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童年最害怕的是什么?我可以列举出一连串害怕的事情,比如夜晚穿过坟场,比如滑冰掉进了冰窟窿,比如在草滩上碰上了毒蛇等等。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表面的惊吓,而真正对孩子心灵构成伤害的却是纠缠不止的噩梦。
小的时候,我是个多梦的孩子,说不上聪明伶俐,但却善于幻想,白天想的事情,夜里就能够梦见。好梦总会淡淡地忘掉,可是噩梦就会狰狞地留在记忆里。我梦见自己被毒蛇缠住了身体;我梦见考试的时候,没有答完题就听见了下课的钟声;我梦见自己追赶一群大雁,而不幸落入河里。这些可怕的梦,其实对我的伤害不大,而真正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成份”对我的压抑。
小朋友们也许不会明白,我的母亲是农民,我的爸爸是干部,我的出身怎么会不好呢?“成份”怎么会高呢?这源于我的爷爷。我爷爷在天津的一家织袜厂当过老板,家里的一点土地雇用了几次民工。这就被划定了富农的成份,那时我的出身就被荒唐地划定在没有前途的圈子里了。我出世的那些天,妈妈抱着我伤感地流泪:“这个孩子降生在这个家庭,长大了会有什么出息?”我朝着母亲哭闹着。我上学后,这个噩梦就一直困扰着我。别的小朋友都戴上红领巾了,惟独我没有。我看着别的小朋友戴上红领巾,欢快地生活着,奔跑着,我心里埋藏着委屈,又生出对别人的羡慕。“我生下来就比别人低一等啊!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们一样,出身让我丢掉了欢乐,丢掉了前途!”我心里诉说着、祈祷着,躲进冰冷的小屋祈盼春天的温情。
母亲看出我想戴红领巾,就偷偷用红布给我缝制了一个。在家里,看着没有串门的村人,母亲就偷偷给我戴上。我戴上红领巾,对着镜子照着瞧着,那份高兴啊!母亲却偷偷抹眼泪,我看见母亲哭了,也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母亲鼓励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学习,往后在家里种田也用知识啊!”无论母亲怎么劝说,我幼小的心灵还是被这个看不见的噩梦纠缠着。直到初中毕业那年,政府给我家落实了政策,我家被定为“下中农”,我可以和其他小伙伴一样面对生活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成份”这个栏目彻底消失了,见鬼去了。
春天来了,我推开小屋的窗户,一阵温暖的风扑面而来,一股久违的温馨告诉我:你自由了!你可以丢掉那个噩梦了!我打开一扇季节之门,看不见远方莫测的风雨,地平线迎接我痴迷的追求。可是,就是这个噩梦,使我成了一个自卑的孩子,不敢唱歌,不敢大胆地说笑。自卑不仅扼杀了我的想像力,而且失常地放大了我的缺点,使自己觉得前途灰暗。同时噩梦使我过早地成熟。过早成熟的孩子是不幸的。修补我的这些缺憾,得用多少时间啊?即使一生也不会复原的。如果在我长大之后,遭遇这种噩梦,那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形。
让孩子摆脱噩梦。这是我的祝愿。
可是今天,仍然有被噩梦缠身的孩子,虽说不是我那时的“成份”,噩梦却变成另外的形式。我认识一个孩子,他过去是个很好的小学生,尊敬老师和家长,学习成绩也很不错,可自从迷上游戏机,就像噩梦缠身一样了。每天下学后,他不写作业,偷偷跑到游戏厅,玩得乐不思蜀。没有钱了,就跟爸爸要,后来爸爸知道他着迷于电子游戏,就不给他钱了。不给钱,他就偷妈妈钱包里的钱,后来妈妈发现了,就去问他,他终于承认了。妈妈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迷上游戏,还有什么出息?”他看见妈妈流了眼泪。他知道,妈妈已经下岗,每天到批发市场弄点蔬菜,在家里住的小区叫卖。妈妈和爸爸的希望是什么?这个孩子,在老师和家长的帮助下,悔过了。但是不久,老毛病又犯了,妈妈和爸爸把他关押起来。就在这被关押的几天里,孩子的精神崩溃了,放出来的时候,呆头呆脑的,总像是被噩梦纠缠的感觉。学校为他请来了心理医生,同学们都来看望他。是人间的关爱,唤回了他的错位的灵魂,驱除了笼罩在他心头的噩梦。
我们都得承认,在噩梦面前,我们是手足无措的孩子。一个人成长的路上,很少没有遭遇噩梦的。但是我们尽力地驱除噩梦,便是对自己内心的问候。如果生命是一个梦,我们愿它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梦。哪怕这个梦很渺小,也是令人欣慰的。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人生一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我们仍然执着地追求,等待或寻觅。幼小的心永远都是美丽的城堡,贮藏一些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