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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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巷陌寻常

二十七年前的开篇

1987年年初,我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写了一个后记,最近在写作散文集《苏州人》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了它。

我重新读了这篇文章,惊奇的是,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拿它来做《苏州人》的开篇。

二十七年前的一篇小小的、肤浅的文章,经过了时光的冲洗,岁月的磨砺,应该早已褪色,早已沉没,早已没“脸”见人了。

可我却仍然愿意把它重新展现出来。

理由似乎是说不清的,或者是不想说清的;原因可能是复杂的,也或者是简单的。

全文如下:

当我睁开眼睛,学着看世界有时候,我认识了苏州,认识了苏州人。

小时候,苏州很大,怎么也走不到边,八个城门,就像八个遥远的童话。

长大了,苏州很小,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墙封闭了一个精致美丽的古城。

许多人不知道苏州,这不奇怪,全国至少有几百个这样的城市。

许多人仰慕苏州,大概因为听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民谚。

可是我却描述不出苏州,尽管我是苏州人。

大家说苏州是个过小日子的地方,不是个干大事业的地方;大家说在苏州的小巷里住久了,浑身自会散发出一股小家子气。

而我,恰恰正是在苏州过小日子,又在苏州写作,又住在苏州的小巷子里,便有一股也许令人讨厌的小家子气。

物以类聚,于是,我开始写苏州人。

我不想夸耀或者诋毁苏州,可我喜欢苏州,喜欢苏州的小巷,也许因为我身临其境。我的窗前,一片低矮的年代久远的苏州民房,青砖黛瓦龙脊,开着豆腐干天窗,或老虎窗;我的屋后,被污染了的水巷小河,古老而破陋的石桥,残缺不齐的石阶……

我无意吹捧或贬低苏州人,可我喜欢他们,尤其是苏州的低层人民。他们很俗,他们很土,他们卑贱,却从来不掩饰自己。

所以,我写他们,也总是实实在在地写,写的是真实的他们。

我不大信命,可我却知道,我写小说,很难让人“冷不防”,不大可能使天下震惊,也许是命中注定。苏州人从来都是小家小气的,我也是小家子气的。

应该培养自己的大气,却不能伪装自己。当我还没有练就三味真气,还缺乏大家风范的时候,我就是我,小家子气的,不时露出些小市民的本相,乡下人兮兮的,并且不以为羞耻,不知道这是不是苏州人的特点。

似乎,苏州人津津乐道于小康,而我则沾沾自喜于小家子气,人们难免担忧,如此,社会怎么发展?人类怎么进步?其实,这是一种错觉。是的,苏州人没有梁山好汉的气魄,可苏州人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苏州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奋斗。

自三国时期佛教传入苏州,对苏州民风影响颇大,有人认为苏州人佛性笃甚,这话自然是褒贬兼之。我以为,佛性与“韧”,似乎是有联系的。

苏州人是很韧的。

苏州人不会一夜之间富起来,苏州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天堂。苏州人的精神和物质正在一天一天地富起来,苏州人民正在一天一天地把苏州建成人间天堂。

苏州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渗透了时代的新鲜血液,苏州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感受着变革的猛烈激荡。苏州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细碎的、烦琐的、杂乱的日常生活,始终紧系在全社会的总命脉上。

在我的第一部长篇里,他们拥挤到我的笔下,我无法抗拒。我试着把他们平淡的却又是充满活力的生活写出来。

二十七年中,我写了许多的苏州人的小说和散文,今天回首才发现,原来基本的腔调早已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确立了。

苏州人和苏州园

在平常的日子里,约三两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转转,踩一路洁净光滑的鹅卵石而去,随便走走,就到了园林,苏州的园林真多,“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叠石环水,莳花栽木,亭台楼阁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来,看几片太湖石随意堆砌得玲珑剔透,欣赏清灵的山水,体味平静的人生,走累了吗,好吧,我们到依街傍水的清幽茶社里,用制作精细的小茶壶泡着清香的、绿雪般的茶,品尝美味清爽的点心,清风轻轻拂面,清淡的日子轻轻飘过,好一个清静悠闲的去处,好一块清心自然的地方。

说的是苏州。

说的是苏州人在苏州过日子。

功成名就,寻一处僻静,做一个微醺的晚年,就足够,别的什么也不想要了。那许多从苏州走出去的人,每日每夜的故乡梦,做得悠悠长长,也是可想而知。或者梦见科举登第的功成名就,年老归家;或者做了御史的官场失意,隐退回来;或者踏遍山河,又回到出发点;都如昨天的一场梦,今天回来了,干什么呢,重造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以娱晚境,再辟一个自然清幽的角落远离尘世静坐参妙,多半的有代表性的苏州园林就这样造出来了。“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这是苏州园林里的楹联。锄月,有归隐之意,所以那个亭子,叫作锄月轩。坐锄月轩赏月,清茶一壶,三杯两盏薄酒,再一二知己,别无他求。苏州园林里楹联很多,“静坐参众妙,清淡适我情”,“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虚窗留月坐清宵”等等。说得多是心如止水,与世无争,大彻大悟,回归自然。回到了自然状态,再没有什么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了,所以苏州的园林,多清静淡雅,少雍容华贵。在城市里,没有自然吗,就“造”一个自然吧;在人世间,没有清闲吗,就创造一个清闲的世界。

所以你看园主的选址,多么的幽僻静雅,离闹市多么遥远,在小巷多么深的深处,车马抵达不到的角落里,“远往来之通衢”。就说拙政园,从前的旧园门,就是开在一个小街最狭窄的一端,从旧园门进拙政园,要弯弯绕绕走上很长很深不见尽头的一段夹道,方能真正进入。再如耦园,在苏州城一角,三面环水,至今车子都开不到它的门口,“轩车不容巷”,名副其实。你官场很热闹吗,我不稀罕,我避得你远远的;你官场很凶险吗,我也不害怕,我躲起来,你也找不着我了。如陶渊明般,“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你官场再热闹、再凶险,又奈我何?

真正是满载清闲了。离这个世界远远的,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大家知道苏州人性格温和,于是苏州人造了许多苏州园林,有了许多享受清闲的好去处。

那苏州人真的就是这么一辈子、几辈子地享受着清闲吗?他们真的就不要求进取、不喜欢功名吗?如果真是这样,苏州那么多的状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苏州人考状元是全国有名的,从前苏州出的状元之多,考试成绩之好,是最令苏州人骄傲的。清代苏州出的状元,占全国状元人数近四分之一,占全省一半以上,苏州人曾经自豪地将状元当成了苏州的“土产”,说:“夸耀于京都词馆,令他乡人惊讶结舌。”果然了得。

那么多的状元,从哪里来?天下掉下来?不可能,自己长出来?长出来也得有条件。在苏州,读书考状元的条件是好的,鱼米之乡,经济富裕,环境安逸,又是重视文化、崇尚教育的难得的好地方。苏州人早先是尚武的,后来经过教化,风气转变了,变得文质彬彬了,所谓的“孔子之道渐于吴,吴俗乃大变,千载之下,学者益众,空诗书而户礼乐”,就是这意思吧。苏州人又重视办学,比如范仲淹买了一块地,本来是打算造自家住房的,后来听风水先生说,这块风水宝地如用来修造家宅,将来必定子孙兴旺,卿相不断。范仲淹听了风水先生的话,说,既然这块地这么好,如果在这里办教育,那么得益将是更大的事情了,于是他也不造自己的住宅了,把地献出来建造学堂,还捐了办学经费。苏州人呢,还比较尊敬老师,还重视家庭教育和读书的风气,总之说来,苏州是块读书的好地方,苏州不出这么多的状元,难道叫别的地方出?

条件是不错的,但是如果没有读书人的刻苦用功,有好的条件也等于没有,苏州人也不见得天生就比别地方的人更聪明,更会考状元,他们是苦读书苦出来的,他们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什么力量支持着苏州人苦读书,支持他们十年寒窗,甚至更长,那就是苏州人的进取心。

一方面,许多出去做了官的苏州人,看透了官场的黑暗,不干了,回家来了,“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另一方面,更多的苏州人,苦守寒窗,日日夜夜读书,为了什么呢,为了考试考得好,考试考得好,又为了什么呢,为了做官,为了把官做得大一点,更大一点,到京城去,到皇帝身边去。继往开来,源源不断的苏州人读书、考试,考得好,走出去,又回来;又有许许多多苏州人读书,考试,考得好,走出去,又回来。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流水般永远不堵,不腐,苏州人就是在这种往往复复的过程中进步。

苏州人是想进步的,是要好好读书想走仕途的,是想当官,当大官,到皇帝身边去的。苏州人说,这才是我的本意,才是我的理想,只是现在,种种原因使我的理想离我而去,眼看着她越走越远,我追不上她了,怎么办呢,我就不追了,让她走罢,但是她走了,我又怎么办呢?我干什么呢?我从小到大,下了那么多工夫,吃了那么多苦头,读了那么多书,我吃了一肚子的墨水,我有一肚子的知识呀,我文章写得又好,画也画得不错,通古博今的就是我呀,我是有水平的,只是可惜了当今的皇帝看不中我,我怀才不遇,怎么办呢,我这等的才华,我这等的水平,都让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而飘逝?

我于心不甘,虽然在仕途上我进取无望了,但并不等于在所有的方面我都无所建树了,我的才能还是要发挥出来的,还是可以发挥出来的,比如,我就好好地写文章,本来我的文章是想为皇帝写的,但是皇帝不要我写文章,他不要看我写的文章,他看了我写的文章就来气,就要贬我的官,甚至要杀我的头,那我就不替他写了,我写了文章也不给他看了,干什么呢,自己看看,给和我志趣相投的朋友看看罢了。或者,我就专心地画画,把我的画,画出点名堂来,如果许许多多人家里都把我的画挂在那里,大家因为能得到我的画而高兴,而骄傲,为得不到我的画而沮丧,而难过,我的自尊心也就大大地得到满足了呀。我想干事业的一番苦心也没有泡汤,虽然在官场我没有干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是我转换了我的方式方法,转换了我的志趣,在另外的领域,我成功了呀,说明什么呢,说明我是来事的,我是能干事情的,难道不是吗?

用过去的话说,叫作“隐于艺”。

我除了写诗、作文、画画,我还能做别的许多的了不起的事情。比如,你看,我在老家为自己造的住宅,怎么样?让我们这些主人公感觉到骄傲的,就是这苏州园林了。

从前苏州士大夫家多庭园,既有城市山林之野趣,又具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功用,于是就有了一直保存到今天的,让全体苏州人都自豪的闻名世界的苏州园林。园林是苏州人宝贵的遗产,是中国的宝贵遗产,也是世界历史文化的宝贵遗产。

在这里苏州园林的特点也已经凸显出来了,她更多的是私家花园,有别于其他园林,比如不同于皇家宫宛,不追求雍容华贵,苏州园林讲究的是清静雅洁,或者,换句话说,苏州园林的清雅是“讲究”出来的。这个“讲究”,是一个目的,也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然也就是造园的过程了。

是谁造了苏州园林呢,当然是苏州人。比如中国四大名园之一的拙政园,就是苏州人造的,这个人叫王献臣,在明朝,也是做了官的。在皇帝身边,也就免不了争争斗斗,王御史原先在朝中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只是争来斗去,倾轧不过朝中权贵,又有人说他是为官古直,敢于抵抗权贵,甚至有“奇士”之称。那恐怕就更容你不得了,你有多大胆子,几个脑袋,敢得罪东厂特务?到底被诬陷贬职,官场失意,怎么办呢,有办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爷去处。或者是愤然辞职,老子不干了;或者是潇洒而去,拜拜啦您,总之是回老家了。还是老家好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何况老家哪里就是狗窝呢,好得很呢,虽是失意回来,钱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拿些出来,造它一座园林,做什么呢,不做什么,种种花儿,钓钓鱼儿,消消停停,养养老罢,至于这园林,该怎么个造法,造成个什么样子呢,王献臣和他的好朋友文征明一同设计探讨。

文徵明亦苏州人氏,诗、书、画三绝,巨匠,且与为人疏朗峻杰、博学能文的王献臣志趣相投,两人凑到一起商量怎么造园,刚刚选定了园址,王献臣心中已经大喜,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说:“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林,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经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这大概是说,算了罢,既然官场待不下去,不待也罢,既然从政从不下去,不从也罢,回老家来,辟一块地方,造个园林。就在这里边了,浇浇园子,种点蔬菜什么的,比起官场的争斗,这里可是清闲多了,从前做官时照顾不周全的事情现在也能照顾周全了,像尽孝道啦,联络兄弟间的感情啦,都能好好地做起来,一年四季,也不用愁什么,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什么不好呢?挺好。所以,把浮云般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抛一边去吧,没有什么意思,拙者呢,像我这样的人,就以种种花呀,养养鸟啦这样的生活代替从政的志向吧。

听起来,真是很想得开了,像是得道,像是出世,但是你再仔细一辨滋味呢,又像有些别的什么在里边,是什么呢?是无可奈何吗?设若官场得意,大概不会说自己是浮云之志吧,设若争斗有胜,怕不愿轻易就退回老家呢,即使老家有拙政园这般的好地方。看透了官场吗,看透了政治吗,看透了人生吗,看透了那边却看不透这边呀,报国无门呀,满腔的政治热情怎么办呢,往哪儿投呢?自己扑灭掉,于心不甘,想一想古训,读一读潘安,有了,一转换,就“隐于艺”吧,将政治的抱负移到了“造”园上来了,将个园林造得……怎么说呢,好极了。精妙绝伦,独具匠心,独树一帜,真正是“造”出一个自然清幽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了。

苏州园林的主人,以官场遭贬、隐退回家的居多,所谓的“主人无俗态,筑圃见文心”,从前的人,极推崇“人品不高,用墨无法”的说法,正如今人所说的文如其人。今人也都相信,如苏州园林这般的神来之笔,平庸之辈是点不出来的,心境不平和的人是造不出来的,看不透功名利禄的人是筑不起来的,总而言之,俗人是不能和苏州园林沾边的。

难道当官就是俗,不当官就雅么,也不见得吧。当官本身并不是坏事,当官能为民做主,比起一个画家,比起一个诗人,比起一个苏州园林的园主,也许当官更能替人民造福多多,也许这种比较是拙劣的,可笑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们所涉及的苏州园林的园主们,并不是不想替民做主、为民造福,只是,他们在经历了官场沉浮、仕途凶险之后,方才认定了隐逸这条路。但是即使他们认定了隐逸,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又是怎样的呢?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细细地将苏州园林一一看过,先看一看它的大门吧。我们得在曲曲弯弯的小巷深处,方能找到苏州园林的大门,这时候,我们站定脚步,可以仔细地看一看这扇大门了。

高高的,我们必须昂起头来才能细细看它。细砖雕刻,砖有多细呢,细得如粉捏成的罢;雕刻有多精呢,雕个人物,人物就是活的,雕个动物,动物就是真的,雕朵花,这朵花是鲜艳的,雕棵树,这棵树就是有生命的。门楼上,层层叠叠地雕刻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文王访贤,郭子仪拜寿,三国里的故事,八仙,鲤鱼跳龙门,牛郎织女,再就是象征幸福,象征长寿,象征吉祥的种种图案——蝙蝠,佛手,麒麟,鹿,牡丹,菊花……

这时候,你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你的头颈也感觉到疲劳了,你的眼睛也有些酸胀了,你不妨再低下你劳累的脑袋,放松你的眼睛,向地下看一看,你看到进入园林的这条小路,多用漂亮的鹅卵石或潇洒的散石精心铺成各种图形,你才猛然发现,你走进苏州的园林,你就走进了一个精心安排的世界呀。

这深深隐藏在僻静之处的园林之门和进园之路,是多么的用心,多么的雕凿,多么的有追求,多么的见匠心,多么的不淡迫,它们时时处处体现出吴文化丰富多彩的内涵。

园林中亭台楼阁的布局,园林中一花一草的安排,园林中山山水水的设置,园林中一副副的对联,一条条的匾题,园林中的一点一滴,都是苏州人的杰作,设想一个真正彻底“厌倦”生活,对生活完全无所求的人,能创造出这样的境界吗?

他们仅仅只是厌倦官场,对人生,对美好的东西,是不厌倦的,若不是怀着对生活的热爱,若没有对美的追求之心,焉能造出令人流连忘返、美不胜收的苏州园林?

无所求的只是他们求不到的功名利禄,于其他的东西,比如艺术,仍然是有所求的,也仍然是要和别人争个高低的。

苏州有个园林,园名叫作半园,取知足不求全的意思。这挺好,挺像苏州人的性格呀,苏州人,都说因为富足,就不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想把皇帝拉下马。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果然苏州人就胸无大志吗?也不见得。苏州人只知道在园林喝喝茶,饮点儿酒,写几首诗歌作几幅画吗?也不见得吧。苏州人从来也没有一点点野心吗,不想做大一点的官吗,不见得吧,只是种种原因做不成,做不成,怎么办呢,把当今皇上杀了?当然不,干吗要杀皇上,不杀皇上,不做官,我一样过日子呀,我的日子也能过得好好的,不比别人差,说不定还比别人好些呢,还能找个园林住住,不做官,那就不做罢。这就是苏州人,知足常乐,自得其乐。

其实也未必,你看就这么个小小的半园,园主说,我就是要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既是知足,既是与世无争,又为何要去胜人?还有一个曲园也这样,取“曲则全”的意思罢,曲则全,终于还是想要一个“全”吧,只不过是以“曲”的形式,想求一个“全”的内容,以一个“少少许”的外表,去胜人家的“多多许”,胜了人家的“多多许”,自己也就更“多多许”了,这一来,离“无”就更远了呢,倒把世人唬得一愣一愣,以为苏州人真正都立地成佛呢,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呀,说江阴的强盗无锡贼,上海乌龟苏州佛,惭愧惭愧。

似乎也算是孙子兵法的灵活运用了,打不过你我就走,走到家里去,躲起来,你能奈我何?我躲在家里干什么呢,我干的事情,我的水平,我的追求或许比你官场的那一套更高些,我造园了,我作画了,我写诗了,比你一个做官的,更能流芳百世。

于是我们得承认王献臣是成功的,他终于是有所作为的,他的“以此为政”的想法也算是如愿了,至于日后拙政园被他的儿子一夜之间赌输给别人,那时候王献臣也已不在人世,若九泉有知,作何想法,当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而王献臣最要好的朋友,当然应该算是最了解王献臣的一个,帮助他造起拙政园来的文征明,说王献臣,你呀,其实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所谓的“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

苏州就是这个样子。她要表现出世,她想与世无争,但同时,她又是极有追求的。只不过,苏州的追求,富有自己的独特个性,苏州要出世,这就有了苏州园林的清静淡雅,苏州要追求,又有了苏州园林的精雕细刻。于是我们是不是能想到,清静淡雅,只是一种外在形式罢,它大概不是本质,若是本质,苏州园林就死了,苏州人也死了。

苏州到底是活着的。

苏州活在每一个生动的时代。

感悟苏州

苏州是山水的苏州。

但是苏州的山不够高不够险峻,苏州的水也不是壮阔的,是秀水青山,是笼在雨水雾气中的,是细气的美,便孕育出柔软温和的苏州性格来了。

苏州是性格的苏州。

许多的苏州人,他们性情平和,与世无争。明代画家沈周,就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那时候他的画出了名,求画的人很多很多,每天早晨,大门还没有开,求画人的船已经把沈家门前的河港塞得满满。沈周从早画到晚,也来不及应付,沈周外出,也有人追到东追到西地索画,就是所谓的“履满户外”。沈周实在来不及,又不忍拂人家的面子,只好让他的学生代画,加班加点,才能应付。但这样一来,假画也就多起来,到处是假沈周。沈周知道了,也不生气,甚至有人拿了假沈周来请他题字,他也笑眯眯地照提无妨。有一个穷书生,因为母亲生病,没有钱治病,便临摹了沈周的画,为了多卖几个钱,特意拿到沈周那里,请他写字,沈周一听这情况,十分同情,不仅题字加印,还替他修饰一番,结果果然卖了个好价钱。号称“明代第一”的沈周如此马马虎虎稀里哗啦好说话,按照现代人的看法,这实在是助长了歪风邪气,支持了假冒伪劣,但沈周就是这么一个生在苏州、长在苏州、充满苏州味的苏州人呀。

苏州的男人尚且如此,苏州的姑娘又是如何呢?我们看,一个苏州的姑娘在树下等着心上人,可是她等呀等呀,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来小伙子,她望眼欲穿,但并不生气,也不恼怒,她轻轻地念叨着:“约郎约在月上时,等郎等到月斜西;不知是侬处山低月上早?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焦急失望的心情都是那么的委婉感人,唉呀呀,找这般好脾气,善解人意替人着想的苏州姑娘做老婆,小伙子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苏州人说话软绵绵的,糯,软,柔,嗲,细语轻声,温情脉脉,可以用很多形容词来形容,所以大家说,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某某人说话。外地人耳朵里听到了苏州话,总是说,咦,苏州话真好听,其实他们也听不懂。苏州话的柔软,不止是在话语本身的韵律或者音调上,用词造句,说话的意思,均是温文尔雅。

自然,苏州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有生气的时候,只不过在表现方式上,和别地方的人有所不同。比如苏州人和别人发生了矛盾,火也冒了,骂也骂了,还是不能解决,形势十分紧张,眼看着就要动手了,这时候,他们用苏州话说,请问要不要请你吃一个耳光?末了还要加一个词:搭搭。轻轻地像抚摸一下。矛盾的双方,都斜侧着自己的身体,冲上前去,离对方很近很近了,但是他们并不抬起手来,也不伸出拳去,却拿自己的右肩或者左肩让到对方面前,口中喃喃:“奈打呐,奈打呐。”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你打呀,你打呀。”也算一绝。气得忍无可忍要打架了,却不是动手打人,而是让出自己的身体给别人打。苏州人如此吵架,也算是谦恭到了家,只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呢,再下去是不是就要动手了呢,也仍然没有,他们只是盯着对方的脸,说,你打呀,你打呀,你怎么不打?你不打你就是缩头乌龟。挑衅的意味越来越浓了,战斗的气息也越来越强烈了,是不是就激得对方动手了呢?没有,为什么呢,因为对方也与他一样,嘴里说着你打呀,你不打你就是缩头乌龟,手呢,至多只是用来指指点点,离对方的鼻子尚有较远的一段距离,只能算是愤怒遥指罢。

其他地方的人,看了这样的场面和这种出乎意料的结果,就十分的不满。这算什么,若是吵架的是男人,他们会带着很瞧不起的眼色说,这也算男人?在我们那里,恐怕头都破了,弄不好已经有人进了医院,有人进了班房,你这叫什么,叽里呱啦烦了半天,就这么不了了之啦,就这么散啦,这也叫打架?没见过,不可思议。像我们那里,两个人走在街上,走着走着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打到派出所,警察问,你们打的什么架,有仇?没有。有怨?没有。欠债不还?没有。第三者?不是。那你们打什么,他是谁,你是谁,两人面面相觑,我不认得他是谁,他也不认得我是谁,两个互相不认得的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打了起来,为什么呢,两人异口同道,我看着他不顺眼,来气,来气怎么办?打!怎一个打字了得。

但是苏州人是不喜欢打架的,他们喜欢文文静静地坐着,喝茶,聊天,或者不说话,看小河的水轻轻地流,他们的性情本来就比较温和,他们愿意人与人和好相处,不要闹矛盾。可惜的是,这只能是一种善良而美好愿望,有人的地方总有矛盾呀,那么,不愿意争斗的苏州人他们怎么办呢?

苏州寒山寺的寒山和拾得,是唐代贞观时的两位高僧,一对好友,在传说的故事中,他们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化身,但即使是菩萨的化身,即使是高僧,他们在人间,也会有人间的烦恼,人间的种种矛盾,他们也要体验。有一天,寒山实在被搞得难过了,他去向拾得求教,说,拾得呀,我本来是想和人好好相处的,但是这世上的人,他们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怎么办呢?我如何对他们呢?拾得听了,他微微一笑,说,寒山呀,这不难,你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寒山和拾得的对话,千古流传,苏州人骄傲得很,你看看我们苏州人,就是这样的,多么好说话,涕唾在脸上,随他自干了。

可能有许多人要跳起来了,要发怒了,要问一问了,难道我们苏州人,就是这么个孬种的形象,这么懦弱,严重缺钙,甚至连骨头也没有了?苏州就没有刚直的人?当然是有的,苏州的史书上有一段记载:弘治时,葑门外卖菱老人,性直好义,有余施济贫困,后与人争曲折不胜,自溺于灭渡桥河中。因为与人争,争不过人家,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这般的刚烈,这般的激烈行为,使人怦然心动,为之肃穆,为之长叹。

只不过,这毕竟只是苏州人中的少数。正因为少,才显得可贵,显得重要,显得特别,所以,一个默默无闻的卖菱老人,上了史书。

宽容和宽厚,创造出宽松的环境来,苏州人在宽松环境中,节省了很多力气,也节省了很多时间,节省下来干什么呢?建设自己的家园。大家知道苏州美丽富饶,经济发达,可这美丽富饶和发达的经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自己长出来,是苏州人创造出来的,苏州人省下了与人争争吵吵生气打架的时间,辛勤劳动建设出一个繁荣的苏州。苏湖熟,天下足,这是说的苏州人种田种得好,农业富足,近炊香稻识江莲,桃花流水鳜鱼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这等等,是苏州的农民干出来的,当北方人在焐热炕头的时候,苏州的农民已经下地啦,从鸡叫做到鬼叫。苏州园林甲天下,苏州红栏三百桥,都是苏州人创造出来的,他们没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中,而是浇洒在土地上,使得苏州这块土地,越来越富饶,越来越肥沃。

苏州人细致的地方很多很多,但苏州的精细不是死板的,而是生动鲜活的。比如苏州的刺绣,一根头发丝般的丝线,还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要求细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比如绣猫鼻子旁的胡须,当然是越细越好,越细越生动,苏州人讲究这一套,苏州人追求高超的艺术,苏绣于是闻名天下了,精美、细腻、雅致,大家说,苏绣是有生命的静物。

苏州是园林的苏州。园林的苏州,培养出了苏州人精致而又平淡的生活习俗。

苏州又是老宅的苏州。许许多多经典的老宅,遍布在苏州的城市和乡村;许许多多的苏州人,都在苏州的老宅中成长起来。苏州的老宅,为我们提供了独特优越的读书氛围,潜心苦读和专心创造,苏州人永远不会迷失自己的精神家园。

苏州还有许多古老的小镇,它安详地浮在水面上,永远在流淌着,又永远地静止着。小镇上有一些深藏的古街,是清朝一条街,或者是明朝一条街,街面是用上等的青砖竖着砌成人字形,沿街有几家旧式的茶社,随便找一家进去,泡一壶茶喝,紫砂的茶壶,虽算不上什么极品上品,却也是十分的讲究,喝着茶,看着古街上经过不多的乡人,看他们的神情是悠然自在的,四周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偶尔的蝉鸣鸡啼,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就这么坐着,看着,也许会奇怪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少呢,茶社的老板说,清早的时候,人是多的,现在都有事情忙去了。原来,在表面安静的背后,也有着一个忙碌的世界呢,那就是现代的、当代的苏州世界吧。

苏州是让我们走、让我们看的,更是让我们感悟的。感悟着苏州,我们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而庆幸。

苏州老宅和苏州人

在1985年或者86年的某一天,我在苏州的报纸上看到一条短小的消息:钮家巷3号潘世恩状元府里的纱帽厅修复了,居委会在那里办了书场,每天下午对外开放。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果然那一个大厅修理得崭新,正在唱评弹,听客喝着茶,饶有兴致。我去看,是因为不懂,什么叫纱帽厅,什么是状元府,才去的。虽然从小在苏州长大,虽然苏州古城里这样的故居旧宅很多很多,但是从前的我们,哪里去考虑什么历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经住过的干将路103号,也就是一处典型的苏州老宅,两路三进,我们在里边吃喝拉撒,前院晒被子,后院跳皮筋,煤炉里整天升腾着世俗生活的烟火气,将雕梁画栋熏了又熏。那一处不知道是不是名人故居,现在已经没有了。后来我创作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87年拍电视剧的时候,在大石头巷36号,我也去看过,也是一个进很深的老宅,有砖雕门楼,后来也没有了。现在在电视剧的带子里,还可以看到它当初的模样。

关于老宅和名人故居,过去我们是身在庐山,知之甚少。我的第一步,好像就是从钮家巷3号开始的。在85年以前,我创作小说的题材多半是知青生活和大学生活,或者东一榔头西一棒。那一天,我沿着钮家巷走过去,从此就开始喜爱穿行在苏州的小巷老街,也没想到,这一走,竟然就不想再出来,即便是走了出来,也还是想着要回去的。

钮家巷3号,这是清代的状元潘世恩的故居,称留余堂。他家里曾经有这样两块衔牌,一块是“祖孙父子叔侄兄弟进士”,另一块:“南书房行走紫禁城骑马”,据说这是很了得的。

有多少像钮家巷这样的巷子,就会有多少像样留余堂这样的老宅故居,一向谦虚的苏州人,在这一点上,不要太谦虚才好。

一如果说园林是苏州的掌上明珠,古塔寺庙是苏州的镇地之宝,那么老宅又是什么呢?散落在每一条小巷、每一条老街经经络络中的这些故居老宅,千百年,它们被道德文章熏陶,被名人的气质浸透了,知识的养料,也在这里渗透足了。与此同时的千百年,老宅又将它们吸纳的这些气息经久不衰地散发开来,弥漫开来,让它们布满在苏州的土壤和空气中。这样的生生不息,老宅故居,便成为处处燎原的发源地了,在史册的每一页,我们都能看见有浓浓的文化烟火从这里升腾起来,在过往的每一天,我们都能感觉故人的精神气在这里行走。

如果说苏州园林是始终存于我们心头的珍藏,那么这些老宅故居,便是时时刻刻贴在我们身边的朋友和亲人,珍藏固然是无比珍贵的,但它毕竟有些遥远,朋友和亲人,是让我们更不能释怀,更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一种关系啊。

所以会有人比爱苏州园林更爱苏州的老宅故居,会有人认为苏州的老宅故居比苏州的园林更具价值、更有意义。

那一天在钮家巷3号,我走了走,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也没有想过要走到哪里去,但是我对于老宅、对于名人故居的情怀,却是从那时候结下去的。

时间过去了好多年,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状元府的纱帽厅,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已经说不太清楚了。记得清楚的,一二十年都未曾忘记的,却不是纱帽厅,而是当年住在名人故居中的“七十二家房客”,他们将状元府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了当代的、世俗的生活,那样的一种状态。

数百年前,这里边只住一家人家。

数百年后,这里边住了几十人家。

我当时就这么想,这么感叹。这想法,这感叹,实在只是一个简单浅显的道理而已,却是至今也未曾忘却。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问一问别人,你们知道钮家巷3号吗?它现在还在吗?里边还住着那么多住户吗?它会拆吗?心就这么随着岁月在颠簸。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也有机会重新经过钮家巷3号,站在门口,我朝里边张望,我真的不敢相信,从我第一次来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二十几年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担心着它,牵挂着它,好像它是我的老宅,我曾经住过,好像它是我建造起来的,我为它付出过,又好像与我有着某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和联系,因此,为它忐忑的心一直忐忑着,为它期盼的心也依然期盼着。我知道,只要它还在,担心和希望就是并存的。

现在要说的是另一处老宅:官太尉15号的袁学澜故居——双塔影园。

袁学澜是清代的诗人,1852年,年近五十的袁学澜,从苏州乡间袁家村来到苏州城里,他买下了官太尉桥卢氏旧宅,“奉母以居”。

卢氏的旧居,“堂屋宏深,屋比百椽”,因邻近古刹,可见双塔影浮,袁学澜便在宅内隙地,筑成小园,据说这是袁学澜最为得意之作,“塔之秀气所聚,故仿明代文肇祉于虎丘塔影园故事”,取名为双塔影园。今天我们从袁学澜当年自撰的《双塔影园记》中,尚可寻见袁学澜对双塔影园的描述,“有花木玉兰、山茶、海棠、金雀之属,丛出于假山磊石间,具有生意。绕回廊以避风雨,构高楼以迎朝旭”,“萧条疏旷,无亭观台之榭之崇丽、绿墀青琐之繁华”,字里行间,无不充溢出自然质朴之气。

五十岁的袁学澜,在这里课业子弟,写作诗词,会聚朋友,袁学澜在双塔影园,过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日子,著作了多种书籍——《姑苏竹枝词百首》、《苏台揽胜百咏》、《适园丛书》,今天我们若有机会去这些书籍中徜徉,也许不难追踪到这位“诗史”居于双塔影园四十余年的行迹,袁学澜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正应了“塔之秀气所聚、居者多寿”的古言。

只是,在历史曾经中断了的某一个日月,假如我们想起了这位诗学前辈,我们忽然地要想寻觅袁学澜的行为足迹,我们便从史书中走了出来,走到了官太尉15号。

茫然地站立在15号门前的官太尉桥头,看丛生的杂草,看破败的门楣,看居民提着马桶水桶进来出去,看炉烟袅袅,才恍然而悟,沧海桑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1997年以前的袁学澜的家,也和潘世恩的家一样,变成了居民大杂院,最多时,这里住进了六十多户人家,路进有致的建筑,任意地分割了,疏密相间的庭院,胡乱地填满了,哪里还有典型可言,哪里还有古意可寻啊。

难道历史真的遗弃了袁学澜?难道我们真的失去了双塔影园?

历史终究又开始延续了。也许因为中断,也许因为痛惜,历史也终究出现了一些奇迹,比如,她能够将两个远隔二百年的毫不相干的人联系起来:袁学澜和史建华,一个是古代饱学的诗家,一位是现代搞房地产的商人,历史就将他们结合在官太尉15号了。

我不知道史建华从前的经历,也不太清楚他对古建筑的钟情和挚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是我曾经了解到,随着37号街坊改造序幕的拉开,保护街区内的古建筑,就成了史建华所有行为的一个重要准则。作为当时区房产局的局长,史建华踏遍了37号街坊的街街巷巷,亲眼目睹一幢幢一处处的旧居老宅,在风雨中飘摇呻吟,砖墙剥落,栋梁坍塌;亲眼目睹居民们在新的时代里,依然过着三桶一炉的旧日子。史建华深知,他手里攥着的,不仅仅是一张张设计着未来的图纸,这些图纸,还将承担起保护那些饱经风雨、历尽沧桑的旧宅故居的重大责任。这是真正的需要两手抓的事业,一手抓改造,一手抓保护,哪一手也不能软。

这两条手臂,很沉很沉,沉得都抬不起来啊。

如今,我们来到修复了的双塔影园,遥望双塔悬影,感受古园意趣,我们想象的翅膀自由地翱翔起来,我们的眼睛才能够再次穿越历史的长廊,跟着袁学澜,走过他居住在双塔影园的每一天。午后,郑草江花室,与友人“披文析义,瀹茗清谈”,“欣然忘倦”;傍晚,园中西眺,夕阳恰与双塔相映成辉,“五六月间无暑气,千百年来有书声”。从某种意义上说,修复了的,何止是一座双塔影园,更是为我们追回着失落的历史,重新撑起差一点倒塌了的精神支柱。

我们何曾去细细地想过算过,搬迁老宅中的居民,重修摇摇摇欲坠的故居,将双塔影园恢复成两路五进、“屋比百椽”的旧时模样,所付出的代价、所承担的风险?但是我们终于明白,不能用简单的加减法去算这笔账,不能用普通的价值观和直接的效益观去衡量这样的作为。

那一天我们坐在双塔影园的杏花春雨楼,谈着保护古建筑的意义,窗外门前,园子里春意盎然,轩廊相对,池水清洌,有一瞬间,甚至心意和神思都恍惚起来,坐在这里的,是我们自己呢,还是袁学澜和他的诗友啊?

这就是今天的官太尉15号。

从钮家巷3号,到官太尉15号,使我想起了一个词:前世今生。

期望着,明天的留余堂,以及在古城中尚存的二百处名人故居都会像今天的双塔影园,得以重生,得以焕发。亡羊补牢,应该还来得及,让世人,真正地了解,什么是老苏州。

苏州的老宅,它们所容涵的博大精深,恐怕是我们穷其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的,甚至它们的一片砖一片瓦,它们的一幅联,都够让我们品咂和享用大半的人生了,让我们且沿着这扇已经打开的门,走进去吧,或多或少,我们一定会看到些什么的。

苏州平江路

在一个阴天,将雨未雨的时候,带上雨伞,就出门去了。

小区门前的马路上,是有出租车来来去去的,但是不要打车,要走一走,觉得太远的话,就坐几站公交车,然后下去,再走。

走到哪里去呢?是走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喜欢的地方,比如说,平江路,就是我经常会一个人去走一走的古老的街区。

其实在从前的很漫长的日子里,我们曾经是身在其中的,那些古旧却依然滋润的街区,就在我们的身边,它是我们的窗景,是我们挂在墙上的画,我们伸手可触摸的,跨出脚步就踩着它了,我们能听到它的呼吸,我们能呼吸到它散发出来的气息。我们用不着去平江路,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平江路,我们也用不着精心地设计寻找的路线,路线就在每一个人自己的脚下,我们十分的奢侈,十分的大大咧咧,我们的财富太多,多得让你轻视了它们的存在。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们糊里糊涂,视而不见,等到有一天似乎有点清醒了,才发现,我们失去了财富,却又不知将它们丢失在了哪里,甚至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不知是在哪一个夜晚醒来时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新闻接一个新闻的时代,这些新闻告诉我们,古老的苏州正变成现代的苏州,这是令人振奋的,没有人会不为之欢欣鼓舞,只是当我们偶尔地生出了一些情绪,偶尔地想再踩一踩石子或青砖砌成的街时,我们就得寻找起来了,寻找我们从小到大几乎每时每刻都踏着的,但是现在已经离我们远去的老街。

这就是平江路了。平江路已经是古城中最后的保存着原样的街区,也已经是仅存的能够印证我们关于古城记忆的街区了。

平江路离我的老家比较远,离我的新家也一样远,我家附近也有可去的地方,比如新造起来的公园,有树,有草地,有水,有大大小小的桥,有鸟在歌唱,但我还是合近而求远了,要到平江路去,因为平江路古老。在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里,古老就会比较金贵值钱。

在喧闹的干将路东头的北侧,就是平江路了,它和平江河一起,绵延数里,在这个街区里,还有和它平行的仓街,横穿着的,是钮家巷、肖家巷、大儒巷、南显子巷、悬桥巷、录葭巷,胡厢使巷、丁香巷,还有其它许多。念叨这一个一个的巷名,都让人心底泛起涟漪,在沉睡了的历史的碑刻上,飘散出了人物和故事的清香。

要穿着平跟的软底的鞋,不要在街石上敲击出“咯的咯”的声音,不要去惊动历史,这时候行走在干将路上的一个外人,恐怕是断然意想不到,紧邻着现代化躁动旁的,会是这么一番宁静,这么一个满是世俗烟火气的世界。

曾经从书本上知道,在这座古城最早的格局里,平江街区就已经是最典型的古街坊了,河街并行、水陆相邻,使得这个街区永远是静的,又永远是生动活泼的。早年顾颉刚先生就住在这里,他从平江路着眼,写了苏州旧日的情调:一条条铺着碎石子或者压有凹沟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夹在潺湲的小河流中间,很舒适地躺着,显得非常从容和安静。但小河则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调子,叫苏州城浮动起来。因此苏州调和于动静的气氛中间,她永远不会陷入死寂或喧嚣的情调。

以前来苏州游玩的郁达夫也议论过这一种情况,他说这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中华民族悠悠的态度。这是从前的平江路。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走在今天的平江路上,仍然能够感受到昨天的平江路的脉搏是怎样跳动着的。我们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就怦然心动起来了。

很多年前的一天,白居易登上了苏州的一座高楼,他看到:“远近高低寺间出,东南西北桥相望,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不知道白居易那一天是站在哪一座楼上,他看到的是苏州城里的哪一片街区,但是让我们惊奇的是,他在一千多年前写下的印象,与今天的平江街区仍然是吻合的,仍然是一致的,甚至于在他的诗文中散发出来的气息,也依旧飘忽在平江路上,因为渗透得深而且远,以至于数千年时间的雨水也不能将它们冲刷了,洗净了。

现在,我是踏踏实实地走在平江路上了。

更多的时候,到平江路是没有什么事情的,没有目的,想到要去,就去了,就来了。除了有一次我忽然想看看戏剧博物馆,那是在某一年的国庆长假期间,我正在写一部小说,写着写着,就想到戏剧博物馆,它在平江路上的一条小巷内,我找过去,但是那一天里边没有游人,服务员略有些奇怪地探究地看着我,倒使我无端地有点心虚起来,好像自己是个坏人,想去干什么坏事的,这么想着,脚下匆匆,勉强转了一下,就落荒而逃了。

那一天的时光,倒是在逃出来以后停留下来的,因为逃出来以后,我就走在平江路上了。

世俗的生活在这里弥漫着,走着的时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们的家里看一看,这是老房子,所以一无遮掩的,他们的生活起居就是沿着巷面开展着,你只要侧过脸转过头,就能够看得很清楚,我不要窥探他们的生活,只是随意的,任着自己的心情去看一看。

他们是在过着平淡的日子,在旧的房子里,他们在烧晚饭,在看报纸,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业,也有房子是比较进深的,就只能看见头一进的人家,里边的人家,就要走进长长的、黑黑的备弄,在一侧有一丝光亮的地方,摸索着推开那扇木门来。就在里边,是又一处杂乱却不失精致的小天地,再从备弄里回出来,仍然回到街上,再往前走,就渐渐地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多了起来,他们骑得快了,有人说,要紧点啥?另一个人也说,杀得来哉?只是他们已经风驰电掣地远去了,没有听见。一个妇女提着菜篮子,另一个妇女拖着小孩,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问道,不知道,小孩答,妇女就生气了,你只知道吃,她说。小孩正在吃烤得糊糊的肉串,是在小学门口的摊点上买的,大人说那个锅里的油是阴沟洞里捞出来的,但是小孩不怕的,他喜欢吃油炸的东西,他的嘴唇油光闪亮的。沿街的店面生意也忙起来,买烟的人也多起来,日间的广播书场已经结束,晚间的还没有开始,河面上还是有一两只小船经过,这只船是在管理城市的卫生,打捞河面上的垃圾,有一个人站在河边刚想把手里的东西扔下去,但是看到了这条船的他手缩了回去,就没有扔,只是不知道他是多走一点路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去,还是等船过了再随手扔到河里。生活的琐碎就这样坦白且一览无余的沿街展开,长长的平江路,此时便是一个世俗生活的生动长卷了。

就这样走走,看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头。

所以,到平江路来,说是怀旧了,也可以,是散散步,也没错,或者什么也不曾想过,就已经来了,这都能够解释得通,人有的时候,是要做一些含含糊糊的事情。但总之是,到平江路来了,随便地这么走一走,心情就会起一点变化,好像原本心里空空的,没有什么,但是这么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无着边际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一种生活在从前是不稀奇的,只是现在少见了,才会有人专门跑来看一看,因此在这一个长卷上,除了生活着的平江路的居民百姓,还会有多余的一两个人,比如我,我是一个外来的人,但我又不是。

不是在平江路出生和长大,但是走一走平江路,就好像走进了自己的童年,亲切的、温馨的感觉就生了出来,记忆也回来了,似曾相识的,上辈子就认识的,从前一直在这里住的,世世代代就是在这里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我知道平江路上有许多名胜古迹,名人故宅,园林寺观,千百年的古桥牌坊,我去过潘世恩故居,去过洪钧故居,去过全晋会馆,尤其还不止一两次地去过耦园。但是我到耦园,却不是去赞叹它精湛的园艺,觉得耦园是散淡的,是水性杨花的,它是苏州众多私家园林中的一个另类,它不够用心,亦不够精致,去耦园因为它是一处惬意的喝茶聊天的地方,或者是一个温婉的情绪着落点,也因去耦园的路,不要途经一些旅游品商店,也不要有乌糟糟、吵吵闹闹的停车场,沿着河,踩着老街的石块,慢慢地走,走到该拐弯的地方,拐弯,仍然有河,再沿着河,慢慢地走,就走到了耦园,其实就这样的走,好像到不到耦园都是不重要的了。

就是以这样的实用主义的心思才去了耦园,因为耦园是在平江路上,耦园与平江路便是一气的,配合好的,好像它们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百姓栖息之地,是没有故事的,即使有故事,也只是一些平淡的不离奇的故事。

平江路是朴素的,在它的朴素背后,是悠久的历史和历史的悠久的态度,历史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人民群众的普通生活吗?

所以我就想了,平江路的价值,是在于那许多保存下来的古迹,也是在于它延续不断的、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中断的日常生活。

在宋朝的时候,有了碑刻的平江图,那是整个苏州城。现在在我的心里,也有了一张平江图,这是苏州城的缩影。这张平江图是直白和坦率的,一目了然,两道竖线,数道横线。这些横线竖线,已经从地平面上、从地图纸上,印到了我心里去,以后我便有更多的时间,有更任意的心情,沿着这些线,走,到平江路,去。

苏州小巷

从前,有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就走到苏州小巷这里来了。他站在小巷的这一头,朝着小巷的那一头张望。噢,这就是苏州小巷,是拿光滑灵透的鹅卵石砌出一条很狭窄很狭窄的街来,像古装戏里长长细细的水袖,柔柔的,也有的时候有点弯,这弯,就弯得很有韵味,叫你一眼望不到边,感觉很深,很深。

他就跟着这种很深的感觉走了。有一辆人力车过来了,他要让它经过,他的身体就已靠在路边的墙上了,等人力车过去,他可以正常走路,就看见他身体的一侧,左边或右边的肩膀那里,已经擦着了白色的墙灰,他用平静的眼光看了看身上的墙灰,用轻轻的手势拍一拍,就继续往前走了。正如从前有一个人写道:“不念出声咒骂,因为四周的沉寂使你不好意思高声地响起喉咙来。”

小巷深处是一片静谧的世界,如果长长的小路是它的依托,那么永远默默守立在两边的青砖,黛瓦,粉墙,褐檐,便是它忠诚的卫士了。老爹坐在门前喝茶,老太太在拣菜,婴儿在摇篮里牙牙学语,评弹的声音轻轻弥漫在小巷里,偶尔有摩托穿越,摩托过后,又有卖菜的过来,他们经过之后,小巷更安静了,四周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只有远处运河上若隐若现的汽笛声。

这个人就走着走着,他呼吸着弥漫在小巷表面生活的烟火气,他想,原来深深的小巷是肤浅的,是一览无余的呵。其实,其实什么也不用说了,因为这时候,他看到一扇半掩着的黑色的门,一种说不清的意图,让他去推这扇门,他的手触摸到了生锈的铜环,门柱在门臼中吱吱嘎嘎的响。

他不曾想到他推出了另一个世界。秋风渐渐地起来了,园子的树叶落了,叶子落在地上,铺出一层枯黄的色彩。他踩着树叶,听到松脆的声音,有一些乌青的砖,让脚下的小路绕过障目的假山和回廊,延伸到园子的深处,有一个亭子的亭柱剥剥落落,上面的楹联依稀可辨:

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旧了的小园,是另一种风景,留得残荷听雨声,他想起了从前读过的句子。这是一个深藏着的精彩的天地,它是小巷的品格,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将它留在僻静的那里,他是要继续走路的,他又经过小巷里这一扇和那一扇简朴的石库门,他是不敢再轻视它们了。在这个简单的门和这个平白的墙背后,是有许多东西的。假如我是个诗人,我会写诗的,他想。

后来,他听到一个妇女在说话:“喔哟哟,隔壁姆妈,长远不见哉。”

他是完全不能听懂她们的吴侬软语,但是从她们的神态里,他感受到家常的温馨。他真一个聪明而敏感的人。

从前,在平常的日子里,一个人在苏州的小巷里随随便便地走走,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苏州老街

在苏州古城最早的格局里,老街就是它的中心了。老街无所谓叫什么名字,它就是一条典型的苏州老街。

这是一条典型的河街并行、水路相邻的古街坊,街上古迹很多,大户官宦人家的老宅、名人故居处处可见,有寺庙和庵堂,古桥,古树,古井,古牌坊更是星罗棋布,还有一座古老的小小的园林。

走在老街上,可以感受到浓浓的古旧的气息。苏州是一座有悠长历史的古城,苏州人是喜欢怀旧的,所以经常会有一些苏州人,他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到老街来走一走的,也没什么目的的,也没有什么想法的,就这么来走一走,好像这样走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无着边际的感觉就消失了。

真好啊,苏州人这么想着,心里涌起一股感动,真是好的,我虽然不一定是在某条老街上长大的,但是苏州人走一走老街,就像走进了自己的童年。

老街会给你亲切的感觉,似曾相识的,上辈子就认识的,从前一直在这里住的,世世代代就是这里生活的……

苏州古城已经有两千五百多年的高龄,在两千五百年的漫长的日子里,变化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古城的基本格局却一直是没有变的。天灾人祸,兵荒马乱,曾经摧毁了历史,但是苏州人的前辈他们很快在废墟上重新创造历史。在许许多多拆拆建建的过程中,古城浓郁的水乡小城风格依然在的,三横四纵的河流依然在的,人家尽枕河、水乡小桥多的风貌也依然在的。

这是苏州人最最骄傲的内容。他们经常对别人说,我们已经两千五百年了,他们说,比它建得早的城早已没有了,比它建得晚的城也有好多早已没有了,我们是中国第一古城。

也有人曾经提出一个问题,这是在一个小说家的作品里边的,这是作品的结尾,最后的几句话是这样写的:

天库巷建成到今天,已经一千多年了,更何况古老而美丽的苏州城,已经在地球存在二千五百年了,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热烈的掌声过去后,一位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站起来发言,他提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二千五百年而不变,可喜乎?可悲乎?

这个问题很幼稚。

没有人回答他。

这是小说家在十几年前的想法,虽然作品中的人没有回答大学生的疑惑,但是小说家是有回答的,是有倾向性的。这个回答是明确的,两千五百年不变,肯定不是好事情,当大家在歌颂两千五百年的时候,小说家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先锋的,是前卫的,是现代意识的,而且是实事求是,是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

只是在又过了一些时间以后,也许想法又是不一样的了,为什么要到老街去走一走,没有事情也要去走一走的,老街是不变的,老街上依然有许许多多从前的东西。

水苏州

世态人情水悠悠

在细雨蒙蒙的早晨、斜辉脉脉的黄昏,女孩提着一篮衣服,踩着鹅卵细石,穿过清幽的小巷,前面就是轻轻流淌的小河了,在河岸的条石上,阿姨阿婆用洗衣棒槌打着衣服,女孩学着她们。开始了自己的少年青春。啪哒啪哒啪哒,清脆的声音飘荡开来。

或者她是在水井边,放下吊桶,打起水来,也会打起一些对未来的憧憬,最怕的是吊桶绳磨断了,猝不及防的扑通一声,吊桶掉下去了,人也像掉下去一样,往家里奔的时候,慌慌张张喊,吊桶掉下去了,吊桶掉下去了。

这个女孩是我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她一定是苏州的女儿,扎着小小的羊角辫,在河边冼洗刷刷的日子里,在吊桶上上下下的来往中,渐渐地长大。

如果说河是苏州的命脉,那么遍布古城的水井,亦可以称得上是苏州的灵魂了。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在小巷的拐角上,甚至在马路的中央,我们的祖先前辈,早就替我们开掘了许许多多的生活的源泉,从实际生活的角度出发,却留下了这么多无价的文化遗产,这恐怕也是我们的先人始料不及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回想小时候的日子,总是在河边,在井台上,我们的生活总是和水连在一起的。看一看古往今来的诗人,他们赞赏苏州,几乎没有不提到水的,“杨柳闾门路,悠悠水岸斜”,“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古官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只是在他们的诗中,苏州的水,更多的是给人欣赏,是满足人的精神生活的。

当我们在河边洗刷、在井里打水的时候,我们心目中的水,却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充满了我们的一生、每时每刻不可或缺的,像我们的米饭和衣服。

渐渐的,我们离开河边了,也离开井边了,因为我们有了方便的自来水,水龙头里哗哗地淌出水来,是干净的,经过处理的,用不着再到杂货店去买明矾了,也因此现在的小孩子恐怕都不知道明矾为何物了。记得自来水刚开始来的时候,这个龙头是大家共用的,几十户,甚至上百户人家,孩子们提着水桶去排队,一分钱几桶或者几分钱一桶,起先大家是趋之若鹜,看个新鲜,时间长了,便不觉得好奇,于是,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看管水龙头的老爹,手里有一把钥匙,他不会轻易地给你开锁,但是有时候,老爹看到有路人口渴了,他会慷慨地说,来喝口水吧。这时候老爹的口气是很骄傲的。

如今我们的家里,每一家都会有好几个水龙头,但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去数一数、算一算。因为自来水嘛,算什么呢,太平常了,太简便了,平常简便得不值一提了。而我们深知,这平常简便,却是来之不易的,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五十年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们,这平常简便是有背景的,这个背景,是国家的兴盛、历史的进步、人民的努力。

今天我们仍然回忆和怀念河滩水井,并且从中品味出历史与文化醇浓的韵味,而我们的回忆和怀念也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是我们已经告别了落后与贫困,正在迈向现代化的明天。

与水共生

苏州是水做的苏州、水养的苏州,水酿成的苏州。

离开了水,苏州就是一座枯城,一座空城,一座没有生气、没有活力、没有灵动、甚至没有灵魂的城。

在水的世界里,城是水淋淋的,街也是水淋淋的,街的一面是水,或者两条街夹着一条河,也或者,干脆将房子临水而筑,所谓的“挑石为基,建筑飞临水面”,成为真正的枕河人家。于是,街巷、民居和水一样慢慢地向前流淌,有时候,一眼望过去,甚至辨不清到底是街浮于水,还是水浮于街。

城内水网密布、河道纵横,苏州人的生活无法离开水,建造房屋也离不开水,枕河人家,就是苏州人依水靠水的一种典型;苏州园林的建造者更是将自然之水融入人工园林,让水成为园林的灵魂,这也是苏州园林能甲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除了街道、园林,就连苏州的城门,也都是与水紧密相连、浑然一体的。

水,就是这样,做成了一个美丽的苏州,水,就是这样,流活了一座城市,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苏州人。

但是水也有它的另一面,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苏州城曾经经历了许多次水满成患的灾难。记得我小时候,苏州发大水,一天晚上父母带着我们看电影,进场的时候,天还好好的,等到电影散场,我们已经回不了家了,北局小公园的水已经涨到我们的腿肚子以上,父母紧紧拉扯着年幼的我们,惊恐地划着水,慢慢地往前移动。那是留在我印象中的人生第一次的艰难前行,也是温柔水乡的温柔之水,第一次让我看到了它的狰狞的面目,给我留下了恐惧而深刻的印象。地势颇高的大街广场尚且如此,地势低矮的沿河人家的麻烦就更大了。此时此刻,平时的那种小桥流水人家的闲情逸致和悠然画面,完全变成另一种狼狈不堪的情形,居民们手忙脚乱地用各种用具,从家里往外舀水,可水是舀不出去的,因为外面的水比家里还高,眼看着水在屋子里越漫越高,鞋子浮起来了,痰盂浮起来了,马桶浮起来了,甚至连板凳桌子也站不稳了。等到一场大水退去,损失也就可想而知了。

同时,随着时代的发展,水质的保证,水流的力量,用水的安全等等也成为人们最关心的大事要事。苏州人早已经脱离了在河边、井边洗衣淘米刷马桶的日子,所有的用水都从自来水的管子里流出来,于是,自来水的干净和顺畅,自来水的质量和数量,就成了联系苏州百姓最紧密的民生工程。

在水乡泽国,水与人是共存的,人与水是共处的。苏州人从来没有被动地在等待中期盼着水能够自我约束,自我清理,从古至今,苏州人一直在建设中治水,把治水和建设苏州紧紧相连。

六十年来,尤其是二十一世纪的十年,在应对太湖蓝藻、让苏州百姓喝上放心水的等等过程中,苏州人的努力,为苏州水的历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独树一帜话葑门

葑是一个汉字,但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常见的汉字。生活在苏州的人知道它,外地的人,可能就比较陌生了。他们来过葑门,走过灭渡桥,穿过葑门横街,吃了茭白、慈菇和鸡头米,会在心里留下一份记忆和悬念,这个葑字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他们有心去了解一下,就增长了知识和见识,就多了一些学问、就有了一份美好的想象相随相伴。这倒让我们苏州人,让苏州的葑门有了一点骄傲,我们的一座古城门,我们城里的某一个算不上繁华热闹的角落,给人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葑是一种生长在水里的根茎,是可以食用的植物,这种植物有两个名字,一个叫作芜菁,另一个叫作菰。芜菁、菰,还有葑门的这个葑,这几个字都是草字头,看起来与水无关,但奇怪的是,你看到这样的字眼,你就想到了水,就是水淋淋、很滋润的感觉,就是水面上飞着的美丽的水鸟的感觉,就是一种让人的思绪荡出去很远的感觉,是因为芜菁和菰都是生长在水中的缘故,还是生活在水乡的我们,心里生来就有许多水的情结?

葑门是水的文化,没有水就没有葑。从前葑门有水城门,后来水城门虽然消失了,但是水没有消失。水,世世代代地滋润着葑门的寸土寸地,水,永永远远地培养着葑门的灵动和生气,水造就了葑门,水,写下了葑门一页又一页的历史。

也曾经因为水太多太大,使先人们犯愁,年年岁岁的摆渡,风吹雨打的颠簸,终于使他们下了决心,建造起一座桥,灭渡,是寻觅新生活、寻求新发展的开始。我们暂且不说由传说中的僧人敬修主持建造的古灭渡桥在桥梁建筑史上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只是知道,有了灭渡桥的葑门,如虎添翼,扬眉吐气地踏上新的征程。七百多年以后,一座新的灭渡桥又诞生了,它与古灭渡桥相距五十米,一南一北,同跨运河。石桥无言水自流,你站在两座灭渡桥中,向北望,再向南看,你感受到,历史走过的七百多个春秋的点点滴滴,都融汇交集在这短短的五十米距离中了。

如果你从南边来,过灭渡桥,再往北走,你就走到了老百姓常常挂在嘴上的“葑门横街”。如果你曾经走过或听说过苏州的七里山塘或平江路,再来葑门横街走一走,你也许会感觉少了点什么?是的,少的是老宅深院,少的是名人遗迹,少的是大红灯笼,少的是书香气息。但你也同样会感觉多了些什么,那就是民间的气氛和生活的朴素。葑门横街不是达官贵人的游乐场,不是文人骚客吟诗作画的花船,这是一条老百姓自己的街,是日常生活的街,小商小贩们做生意,乡下人卖农产品,居民油盐酱醋,喝茶乘风凉,这样的一条街,似乎少一些什么什么样的价值,但对于我们来说,却多了一份亲切,多了一份自然多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平常心。

又要说到水,苏州的出众,在于水,横街的出众,也同样与水密不可分。我走过横街的时候,没有用心地去历数和观察它与水的关系,但我的感觉,横街是一条浮在水面上的街,是辽阔水面上的一块陆地。后来果然从一些资料和文章中看到这样的内容,葑门横街背靠葑门塘,东连黄天荡,它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还有前橹巷湾,后橹巷湾,草鞋湾,鲇鱼湾,等等等等。这许多塘塘湾湾托起了葑门横街,让横街的生活也依水而展开,因水而丰富。你看乡人叫卖的农产品、水八鲜,哪样与水无关?你在哪条街上看到过如此多的鱼行,看到过如此兴旺的鱼行生意,看到过鱼行里有如此之多的鱼的种类?临水喝茶是苏州人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在葑门横街也是少不了的,据说在这条全长只有六百多米的街上,最多的时候开出过十家茶馆,现在我们也许已找不到那些曾经有过的茶馆,但只要看一看听一听它们的名字,椿泌园,凤仙园,葑门茶室,无不使我们浮想联翩。

葑门只是苏州的一角,但葑门有说不完的话题。苏州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渗透在苏州的每一个角落,遍布在苏州的每一寸土地,葑门是一棵长在苏州大地上的树,它靠着苏州水的滋润和养育,也靠着自己的与众不同且日常的百姓文化,在苏州城众多的区域里,独树一帜,林立于世,放射出耀眼的光彩。

苏州桥

水多,桥自然多,桥多,就形成了苏州的特别景观,成为苏州文化的一大特色。早在唐代,姑苏城内就“红栏三百六十桥”,仅一个甪直镇,最盛时期有桥七十二座半,称为“五步一桥”,现在犹存四十余座。苏州的桥,不仅多,而且造型各异。

比如著名的宝带桥,堪称大桥中的精品,饮誉中外,是国内现存古代桥梁中最长的多孔石桥,它设计精巧,结构奇特,以平坦宽阔之势,长虹卧波,五十三个桥孔,拱圈最大跨度长达7米,最高的桥孔7.5米,让人叹为观止。

大桥有大桥的风范,小桥亦有小桥的风姿,苏州的小桥小巧玲珑,静卧于碧波之间,别具匠心。

苏州最小的古桥,要数网师园内的引静桥,它是园林中建拱桥的成功范例。桥宽0.94米,跨度1.3米,桥长2.5米,拱顶厚0.2米,石拱栏高0.2米,正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古话。

说一座花桥。

白居易晓得花桥,他曾经在诗里写“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花桥是一座很特殊的桥,它的桥面是鸳鸯的,一部分是条石,一部分是碎石子。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无数无数的桥上,有没有这样的拼图方案,至少我知道,在苏州的数百桥中,它是独一无二的。

《吴门表隐》里有记载:“花桥,每日黎明花锻织工群集于此。素锻织工聚白蚬桥。纱锻织工聚广化寺桥。棉锻织工聚金狮子桥。名日立桥,以便延唤,谓之叫早。”

从前还有一座崇正官桥,嘉庆二十四年由道士叶凤梧重建。桥的南堍塑了桥神、喜神、宅神、井神、龟神、厕神,皆出之名家之手,栩栩如生。话说这一年闰四月十四日,忽有一个垢面道人,立在桥上说:“石性烈,不加托木,石且断。”话音未落,转身就隐去了。过了不多久,桥西边的一块石头果然中断如截,大家又惊又惧,且喜且悟,知道是吕祖降示,赶紧再加固托木,从此以后,该桥坚固无摧。

再说一座枫桥。

枫桥的名气很大,大得不得了,连外国人都知道它,喜欢它,不远万里来看它。大家都知道枫桥的这个大名气是唐朝诗人张继帮忙宣扬出去的。那一年张继来到枫桥,心思触动,写下一首诗题为《夜泊枫桥》的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其实,除了张继,还有好多诗人写过枫桥,比如唐朝诗人高启:

画桥三百映江城,

诗里枫桥独有名。

几度经过忆张继,

乌啼月落又钟声。

再比如,杜牧又为枫桥写过诗:

长洲苑外草萧萧,

却忆重游岁月遥。

唯有别时今不忘,

暮烟疏雨过枫桥。

枫桥那地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渡口,枫桥也就是一座常见的江南石桥,并不十分特殊,苏州城里城外,这样的桥非常之多,而偏枫桥引来无数诗竞相传颂,这自然是有原因的,自从江南运河开通,与北运河相连接后,枫桥逐渐热闹起来,南北车舟在此会聚,枫桥一带成为商业集散地,当时苏州曾有民谚说:探听枫桥价,买物不上当。

以后的千百年里,凡来苏州游览或办事的人,都愿意去看一看枫桥。

所以,又过了一千多年,又有人为枫桥、为张继的这首诗,写下了一首新歌:

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

月落乌啼总是千提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么重复昨天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苏州的每一座桥都是独特的,苏州的每一座桥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苏州人的老故事,已经讲了几千年,仍然在流传;苏州人的新故事,也已经开创出它的新面貌。

万年桥头万年月

我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住在苏州的沧浪区。我们那个院子,前门是东大街,后门是西大街。只是那时候真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来也不知道盘点盘点自家周边有些什么景观古迹,也没曾想一想,我们的前门,能通向历史的哪一个章节,我们的后院,又有着什么样的往事传说。只是稀里糊涂过着平常的日子,无痛无痒地踩了一块明砖,踢到一块清瓦。大约有二十年的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穿行跨越。

需要添置日用品了,就从后门穿出去,走过狭窄的西大街和同样狭窄的吉庆街,就到了万年桥。记忆中,这是一座很旧的桥,也没有考证过它是哪一年建造,又于哪一年重修。只知道要过桥去,因为桥那边就是市场,就是商店,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那时候口袋瘪瘪的,不能财大气粗,不会经常跑观前逛石路,好在跨过万年桥就是胥门地盘,也算是我们的繁华之地了。

桥西是繁华的,也有些杂乱,民间生活的烟火在这里生生不灭,于是,我们的眼睛,也只是盯着杂货店里漂亮的塑料脸盘,也只是记住了桥堍边那个烧水泡茶的老虎灶和隔壁的大饼油条点心店,最最浪漫的,就莫过于跃进电影院了,那是许许多多生活在这一带的苏州人的维也纳歌剧院和巴黎卢浮宫。

1985年前后我还曾在念珠街的居委会体验过生活,汲取了不少写作素材,触动了许多写作灵感。后来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就是在那以后写出来的。走出念珠街居委会,西行几步,就是万年桥了。

就这样,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来来往往了二十年。这二十年的记忆,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抹掉的了。

其实,又何止是胥门,何止万年桥。

南边有盘门、瑞光塔,东边是文庙、沧浪亭,西边还有百花洲,北边是道前街,现在回头想想,我们的家,几乎是被包围在这些历史存留下来的内涵丰富的文化景观之中了。

其实并不因为东大街、西大街的地理位置特殊,并不只是东大街西大街有如此的荣幸,你站到沧浪区任何一个位置上,试试看,你都会觉得自己泡在了文化景观的这坛浓酒中了。或者往东南方向去,到里河一带,有觅渡揽月、葑溪问桂;或者你再往东北一点去,又是双塔写云;往西,出胥门十里,旧驿亭就在横塘古渡头;你要是回来站在中心区域呢,你是十泉流辉、网师寻隐,还可以乌鹊晚眺,子城梦痕。

也许可以说,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日常和平凡遮挡了我们的双眼;或者可以说,曾经贫乏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羁绊了我们的脚步,让我们在很长的时间内,淡忘了我们身边的许多瑰宝,忽视了我们脚下的这片沃土。但是,历史是那么的慷慨大度,我们可以忘记它,它却决不抛弃我们。年年月月日日,历史留给我们的宝贵的文化遗产,无时无刻不在渗透出丰富的养料,千年不变地传递到我们的身心;一处文化景观就是一本教科书,一处文化景观就是一座知识库,我们虽然曾经有些麻木,也有些浑然无知,但因为我们身处许许多多的教科书和一座座的知识库中,我们就在浑然无知中,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历史的滋养和文化的浸润,于有意无意之间,于用心与不用心之间,就收获了,就厚实了,因为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一座敞开的大博物馆,这里遍地珠玑,处处景观,虽历经风雨,但历史的格局没有遭遇根本性的改变,文化的景观在劫难之后又重获新生。我们欣喜地看到,古往今来的历史之树仍然郁郁葱葱,数千年的历史信息依旧在不断传送。灵魂没有丢失,天际线没有被搅乱,由众多的文化景点组成的和谐格局,由古代文化和现代景观完美结合的圆融整体,让这个古老的区域,焕发出了青春的光芒。

于是,沿着城市的天际线,我们回到了老家。

老家就是《沧浪十八景图咏》。

《沧浪十八景图咏》就是我们曾经的家和现在的家。打开这本图册,亲近和感动扑面而来。在这里,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浓郁的古旧气息,宁静致远;时尚的现代气氛,又热烈奔放。都说苏州人喜欢怀旧,确实,经常会有一些苏州人,他们也没什么事情,就到老街旧巷去走一走,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想法,就这么走一走。好像这样走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的感觉就消失了。

现在,我们又有了一个去处,《沧浪十八景图咏》就是牵引我们回家、牵引我们走老街、穿小巷的一根线,就是寄托我们记忆的一个着落点。

那一天,在百花洲公园姑胥馆召开《沧浪十八景图咏》出版座谈会,会后,去河对面的澄湖之星饭店吃饭,有车送过去,但我们没有坐车。大家说,好久没走万年桥了,我们要走一走万年桥。

于是我们舍车登桥。走在万年桥上,正是夕阳西下时,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间,一轮细细弯弯的上弦月已经爬上了桥头,我听得一位同行在说,从前,万年桥堍边,是一家照相馆。

遍地珠玑

故人一曲“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拍唱了数千年,沧浪亭两联“月明清风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又让我们歌吟到今天,沧浪亭因沧浪之水而生动,沧浪水又因沧浪亭而更多情。我们不妨在某一个日子里,随随便便的一个日子,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穿过沧浪区的一些大街和一些小巷,去探访沧浪亭,那倒隐在水面上的,隐约在飘飘雨丝、朦朦雾气中的青山绿水黛瓦朱檐,便是沧浪亭。今天也许游人甚少,便格外的清幽古朴,沧浪之水在脚下缓缓流淌,你不知道它来之何方,又将流向何方,但是你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生命,此时此刻,你本来就很宁静的心情,就更加宁静了,你本来有点烦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这是什么?这就是看不见的文化,就是我们的沧浪文化。

沧浪亭在沧浪区,沧浪区有沧浪亭,是沧浪区因沧浪亭而得名?抑或沧浪亭因地处了沧浪区而更出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闻名遐迩的沧浪亭,只是沧浪文化中的一块,如果我们可以用珍珠来比喻,沧浪亭就是一颗灿烂的光彩夺目的大珍珠,但它也仅仅只是一颗。

而沧浪文化,应该是由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珍珠串成的。只是,面对这许许多多的宝贝,我们一方面可以如数家珍,另一方面,似乎又有点心中无数,这沧浪文化的珍珠到底有多少,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像是无数颗散落了一地的珍珠,到处可见,东一颗西一颗,面对这些散点,我们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点无从着落的感觉。

现在,《文化沧浪》丛书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好像是替我们理了一理家当,全面清理了一下,看一看家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散落的珍珠,串起来了,集中起来了,一起呈现出来了,让我们在一套书中,一下子看个够,让我们能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和空间里,走遍沧浪区的大街小巷和山山水水。读这套丛书,就像是穿行在文化的大超市,而且是精品超市,让你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我与沧浪区也是有着不解之缘的,从小到大就一直住在沧浪区,踏过沧浪区许许多多的街街巷巷,因此也一向自以为对沧浪区是很了解的,但看了这套书,才知道自己对沧浪区的了解,仅是一点皮毛。有些内容,是过去接触过,但浅尝辄止的,比如文庙(见《文庙》),比如那几个著名的门(见《盘门》、《葑门》等),过去也都去过,也看过一些资料,但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集中和深入;也有的内容,甚至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看到,比如石湖畔的新郭里(见《新郭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令人向往,读了以后,恨不得立刻去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还有的,则是一种重新认读的感觉,比如道前街(见《道前街》),那是经常走的,像那些小巷,东美巷,西美巷,仓米巷,大石头巷,以前走的时候,只是走走而已,读后再走,感觉肯定又是不一样的了。我想,一本书出来,能够提供给我如此丰富的想象,我已经是不敢小视它的了。

这一套书中的每一本都是富于鲜明个性的,都是文化沧浪生动真实的写照,我就说说其中的一本《道前街》。我曾经有许多年住在道前街,在道前街这处沧浪文化的中心居住、行走、成长。在这里,每一条街巷,都散发出历史的气息,每一块砖瓦,都浸透了文明的雨水,每一座桥梁,也都承担着过去与未来的沟通,但是,也许因为它们不像沧浪亭那样经典,那样光彩,它们是非经典的,是平凡的,是普通的,我们反而忽视了它们?因为一切就在我们身边,我们每天每天都身在其中,便反而视而不见,甚至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就像我,曾经生活在道前街的,却是不甚了解道前街的,甚至闭目塞听,看不见就在眼前的历史的珠玑。《文化沧浪》之《道前街》,给我补上了这一课,让我更明白,创造沧浪文化的,是名垂千古的千百名贤,也是道前街上那些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任何记载的,甚至今天仍然在写着历史的,普通且默默无闻的沧浪区人。

从母校门口走过

小时候,我住在苏州的同德里,从深深的同德里走出来,横穿过五卅路,斜对面,又有一条弄堂,叫草桥弄,草桥弄也是深深的,在深深的草桥弄的中段,有一座小学,叫草桥小学,这就是我的母校。

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我每天往返数趟,来往于家与学校之间,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段路程,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得甚至有些遥远,有些模糊,我每天需要穿越的那条五卅路的路面是那么宽阔,我在那宽阔的石子路上摔过一跤,摔破了脑袋,哇哇大哭起来。

以后的许多年中,我离开苏州,又回来,离开苏州,又回来,终于有一天,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放眼一看,惊讶得不敢相信,曾经宽宽的五卅路,曾经深深的同德里和草桥弄,现在是多么的狭窄,多么的近切,狭窄到几乎双手一伸就能撑住两边街墙,近切得几乎一步就能跨越而去,才知道记忆中的那个漫漫的征程,中间只有几个门洞相隔而已。

所幸的是,除了距离上的“变化”,其他的一切基本依旧,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弄堂还是那个弄堂,梧桐树还是那一排梧桐树,从前朝南的母校大门,依旧朝南,儿时的乐园——苏州大公园的北门依旧正对着我们的学校。

这应该是最值得庆幸的,我还能在从前的地方找到我的母校、找到我童年里最珍贵的六年记忆。不像我曾经在苏州住过的其他一些地方,比如干将路103号等等,后来都不复存在,永远找不见它们的身影,也找不见自己的脚印。

我很庆幸,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我都会经过五卅路或者公园路,往左或者往右折一下,穿过草桥弄,就从母校的门口走过去了,如果有人与我同行,我会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母校。有时候,明明走不到五卅路,走不到草桥弄,我哪怕合近而求远地绕一点路,也要到那里去走一走,听一听母校的声音,感受一下母校的温暖气氛。

六年的时光,留在记忆中的内容已经不多了,但有一件事情却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小学二年级,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的名单里没有我,我很伤心,班主任蔡老师特意到我家来安慰我,并让我代表第一批没有入队的同学上台发言。时光流去了四十多年,当年走上台去发言的情形却依然在眼前。只是不知道如今蔡老师又在何方,一切可都安好。

还记得我上的那个班叫“文”班,这是草桥小学的一个特殊的传统,每一个班级都有自己的班号,比如我哥哥的班,就叫作“强”班。同班的同学从一年级一直同到六年级,如今大多已经记不得了,后来和我有联系的有两个同学,一个叫曹小燕,一个叫李萍,但是李萍现在也不再来往了,只剩下一个曹小燕。其实我和她的来往也不算十分密切,但是每到节假日时,都会收到她的祝福短信,内心倍感温馨。短信多的时候,来不及一一回复,但是曹小燕的短信我却是必定会回复的,毕竟,我和她,已有了近半个世纪的缘分了啊。

这个缘分,是母校草桥小学赠给我们的。

听说最近母校设立了名人馆,四月底的庆典活动,我因为另有工作,没能赶上,但是在那一天,我的心绪却回到了母校。草桥小学,这座一百多年来始终稳健淡定地坐立在草桥弄的小学校,是我,也是许许多多学子人生的起点,虽然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懂得什么叫人生,但是我们的人生之路,却是从草桥小学开始的。

昨天晚上,我在灯下写这篇文章,回想母校,思路竟是那么的顺畅,完全可以一气呵成写完它,但是行文至此,我忽然停下来,因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愿望。

今天中午,为了这个愿望,我特意绕道经过草桥弄,从草桥小学的大门口经过,我朝里张望时,又忽然想到,今天正是母亲节,母校也和母亲一样,一辈子呵护着我们,也是我们一辈子的、永远的惦念。

两块石头

瑞云是一片吉祥的云,它被风带走又随风而至,瑞云是一首诗,简洁又丰富,瑞云也是我曾经写过的一个短篇小说的题目,是小说中一个人物的名字,许多人说《瑞云》是我短篇小说的代表作。瑞云还是一种幻想,是一个谜,是一种状态。一样东西的好,就好在它是唯一的终极的一个,同时又是无尽的联想的起点。就像站在苏州十中校园里的这一块瑞云石,它让这个学校有了许许多多故事的开头。

我相信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有定数的,就像这块瑞云石,她必然就是站立在苏州的一所中学里的。

苏州十中与我有着许多的联系,我的哥哥曾经在这里读书,这也是我实习过的地方,后来我的孩子也进了十中。一个人和一所学校有这些联系,应该不算少了。可能去十中的机会和次数,是超过去其他中学的,尤其是我孩子就读于十中的时候,家长会,或者孩子有什么事情,老师找家长,也有反过来,家长主动找老师,都要到学校去。我也曾经作为作家,去十中和文学社的同学一起讨论文学,也参加过十中的其他一些活动,但那不是在我的孩子读十中的时候。在那三年中,我和十中的联系,反倒是简单又简单,明了又明了。总之只是因为孩子,把自己和十中拉得紧紧的,只是这种紧,是比较功利的,是为了孩子的学习,更确切的说,是为了孩子的分数,除此之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对于每一个为了高考而苦苦读书的孩子,你除了指望学校让他拿到好的分数,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那时候去十中,眼里也看到十中的景色,耳中也听闻十中的声音,心里也想着十中的许多,但其实,这样的看,这样的听,这样的想,是不往心里去的,差不多是一种目中无一物的境界。十中悠久的历史,十中厚浓的文化底蕴,从十中走进去又走出来的许许多多的优秀人物,以及十中美丽的校园,十中的一切一切,都从我的眼前一掠而过,没有走进心里去,因为心里装满了成绩、分数、考试、升学,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所以,等到多年以后又有机会再次踏进十中校园,站在西花园,我竟恍若隔世地问道,这是新建起来的吗?

这不是新建起来的,这是本来就存在十中里边的,就像瑞云峰。你可以忽视它,你可以看不见它,甚至可以忘记它,但它始始终终就站在那里,它不要大声招呼别人来看它来认识它来评价它,它站着,就是这样。曾经有人问勇敢的登山者,你为什么要去登山,登山者说,因为山在那里。

瑞云石一直沉静地站在那里,它听过百年的书声,它经了千年雨雪风霜,与此同时,它又将它吸纳的这些气息经久不衰地散发开来,弥漫开去,让它们布满在十中的土壤和空气中,输送给一代又一代的学子。我们可以用“玲珑精致”,可以用“漏透瘦皱”,可以用“什么什么之大成”、“什么什么之典型”这些话去追捧它,但是无论我们怎样穷尽了美好的词汇,都写不尽瑞云石的精神气。我们到它的面前,就丢开手里的笔,闭上嘴巴,甚至可以闭上思想,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想什么也没有了必要,它站在那里,这就是一切了。

还有一块灵碧石叫相云,它也许不如瑞云资格那么老,资历那么深,它应该是十中的一位新校友,是缘分这种东西使它在某一天不远千万里来到了这个校园。抬头仰望相云,你会觉得它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片风起时涌动的云,是一团火焰,是一匹奔驰的骏马,是一架凌云的战斗机,于是,瑞云和相云,一东一西,一南一北,一沉静一奔放,一灵秀一厚重,遥相对望,又相知相伴,携手搭起了十中的天际线。十中的师生们,在这个天际线下,辛勤耕耘,默默奉献,努力地描画着十中的精神天际线。

这是十中的独特的文化。世界上没有没文化的学校,孩子们到学校就是学文化的,但是学校和学校之间,它们的文化无疑是有不同,有差异的。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石头不语,慧在其内。

记得孩子在十中的时候,老是跟他急他的分数,真有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声。如今回头想想,为什么不能少跟孩子急他的分数,多跟孩子讲讲他教室窗前的这两块石头呢?分数是文化的一部分,但分数不是文化的全部,从一个有独特文化背景的学校走出来的孩子,我们会对他的未来充满信心。

苏大“本部”

苏大本部是后来才有的叫法。

从前我们在苏州大学读书的时候,它还不叫苏大,叫江苏师范学院,更没有本部和外部之分。就是那一个地方,在苏州的一条叫作十梓街的普通马路的底头,所以它是十梓街1号。

这就是苏大的大门。这个大门坐东朝西,恐怕是较少见的大学校门,也是比较少见的中国建筑之一。

当然苏大也有其他的门,比如南门和北门,但那都不是正门,苏大的正门就是朝西的,说起来有点奇怪,但它就这样朝西开了一百年。

用庚子赔款的钱建起的东吴大学,到2000年,整整一百年了。一百多年来,来来往往的人,就是沿着苏大门前这条并不宽阔的、绿荫覆盖的马路,走过来,或者乘车而来。从我们在苏大读书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来,这条路的变化并不大,这个门的变化也不大,但是苏大却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苏大变成了“苏大本部”。

既然有本部,那肯定就还有其他的“部”。比如,有东部,那是建在一条高速路边的新校区,大门朝东,门前有高架快速路,车水马龙;再比如,它的北校区,从前的苏州丝绸工学院,也曾经是一座相当完整的大学校园;还有处于苏州市最繁华地段人民路上的医学院部和新增在新加坡工业园独墅湖高教区的崭新校区等等,都是从苏大本部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上结出的丰硕果实。

苏大本部以外这几个校区我都去过,各有长处和优势,尤其是独墅湖校区,优越的地理环境,高档的学校硬件,先进的校园管理,超大的学校规模,无不令人咋舌赞叹。

当然,赞叹过后,我的心,又回到了“苏大本部”。在我的心底,苏大本部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样有情有意、有滋味有味。

没有办法,这是一个人感情的寄托。人有感情这种东西真好,它能生发出许许多多的念想和回忆。

从前苏大本部的北门,走出去就是苏州的小街小巷,这里还留下了我们曾经有过的荒唐记录。进大学不久,我们一群女生晚上从北门出去看电影,也不知道北门作为苏大的一个小门,是定时要关闭的。看完电影高高兴兴回来,才发现北门关上了。如果从北门绕到正门,至少得走半个小时,谁也没有这样的精神和勇气了,那就爬门吧。门高高的,但那时候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刚刚从农村出来,有的是力气和胆量,三下两下就窜上门去,跳进学校。唯独我们中间个子最高的女同学,空长有一米七八的个子,绰号“长脚”,偏偏就她爬不过来,只好向坐在小巷里乘凉的居民说,老伯伯,借只矮凳。凳子其实不矮,苏州话里统称凳子为矮凳。她借了居民老伯伯的矮凳才爬了进来。我们爬进门后,听到居民在外面哈哈大笑,不知是笑话女大学生竟然爬门,还是笑话“长脚”白长了两条长腿。前不久,我们这帮女同学在苏州聚会了,说起往事,大家感慨万端。“长脚”已经退休了,但依然是那么高那么瘦,仍然像根豆芽。

苏大本部的南门现在也还是老样子,出门仍然是小巷,那条巷名叫百步街,既短,又狭窄,就像过去的文章中写的,两个人相遇,得有一个人侧过身子才不至于碰撞。所以,完全可以说,苏大本部就是一座被苏州小巷三面夹攻的大学。也可见苏州小巷的风格是多么的柔软而又强烈,吴东大学的建造者居然也被它影响和包抄了。

现在苏大本部只剩下最后一边了,那就是东边。可东边也完全没有退路——那是一条大河,京杭大运河。

记得我们刚进校的时候,除了上课,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值夜,让我们分成若干个小组,晚上在校区里巡逻。我们那一组女生,巡逻的范围就是学校东部运河沿岸。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完全不记得,当时是为了什么而值夜巡逻,是怕有阶级敌人破坏校园,还是防止小偷从运河里爬进学校?我特意找出当年的日记,看看有没有记录,果然就找到了这么一段:

今晚轮到我班夜巡,我们八位女同学分成两组,按时在指定地点放暗哨,夜深了,寒风刺骨,但没有一个人叫苦,都精神抖擞地坚守在战斗岗位上。

现在的大学生看了我这样的日记,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不过现在不用大学生们值夜了,就算需要他们值夜,也用不着守运河岸了,苏大已经在运河上架起一座大桥,连接了本部和东校区,人们每天都自由通畅地往来于运河两岸。

虽然我早就离开了苏大。但在以后许多年的日子里,偶然也会回到苏大开些会议,或者参加些活动,每当这样的时候,我走在苏大本部的校园里,回首往事,就在眼前。这是一座西式风景的校园,虽然钟楼又陈旧了一点,但依然挺拔,一字排开的那几幢小洋楼,墙上的爬山虎愈加浓密,小楼的身影也依然风姿绰约。从前的大树更大也更有生命力了,而从前的小树也变成大树了。如果不是因为在校园里行走的师生大多数是黑头发黄皮肤,你或者还真以为走进国外的哪一座高校了呢。

现在到苏大本部去,不夸张的说,三次里大约有两次能看到有摄制组在拍电影拍电视。为了节约成本,影视剧里需要的外国校园的生活场影,就在苏大本部解决了。

苏大发展了,扩大了,有了许多的部,但在我看起来,苏大的本部,永远是风景这边独好。

《苏州杂志》二十年

《苏州杂志》社的办公地点在一条小巷里。更确切地说,在一条深深的小巷里,又藏着另一条更深的小巷。这样的情形,在苏州古城里是很多的。你要先找到小巷滚绣坊,然后再在细细长长的滚绣坊里寻找小巷青石弄。青石弄不长,走到底也只有五个门洞,杂志社就在小巷的底部,青石弄5号。

这个地方不好找,路标不明,小巷曲曲弯弯,有时候你明明已经走到它的巷口了,问一问路人,路人会说不知道。但即使不好找,这许多年来,还是有许多人弯弯曲曲地找来了。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的,来了;有年轻的大学生,骑着山地车,来了,也有从外地甚至是外国来苏州办事或旅游的,请苏州的出租车司机或者苏州的亲朋好友带来了。

他们有的是冲着叶圣陶故居来的,有的是想看一看《苏州杂志》的工作环境,他们带来了投给《苏州杂志》的文稿,带来了对这个小院的好奇目光,带来了对《苏州杂志》的表扬或者批评。总之,在天长日久的时光岁月中,他们来了,他们走到了小巷底部的青石弄5号,无论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们的到来,都会让杂志社的同人内心泛起涟漪,受到感动。他们带来了历史和现实,然后,他们将青石弄5号印在心里带走了,这是对《苏州杂志》的莫大的鼓励和支持。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苏州杂志》的读者,更多的曾经和正在给予《苏州杂志》帮助的人,他们没有来过这个小院,但他们对《苏州杂志》的关心、关注与关爱,像太阳,像月亮,像星星,他们的光热随时随地温暖、罩护着《苏州杂志》,他们就是《苏州杂志》背靠的大树、坚强的后盾。而这些年来苏州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也使得我们背靠的大树越来越根深叶茂,成为《苏州杂志》得以为继的重要保证,《苏州杂志》一路走到今天,艰难,却又信心百倍。

苏州手艺的民间价值

我们知道,苏州园林很是讲究的,是很精雕细刻的,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块石头一池水、一副对联一句诗,无不体现精心的设计。我们还知道,苏州园林又是少数达官贵人或者富裕文人的家,一道高的围墙,就与普通的老百姓隔出了距离,隔出了差别,隔出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在围墙外的我们这般普通百姓呢,他们的生活中没有雕凿的园林,他们的生活就是粗疏的、不精细的吗?

苏州广电总台社会经济频道做了一个电视片,叫《手艺苏州》,我没有能够看得全,但也认真地看了其中的好几集,看着看着,就生出了感动,生出了想说点什么的念头。

据说,很早以前的苏州人,是很粗蛮的,如司马迁曾描述过: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且长期保留断发纹身习惯。一直到三国时期,苏州人仍被称为“蛮人”,但是后来发生了变化。唐中叶以后,北方社会由于长期战乱,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和阻碍,这时候的南方,相对稳定,已经知道拼命发展经济是大大有好处,你打仗吗,好罢,那我就安安心心地搞我的经济建设了,很快,南方的发展就赶上和超过了北方,在南方广大的土地上,有一块地方,尤其引人注目,这就是苏州。写唐代苏州繁荣的诗很多很多——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夜夜金闾载酒游,家家明月水边楼——不难看出,经济条件好起来,社会风气发生了变化,从前是荒蛮简单的,现在文明了,就开始复杂,即便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也要讲究起来了。

苏州的普通百姓究竟如何在他们普通的衣食住行中,讲究着生活?《手艺苏州》,就带着我们走进了这种平凡而又精致的生活。

我们先说一个食罢。苏州人想喝鱼汤了,怎么做呢,不是把鱼放进锅里加上水煮,而是把鱼刺在木质的锅盖背面,锅里呢,是没有鱼的,只有水,煮水,要让水蒸气,把锅盖背上的鱼蒸得发酥,酥到什么程度,酥到鱼肉一块一块自己掉进锅里,变成鱼汤,从前的苏州人就是这样做菜的,所以称之美食,也是当之无愧罢。有一个菜叫绿豆芽嵌鸡丝,绿豆芽细不细,当然够细的了,要在已经很细很细的绿豆芽的丝丝里,再将鸡肉弄成更细的一丝一丝,嵌到绿豆芽的细丝里去,这叫什么菜呀,做半天工夫,恐怕一口就能吃了它,这叫什么?这叫吃饱了撑的,为什么呢,苏州人手里有几个闲钱,吃饱了肚子,又不想和人打架,又不想出门去闯天下,干什么呢,看书,除了看书,再想点事情出来做做,就把鸡丝嵌到绿豆芽丝里去罢。

《手艺苏州》在《苏帮菜》这一集中介绍了松鼠鳜鱼,这道菜不仅让我们看到苏帮菜的做功,还让我们领略了苏州人吃菜的另一种讲究——讲究诗意,讲究形象,松鼠鳜鱼,便是一个能够让人无限遐想的菜名。一只炒菠菜,要叫作“红嘴绿鹦哥”;一方油煎豆腐,美其名“金镶白玉板”;冬瓜挖空了放进火腿冬菇,是“白玉藏珍”;用西瓜蒸鸡呢,就是“翠衣匿凤”了。

本来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只是每天要吃的家常菜肴,结果做成了艺术品,苏绣也是一样,在妇女们的衣饰上做绣,要把一根头发丝般的丝线,还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细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用眼睛都已经看不见的细线去绣出图画来,然后穿在身上,苏州人追求的高超的艺术,却是存在于世俗的平凡生活之中。还有,像蟋蟀盆,民间小孩子随便玩玩的,折扇,是每个百姓都用得着的,砖雕,大街小巷的房屋处处可见的,苏州人的手艺,现实性很强,是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它不是束之高阁,不是远离尘世,不是让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早先,只是百姓对自己生活质量的讲究,却成了永久的具有独特价值的艺术品,从平常的此岸出发,抵达了不平常的彼岸,这恐怕也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手艺苏州》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它告诉着我们,人们曾经这样的生活过,更在于它引导着我们从从前的手艺生活中,去寻找它们在今天的延续、更新和发展,今天的苏州人,也许不再喝刺在木锅盖上蒸煮的鱼汤,但是苏州人干事业的用心和精心,是从不曾变过的,因为这一种用心,这一种精心,是平常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它们散落于民间,渗透在每一个苏州人的灵魂和血液里。

妇姑人人巧习针

有一天我们几个朋友突生想法,相约了,坐小船下乡行看,来到苏绣的故乡,从前说这一带是闺阁家家架绣绷,妇姑人人巧针习。姑嫂对绣,母女同绷,都是很平常的景象,从前农家女做绣品除了向绣庄交货,还绣许多自己用的东西,在郊区吴县一带,乡间妇女一身穿着,可说是无一不绣。头上的包头巾,身上的衣服,腰间的竹裙,肚兜,脚穿的绣鞋,真是一身绣服。相传西施当年同吴王泛舟游湖,看到民间采菱女子于荷莲间嬉戏,莲荷遮顶,玉藕围身,非常好看,回去后就命宫女照此情景绣成藕荷腰兜和包巾,腰兜系于胸前,所以常常正中绣主花一枝,配以散化绿叶,苏州民间的刺绣据说就是源于此。清末民初的苏绣艺术大师沈寿就是吴县人,沈寿开创了苏绣中的仿真美术绣,她的名作《意大利皇后》在意大利都灵万国博览会获“世界最高级卓绝奖”,另一名作《耶稣像》获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一等大奖。那么现在呢。在沈寿的故乡,民间的刺绣又是怎么一种状况呢。

小船一靠岸,我们就看到沿河的人家家家盖的新楼房,而且家家敞开着大门。我就近走进一家,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少妇正坐在门前,她的面前是一副绣绷,她正飞针走线绣着,我上前一看,绣的是一幅花鸟,那丝线真是细到无以复加,我不由赞叹了一声,不料农家女笑着说,这丝线算是很粗的,把一根正常的丝线分成十二根,我们做的活,最细的需要把一根正常的丝线劈成四十八根,那才真是很细很细的呢,像绣双面小猫什么,都是要求很高的,我手里这一幅是很一般的,少妇说,我们绣猫的时候,光一只猫眼珠就要用二十多种色线来绣。我听了真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对答,心里暗自佩服,我又问农家女,这些绣品绣出来,送到哪里去,她告诉我这是加工活,是给乡里的刺绣厂做的,乡里的刺绣厂每年需要大量的绣品,常常是供不应求。全国的市场都很大,还有外国人来买她们做的绣品,她说话的时候,显出一种应有的骄傲。

我直起身子,稍远一些地看着这一幅情景,门前的小河,河边的竹林。绣花少妇很有兴趣,主动提出让我看一看她婆婆的一些旧物,我开心地跟她进屋,看她打开一只旧衣箱,拿出一些旧衣物,其中有大襟的上装,有竹裙和小围裙,都是绣了花的,就连一般穿的肥肥的裤子,在裤脚边上也都绣着花,有一双绣鞋,特别的细致,以五彩的线配色绣成。我一时兴起,经得主人的同意,穿上这些绣服,到农家女的衣橱前一照,自己也笑了出来,只可惜那绣鞋实在太小,怎么也穿不进去,只好作罢。我和农家女一起在绣绷前合了影,又在她的指点下坐上绣绷假模假样地绣了几下,为的是拍几张假模假样的照片,也为自己的一份情趣。但愿那几下粗疏的针脚不致破坏了农家女的绣品才好。听说这一带的农民都是很富的,一般的人家一年总收入不在一两万之下,男人在乡里的二厂做活,女人在家制绣,把日子过得火热,从他们的新居,从他们屋内的摆设,再从他们的精神状态中我都能看出他们很富足。

坐上回家的小船,不由想起苏州的刺绣研究所,我曾陪一些客人多次去过那里,和乡间农家女的工作环境相比,那里当然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这是一座相当有规模、上档次的研究所,几十年来,他们继承发扬优良传统,总结汇集了四十多种针法,发展了独具匠心的双面绣和运针自如的乱针绣,并且在此基础上创造了三异绣,环形绣等新品,他们以技艺研究为主,结合生产实践,为国家提供了大量具有地方特色、民族风格的礼品和展品,也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经济衫等日用品。在研究所的陈列室,可让人大饱眼福,看到名不虚传的苏绣精品。像《春回大地》这幅作品,是由当代十二位名画家作画,赵朴初题词,在研究所工艺美术家顾文霞的亲自率领下,多名刺绣能手通力合作完成的。还有比如双面绣《月季群猫》、乱针绣《小白狗》、双面三异绣《松鼠葡萄》等等。每一幅都让人惊叹着迷,每一幅都有着以假乱真的效果,一边看一边自会生出一种恨不得都拿来占为己有才好的感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其实我们刺绣研究所,更想看的还是那些巧夺天工的能工艺师,很可惜,有些老艺人已相继去世,像金静芬,杨守玉,沈金水等大师都为苏绣艺术贡献了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我们见到了健在的周巽先、朱风等老人,她们都以自己七八十岁的高龄继续从事着自己所热爱的苏绣艺术,培养和携带了一批又一批的后来人。

无论是在自家门前搭绣绷的农家女,还是刺绣研究所的艺术大师,他们的工作让世人知道了什么是“精致”,什么是苏州人特有的“精致”,他们以自己一生的努力描绘了苏绣巧夺天工的精彩画卷。

丝绸之乡话丝绸

有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说,到苏州,别的不想买什么,想看看苏州的丝绸,我说,这简单,我陪你上街去。

我们在苏州的商业区逛街,苏州的零布商店很多,有的地段上一家挨一家地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布料,或花哨俏丽,或淡雅清爽,每一个爱美的女子,都逃不过这一种诱惑,我们都不能例外,走到一家小店门前,店老板是一位妙龄女郎,伶牙俐齿,鉴貌辨色,一看我与我朋友的样子,就知道是本地人陪来了外来客,连忙向我会意地使眼色,向我朋友介绍起商品来,我对挑选商品,从来没有耐心,马马虎虎,见差不多的拿了就走,但是陪朋友购物,却如此不得。我耐着性子,任朋友千挑万选,心里好笑,只不说话,终于发现,朋友已经挑花了眼,看着哪种哪种好,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最后竟然发现还是店老板身上穿的那种最好。

女老板笑着说你的眼光真行,这是真丝绸,我朋友大吃一惊,说难道我千挑万挑的竟然不是苏州丝绸?我大笑,说你以为苏州丝绸这么好买呀。女老板说,就是,外地人就喜欢买真丝,又说真丝绸紧俏,这一阵进不到货。我朋友不明白,说,苏州不是丝绸之府么,这么反倒买不到丝绸呢。女老板说,正是因为大家知道苏州丝绸好,都来买,就紧张起来,现在我们苏州人自己穿丝绸的可真是不多呢,都让那别地方的人、特别是外国人穿了去。我对朋友说,你看我们苏州人,真是先人后己呢,朋友也笑了。

买不到苏州的丝绸,真是有一些遗憾,我们走出商业区不远,迎面就看到一座现代风格和古典特色相结合的新型建筑群,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苏州丝绸博物馆。我说,喜欢的东西,尽管得不到,能看看也是很开心的,是不是,我们看看博物馆怎样。朋友兴致勃勃起来,说,这话有道理,得不到的,看看也解馋,我们一起向丝绸博物馆去。

博物馆大约有近两千平方米地方,分别辟出古代馆,蚕桑居,织造馆,近代馆和现代馆等。踏进大厅,右侧一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的当然是蚕桑丝织的历史,有人物,有场景,既抽象又具体,给人一种全面而生动的感觉。古代馆详细介绍了我国一级苏州丝绸生产的起源,有文字,有实物,不可不谓丰富。蚕桑居面积不大,模拟的是早年农人养蚕的场景,室外别有一片桑树小区,乡野气息扑面而来,再往前去,就是织造馆,厅内陈列着数十台原始的织机,可以织各种品类的丝绸产品。我们去时,正遇上当场的操作表演,由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坐于一台陈旧的织机前,重复着千百年前的劳作,看了真是让人心驰神往。只可惜近代馆和现代馆尚未完全建成开放,我对朋友说,你把这一遗憾带回去,留待下回来苏州再弥补吧。

在苏州丝绸博物馆我们着实上了一堂丝绸的启蒙课,打开了眼界。苏州生产丝绸的历史,可真是源远流长,早在三国东吴时期,丝绸已被看作是“赡军足国”的重要物资;唐代的方丈梭和宋代的织棉都列为贡品;明清时代,苏州的丝绸生产为全国三大丝绸生产中心之一,丝绸工人发展到万余人,因为当时的丝织作坊大多在城东,所以又有“东北半城,万户织机”之说;到清初以后,又出现了许多专门以放料取货,以贷出售的方式经营的商业性质的绸庄,清代徐扬所绘《盛世滋生图》中,就有数十家丝绸店的市招。

经过数百年的曲折和进步,如今的苏州丝绸,正展开她坚强有力的双翅在全中国以及全世界飞翔。近年来,苏州丝绸的品种已经发展到二百多种,其中有轻盈的丝罗,羽薄的纱绢,灿烂的锦缎,华贵的丝绒等十多个大类,占全国丝绸生产的七分之一以上。“罗绮走中原”早已经成为过去,苏州丝绸从汉代就开始了与世界的联系,时至今日,苏州丝绸已经远销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1981年英查尔斯王子结婚,急购苏州丝绸,一张订单飞跃而来;日本某大集团送来合同文本,每年需求苏州丝绸服装上万套,一位美国客商说,太美了,太美了,他说的是苏州丝绸,一位澳大利亚朋友说,我买下了苏州丝绸,会时时想起苏州,这真是苏州的骄傲。

朋友说,我没有买下苏州丝绸,你叫我怎么时时想起苏州,想起你呢。我说,你以为我真的会袖手旁观呀,走吧,有你的去处。

从苏州驱车数十里,就到了“华夏第一镇”盛泽。这是一座文明古老的乡间小镇,地方不大,却很富裕,早先盛泽的居民大多数以养蚕织绸为业,丝绸生产已有三千多年历史。明初时盛泽开始出现村落,几十户人家,男耕女织,种桑,养蚕,缫丝,织绸,之后就慢慢地分化,有财力的人家雇工织绸,一般的人家自己机织,而贫困的人只能等待雇织,到明朝中期,丝绸商业也发展起来,镇上代客买卖织品,从中收取佣金的丝绸牙行就有千百余家,由于水路四通八达,四方商人蜂拥而来,买去绫罗绸缎。带来各式货物,更使小镇兴旺发达,名扬江南。

这里,可以说是苏州丝绸生产的发源地。现在盛泽的丝绸生产当然已经是现代化的大生产了,朋友却突发奇想——如果能看一看当年的家用织机,倒也不失一桩美事。然而这已经很难了,不说在镇上居民家中难以发现,就是在乡下的农民家里也是绝无仅有的。早年的万户机声如今已经都出之于一家家颇具规模的丝绸厂,与丝绸生产同步起来的丝绸商业也从早年的丝绸牙行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丝绸市场——东方丝绸市场。

1986年东方丝绸市场正式开业,据说开业的当天,批零总额超百万元。我们慕名来到东方丝绸市场,真是名不虚传,这个专营丝织品、具有服务型交易场所功能的丝绸市场,占地近万亩,古色古香,别具一格,设有店铺一百多间,摊位二百多个,还设有银行,工商,税务,治安,通讯,运输,旅馆,饮食等配套服务,一走进这里,不要说我朋友,就是我,也不能不迷失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丝绸中了。每一个店铺和摊位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丝绸品,有布料,也有丝绸服装,有围巾手帕类的小商品,也有价格昂贵的大件头,许多姑娘三五成群挑挑拣拣,我们跻身其间,朋友真是挑得爱不释手了。最后总算挑顶了一件真丝连衣裙、两件衬衣和几块料子,还有一些手帕围巾,仍然余兴未尽。

走出东方市场,朋友问我,你怎么一点也不买,我说,真丝品,好是好,但是只能穿一次,洗过一水,就不成样子,以它如此的价格,我觉得没有很大的意思。我告诉朋友,听说,许多厂家和科研单位,已经开始研究发明丝毛,丝麻,真丝灯芯绒等等混织产品,这些新产品,将一改传统真丝产品易皱,缩水,褪色等缺点,这些新产品,会以崭新的面貌迎接你再一次的到来。朋友笑了,说,好。

余音绕梁

黄昏的时候,你若从苏州的大街小巷走过,你也许能再三见到这样一种情景,一位老人坐于门前,身边或是一方小桌或是一张小凳,上面放一只小小的收音机,里面在唱着苏州评弹,可说是无一例外。苏州的评弹可真是普及到寻常百姓家。也有一些老人,一边听着评弹一边眯着酒,并没有很多很丰富的下酒菜,简简单单的一两样蔬菜,听到得意处,或喝到得意时,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上一段,那小情小趣真是让人羡慕。你若停下来问其中一位老人,是不是天天听收音机里的评弹,老人未回话,旁边的家人就会告诉你,哪止天天听收音机,每天下午一场书,那是少不了的,赶老远的路去书场,听了回来又抱住收音机。言辞中似有些微词,有些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关切之情,这一把年纪的人,大热的天,挤公共汽车去听书,实在也是让小辈担心的事情。可是老人会告诉你,他一天不听书一天就浑身不舒服,没力气,小辈也只好由他去了。这大概就是评弹迷的一类。

老人自己,也许并不会唱,或者唱得不好,可是如果老人有个孙女,也许她就能唱,唱得很好呢。老人会去把孙女叫出来,让她唱,孙女开始也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后来她一定会唱起来,因为她也许从小在业余评弹学校学过,有几下子,后来女孩兴致来了,会回屋拿琵琶出来,自弹自唱一段开篇《蝶恋花》,虽然嗓子尚嫩,却也已经唱得字正腔圆,形缓舒徐,很有了些架势。老人在一边听得直是眯着眼笑,不时地说一句,这是徐调,或者说,这一句够味,那一句不正宗,评头品足,十分内行。你若问小女孩是不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才学评弹,小女孩摇头说不是,问她为什么要学评弹,她却是说不出来,好像对这样的问题不解似的,好像你根本不要提这样的问题,学唱评弹,本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一回我陪一个喜爱评弹的朋友到苏州现在仅存的一家,有一定规模也比较正宗的书场——苏州书场去看看,苏州书场的前身,就是光裕公所。光裕公所是由曾经给乾隆皇帝说书、说得皇帝龙颜大开的王周士创办的,奠定了苏州评弹业的基础,使说书成为一种专业。最兴盛时,苏州城里有书场好几十家,评弹艺人数以百计,评弹不仅唱腔曲调动听,而且文字雅俗共赏,所以深得社会各阶层喜爱,广泛流行于苏州城乡。

在苏州书场,接待我们的经理说,由于其他各种艺术的冲击,现在的评弹听众和从前是不能比的了,书场现在每天下午有评弹节目,到晚上就是放映电视录像,为了经济效益,采取这种变通的办法,也是无可指责。我们进书场时,场里正在说一回弹词《孟丽君》,我们为不妨碍别的听众,悄悄地找了位子坐下,经理告诉我们,今天上台的是一位颇享盛名的老艺人,我们都庆幸赶得巧。和老艺人搭档的是一位女演员,看似年轻,却也不逊色。评弹所要求的五到八技,这二位演员看上去也都是演到了家的。这五到,即心到,目到,口到,手到,脚到,八技是八种特殊的口技,如擂鼓,吼叫,马嘶,鸟啼,狗吠,吹号等等,我们从他们演出的神行动作上看,真是一投足、一举手都有相当功底的,只可惜所听内容,十有八九不解其意,只稍坐一会就告退出来。

在经理的引见下,我们来到一位评弹老艺人家,老人的家简朴舒适,和老人清癯的形象完全融成了一体。老艺人向我们介绍了苏州评弹的历史,说到评弹中的各调各派他真是如数家珍,陈调,俞调,马调,徐调,蒋调,张调,不一而足。当我们问到他哪一种腔调为贵时,老人笑了,说,各有所长,有的苍劲浑厚,有的委婉低回,有的刚健苍凉,在老艺人的言谈中我们也隐约感觉到一丝忧虑,这忧虑后来也就变成了我们和老艺人共同的忧虑,那就是对苏州评弹的前景所产生的一点想法。

在清代,苏州曾有这样一旨禁令,城里只许唱昆剧,不许唱京戏,所以凡有京戏班子来苏州演出,只能在城外的戏馆里演唱,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只有昆剧才被捧为正宗,视为雅事。城中戏馆都是专供昆剧之用,一般的人能哼上几句昆剧,都觉得这是风雅之事,有的全家皆唱,有的夫唱妇随,也有“小红低唱我吹箫”,时时有悠扬婉转的曲声从宅院中飞出,这真是巷深曲声幽。可见昆剧之于苏州人,曾经是那么的重要,而苏州人对于昆剧又是多么的推重。也许是物极则反吧,现在苏州大大小小数十家戏馆影院,却没有一家是专供上演昆剧的,平时昆剧的演出也是很少很少,少的几乎没有了,在新潮文化涌进这个古老的小城之后,小巷曲声日渐减弱了,但是古老的昆剧并没有因此绝音,许多人都在为拯救这个产生于苏州民间,后经历代戏剧专家改革发展而成的,曾经统领中国剧坛二百年之久被誉为百花园中兰花的优秀剧种而努力。

在二十年代初,戏曲专家吴梅等人倡议于苏州开办昆曲传习所,使昆剧艺术免于灭绝,在五六十年代,一出《十五贯》改编演出成功,又使濒临掉落的昆剧重绽新花。现在,在苏州有着振兴昆剧委员会,也有属于昆剧自己的刊物《昆剧艺术》,一些老昆剧艺人亦多次云集苏州,举行会演和学术交流。1982年全国六城市曲社社友欢聚于苏州鹤园,那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到会七十多人,大家引吭高歌,唱了一整天仍余兴未尽,昆剧艺术大师俞振飞也到现场演唱,七老八十的老曲友纷纷清唱,那情形想来一定十分动人,可惜我们赶不上这样的盛会,只能偶尔到他们聚会的鹤园去故地重游,在鹤园清幽的环境里,我好想又听到了当年曲友们的演唱,典雅悠扬,余音绕梁。

余音绕梁,也只能是余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