋骏声回来,板了面孔,两个人就不响了。
杨玲娣到底烦不过蒋先生,蒋先生一个道理讲一天也讲不完,她实在没有胃口听他讲,她就走出去,到人家屋里去搓麻将,成日不回转。蒋先生要面子,不会到人家屋里去喊她的。
老姐妹就对杨玲娣说:“你不回去,蒋先生要急的,新箍马桶还要三日香呢,新结婚么总归欢喜要孵在一道的。”
杨玲娣就“呸”她们,说:“老甲鱼,孵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用场了。”
老姐妹放放荡荡地笑,在屋里,小辈面前,她们是不敢这样放肆的。
蒋先生讨了女人,钞票花了不少,本来想伴伴热闹,老来有个依靠。弄到结果却仍然一个人,孤零零守一个诊所。没有人来看毛病,他就呆顿顿地坐在窗口,直对大门口,也不晓得等什么。
这一日,他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走进来,面孔白嫩,胖胖的,穿的衣裳十分时髦好看,蒋先生想这个女人面熟陌生,就看见她对他笑笑,进了吴家的门。
过一会,张老师出来,蒋先生就问她:“刚刚进去的小姑娘,是啥人?”
张老师盯牢蒋先生看看,笑煞了,说:“喔哟,蒋先生你眼睛不来事了,刚刚啥人呀,妹妹呀,我们妹妹,你不认得妹妹啦?”
蒋先生也笑了:“是吴妹妹呀,真真不认得了。”
吴妹妹听见天井里笑声,走出来看。
张老师把她朝蒋先生那边推推:“喏,蒋先生,你看看,是不是妹妹。”
蒋先生说:“是妹妹,是妹妹,我怎么长远不看见你了。”
吴妹妹笑。
张老师说:“怎么长远不看见呀,妹妹天天走进走出,你看不见呀!是呀,屋里有了新人,别人全不在眼睛里,对不对,蒋先生?”
蒋先生摇摇头,叹口气。又问吴妹妹:“你现在,腰不酸了?”
吴妹妹开心地说:“不酸了。”
蒋先生看看她,好象不相信,说:“吴妹妹,你胖了,你变脱了,我想起来,你小时候是这种样子的。”
吴妹妹点点头,她晓得自己是变脱了。
张老师说:“我们妹妹从前太辛苦了,现在你看看,多少嫩相,断命店主任,真是辞掉不做的好,当初我还不肯呢,你看看,妹妹现在惬意煞的。”
吴妹妹现在是惬意,她活到三十岁,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生当中还有这么舒缓的日脚,从前她是根本没有想到的。
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天井外面喊:“吴影兰。”
吴妹妹应了一声,回头对张老师说:“包里是十斤绵白糖,店里分的,你倒在罐头里,给他们拿五斤过去。”
张老师点点头,问:“外面啥人喊你,你到啥地方去?”
吴妹妹不响,对蒋先生笑笑,就走出去了。
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吴妹妹没有回来吃饭。陆建东就在屋里发脾气,说吴妹妹变世了,说这个女人翻花头是不停不息的,要么做什么主任做煞忙煞,要么吃吃白相相,惬意煞,说到底,不晓得张三还是李四告诉他,看见吴妹妹和一个男人在荡马路。陆建东声响很大,好象特为叫给别人听的。后来吴家就有人出来,自然是吴幼兰。
吴幼兰就立在天井里对准陆家的门说:“陆建东,你出来,有屁到外面来放,大家闻闻。”
陆建东对吴妹妹凶,对吴幼兰就不敢凶,他不走出来。
吴幼兰就发表演讲,贬低陆建东,抬高吴妹妹,说她家妹妹就算在外面轧姘头,陆建东只配靠边站站。
张老师忍不住走出来拉幼兰回家,幼兰不睬她,她就哭起来。
幼兰就凶她母亲:“哭个屁,陆家里有什么花头,他不中意我们妹妹,叫妹妹跟他离婚。”
张老师苦叽叽地:“你张嘴,不要瞎嚼,妹妹听见,要气煞的,妹妹没有那种事体的,妹妹刚刚开心了几日,你们又要去弄苦她了。”
蒋先生立在窗口看看他们,想想张老师的话也不错,吴妹妹,什么前世呀。
下昼蒋先生门诊上很清,就出去走走,一直就走到区法院的接待室,进去看看,有两个法院同志在接待,一个年纪大一点,一个年纪很轻,里面有很多人坐在长椅上等,蒋先生看看没有熟人,就在旁边坐下来。
轮到他的时候,年纪大的人就问他:“老先生,你是什么事情?”
蒋先生很难为情,他又不想说了。可是人家要催他的,他就支支吾吾地问:“要离,离婚,怎么,怎么办法。”
他们盯住他看看,两个人又互相看看,别人先笑起来,他也笑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年纪很轻的人把钢笔搁在纸上问他。
蒋先生说:“六十九岁。”
别人又笑,蒋先生就很难过。
法院的老同志就对他说:“老先生呀,毛七十的人了,老夫老妻的,做什么。”
蒋先生吭哧吭哧,过了半天才说:“不是老夫老妻,是新结婚的。”
大家愈发笑得起劲,盯住蒋先生的面孔看,看得蒋先生要出汗了。
“新结婚”,年纪轻的法院同志问他:“多少时间?”
蒋先生说不出来,两个月,他不好说的,他们又要笑。
“现在外面,骗钞票的女人多,就是看中老头子的钞票么。”
“是的,不过么,老头子倘是安逸点,也不会受骗。现在一把年纪的老人,寻女人可积极煞了。”
别人就讨论起蒋先生来。他们自己的事体,既然要到法院里来,就不会是小事体,反而倒忘记了。
法院的老同志对蒋先生说:“你再回去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不好随随便便的,你要离婚,总归要有理由的,你是什么理由呢?”
蒋先生说:“我和她,性格不合。”
“性格不合,结婚前为啥不互相了解呢。”老同志很有耐心。
小同志就没有很大的耐心,他对老同志说:“你同他罗嗦什么呀,他要结就结,他要离就离。”
“是呀,爽气点。”别人说。
他就拿出两份状纸扔给蒋先生,说:“买吧,两份六角,自己会写吗?不会写,到隔壁法律事务所请人代写。”
蒋先生看着两份状纸退了一步,连忙说:“我不是来离婚的,我来看看。”
年纪很轻的法院同志就有点生气,说:“你把法院当白相场所呀,我们忙煞,你看这里排队排这样长,你来寻开心呀。”
年纪大的同志就说:“老先生,你回去吧,倘是夫妻感情不大好,大家忍让点吧。这把年纪了,刚刚结婚又要离婚,小辈里也要说闲话的,是不是?”
蒋先生昏沉沉地走了出来。蒋先生就觉得自己的老面孔没有地方放了。他走过他立过柜台的那个中药房,想起来进去看看。
中药房的老当家姚先生和蒋先生拜的同一个先生,说起来是师兄弟。
姚先生叫蒋先生坐。蒋先生说:“不坐了,就要走的。”
姚先生就客气一句:“急啥,坐一歇。”
蒋先生就坐下来。两个人一时好象没有什么话讲,后来还是蒋先生想起他们从前学医的情景,两个人就有话讲了。他们就想起了好多好多的往事,老人心里激动起来,就泡了茶吃起来。蒋先生说起他们的先生陈文卿,给阊门卖粢饭的小贩朱三官看伤寒,朱三官已经病了十多日,屋里家私全当光,只剩一条裤子,叫女人去当了来请陈先生出诊,付了五角诊金,还多二块大洋,治伤寒的药用名贵的多,珠粉,牛黄,羚羊角。二块洋钱根本是不够的,陈先生看朱家里作孽,不光退了诊金,还付了两帖药的钞票,过两日,又专门送了四帖药上门,一直到朱三官毛病看好。现在回想起来,陈先生的为人,真正是好煞的。蒋先生和姚先生是自愧不如的。陈先生帮人家看病,肯担肩胛,也是有名气的。一回有个病人患癞疥疮,作得苦不堪言,陈先生就在方子里开了一点砒霜,病人家属看了,就责问陈先生,用砒霜用死了啥人负责,陈先生自然是要自己负责的。后来病人的病好了,人家就称他陈半仙,砒霜毒死人的物事,他用来治毛病,是有点仙气的。
蒋先生叹口气,对姚先生说:“现在是没有人敢开砒霜的。这种肩胛,不好担的呀。”
姚先生摇摇头:“现在花头多,就是敢开,药房里也不敢配,要上头批准的,烦煞人。”姚先生不做开业医生,名气没有他的师弟大,牢骚倒是蛮大的。
蒋先生又坐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就告辞了。
到吃夜饭时,天井里大家就听见杨玲娣尖脆脆地喊:“哎呀,你个死老头子,你做的啥呀,你要害人呀。”
一边叫一边就跑出来告诉大家,说蒋先生拿中药摆到菜里,叫她吃,她怀疑他是想毒死她,又说到刘爱珠过得活鲜鲜的,怎么就死了,说不定也是老头子下的手。
这种话就不好了。不光难听,关系人命大事,是不可以瞎说的,可是杨玲娣一张嘴巴,是不晓得轻重的。
蒋先生在屋里不出来,也不响;杨玲娣吵得狠了,蒋骏声却出来,说:“是我放的药。砒霜!我就是要毒死你。”
杨玲娣就哭起来,叫大家听,又去把一只菜碗端出来,大家看看,果真颜色不对。几个小青年就去弄来一只不知谁家的猫,叫它吃,它就吃了。不死。活龙活现。吃得摇头晃脑。
蒋先生就在屋里说:“你不要出去坍台了,你回转来吧。我放的柴胡,解解寒气的。”
大家好笑煞了。不过想想蒋先生也是有点木然了,菜总归是菜,吃菜是讲究滋味的,药摆在菜里,不晓得他是怎么想法,头脑灵清的人,是不会拿药摆在菜里的。
有的人身体不好,经常请蒋先生开方子吃点中药的,以后就不大敢多请他开方子了。
杨玲娣还没有安逸,还要刮蒋先生的面皮。就有几个人进来寻蒋先生,是一个久治不愈的病人,吃了蒋先生十五帖药,毛病好了,把一张感谢信贴在蒋先生门上,称蒋先生“妙手回春”。
大家看看蒋先生家门里闹成这个样子,门上还贴了张红纸头,心里好笑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