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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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部

我弟弟是一只老鼠。当然,这是他妄想出来的,对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来说,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其实弟弟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可是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呢,就算他说自己是老虎,也不会有人理会他的。何况我们家,子女多,钱少,人傻,爹娘要靠劳动养活我们一群兄弟姐妹,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一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小东西。

作为一只老鼠的弟弟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老鼠比小老鼠聪明多了,这主要表现在他把自己的妄想和现实愈来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比如弟弟听到一声猫叫,立刻吓得抱头鼠窜;比如弟弟看到油瓶,就会脱下裤子,调转屁股,对着油瓶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开始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通了,那是老鼠偷油。我们谁都没有看见过老鼠是怎么偷油的,只是小时候曾经听老人说过,老鼠很聪明,如果油瓶没有盖住,老鼠会用尾巴伸到油瓶里偷油,弟弟学会了运用这一招式。弟弟还会把鸡蛋抱在怀里,仰面躺下,双手双脚蜷起,如果我们不能假装是另一只老鼠把他拖走,他就会一直躺在那里。

当然,话要说回来,弟弟也不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有的时候,他是糊涂的,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他会说几句人话。但是你千万别以为这时候他就一切正常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好心跟他说,弟弟,这才是你自己啊,你不是老鼠,你是人啊。弟弟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他会生气。弟弟生气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点你们完全不必惊讶,他本来也不能算个一般人。弟弟一生气,立刻就会想起自己是一只老鼠,他立刻将自己的双手蜷起来,做成尖利的爪子的形状,搁到下巴那儿,然后再从下巴那儿快速地伸出去攻击他人,又抓又挠,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叫声。

大家哄笑着四散躲开。有人说:“不像,不像。”

另一个说:“像只猴子。”

其实大家并不怕他,毕竟弟弟只是一只扮演得不太像的老鼠。

我这样说,看起来是在为弟弟开脱,其实才不呢。我心里恨透了我弟弟,即使一天只有一个小时甚至更少的时间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减少不了我们对于弟弟的深恶痛绝。

因为弟弟其实比一只真正的老鼠更烦人,一只老鼠除了做老鼠能做的恶事之外,它做不了别的事情,而弟弟比真正的老鼠要高明许多,因为他除了有老鼠的一面,还有别的很多面。比如,他有人的一面,特别是有人的坏的一面,至于人的好的一面,在我弟弟身上,我还没见识过呢。

你别看他平时懒懒散散,对任何人都很冷淡,连斜眼看一下我们都不愿意,他基本上不跟我们说话,似乎一点也瞧不上我们,可是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冷淡了,他会吃很多的饭,如果我们干活晚一点到家,他甚至会吃光锅里所有的饭,让我们活活饿一顿。老鼠晚上不睡觉,弟弟晚上也不睡觉,害得我们常常要在半夜里出去找他。那时候他在村子里到处窜走,在地上到处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是谁知道他在找什么呢,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到处寻找的时候,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老鼠。

到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弟弟病了,我爹让我带弟弟到城里的医院去看病。我们到了医院,挂号的时候我傻了眼,我虽然认得字,但是我不理解这些字的意思呀,精神科,神经科,神经内科和神经外科,普通精神科,老年病专科,儿童心理专科,妇女心理专科等等等等——我正对着它们发愣,就听小窗口里那挂号的问:“喂,你看什么病?”我赶紧说:“不是我看病,是我弟弟。”我把弟弟拉到窗口让她看了一眼。那挂号的却说:“我不管你们谁看病,我是问你挂什么科?”她看我呆呆地回答不出来,又启发我说,“你看病总要挂号的吧。”我为难地说:“我还、我还不知道我弟弟是什么病呢。”那挂号的笑了笑,说:“到我们医院来看病的还能看什么病呢?”不过她还算热心,见我为难,主动说,“我看你们是头一次来吧,你弟弟是怎么个情况?”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那挂号的并不觉得好笑,也没觉得我是在弄耸她,她大概见得多了,所以只是“哦”了一声,就告诉我应该挂精神科。

我递了钱进去,并且报上名字和年龄,她动作十分利索地扔出一个病历给我,还嘱咐了一句:“在二楼。”我带着弟弟到二楼,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等候。坐下来时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周边有一些神情异常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我看了看弟弟的表情,他倒是若无其事。那是当然,他找到同类了罢。但是我怕弟弟被他们影响得更严重,想拉着弟弟离远一点,就听到护士叫到弟弟的名字了。

我赶紧说:“弟弟,轮到你了,我们进去看病吧。”弟弟一动不动,护士又喊了一声,弟弟还是不动。我着急了,但还是尽量和蔼地对弟弟说:“弟弟,你答应过我要听话的,我们就是来看病的,现在号也挂了,队也排了好半天,总算轮到你了,你不能——”弟弟打断了我,他忽然说话了,他口齿不清地说:“老鼠跳到钢琴上。”

护士没听懂,不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只顾朝我看。她是精神病院的护士,见识肯定不少,但对于一只老鼠,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好在有我,她朝我看是对的,因为只有我知道我弟弟的语言,我一直以来就是我弟弟的翻译,弟弟所说的“老鼠跳到钢琴上”是一个谜面歇后语,谜底就是乱弹(谈)。一翻译过来,我立刻就恍悟了,直拍脑袋骂自己笨,也顾不上让护士释疑,赶紧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挂号的时候,把名字写错了。”护士说:“没事的,我先帮你改一下,你进去让医生在电脑上也改一下。”她把改过的病历交给我,弟弟果然不再反对,我顺利地带着弟弟进了门诊室。

这里的门诊室和其他医院不一样,病人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家属也只能进一个,不像其他医院,医生给一个病人看病的时候,许多病人和许多家属都盯在边上,赶也赶不走,门诊室里常常围得水泄不通,医生就在大家的紧张的注视下,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在焦虑烦躁压抑的气氛里给人看病。

好在精神病院的情况不一样,这里是讲规矩的,又干净又安静,给我弟弟看病的这个医生年纪不大,但神色淡定,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好像弟弟的病一旦交到这个医生手里,弟弟就会从老鼠变回人来了。

听说有本事的医生是不用病人自己说话的,但是我从前没有见过有本事的医生,更何况我弟弟这个病人和一般的病人也不一样,不可能指望他会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医生。

所以,到了这儿,无论这位医生有没有本事,都得由我向医生倾诉弟弟的病情,我把不言不语的弟弟拱到前面,我站的弟弟身后说:“医生,医生,你快帮他看看,他是一只老鼠。”医生的目光掠过弟弟的脸面,投到我的脸上,看了看我,问道:“你看病还是他看病?”我没有听出医生是在讽刺我,赶紧回答说:“医生,他看病,他是我弟弟。”医生呛白我说:“你刚才说他是一只老鼠,现在又说他是你弟弟,他到底是谁?”说实在话,那时候我见的世面太少,听不懂人话,仍然不知趣,继续向医生提供我弟弟的情况,我说:“医生,医生,你不了解我弟弟,这会儿你看他人模人样的,一会儿他就会变成老鼠的样子,很骇人的,手,会这么样,嘴,会这么样——”因为我做不像老鼠的样子,我怕医生看不懂,赶紧催我弟弟说:“弟弟,你做个老鼠的样子给医生看看,你快做呀。”

可弟弟是个病人,病人哪有那么听话的,你希望他是个人,他就偏做个老鼠给你看,让你烦死;等到你要让他做老鼠了,他又偏不做,人模人样地杵在你面前,又让你急死。

弟弟不肯扮演老鼠,我可真急了,我怕医生会以为我弟弟不是老鼠,我怕医生会误诊,急中生智又想了一个绝招,“喵喵”地叫了几声。

弟弟还没有来得及逃窜,医生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胳膊,朝门外喊:“护士,护士——”我以前见过的护士都是眉清目秀的姑娘,这会儿正心存歹念,不料进来两个腰圆膀粗的男人,他们一进来,就冲着我来了,我赶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弟弟,他才是老鼠——”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离奇的疑惑,我敏感地一回头,顿时魂飞魄散,哪里有我弟弟,刚才还在我身边的弟弟,忽然间就不见了。

男护士并不知道之前这屋子里还有个弟弟,他们朝我看了看,一个先说:“医生,我早就在门口准备着了。”另一个更是配合说:“一看他眼神就知道有问题。”医生被他们说得也有点疑惑了,问我:“你有病,你弟弟也有病,你们家族有精神疾病遗传吗?”那两个男护士未等医生的话音落下来,就上前准备掐我了,我吓坏了,紧紧闭上嘴巴,咬紧牙关,防止他们硬往我嘴里塞药,但是我还有话要说,我有许多话要说,我不得不说,我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声音:“我不吃药,我弟弟是老鼠。”

没有人听到我喉咙里的声音,看这阵势,就算他们听见我的话,他们也不会相信我,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那两个男护士已经掐住了我的脖子,反转了我的胳膊,我被冤枉了,我冤死了,我比窦娥还冤,我比什么什么还冤。

我继续抿紧嘴巴,在喉咙里狂喊:“我不是老鼠。”但是我有预感,我马上就会被他们打成老鼠了,果然,那个医生受了护士的蛊惑,准备开检查的单子了,他说:“先做个CT,看看脑部有没有病变情况。”

不过医生在开单子的时候,又疑惑起来,问我:“你刚才你是和你弟弟一起进来的?这个病历上,到底是你的名字还是你弟弟的名字?”

他已经错得不能再错,我再也不能只在喉咙里说话了,我必须得张开嘴巴了,我张开了嘴巴放声说:“我弟弟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我弟弟的名字。”医生朝那两个架住我的男护士丢了个眼色,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意思,他已经再一次地认定我是病人,我急得辩解说,“不是的,不是的,医生,你听我解释,我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喊他的名字他是不会理睬的,喊他的名字等于没有喊,他只认我的名字,所以只能用我的名字代表我弟弟的名字。”

医生又看了我一眼,不再和我计较,开好了检查单子,对那两个男护士说:“陪他来的那个家属不见了,你们带他去CT室,小心一点,这个病人虽然看起来没有暴力倾向,但他的伪装性很强。”

天哪,我好好儿的,竟然要我去做CT,CT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只是听人说过,是一种很昂贵的检查,一般都是得了重病才用的,我才不需要做CT,我也不能再被他们纠缠下去了,我不得不像疯子一样地拼命挣扎并且大喊大叫,我喊道:“你们什么医院,你们什么医生,你们什么护士,我明明没有病,你们要叫我做C——”一个“T”字被他们用手捂住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再喊的话,用胶布封嘴。”

天哪,要是再用胶布封住我的嘴,我还有活路吗?

万幸万幸,我还有活路,那是老天有眼,叫我命不该绝,关键时候有人救我了。

你们猜得没错,正是我弟弟。

我弟弟真是我的救星,关键时刻他在桌子底下“吱吱”地叫了起来。

那两个男护士更觉离奇了,一个屋子里怎么会有两个病人,这医院没有这样的规矩,向来只允许病人一个一个地进来。两个男护士疑惑地互看了一眼,接着又看我,又看我弟弟,还看医生,我感觉出来,他们的怀疑不仅在我和我弟弟身上,甚至到了医生身上。

但医生毕竟是医生,他火眼金睛,他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他看出来谁是病人了。医生弓身到桌子下面,把手伸向蜷缩在地上的弟弟,弟弟竟然乖乖地被医生牵了出来。

我看见了弟弟,一阵激动,又要上前说话,但是医生已经吸取了前面的教训,朝我摆了摆手说:“你别说话了,你再说话,一切又要搞乱了。”停一下,又补充一句,“对不起,刚才差点误会了,主要是你话太多,我这儿有许多病人的特点就是话多,所以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对不起。”我听了医生这话,没有马上回答,认真地想了想。我心里承认,我的话是多了一点,不过以前并没有人这么说我,家里也好,村里也好,学校也好,从来没有人嫌我话多,因为他们都不怎么说话,我多说点话,好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至少知道自己的耳朵还没有聋。

现在医生提醒了我,我细细回想一下,才对自己和自己周边的环境渐渐有了一点新的认识和知觉。

其实我也知道,医生虽然用了两遍“对不起”,听起来很客气,但其实他很不耐烦我,想让我闭嘴。可是为了说清弟弟的情况,我还是不能根据医生的意图及时改正我的犯嫌,我依然强调说:“可是我如果不说,我弟弟是说不出来的,他平时就不肯说话,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者应该说,他是一只沉默寡言的老鼠。”医生皱了皱眉头,但依然保持着风度,说:“好啊,沉默是金啊。”我没听懂医生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我得继续说,我说:“所以医生,就算我弟弟不沉默,就算他肯说话,他也说不清楚,他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什么什么什么。”医生终于被我惹恼了,再次改变了平和的神态,用尖利的目光剜了我一下,说:“你要是再说话,就请你出去。”

这一招把我吓着了。我不能出去,我不能把弟弟一个人扔在这里,虽然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但弟弟毕竟可能是一只老鼠,老鼠是无法和人沟通的,即使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他们是医生,但医生也无法和老鼠对话呀。所以我不能有片刻让弟弟离开我的视线,我赶紧向医生保证:“医生,我不说话了,保证一言不发。”医生说:“本来这就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我来提问题,让他自己回答。”

那两个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男护士这才退了出去,医生让弟弟坐下,亲切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开始向弟弟提问,医生说:“你觉得自己是一只老鼠吗?”弟弟不理睬,我只能代他回答:“是,是老鼠——我弟弟是老鼠。”医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继续问弟弟:“你的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弟弟仍然不回答,仍然由我回答:“从他是一只小老鼠的时候开始的。”

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被他的目光吓了一下,以为他嫌我话多,要赶我走,不料医生只是叹了一口气,不仅没赶我走,还对我说:“病被你们耽误了。”我赶紧辩解说:“医生,不能怪我们,不是我们有意耽误的,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他在跟我们闹着玩呢,医生,你仔细看看我弟弟的样子,他完全就是人的样子呀,谁会想到他会是一只老鼠呢,一直到后来,后来一直到——”这医生和我天生犯冲,不知冲的是生辰八字还是星座什么的,反正我看出来他特别不爱听我说话,刚才且容忍了我一下,这一会儿他又犯毛躁了,严厉地说:“话多也是一种病,你知道吗?”我怕他又说我有病,赶紧闭嘴。

医生见我闭了嘴,还不甘心,又吓唬我说:“下面我还要提一些问题,让你弟弟回答,你要是插嘴,就是破坏我诊断,后果你自负。”

我不想自负,赶紧闭上嘴听医生向我弟弟提问题。

医生问:“现在是哪一年?”

这算什么问题,医生也太小瞧弟弟、太不把弟弟当回事了,弟弟虽然以为自己是老鼠,但他毕竟不是真的老鼠,我差点提出疑义,但是看到医生一脸的严肃,我也只能严肃地等待弟弟的回答。

可惜我这个弟弟实在是不争气,连今年是哪一年他都懒得回答,这样下去,医生岂不是要误认为弟弟的病非常严重吗,岂不是要误诊吗?我心里一急,对答如流地说:“今年是某某某某年。”我不仅回答正确,还加以说明,“今年为什么是某某某某年呢,因为去年是某某某某年,因为明年是某某某某年,所以,今年就是某某某某年。”

我说了过后,有点兴奋,折胳膊握拳,对着弟弟做了个鼓励加油的手势。可是弟弟麻木不仁,眼中根本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鼓励的手势,他把我当个屁。不对,屁还有点臭味呢,他没闻到臭味,他把我当空气。唉,弟弟啊,你真是麻木不仁,你哪怕认为我是错的,你哪怕朝我翻个白眼,哪怕朝我吐一口唾沫也好呀。

这医生也真是个知错不改的医生,他居然又问弟弟:“现在是几月份?”

我忍不住抗议说:“医生,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能查病吗?”

医生说:“我让你插嘴了吗?”他虽然批评了我,却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下一个问题,他没有再问今天是哪一天,而是改变了一个方向,问,“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抢答说:“小王村。”

医生对我的回答充耳不闻,又随手把钢笔套子旋下来,放到弟弟面前:“这是什么?”

弟弟真是个睁眼瞎子,连面前的钢笔也看不见,还是我替他回答,但是我已经厌倦了医生的无聊,我回答说:“这是钥匙圈。”

我原以为医生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为难弟弟,这样才能查出弟弟和我们不一样,哪知这医生如此没有水平,我得刺激他一下,让他提一些有难度的问题,所以我有意将钢笔套说成钥匙圈。

可医生不吃我这一套,他和我弟弟一样,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只当我不存在,不过我并没有计较他,因为他对我弟弟的态度很好,和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我会原谅他的。

医生把我和我的回答撇在一边,十分和蔼地对我弟弟说:“既然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就换个方式,你不愿意说话,你就不说话,你闭着嘴都行,我提问题,我自己给答案,如果你认为是对的,你就点头,如果你认为是错的,你就摇头,好不好?”

不等弟弟表态,医生就自说自话地开始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的硬币,举到弟弟眼前,问说:“这是一个硬币,是几块钱?”然后他自答说,“是两块钱。”

我忍不住“嘻”一下笑出声来,看到医生眼睛朝我瞪着,我赶紧收回笑声,去提醒弟弟说:“弟弟,这明明是一块钱,他说两块钱,你摇头呀,你快摇头呀。”见弟弟不理睬我,我又赶紧告诉医生,“医生,他是有意的,他有意不告诉你,让你无法了解他的真相,其实他认得钱,就算他什么也不认得,他也认得钱,有一次,我让他到小店里去买——”

医生真生气了,我看得出来,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龇着嘴说:“脑残啊?听不懂人话啊?”

我再次被吓到了,我以为医生误诊了,我赶紧解释说:“医生,医生,我弟弟可能是脑残,但是脑残不等于他很笨,你千万不能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你不知道我弟弟有多聪明呢,我弟弟还会、还会——”

医生冷冷地打断了我,他替我说道:“还会掘壁洞呢吧?”

我和医生这里,已经闹翻了天,我弟弟呢,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这么专业的医院里,弟弟竟然如此这般的木呆,太丢人了,他简直、简直连一只老鼠都不如了,一只老鼠,你要是踢它一脚,它一定会逃跑,可我这个弟弟,这会儿,在医生面前,简直丢死人了,别说踢他一脚,就是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恐怕也是岿然不动的。

我也生气了,我气得推了弟弟一下,说:“弟弟,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明明会说人话的,今天到了这里,你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呢,还是存心跟医生过不去?你是觉得车票钱、挂号看病的钱都不是钱呢,还是觉得应该让我白白地陪你跑一趟?你是觉得这个医院配不上你这样的病人呢,还是觉得——”我说着说着,话又多了,又扯开去了,医生是不会让我再继续下去的,他朝我摆摆手,让我住嘴,可是我不能住嘴,我说,“医生,你听我说,他平时确实不是这样的,他平时不扮老鼠的时候,和人是一样的。”医生说:“你以为我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是在玩吗?”我说:“你不是在玩,你是在给我弟弟查病呢。”医生呛白我说:“原来你知道啊,你知道还不闭嘴。”我说:“医生,我得给我弟弟当代理人,否则——”医生说:“你怎么老是要代表病人?要不,干脆,你来当病人算了。”我又赶紧解释:“医生,医生,我是怕、怕你不了解我弟弟。”医生又冷笑说:“我不了解,你了解?那我这医生让给你当算了。”

我再一次败下阵来,但说实在的,我仍然不死心。求医生不成,我转而求弟弟了,我说:“弟弟,弟弟,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开口说说话吧,哪怕说一句话,哪怕说一个字,哪怕骂我一声,要不然,要不然,医生会以为你是哑巴,而不会把你当成老鼠。弟弟,你自己拿个镜子照照看,你这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老鼠呀,你要是想让大家知道你是一只老鼠,你好歹好扮点老鼠的样子出来呀。”

我已口干舌燥,像一条错翻上岸的鱼,弟弟却依然稳坐钓鱼船,我看着弟弟淡定的姿态,又想想我自己上蹿下跳的样子,一时间,我竟疑惑起来,到底是我带弟弟来看病,还是弟弟带我来看病?我这么想着,简直就昏了头脑,我觉得我的思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乱闯,就要失控了。

思想失控,那是什么,那可不得了,那就是疯子啊,难不成我带出来一个精神病,要带回去两个精神病吗?

我可不能疯啊,我家里有一个弟弟是个疯子,就已经够全家人受的,我要是再疯了,让我们家的人怎么活呀。可是我怎么才能保持冷静,不让自己疯呢,我心里很清楚,只要医生能够给弟弟诊断,然后治疗,我就不会疯,那么,怎么才能让医生给弟弟诊断和治疗呢,现在医生面对一个哑巴精神病,束手无策了。那么,首先,至少,我得让弟弟开口说话。

我换一招以情动人,我对弟弟说:“弟弟,我知道你最喜欢我喊你弟弟,你也知道咱们家就咱哥俩最亲,这样好不好,我喊你一声弟弟,你就说一句话,好不好,弟弟,弟弟,弟弟——”可弟弟喊得再亲,仍然不奏效,我急火攻心,忽然心里就被这火照亮了,我脱口说,“弟弟,我不叫你弟弟了,我叫你、叫你一声王全!”

我这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哪知一匹死马还真被医活了,这“王全”两字一出来,弟弟竟然开口了,弟弟欢快地说:“老鼠老鼠,爬进香炉——”

听到弟弟说话了,那垂头丧气的医生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凑到弟弟跟前说:“你现在肯说话了,我们重新开始,我问问题,你回答——”

弟弟说:“老鼠老鼠,爬进香炉——”

医生对精神病人有研究,但是对老鼠没有研究,他不知道老鼠爬进香炉会是什么,我只得替弟弟做翻译说:“这是一个谜面歇后语,老鼠爬香炉,谜底就是碰一鼻子灰。”我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医生的脸色,看了医生的脸色,我的心顿时一冷,才知道,最后是我碰了一鼻子灰,完蛋了。

医生果然不再发一言,拿过一张空白的方子,低头就填写起来,我急得问道:“医生,你这是干什么?”医生说:“开药呀,你到药房配了药,回去按说明给他吃药。”

说罢医生就把病历和药方交到我手里,朝我挥了挥手,说:“好了。”又朝门外喊,“下一个,35号。”我捏着弟弟的病历,觉得这结果来得太快了,前面我和医生两个人,忙了大半天,铺垫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弟弟配合诊断么,可是弟弟还没开始配合呢,结果就已经出来了。这算什么呢,这算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算虎头蛇尾,或者,这就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和别的医生的不同之处?我十分不理解,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这就好了?”医生说:“好了呀,走吧。”我没有理由不走,但是我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想出理由来了,我说:“医生,为什么我明明没有病,你刚才却让我去做CT,我弟弟明明有病,你却不让他做CT?”医生说:“这就是你和他的不一样嘛。”我没听出医生是在嘲笑我,我放心不下弟弟的病情,又说:“医生,不做CT你就能看到我弟弟的脑子吗?”医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这是人眼,不是X光。”他这样一说,我更加不安了,我试探着说:“医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不给我弟弟做CT,你也能治我弟弟的病?”医生没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心灰意懒地对我说:“我说过我能治他的病吗?”

医生这话我又听不懂了,这时候,35号病人和家属已经在门口探望了,医生见我仍然傻站着,他忍耐住自己的不耐烦,又跟我说:“我的眼睛虽然不及X光和CT,但是我有我的经验和我的检查方法。”我犹豫地说:“那,那就是说,你刚才问我弟弟的那些问题,就算是检查了?”医生说:“你没见过吧?”我心想,我不仅没见过,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样就算是诊断过了?江湖郎中看病还比这要复杂一点呢,至少还要看个舌苔把个脉吧?但我不敢直接这么说出来,我仍然以疑问的方式和探讨的口气说道:“医生,你刚才的检查方式,不像医生,倒像是老师。”医生没听懂,说:“你什么意思?”我说:“老师上课的时候经常提问,而且,问题比你提得还多。”医生说:“怎么,你还嫌我问少了,你有钱吗?”他突然从提问说到了钱,让我猝不及防,我愣了一下,没有能够马上回答。

关于钱的事情,我得交代一下,我不能绝对地说我有钱,也不能绝对地说我没钱。其实钱我家是积攒了一点的,但这个钱是不能动的,那是要派大用场的。所谓的大用场,你们一定能够想到,那是我准备娶老婆用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能说我有钱,因为如果我娶老婆,我的钱就全部用掉了,我就没有钱了。

更何况,这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并不在我手里,始终由我爹紧紧捏着,我做梦都别想把那钱从我爹手里夺过来给弟弟看病。

再坦白一点说,我也不想把对弟弟的恶劣态度推到我爹一个人头上,即使这钱捏在我手里,我会拿出来给弟弟治病吗?

所以,我和我爹是一样的货色,我弟弟不能指望我们。

当然,我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比如说,我先把娶老婆的钱拿出来给弟弟治病,等弟弟病好了,我再重新攒钱娶老婆。但这个办法是无法实施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对象能不能等得及我再一次地攒钱,我也不能去征求她的意见,因为一征求意见,我就得把事情和盘托出,她就会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她一旦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她就会——她就会怎么样,我现在似乎是无法预测的,但在我娶老婆的问题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我必定是朝不好的方面去想事情的。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我其实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我的思想走得远了一点,一时没有收回来,医生看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又给我补充说明:“你要是有钱,去交住院费,让你弟弟住院治疗,我就会向他提更多的问题,我会天天向他提问题,我会比老师还老师,到时候,你就不会嫌我问得少了。”我结婚用的钱是不能给弟弟治病用的,所以我赶紧说:“我没有钱,我家也没有钱。”

这一下,医生乘机把话说到底了,医生说:“没有钱,你就把他带回去吧,他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

医生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这叫什么话,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还说“好在”?他难道不知道,一只老鼠也会祸害人,会给人带来晦气的。

果然的,我们还没出医院的大门,晦气就来了,我们迎面看到一个人,算是熟人,但又不太熟,他和我们村上的王图是亲戚,他常到王图家来做客,在小王村我们碰见过,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王图的亲戚,他还和我对象赖月是同一个村的,我到赖月家去的时候,也见过他几次,这样等于是两个小半熟,加起来可以算大半个熟人了,这会儿我理应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可是,可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啊,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我能让他看见我吗?

我假装不认得他,一脸漠然两眼发直地拉着弟弟从他身边走过,他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打了半个圈,就滑过去了,我心中暗喜,不料还没喜出来,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尖叫,我一回头,他冲我笑着说:“都说我眼尖,我的眼就是尖哎,你没有认出我,我倒一下子就把你认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高兴地上前和我握手,我可以抵赖,我有的是办法,比如我可以说:“你认错人了。”或者我可以说:“以后再聊吧,我们赶时间坐车呢。”很明显后面这一招比前面这一招更智慧,既不承认认得,又不说不认得,让他没个准。可是,还没等我把办法使出来,他已经抢在我前面和我攀亲了:“哎,你是,你是那个谁,是王图那儿的吧。”他也太抬举王图了,王图虽然是小王村人,但不等于小王村就是王图的,他这么说,显得王图很牛,好像小王村就是王图的,比村长还牛,比我爹还牛,我加强语气纠正他说:“我是小王村的。”他听不出我的意思,高兴地说:“我说的吧,我记性好吧,你就是王图那儿的。”然后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兴奋地说,“对了,你和我们村的赖月是谈对象的吧,你们谁来看病啊?”

我顿时魂飞魄散,关于我弟弟的病,我从来没敢告诉我对象。我不敢告诉我对象,并不证明我对象有多么的不好,也不能证明我对象知道我有个精神病的弟弟就会和我分手。但是,反过来说,我也同样不能保证她不会那么做。我可不敢下这个赌,冒这个险,这个赌注太大了,这个风险太大了,一想起来我的心肝尖儿都发颤。

现在麻烦大了,险已经逼到我面前了,险把我抵到了墙角,我无处可退了,但我即使无处可退,我也不能告诉他我带我弟弟来看病呀。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身边,除了我弟弟就剩我了,我无路可走,只能挺身而出,把事情扛起来,我说:“是我,是我来看病。”

话一出口,我才知道我犯了更大的错误。你们替我想想,我弟弟有病我都不敢说,我对象要是知道我有病,我对象不是立马就成了我前对象了吗?我顿时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正着急着怎么跟他解释,怎么把谎言重新圆过来,不料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果真爱开玩笑,我倒是听赖月说过,你是个幽默的人,以前不怎么了解,今天才知道哈。”我犯了蒙,傻傻地问道:“你知道什么呀?”他说:“你自己瞧瞧自己,你像有病的样子吗?”

我惊心动魄地逃过一关,赶紧把话题从我和我弟弟身上扯开,扯到他那儿去,我反问说:“你呢,谁看病呢?”他又奇怪地反问我:“咦,你不知道吗?你自己村里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我真不知道,我们小王村除我了我弟弟是老鼠,难道还有别人是老鼠吗?他见我真的犯糊涂,也不再难为我,不再让我猜谜了,说:“就是我表哥王图呀,王图得了病你真不知道啊?”又说,“他在这里住院,我是特意来看他的。”

这事情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王图竟然会和我弟弟一样,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这王图可是我们小王村数风流的人物,除了前村长能够和他PK一下,别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虽然许多年来,我并不关心村上的事情,但是我爹关心呀,王图的事情,我就是从我爹那里听来的。

几年前王图承包了村里一排废弃的厂房,他拿来养鸡,鸡生蛋,蛋又生鸡,没完没了,正数钱数到手抽筋呢,村长又想重新办厂了,要收回。王图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乘机敲竹杠,狮子大开口,怎么谈也谈不拢,双方的底线离得太远太远,像隔着太平洋那么远呢。村长急了,翻找出当年的协议,仔细一看,发现有机可乘,那协议漏洞百出,根本就是胡乱一写,完全不合法,不受法律保护,可村长懂法呀,他太懂法了,赶紧告上法庭,结果果然判了王图败诉,厂房被无偿收回。

王图如此人物,照样被迫害成精神病人,他比我弟弟冤多了,我弟弟反正天生就这样,可王图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不仅是好好的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物,一个人才,一个人精。

真是太冤了。

我们还没聊完王图的事情,忽然就看见王图从住院部那边出来了,神清气爽,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他那亲戚愣了一愣,先是奇怪,后又紧张起来,说:“表哥,你怎么逃出来了?”王图嘻着脸上前就冲我过来,一下将我搂抱住,嘴上说:“抱抱,抱抱——”我吓得直往后躲,一边尖叫起来:“逃出来了,逃出来了!”王图说:“王全,我不是逃出来的,我出院了。”那表弟更是奇道:“你不是昨天才住院的吗?”王图说:“那只是一个程序而已,经过这些程序,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就可以出院了。”

他说话时,我在一边注意观察他,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病,但我又想,有病的人也不一定个个都会表现出来,即使是我弟弟,病得这么重,不犯病的时候,也是一个英俊青年呢。

王图又和我套近乎说:“你们看过病了啊?”他没有明确说出是我带我弟弟来看,还是我弟弟带我来看病,他只是说“你们”,比较含糊,我心里蛮感激他的,至少他的那个亲戚,听了“你们”,不能一下子就判断我和我弟弟的情况,他总不可能以为我和我弟弟都有病。

我得回报他,拍他马屁说:“王图,你肯定是误诊吧,你不可能得精神病的。”王图笑道:“还真不是误诊,我真得病了,是被气出来的,精神抑郁症,村里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我仔细辨别了他的神态,又重新想了想,既然这个王图和村里有仇,他会不会为了对付村里,假装生病了,以病来要挟村长。

但再转而一想,似乎也不大符合,如果是这样,他看到我,必定会装出有病的样子,而不会这么笑逐颜开。我疑惑着说:“王图,你是装的吧?”话一出口,我还担心王图会不会生我的气,不料他仍然笑呵呵地说:“你看出来了啊,我就是装的呀,我本来是想装其他病的,但是其他病都有仪器可以检查,查得出真假,只有精神上的病,才查不出真假。”我还没反对,那表弟倒不服了,说:“表哥,你说得不对,精神病也一样能够查出来的,到精神病院看病,就是查病治病的嘛。”王图笑道:“你以为啊。”那表弟十分疑惑地说:“表哥,莫不是你真的病了?没听说有人愿意自己给自己戴一顶精神病的帽子呀!”王图说:“我就愿意。”他见我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胸怀,又强调说,“他给我苦头吃,我也要回敬他一下,让他吃苦头。”

他谈笑风生地说自己有病,又谈笑风生说装病是为报复别人,他的话该不该相信呢?我肯定丢不开对他的怀疑,我说:“王图,既然你没有疯,你‘抱抱’干什么?像个花痴似的。”王图笑道:“拿你练练兵罢了,等到了村长面前,我得抱抱他呀,男人抱男人,多恶心呀,我得先试着适应呀。”

我不想和王图谈论恶心的问题,我想得更深更远,我试探他说:“王图,你把你的险恶用心直接向我坦白了,你不怕我去告诉村长?”王图才不怕,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病历和医生证明,朝我扬了扬,说:“我有医生的证明,证明我是病人,有医院的公章,这就是铁证,这就是法,到哪里他都不能否认的。不像王长官个狗日的,当初和我签的承包协议,居然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我算了算日子,王图承包土地那时,王长官已经不当村长了,并不是发生在他任上的事情,我说:“那时候王长官似乎已经是前村长,怎么可能代表村里跟你签承包合同呢?”王图说:“前村长?个狗日的从来就没有‘前’过,也不会有‘后’,他当村长也是他,他不当村长也是他,小王村什么事情不是他一锤定音,只不过有时候在当面,有时候在背后而已。”

我觉得王图这话颇有道理,我们的前村长就是这样一个灵魂人物,无论他当什么或不当什么,他都是我们的村长。

王图和前村长王长官,两个都是人物。现在这两个人物就要发生事情了,跟我无关,我看戏而已。

我甚至连戏都不想看,我只想让我弟弟从一只老鼠变回一个人。

那时候我弟弟的名气还不像后来那么大,我大嫂嫁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弟弟有病。我弟弟不犯病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的人是一样的,他在看一本书,那时候大嫂还特想讨好小叔子,问弟弟说:“弟弟,这本书好看吗?”弟弟算是给新来的大嫂一个面子,开腔回答说:“书店里的老鼠。”我大嫂肯定是听不懂的,我一边把弟弟拖开一边翻译给我大嫂说:“他说的是咬文嚼字。”大嫂以为弟弟在跟她开玩笑,就顺着他说:“老鼠呀,老鼠不光会咬文嚼字,老鼠还会掘壁洞呢。”弟弟一听,立刻变成了老鼠的样子,双手尖尖地蜷在下巴前,嘴巴撅起来,“吱吱”叫了几声,一头扎到墙角跟用手和嘴去拱墙角。大嫂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弟弟用爪子和嘴拱下一大片纸金和石灰,回过脸来冲着大嫂龇牙,大嫂看到弟弟灰白的狰狞的面目,惊叫一声逃走,动作比老鼠还快。

从此以后,但凡大嫂和大哥有了争执,大嫂就说大哥欺骗了他。可我大哥很无辜也很无奈呀,大哥说:“虽然我事先隐瞒了我弟弟的病,可你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弟弟。”大嫂说:“可是你让我和这么大的老鼠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呀?”我大哥说:“我弟弟不是老鼠,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一只老鼠。”大嫂不服,说:“他这种样子,他做的这种事情,跟老鼠一模一样的,他还不是老鼠?”大嫂又说,“这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老虎,那还得了。”

有所庆幸的是,我大嫂这人特爱虚荣,她虽然很生气自己有这么个小叔子,但她没有把这事情说出去,以至于她娘家的人,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弟弟的事早晚会被别人知道的,好在有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拼命干活攒钱,等到我大嫂娘家人终于听到了风声,气势汹汹来替我大嫂讨公道的时候,我大哥已经另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才算稳住了那些比老鼠凶一百倍的如狼似虎的亲戚。

现在轮到我了。

我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把我对象变成我老婆作准备。

所谓的准备,你们都知道,那就是想办法对付我弟弟。

一只老鼠虽然狡猾,但是我们总觉得人会比老鼠更聪明一点,比如弟弟讨厌的时候,我们就学猫叫,一叫,弟弟就溜得没影子了,屡试不爽。弟弟从来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你要是欺骗过老鼠,老鼠下回就会小心了,弟弟似乎比老鼠还笨。只是我们远远没有料到,即便是一只很笨的老鼠,也一样会让全家人不得安生。更麻烦的是,还不只是让我们家不得安生。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只老鼠也许会把窝安在你家里,但是它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就待在你一家作恶,弟弟也是这样,从这一点上讲,弟弟真像一只老鼠。

本来我们是一直隐瞒弟弟的病情的,家丑不可外扬,可弟弟他自己跑出去扬,他扮成一只老鼠,到处丢人现眼。

如果弟弟光是出去丢人现眼,那也就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认倒霉了吧。问题是弟弟不仅出去丢人现眼,弟弟出去,最主要的目的是祸害别人。一只老鼠是怎么祸害人类的,弟弟就是怎么干的。他跑进隔壁人家的灶屋,看到煮了一锅白米粥,弟弟朝里边擤一摊鼻涕,然后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是弟弟人生不多的言语中最常用的一句。

弟弟又跑到另一家,躲在人家的床底下,撕咬人家的床单。其实弟弟完全有能力一下子就把床单彻底毁掉,但是他很狡猾,他从不会一次性把东西彻底弄坏,他分了好多次,一点一点地弄,一天一天地弄,最后你才发现床单坏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老鼠搞的破坏。

弟弟这么做,你们千万别以为他是想掩盖自己的破坏行为,好让别人不追究他而去追究老鼠,恰恰相反,弟弟的意思,就是要让人家知道,事情是老鼠干的,而他,就是那只干事情的老鼠,他喜欢听到别人破口大骂:“老鼠,老鼠,天杀的老鼠!”

弟弟在自己家里这么做,我们没办法阻止他,也无法和他计较。可外人就不这么想了,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要来搞我们呀,凭什么我们要被你搞呀。他们是毫不客气的,立刻找上门来,要赔钱,要赔脸。当然,如果赔了钱不赔脸也好商量,但是如果反过来,光赔脸不赔钱,那是绝对通不过的。

再退一步说,如果光是赔钱赔脸,赔也就赔了,穷也就穷一点了,脸丢在地再捡起来罢了。可事情还不止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离奇的事情,我们家竟然有一只人扮成的老鼠,或者,我们家有一个老鼠变成的人,这怪异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我对象耳朵去了。

我对象就来找我了。

其实我对象以前也来过我家,也见过弟弟几面,但是每次我们都掌握好节奏,只让他们打一个照面,就设法把弟弟引走了,而这几次弟弟也很配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我感情特别深,他在大嫂面前犯的错误,在我对象面前,从来不犯。所以,我对象并不知道我弟弟的情况,所以,当她后来听说我弟弟这样的情况,她是不相信的,正因为不相信,她才要来看个究竟。

她来就来吧,我们仍然可以采取以前的办法,把弟弟引开,如果更慎重一点,我们可以让弟弟服用一点安眠药睡觉,如果担心大白天睡觉会引起怀疑,我们就让弟弟服用医生开的另一种稳定精神的药,我们有的是办法。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我对象虚晃一枪,假报了来时,没等我们准备好,她就提前来了,这简直就是突然袭击。

我对象到我家的时候,我不在家,我爹也不在家,只有两个不应该在家的人在家,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娘。

如果我弟弟真是一只老鼠的话,他绝对是一只好色的老鼠。一只老鼠好色,它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它是很简单地处理还是很复杂的姿态,我不知道,但我弟弟好色我是知道的,但凡看到外来的女性,他会特别兴奋,兴奋的表现,就是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吱吱”声。

平时我弟弟“吱吱”的声音,简洁短促,十分清晰,但是面对新鲜的女性的时候,他的“吱吱”声明显变化,变得又长又慢,最后的尾音还会出现转折,变成“吱——啊,吱——啊”。

那天我对象一进我家院门,我娘虽然老眼昏花,却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因为那时我弟弟正四脚着地在院子里快速爬行。我娘赶紧拍了一下我弟弟的屁股,可我弟弟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爬得更欢,一下子就窜到了我对象的跟前。我娘束手无策,但她有脚,她一脚踩住我弟弟,我弟弟“吱吱”地叫了起来,一抬头,看到了我对象。

我弟弟兴奋地“吱——啊,吱——啊”,我对象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是我能猜想得到,事后很久,我还想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那天眼皮子老是跳,我拍打了几下也没有用,说:“怎么回事,要出什么事?”我爹恨恨地“呸”了我一声,气呛呛地说:“有这么个弟弟,你还嫌家里事不够多,还巴望出个什么事?”

你看,这就是我爹。也不知道我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的想法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我明明是担心出事,他非说我巴望出事。

可许多事情并不是我巴望或者不巴望的问题,无论我巴望不巴望,事情它已经来了,有个乡邻站在田埂上喊我爹:“王长贵,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我爹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刻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心猛地一跳,赶紧问:“是什么人?”那乡邻说:“是个女的。”我说:“多大年纪?长什么样?”那乡邻笑了起来,说:“你别装蒜了,你明明知道是你对象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掉了下去,一直掉到摸不着捞不着的地方,我怀揣着一颗摸不着捞不着的心直奔回去。

你们知道的,一切已经晚了。

我奔进院子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在捉迷藏呢,我娘要把我弟弟藏进灶屋,我弟弟偏要把自己暴露出来,我对象冰雪聪明,对着我娘冷笑说:“你别藏了,藏到哪里他都是那样子。”

正好我走了进来,我赶紧跟我对象解释说:“误会了,我弟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到得正好,我对象正要找我说话呢,她责问我说:“我跟你对上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你弟弟是什么?”我等于被她抓了现行,完全没有退路,只好坦白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我以为我说了实话,我对象就会原谅我,不料她十分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相信我,她以为我在说谎,我赶紧说:“我没有骗你,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不过不要紧的,我们已经带他看过医生了,医生说能够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对象“哼哼”地说:“既然你弟弟是一只老鼠,那你是找兽医给他看病的咯。”我说:“不是兽医,是人医,是治人病的医生。”我对象又“哼哼”说:“那你的意思,这个医生能够把老鼠变成人咯?”她真把我问住了。她见我无言以对,更是乘胜追击,“如果真有这样的医生,请他把我们村、我们家的那许多讨厌的老鼠都变成人吧。”我一向是以话多著称的,但是在我对象面前我笨嘴拙舌,倒是我那一向笨嘴拙舌的老娘,不惧怕我的对象,上前伶牙俐齿地说:“他弟弟不是一只老鼠。”不等我对象回击我娘,我的堵塞的思路已经被我娘调动出来了,我立刻说:“我弟弟只是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他不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我对象大概无法体会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弟弟,又看了看我,我知道她的怀疑,就做了个老鼠的样子给她看,我学着弟弟,蜷起双手,放到下巴前,又撅起嘴巴,发出“吱吱”的叫声,我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回头看看弟弟,弟弟并没有表示出对我的不满,我估计我学得还是蛮像的,心里有些得意。

哪知我这一学,彻底惹恼了我对象,她生气地说:“我看不仅你弟弟有病,你也有病吧?你比你弟弟更像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这可不能随便乱说,我知道我对象对我感情很深,但是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一只老鼠的打击,她怎么可能爱上一只老鼠,哪怕是想象出来的老鼠。我赶紧说:“不可能,不可能,生病的是我弟弟,不是我。”我对象的思维很活跃,她立刻说:“即使真是你弟弟有病,也不能证明你没有病啊。我听人说过,这种病会遗传的。”我大喊冤枉说:“遗传也应该是长辈传给下辈,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爹,怎么会遗传给我?”我对象比我更能掰,又说:“就算不遗传,也可能会传染,还有,基因什么的。”不等我再叫屈,她又说,“你想想,就算你从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天天和你弟弟,也就是和一只老鼠在一起,天长日久,你能保证你不受他的影响,不受诱惑?”我张口结舌,她本来已经结束了演讲,忽然又加了一句说,“难说的,现在什么事情都难说,传染病到处都有。”

她越说越离谱了,我得赶紧告诉她,我没有被我弟弟传染,我是个正常的人、健康的人,但是我怎么说她才能听得进去呢,我看得出来,她现在对我是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相信,我想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弟弟的情况彻底向她坦白,一定会打动她的心,让她知道我弟弟是老鼠而我不是。

于是,我把弟弟的几乎所有的恶劣行径全部说了出来。我本来是想向她隐瞒弟弟病情的,但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我只能出卖弟弟,竹筒倒豆子,抖了个干净。

我又回头看看弟弟,好在弟弟并不生我的气,并不怪我出卖他。当然,很可能他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只老鼠,他应该是听不懂人话的。

我对象听我说完,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立刻冰释前嫌,对我投怀送抱,而是拔腿扭头,绝尘而去。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我的对象就成了我的前对象。

我容易吗,就我这样的,还有个女的愿意和我处对象,我能不珍惜吗,我能不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吗?只可惜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抵不上我弟弟“吱吱”地叫上两声。

我那个气啊,我不说我对我对象的感情有多深,希望有多大,我只想说,我弟弟罄竹难书,我们这个家,真让我弟弟害惨了。

其实还有人比我更生气的,那就是我爹和我娘,还有我大哥,我二姐,我四妹以及他们各自的配偶以及配偶的各自的家庭,他们这许多人,早已经对我弟弟忍无可忍了。

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弟弟丢掉。

这个念头是谁先产生出来的,我不想坦白地说出来,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摆脱不了干系的。

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成为全家人最强烈的愿望,我们就要付诸行动了,但是我们还不太清楚弟弟到底清楚不清楚我们的念头。为了试探弟弟的深浅,我们打算故意当着他的面商量这件事情。

商量这件事情,涉及家里所有的人,可我二姐想耍赖,说她有事来不了,让我们自行商量。那可不行,商量丢掉弟弟的事,是全家的大事,谁也不能不到场,我们对二姐说:“你今天不来,我们就等你明天,你明天不来,我们就等你后天,总之是要等你到了才商量的。”二姐知道推拖不了,而且她也知道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她就回来了。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试探弟弟,我们议论说:“让弟弟到社会上去吧,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政府会管的,他不会饿死的,也不会冻死的,说不定比在家里条件还好呢。”但是也有人担心,说:“弟弟会不会被政府又送回来?”我们又自己给自己鼓气说:“不会的,弟弟又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和家在什么地方,政府不可能把他送回来。”

无论我们怎么说,弟弟都没有反应。对于弟弟来说,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表现,他如果是一只老鼠,他哪里知道我们要丢掉的那个人是他呢,丢掉一只老鼠,难道还要我们坐下来开家庭会议吗?反过来再说,如果他不是老鼠,而是一个人,那我们为什么要丢掉他呢?

总之,理是在我们这一边的。

我们再进一步试探弟弟,看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弟弟果然不知道,我再说:“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并没有指望弟弟会理睬我,但偏偏今天弟弟心情好,还给我面子,回答说:“王全。”

大家这才真正放了心。弟弟果然说不清任何事情。

接下来,我们再商量把弟弟带到哪里丢掉比较保险。这事情又议了半天,说:“他是个病人,他又认不得回家的路,随便带到哪里丢掉就行了。”另一个却说:“恐怕不行,如果太近了,万一他找回来怎么办。”再一个赞同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虽然他是个病人,但病人毕竟还是个人啊,就算一条狗,你丢掉它几十里,它都会自己找回来。”另一个补充说:“狗它会一路撒尿,在土里留下自己的气味,它就认得回家的路了。”

商量不下去了,再去问弟弟。我问道:“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大家都认为我问也是白问,弟弟不会回答我的,他一直以来都不屑和我们对话,但是弟弟也经常乘人不备剑走偏锋,你不是不指望他说话吗,他偏说给你听,他跟着我的口音一字一句地说:“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这是模仿,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弟弟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妨归纳一下弟弟平时的三类语言,第一类,和老鼠有关。弟弟如果愿意说话,他几乎能够说出所有的带有鼠字的和老鼠有关的成语、俗语、歇后语。或者反过来说,他说出来的所有的话,几乎都和老鼠有关。对此我们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弟弟虽然上过小学,但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只小老鼠了,难道小老鼠会比人还聪明,能够记住如此之多的成语,还是老鼠本身有过人的语言和记忆天赋,只是我们不知道、不了解?

第二类,就是模仿。弟弟从来只模仿我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充耳不闻,只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会模仿我说话,无论我说出的句子有多么的长,内容有多么的复杂难懂,他都重复无误。这也是一奇。

第三类,就比较简单了,也是弟弟最少运用的,那得要在他情绪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一般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我的名字“王全”。

不过,我归纳的只是弟弟的表面现象,我们虽然和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在一个家里一起待了许多年,其实我们并不了解这个病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本质特点,我们几乎完全无知。等以后吧,以后也许我们会慢慢地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不过,我们就要将弟弟丢掉了,那就没有以后了。

说到现在,我们更清楚了,从弟弟那儿是得不到答案的,我们又换了一个相反的思路,认为应该把弟弟带远一点,丢远一点,越远越好。

但是又说:“太远了,得坐汽车,再坐火车,票钱太贵且不说,这家里谁也没有出过远门,不要搞到最后弟弟没有丢掉,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这期间我只说了很少的话,因为我一直在想,丢掉弟弟的任务,无疑是会交给我的。我虽然算不上个人物,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家里头数我走得最远,我在县城的中学上过学,所以我把弟弟带走是义不容辞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商量远与近的问题时,我已经在考虑更确切更具体的地方了,很快我就有主意了,我建议说:“把弟弟丢到周县县城去吧。”

就这样由我一锤定音,大家再也没有什么好议论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好推敲的了,事情应该就这么决定了,但是我们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在整个商量过程中,我四妹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不行的,她一定得说话,哪怕说一句也是要说的。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我四妹后,我四妹有些慌乱,说:“那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我们说:“我们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四妹说:“可是话都叫你们说完了呀。”看起来她是准备坚持到底不发言了,但是我们由不得她,她必须参与进来,我们都在等她说话,她如果不说话,我们的家庭会议散不了。

四妹低下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话,这话是送给我的,她对我说:“三哥,你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听了四妹的话,心里忽然一惊,虽然丢掉弟弟的事情已经最后决定了,虽然将弟弟丢到周县县城这个目的地也已经明确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更进一步的步骤,四妹替我考虑到了,周县县城是一个大的概念,我和弟弟到底在县城的什么地方落脚,然后我在什么地方丢掉弟弟,我用什么方式丢掉弟弟,这一切,我还没有做出周密的计划。

四妹是在提醒我,只是我一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反对说:“四妹,人多的地方,不是更方便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可我四妹坚持说:“三哥,还是不要吧。”我奇怪说:“为什么?”我四妹没有回答,倒是半天没有说话的我弟弟插话了,他说的仍然是一句关于老鼠的成语,虽然他口齿不清,但我听得很分明,他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弟弟果然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四妹也认为弟弟是一只老鼠,所以她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免我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一个陌生而且人多的地方被人欺负。我接受了四妹的要求,但是我一时还没想好,除了人多的大街,到底在哪里丢掉弟弟最合适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但是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四妹,都不再帮我出主意了。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们的事情了,以后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了。

会议应该结束了。在会议进行中虽然也有些小的争议,但大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小争议完全被大方向摆平了,所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委婉进行的。可是,就在会议结束前,忽然起了一点风,没头没脑的,我爹忽地举手“啪”地打了我娘一个耳光,骂道:“揍死你个贼婆娘!”我娘在我爹面前,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挨了耳光她只会捂着脸,一言不发,可是今天我娘却一反常态,比我爹还凶,我爹一个耳光刚落下,我娘反手给了我爹两个耳光,“啪啪”两声,更响更脆,我娘还气哼哼地大声骂道:“王长贵你个杀千刀的,我是把饭烧煳了,你难道从来没有干过错事?”

我们仔细闻了一下,果然,从灶屋那边,飘来一股焦煳味,随着这股焦味飘过来,我闻出我们这屋子里的气氛出问题了,气场乱掉了,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很怕夜长梦多,赶紧要把事情扭过来,我说:“饭煳了就煳了,好久没吃锅巴了。”

我们吃了一顿焦煳的散伙饭,饭后,二姐和四妹都回婆家去,大哥虽然和我们在一个村上,但他也有自己的家,我呢,就要带着弟弟离家出走,我爹我娘,一如既往,下地劳动。

人散去了,屋里就静下来了,静得出奇,我看看弟弟,弟弟也看看我,虽然弟弟看我时,没有任何异常,但我自己做贼心虚,我怕弟弟从我的眼睛里看了什么去,我赶紧避开了眼神,对弟弟说:“弟弟,我们要出门了。”

弟弟情绪很好,模仿我说:“弟弟,我们要出门了。”他的口气,比平时要轻佻一点。

这应该是个好的迹象,我应该带上弟弟出发了,但是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觉得哪里还不对劲,哪里还没有搞定,虽然我们已经一再地试探和考验过弟弟,弟弟都没有露馅,而且弟弟对于“要出门”还表现出良好的意愿,但是我仍然担心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我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弟弟身上。虽然弟弟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而且他也经常做出老鼠的行为,但是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呢,在弟弟的内心,他到底是个什么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弟弟真的是一只老鼠,老鼠也是有记忆的呀,老鼠也是有家乡的呀,弟弟会不会记得关于自己家乡的许多事情呢。家乡的所有一切,都是有气味的,弟弟可能会沿着气味寻找回家。就像一只狗,无论它走得多远,它会一路撒尿,留下回家的线索。

所以在出发前,我还有工作要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弟弟对于家乡的所有记忆和印象,要去掉弟弟心中可能留有的家乡的气味和线索。尽管我并不知道弟弟到底有没有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我也不知道家乡对于弟弟来说,到底是有气味和有线索的,还是什么都没有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有无,我都得抹掉它。

王村是我的家乡。

其实我家乡那儿,有许多叫王村的地方,甚至还有叫王乡、王镇的。不知道史上是怎么回事,让这么多姓王的人和叫王的地方都集中在一块儿。

我们现在都知道,村和村,乡和乡都是一样的行政建制,如果都叫个王,那就搞不清了,王村和王村,王乡和王乡,到底哪个是哪个呢。

其实过去大家是能够搞清楚的,某个王村也好,某个王乡也好,都在大家心里头的某个位置上搁着呢,乱不了。但是后来渐渐地有些乱了,因此造成许多阴差阳错的事情,比如有一年,外乡的新郎到王村来娶媳妇,结果走到另一个王村,娶走了另一个媳妇,原本等着当新娘的那个,一等再等也没等到新郎来接,娘家人一气之下,把她送到了新郎家,那边正在拜堂呢,也没算太迟,她也挤了进去,结果那个外乡人洪福齐天,娶了两个来自王村的姓王的媳妇。

还有一次,邮递员把一封休书送错了人家,害得一个无辜的王氏跳了河,那个休妻的男人以为妻子被休走了,带着小妾回家,却意外地看到妻子仍然在家把持事务,吓得携上小妾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这种事情在我家乡简直是稀松平常。我的祖上王大毛,就曾经被误当作另一个王村的另一个王大毛逮到县衙,那个不是我的祖上的王大毛,犯的是杀头罪,要不是后来官老爷听到我老祖喊冤,细心核对了一下,我老祖的脑袋就落地了。如果是那样,后来就没有我曾祖、我爷爷、我爹,也没有我和我弟弟,也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除了叫王村和王乡,我家乡这地方,另外还有许多地名都带个王字,比如一个地方叫王井墩儿,一个地方叫王水塘儿,一个地方叫王槐树,你瞧瞧,连棵树都得让它姓了王。

因为太多的王什么王什么,最后大家终于受不了了,决定把它们一一分辨开来,这个主意是我们村的人先想出来的,就抢先给我们王村改名叫大王村。可是我们的上级王乡不干了,乡里跟大王村说:“你叫了大王村,那我叫什么呢。”大王村说:“你叫小王乡吧。”乡里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哪有老子叫个小,儿子叫个大的呢,你叫我们乡上脸往哪儿搁。”最后胳膊扭不过大腿,大王村就改成了小王村,小王乡改成了大王乡。

至于其他的王村王什么,也好办,都在前面加一个字,成为南王村,北王村,上王村,下王村,左王村,右王村,实在没得叫了,就叫个畜生名,狗多的村叫就狗王村,猪多的村叫猪王村,也行。

我虽然住在王村,也姓王,但这些从前传下来的事情与我关系不大,在王村王乡这块儿,我只关心一个人、一件事,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弟弟的病。

除了弟弟,我还有哥哥、姐姐和妹妹,我不想多说他们的事,他们不缺胳膊不少腿,我只关心我弟弟。

我带着弟弟在小王村转悠,看到老槐树,我对弟弟说:“弟弟,这是我们小王村的老槐树,到了老槐树,就到家乡了。”弟弟一脸茫然,他既不看我,也不看树,谁知道他懂不懂什么叫老槐树呢。

我叹息了一声,又启发他说:“弟弟啊弟弟,别的东西你不懂就算了,但老槐树你不能不记得啊,这老槐树也姓王,它可是我们小王村的神树噢。”

有一年,还不到三月,老槐树就发芽了,村里人说,今年肯定水多,果然那一年发了大水。再有一年,都到六月暑天了,老槐树还死气沉沉不发新芽,大家又说今年肯定干旱,果然那年就是大旱。当然这一年一年的事情我没有亲眼见过,没有亲身经历,可能大多数发生在古代吧,代代相传就到了今天;也或者,它真的就是最近发生的事,但就算它是昨天发生的,今天发生的,我也不会去关心。这一点你们早就知道,在小王村这片土地上,我除了关心我弟弟,别的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可我不知道弟弟是否和我一样,不关心小王村的任何事情,所以我要带他走遍家乡的每一寸土地,以此来观察和揣摩他。

弟弟一直是懒洋洋的,走不走都行,由我带着,我们兄弟俩走近了老槐树,因为老槐树是小王村的神树,它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我怕弟弟无法抹去,我得进一步试探弟弟的记忆,进一步掌控弟弟的思想。

本来十月份就应该落叶的槐树,居然到了冬天还不落叶,风很大,但是它们只是随风晃动几下,生了根似的,决不离开。它们就像是一群早就长大了的孩子,早就应该离开家庭独立生活了,却死活赖在家里不肯走。

我心里不免奇怪。老槐树又反常了,是否在暗示什么呢?它是否在告诉我,弟弟也像槐树叶子一样,不愿意离开家乡呢?

我回头看看弟弟,弟弟毫无表情的表情,让我在那一瞬间就醒悟过来,我这是痴人说梦,以己度人。弟弟毕竟是弟弟,不是我,他不可能有我这样的思维过程,他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对自己的家乡有各种想法,他什么也不懂,树也好,家乡也好,都与他隔着一层永远也穿不透的篱笆。我只是不知道,弟弟在篱笆这边,还是在篱笆那边。

弟弟始终没有反应。这是正常的,如果弟弟对树不落叶的现象像我一样敏感,像我一样感到惊奇,弟弟就不正常了。

我们离开了老槐树,在村子的另一头,我又说到一口水井,我说:“弟弟,这是我们小王村的老水井,看到水井,就到家乡了。”弟弟“嗖”地一下就窜到井边,朝井里吐口水。他那动作之神速,我哪里来得及阻挡,幸好周边没有人看见,也幸好我们家从来不用这口井的井水。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弟弟既然能在这口井里吐口水,他难道就不会在我们家附近的井里吐吗?也就是说,我们小王村的人,包括我们家的人,这些年来,不知道吃了弟弟多少口水。我又联想,既然弟弟会吐口水,他难道就不会脱下裤子拉出屎尿吗?

我打了个干呕,继续带着弟弟走家乡,继续一路指点,似乎是想让弟弟记住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其实我是在观察弟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小王村,到底记不记得小王村是什么。有个乡人看见了,跟我开玩笑说:“王全啊,你是在给你弟弟上课吗,他是一只老鼠呀,你给他说人话,他听得懂吗?”

我听惯了他们这种幸灾乐祸的话,我才不会生气,但是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惊醒了我,我这么做,真像是在给弟弟上课呢,我这是在抹去弟弟的记忆还是在加深他的印象呢。

我停下脚步想了又想,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背水一战。好在弟弟很配合我的险恶用心,我希望他是什么样子,他就做出什么样子让我满意,比如我问弟弟:“弟弟啊,我们小王村的人都姓王,你用加法算一算,咱家和咱叔叔家,总共几个人姓王啊?”弟弟说:“王全。”我有点不高兴,我说:“弟弟,你回答不正确,不能加分,你再仔细算一算,需要掰一掰手指头你就掰一下。”弟弟又说:“王全。”我认了输,只好后退一步说:“我知道你算不出来,你掰手指头也算不出来,你从小算术就不及格,那就别算了——我们还是只说一个人吧,就说你自己,你到底是谁?”弟弟不假思索说:“古董店里逮老鼠。”这意思我知道,古董店里逮老鼠不好下手,弟弟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想法。他是老鼠,他在告诉我他是老鼠,让我放心,他不姓王,他不是人,他是老鼠。更进一步,他还告诉了我,要对老鼠下手是不容易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怀疑起来,到底是我在考验弟弟,还是弟弟在玩弄我?

这简直不是人与人在对话。当然不是,因为弟弟是一只老鼠。这是人与老鼠在斗智斗勇。

后来我们走到了小王村的废旧厂房那儿,闻到一股陈年鸡屎臭,那是王图的鸡留下来的。看到前村长王长官和几个陌生人正在商谈什么事情,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又郑重其事,显得异常兴奋,好像我们村的这一片大蒜地上有黄金万两似的。

对了,我还没有交代一下我们小王村的情况呢,简单说吧,我的家乡小王村,虽然不是富裕村,但也不算太落后,因为小王村紧靠大王乡,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不是我们小王村紧靠大王乡,而是大王乡实际上是在小王村的包围之中。也就是说,与其他乡村比起来,我们小王村的交通还算便利,凡大王乡使用上了什么交通工具,我们小王村很快也都能用上,只要大王乡来了什么新事物,我们小王村很快也能知道,也能新鲜起来。

看起来,是大王乡领导着我们小王村,实际上呢,大王乡的地盘都是小王村的,所以小王村才是大王乡的靠山和后台呢。

再说说我们的前村长王长官,王长官和我爹王长贵,名字中都有个长字,但是他们并不同辈,王长官要比王长贵小两辈,所以,我们前村长如果懂礼数,他应该喊我叔才对。可是一个前村长,他怎么会懂礼数呢,他才不会喊我叔呢,若是反过来,我愿意喊他一声爷,他倒是必应无疑的。

这会儿前村长王长官倒像个现村长似的,反背着两只手,牛哄哄地在地头上走来走去,傲视群雄的样子,他似乎并不知道他傲视的不是群雄,而是一片烂泥土地。从我的这个角度看起来,他不但像现村长,可能还更像现乡长,现县长等等。听说王长官正在为当选新一任村长做手脚呢,难怪他现在感觉又好起来了。不过,我虽然看他不顺眼,但他的事情不归我管,也不碍我事,我得为我弟弟的事殚精毕力,死而后已,村上的事,谁当村长谁不当村长,我爱理不理。

我虽不爱理人,人家却爱理我。王长官眼尖,远远地看到我带弟弟走过来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抽烟的。王长官笑道:“好,不抽烟的习惯好。”他的目光穿过我的肩膀,朝我身后的弟弟看了看,似乎有些疑惑,他半试探半揶揄地说我,“王全,你真有空闲,带着弟弟兜风啊。”我立刻心虚了,赶紧说:“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兜风,我们是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话一出口,又知道该拍自己耳光了,兜风是什么,兜风不是就随便走走,随便看看吗,我知道前村长会生疑,赶紧又承认说:“就是兜风嘛。”前村长大概觉得我说话自相矛盾,又反复地看我和我弟弟,疑问说:“还真是兜风啊?这地方你们还兜风?这又不是风景区,又不是繁华都市,这不就是你自己的家吗,一个乡下地方,你兜的什么风,抽风吧!”

我并不相信前村长有多么好的眼力,他的眼睛又不是CT,他不可能看出我的心思,更不可能打探出我带弟弟在村里兜风的真实意图,我完全不用怕他,但我也不能任由他牵着我的鼻子,这样下去早晚会露馅的,我得反过来将他一军,牵上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是什么呢?

他的鼻子多得很,我先牵出一条,那就是王图。

我说:“前村长,我在精神病院碰见王图了,是你把王图搞成精神病的吧?”前村长立刻耻笑我说:“王全啊,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弟弟是病人,就希望别人都有病。”我说:“前村长,我没有希望别人都有病,我没那么歹毒。”前村长让步说:“没有希望?那就是怀疑,至少你怀疑别人都有病。”

看起来他是让步,其实他是步步紧逼,他又说:“什么人最爱怀疑别人呢,那就是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一个大特点,就是怀疑一切,怀疑所有的人都要害他,你说我害王图是假,其实你是怀疑我想害你,是不是?”他不怀好意地冲我笑了笑,又说,“不过,你如果真有病,我们也想得通,这种病,本来就有家族遗传的嘛。”

你们瞧瞧,这就是我们前村长,是个人物吧,他不仅把王图打成了假精神病,还想把我也打成精神病,我没牵上他的鼻子,他倒又捏住了我的七寸,好在我头脑清醒,意志坚定,我立刻反攻说:“前村长,你也欺人太甚了,你还不是村长,你就敢如此欺压百姓,鱼肉人民,你要是重新当上了村长,那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上一个鼻子不灵,牵不动他,他毕竟不是被吓唬大的,我另外找一个更重大的事情。这事情本来也与我无关,但我此时要拿来用一用了。

那就是新一轮的村长选举。

我一说“村长”两字,前村长眼睛立刻亮了,说:“王全,你都提前喊我村长了,你一定觉得我有胜出的把握咯,你一定会投我一票咯?”我端起架子说:“那不一定,我为什么要投你一票?”前村长稍一愣怔后,笑了起来,说:“你不投我的票,你怎么已经喊我村长了呢?”我说:“我是看你的样子,你现在就像已经是村长了,你都在跟人家谈判了吧。”前村长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你们能够理解我为小王村发展的一片苦心就好。”

我这人不厚道,人都说揭人不揭短,而我最擅长的就是揭人的短处,比如我们的前村长,他是有短处的,我为什么不揭他呢,不揭白不揭。当然,我肯定没有见人就揭短、打人就打脸的猥琐习性,那是因为前村长说的话我不爱听,他太爱胡扯,常把牛皮吹豁了也不知耻,我肯定要喷他两句。我先反讽说:“村长,过去多少年,你为小王村呕心沥血,最后被大家赶下了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是坚韧不拔啊。”不料我这些话不仅没有讽得了前村长,还让他格外受用,他笑眯眯地说:“王全,有你这些话,我心里也平衡了,我不觉得委屈,只要我能重新当上村长,小王村的前景就辉煌灿烂。”这前村长,涵养疑似比以前强多了嘛。

前村长曾经连续当了好多年的村长,但是他水平不够,思想境界也不够,越当,反对他的人越多。他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刚才我故意说他是被赶下台的,他也不生气,也不纠正我,更不反对我,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其实我知道,并不是前村长改变了臭脾气,狗改不了吃屎,他那是为了重新当上村长,才对我们和颜悦色的,才暂且不和我们计较,等到他一旦复出,他那嘴脸,闭起眼睛我都能想出来。

但奇怪的是,凭我的灵敏嗅觉,我觉得前村长好像真的有胜出的希望,现在你到村子里走走,听到大家都在说现村长的坏话。他们说,这才叫走了豺狼,来了虎豹。其实这话并不是只骂现村长的,连带着前村长也骂了。但是前村长感觉良好,至少大家对他的印象要比对现村长好,毕竟狼和豹子、老虎是有差别的,如果大家觉得他们一样坏,他们就会说,西边的老虎吃人,东边的老虎也吃人,或者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说现村长坏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认为前村长好呗。农民就是这样的,简单的逻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至于大家为什么又要抛弃现村长,又要再选前村长当村长了呢,这道理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前村长贿选了呗。

关于贿选这个话题,跟我没有关系,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自己没有直接被贿,所以我没有发言权,我其实可以问一问别人,那些被贿的人,比如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都被贿了,我问他们谁都行。

我懒得去问。可他们都主动坦白出来了。他们那嘴,能闭得住吗,他们那嘴根本上就不能算是个嘴,那算个什么呢,算个洞,算个喇叭,算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算嘴。

只不过,我的思想跟一般的人必是有所不同的,虽然我很懒于思想,但是思想它老人家却经常来烦扰我,比如这个前村长贿选当村长的事情,大家可能更在乎贿选的力度,其中有一个问题别人似乎都没有想到,而我却认为值得怀疑,既然前村长从前是自己主动辞职的,怎么过了些时日他又挺身而出了呢,是他痛定思痛,要把丢失的权力重新捡回来,还是他感觉到了风吹草动的迹象。

疑惑的念头在我这里一闪而过。任何的念头都会在我这里一闪而过,唯有关于我弟弟的念头,它将会永远笼罩着我,我永远无法摆脱,无处逃遁。

不过现在好了,我马上就要实施我们的计划,让我弟弟也从我的思想里彻底地消失掉。

我没有必要和前村长纠缠,我得带上弟弟,继续我们的消除家乡印象之行,可是前村长偏偏还想和我再切磋一下,他不仅喊住了我,还把我从弟弟身边拉开一点,好像他要跟我说的话,不能让我弟弟听见似的,他也太把我弟弟当个人物了。

我们站到一边,远离了我弟弟和其他人,前村长显得有些神秘,有些鬼祟,他的手伸进自己的上衣,从里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一脸诡异地说:“王全,你回去再打开来看吧。”我看了一眼,信封竟还是用胶水封住的,我不知道里边封的是什么,难道前村长会给我写一封信,他为什么要写信呢,难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么,搞得像知识分子似的?

前村长又喊来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纸盒子过来,由前村长接了,再转交给我,我感觉盒子沉沉的,像是有什么好货在里边。前村长说:“王全,这盒子和那信封一样,你回去再打开来看。”不仅有信,还有盒子,我更好奇了,为了尽快看到信封里和盒子里的内容,我赶紧糊弄一声说:“好的好的,我回去再看。”

我一手拉着弟弟,一手夹着前村长给我的盒子和信封,我才等不到回去再看呢,刚一避开了前村长的视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先打开盒子一看,里边装的是皮鞋,油光闪亮,肉眼看起来,皮质相当不错。可奇怪的是皮鞋只有一只,我十分吃不透,前村长欲行贿,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岂能不识,但是用一只皮鞋贿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信封呢,虽然有胶水封了口,但撕开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我撕掉封口,朝信封里一张望,原本根本不相信会是一封信,以为应该是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至少也是绿汪汪的半百,不料它却真的是一封信,也不是专门写给我的,因为信是打印或者复印出来的,信上的意思是说,赠送给村民的皮鞋分三六九等,给我的皮鞋是头等,另外一只鞋改天会通知到村里去领取。

改天是哪天呢,当然就是前村长顺利当选上村长的那一天咯。

其实关于前村长贿选的事,我在家早已经听我爹说过,不过我爹得到的可不是皮鞋,而是现金,是一百块。

我娘次之,五十块。

这也没什么不对,男尊女卑嘛,有五十块甚至都不能算卑了。

我掂量了一下那只皮鞋的重量,感觉是货真价实的,如果不是一只,是一双,肯定不止一百元,至少得二百,甚至二百五。看起来前村长对我还是刮目相看、区别对待的。

我本来嘴不饶人,说了王图的事情,还直截了当点了他即将贿选的事情,他倒不计我仇,还送我真牛皮。真是个有风度的人。

可是凭什么我要比我爹他们多占便宜呢,为什么我就应该有特殊待遇呢,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很快就想出结果来了,前村长是按照知识水平和学历行贿的,这让我多少寻回了一点自我感觉。我们村里虽然出过一两个大学生,但是他们上了大学,户口迁走了,就不再算我们的人了,我这样的高中生,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他给我一只皮鞋,我也不计较他的花招,对待我这样的大脑既发达,小脑筋又乱转的知识分子,不能像对待头脑简单的农民,他是得玩点花招,否则万一我这个人心肠歹毒,拿着一双高档皮鞋去举报他,他就壮志未酬身先翘了。但是如果我举着一只皮鞋去举报,恐怕不仅不会有人受理我,他们说不定会把我当成我弟弟。

当然,无论是一只皮鞋还是一双皮鞋,我都懒得去举报前村长,我早说过了,村里的一切,与我无关,只不过,此时此刻,因为皮鞋的刺激,我还是想多了一点,我的思想又出奇了,我知道前村长并不富裕,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钱买皮鞋、发现金呢?

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关我事。

现在我得带着弟弟继续往前走,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我得让弟弟忘记我们小王村的一个重大特色:大蒜。

忘记大蒜,恐怕要比忘记别的东西更难一点,大蒜那味,你一想起来,就觉得那么的浓重,那么的亲切熟悉,难道不是吗?你再想一想,大蒜的作用,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哪里能够离得了大蒜?即使在城市里,也一样离不开大蒜。所不同的是,我们捏个大蒜头就咬,城里人则是把大蒜叶切成碎花,不管什么菜都往上面撒一把,搞得跟鸡精似的。

别的小王村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们这个小王村,向以种大蒜著称,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一阵大蒜简直逆了天,被尊称为“蒜你狠”,“蒜你狠”确实够狠,涨出了天价,一个跟斗翻了几十几百几千倍,赶超猪肉鸡蛋鲜虾活鱼,“蒜你狠”和“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苹神马”、“煤超风”等等齐名,赫然排列在网络世界和现实社会头几名,广受关注。

可惜的是,虽然小王村是大蒜村,再狠的大蒜也是从我们的地里长起来的,但是在大蒜的那一次疯狂或每一次的旅程中,我们村却都没有搭上车。

车子在哪里呢,车子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呢?

我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哪里看得见什么车子。唯有前村长不肯承认这一点,他打算要开一辆开创大蒜新纪元的车子了。可是我们这些人,无论是现村长还是普通的农民,谁会有那个眼光呢。谁有那个眼光,他就不会窝在小王村,早就搭上别的车走远了。

前村长对选举是稳操胜券了,他既有贿赂金,又有竞选方案,别说是现村长,即便是现乡长、现县长,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哦。

关于前村长的竞选方案,我爹早就在我家替前村长发了公告。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爹跟前村长关系并不好,有私仇。从这个比我爹小两个辈分的村长成为前村长后,我爹就十分瞧不起他,用前村长的话说,那是狗眼看人低。我爹也不反驳,还承认说,我就是一条狗,谁给我骨头我就高看谁。

我爹向来说到做到,自从前村长开始准备竞选新一任村长而且被普遍看好以后,我爹立刻转变了立场,重新成为前村长的一条狗,前村长干什么,或者前村长准备干什么,在我爹心目中,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业,都值得我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我爹就是这样一个无耻的走狗,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村长要办一个全新的厂,高科技的,连厂名都想好了,”我爹骄傲地说,“就叫个‘大蒜250’。”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我虽然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名字,并且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觉得好笑。我嘲笑了它。

难得我爹没有生气,他因为“大蒜250”心情倍好,懒得跟我计较,不仅不跟我计较,还及时地向我普及科学,我爹说:“村长说了,大蒜有250多种有利健康的物质,他们能够把这250多种有益物质提炼出来,制成食品、药品、保健品等等,生产大蒜精、大蒜油、大蒜素、大蒜什么什么等等等等。”

我发现我爹的水平和口才都大有提高,这是他跟上前村长当狗腿子的收获和进步,我家人都有点崇拜我爹,甚至连我,几乎也要对我爹重新认识一下了。

不过我大嫂并没有表现特别崇拜我爹的意思,她可以只崇拜她自己,因为她对“大蒜250”的热情和了解,一点也不亚于我爹,我大嫂觉得该轮到她发言了,我大嫂做了个手势,比画了一下,说:“大蒜精可不得了,这么一小瓶大蒜精,就能卖几百块钱呢。”

我“啧啧”一声,表示赞赏,我大嫂受到鼓励,兴奋地说:“村长说了,建了‘大蒜250’,大家都可以当工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人,是技术工,要穿着白大褂,套上鞋套进车间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村里就不会再有这么浓的大蒜味了,味道都被厂里的机器吸走,人家来我们村做客走亲戚,也不会被再被大蒜味熏跑了。”她总是把小王村说成“我们村我们村”,真把自己当自己人。

我娘对我大嫂的话十分不以为然,小王村向来是牛逼的,牛就牛在个大蒜味,这大蒜味要多香有多香,没了大蒜味,小王村还算什么小王村。我爹其实也是这样想来的,只是因为对前村长的盲目崇拜,导致他连弥漫升腾了几千年的大蒜味都可以忽视掉。

我娘的不满不便当面使出来,她希望我大哥能够向我大嫂提出不同意见,可她这是做梦,我大哥向来对我大嫂言听计从,无屁可放,就算大嫂说大蒜是臭的,我大哥也不准备有其他的想法。

我却觉得我大嫂的话十分中听,因为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小王村没了大蒜味,我丢掉弟弟以后,就算弟弟再找回来,他也不会以为这是他的家乡小王村。他再也闻不到大蒜味道,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我大功告成了,我不仅抹去了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甚至还灭掉了弟弟对于家乡的嗅觉。我当即把一只皮鞋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到我爹面前,说:“爹,我把皮鞋抵押给你。”我爹才不会上我的当。我又想抵给我娘,我娘和我爹一样的货,贼精,说:“这是男式的,我穿不了。”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爹妈罩我去战斗”,可你瞧我爹妈这德行,我这辈子还有指望吗?我凭什么去战斗啊?

我真的忍不住要爆粗口说脏话。

还是我大哥好,他看了看那只鞋,说:“这鞋你穿太大了,我穿正好。”我提醒我大哥说:“记得去领另一只的时候,要带上这一只哦,否则领回来不是一双就不好办了。”我大嫂拿过那只皮鞋看了看,她也是识货的,知道皮鞋不错,估计价格不菲,才勉强同意我大哥的意见,但看到我大哥数钱给我的时候,她又心疼了,却又不好反悔,所以她说:“只此一次噢,我又不是当铺。”我赶紧说:“就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因为我家只有一只老鼠。”

瞧瞧我家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丢掉弟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但是丢掉弟弟的费用竟然要我一个人承担,害得我连一只皮鞋也不能拥有。

不说他们了,我还是关心我弟弟,我把大哥给我的钱朝弟弟扬了扬,说:“弟弟,我们去周县的车票钱解决了。”

我们真的可以出发了。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正是新一届村委会选举的日子,前村长在去往选举现场的路上,碰见了我和我弟弟。他以为我是去给他捧场的,结果发现我和弟弟走的路与他背道而驰,前村长立刻说:“你既然不参加选举,你该把盒子还给我。”我才不会听他的呢,我说:“前村长,我可不是任凭你宰割的羔羊,我不举报你,你就是万幸了,你应该把另一只皮鞋提前给我。”前村长心态很好,既不怕我吓唬他,也没有和我计较,当然另一只皮鞋也不会提前给我,他跟我说:“不着急,那只皮鞋很忙,等它忙过了,自然会给你的。”一边说,还掏出一包烟扔给了我,这回我没说我不抽咽,我收下了烟,我要出门了,一个人出门在外,烟就是打交道的工具,前村长给我的烟,也许就派得上用场。

我心情倍好,主动和前村长说:“前村长,听说你要搞个‘大蒜250’。”前村长矜持地微微一笑,说:“快了。”他真有信心,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他还吹牛说,“命中该你的,你就有。”我说:“你还会算命啊,那你替我弟弟看看?”他竟然说:“我只会看人,不会看老鼠。”他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这是典型地指着和尚骂秃贼,我一生气,说:“你是前村长,前村长也应该讲文明礼貌,你不能随便就说哪个人不是人,你这是骂人。”前村长和蔼地说:“其实你弟弟是老鼠这话,是你自己最先说出来的,我们只是投你所好,才顺着你的口气说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你弟弟是老鼠,你看你弟弟,哪里有一点长得像老鼠呢?”

这话被他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不对劲了,如果我弟弟不是老鼠,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把他丢掉,让他永远不得回家乡?

我赶紧把话题从我弟弟身上扯到前村长身上,我说:“前村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你现在又要当现村长,为什么当初要辞掉村长让自己成为前村长呢?”前村长说:“我要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我从前做得太少,做得太慢,那是因为没有条件让我做事,现在有条件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我就得重新出山了,否则功劳就归了别人,我以往许多年的辛苦都白费了。”我茫然地四处张望,没看出哪里有了条件,我尖嘴利舌地说:“有条件了?难道小王村变成大王村了?”前村长说:“小王村变没变,目光短浅的人是看不见的。”我说:“你是说,我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前村长说:“这个‘鼠’字,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说啊。”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觉得没时间再理会我了,他得去让大伙选他当村长了,他对我说,“王全,废话别那么多,带着你弟弟走吧。”

前村长这话,看似随意,但是我一听,心里立刻慌张起来,好像前村长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知道我今天要带弟弟出去,而且不打算再带他回来了,我紧张地思忖着怎么才能消去他的猜疑,他却给了我一个台阶下,他说:“我听说了,这个礼拜,乡卫生院从市医院请了两位精神科专家,你赶紧带弟弟去看医生吧,听说医生只待两天。”

我如获大释,拉上弟弟扭头就跑,心里充满了对前村长的感激,平心而论,怎么不应该感激他呢,我怀揣的可是前村长的一只皮鞋换来的钱,还有前村长的烟。等到我把弟弟丢掉了,顺利回家,这里边应该有他一份功劳。

我把前村长和他的选民们彻底扔到脑后,看起来我这个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情,但其实我有我的苦衷,因为不管谁当村长,都不可能把我弟弟从老鼠变成人,我弟弟的事情,得靠我自己解决。

后来我听说了,前村长果然当选了,而且还是高票当选。不说别人,就是当时的现村长竟然也投了他一票。于是,这个叫王长官的人,就从前村长再次成为现村长。据说那个现在成为前村长的原村长,后来又后悔投他的票了,他到乡政府去反映情况,举报王长官贿选。

贿选这可是天大的事,乡里也很重视,派了专人到小王村来调查,可是他们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贿选了谁,因为小王村的人都姓王,两个村长也都姓王,大家都管他们叫王村长,有很多人根本搞不清哪个是哪个王村长,比如那专人问道:“是谁给你们发钱贿选的。”农民回答说:“王村长。”专人说:“哪个王村长?”回答说:“搞不清哪个王村长。”专人觉得可疑,觉得他们是有意隐瞒,生气地责问说:“难道你们不长眼睛?你们可以说自己不认得字,难道你们连人都不认得?谁给你们送钱的,你都认不出他的脸来?”农民都笑了起来,因为专人这话是很不专业的,无论是哪个王村长,他都不会自己直接给人送钱贿选的,他们是差派别人去送贿赂金和贿赂鞋的,送钱的人,也只会说,这是王村长给你们的慰问金,你们要投他一票哦。当然也可能会有例外。那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我,我是亲自从前村长王长官手里拿到贿赂鞋的,但是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村里,所以也没有人来问我,这事情就这么被蒙混过去了。据说有些村民还以为是拿了下台的那个王村长的钱和鞋,结果没选上他,心里觉得挺对不住的,但嘴上是不肯讨饶的,还跟他说:“不关我事,我是投了你票的,你怎么会票不够呢?”那个下了台的王村长听好多人跟他这么说,最后他算了算票数,说:“不对呀,你也投了我,他也投了我,我怎么只有这几票呢。”也有人劝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算啦算啦,别生气啦。”

那个成为前村长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

不过后来村长还是让他当了小王村的会计。有人说村长真是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但也有人说,他们本来就是穿连裆裤,什么选举,什么举报,都是事先商量好了演的一出戏。

我宁可相信后一种说法。

前村长如愿以偿地成了现村长,这和他当初带着几个人站在地头上指手画脚多少也是有点关系的。这事情后来我也听说了,那天和前村长一起站在地头上的,是他雇来的几个小混混,他是有意让大家看到,他已经在干村长的工作了,村长是非他莫属了。

无论大家是被他蒙蔽还是收买,反正他是成功了,可能大部分村民觉得谁成功,谁不成功,都无所谓的,反正今后的小王村,村长仍然姓王。

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鼠目寸光呢,此王非那王哦,小王村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可惜的是,我一点也不知情。

现在还是回到当天吧。

那一天,终于,我带着弟弟,离开了家乡,走出小王村,坐上了开往周县的长途班车。

周县是我们的邻县。把弟弟丢到邻县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既心怀鬼胎,又有一定的思想水平,才出得了这么坏的主意。周县的县城,既不算太远,但因为它是邻县,和我们小王村大王乡这块儿没有什么行政连带关系,如果周县的人看到大街有一个说不出家乡在哪里的人在流浪,他们如果想帮他找到自己的家,一般只会往自己县的各个乡镇各个村去打听,他们那地方姓周,跟我们姓王的八竿子打不着。

我让弟弟坐在靠窗的位子,我守在他的外面,免得被别人看出什么来。可是弟弟坐得并不安定,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我无法阻止他的张望,就尽量让他看窗外,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车外去。我故作激动地说:“哎哎,弟弟你看,那是烟囱。”我又故作惊讶地说,“哎哎,弟弟你看,那是高压线。”

虽然我不敢大声说话,但是坐在我们前排的人还是听出点意思来了,他回头看了看我和弟弟,好像一时判断不出刚才是谁在和谁说话,因为我和弟弟长得很像,从前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呢。只是因为我和弟弟命运不一样,我没有病,所以我要劳动劳作,遭受风吹日晒,弟弟因为有病,好吃懒做,细皮嫩肉的,两个人的相貌才有了点差别。

前面那个人虽然没有判断出什么来,但他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声,我没听清他说的话,但是被他看了一眼后,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是希望弟弟能够继续多关注窗外的景色,可弟弟是个病人,他是没有耐性的,他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后,就没了兴趣,把注意力转到车内来了,他身子扭来扭去,脑袋甩来甩去。

我不想让人看出来弟弟有病,我嫌丢脸,我哄着弟弟说:“弟弟,在车上你不要吱声,这些人都是捉老鼠的人,你一吱声,他们就会捉你。”我也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听懂,反正弟弟还没表态,前边那个人耳太尖,又听到了,他生起气来,对我说:“你说什么呢,你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抵赖说:“我没有说你,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个人却不依,非要大声说出来:“我明明听见了,你说我们这一车的人,都是捉老鼠的,你什么意思?”

我心一慌,信口开河说:“我没有说你,我说的老鼠,是我和我弟弟之间的暗语。”我这话一说,坏了事,车上立刻就开了锅,说:“暗语?现在什么人还有暗语?”

说:“过去的特务才会用暗语。”

有人反对说:“你看电视剧看多了吧,现在哪里来的特务。”

又有一个说:“那就是帮会,帮会才用暗语,你们是帮会的吗?”

说:“看他那(尸外从里)样,什么什么什么——”

我怕弟弟受刺激,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弟弟的手很温热,我的心被他暖了一下,坦然了许多,我想通了,就算他们知道我弟弟是个病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又不是我对象,他们跟我只是萍水相逢,很快车到了站,我和他们就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八辈子也见不着的,怕他个鸟,心里这么想着,不怕了,嘴上就老老实实跟他们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是个病人,精神病,我怕他犯病影响大家,所以正在劝他不要犯病呢。”

不料一个人想说老实话让人相信也是不容易的,坐我前面的那个人立刻反对我说:“不对,你弟弟有病,跟老鼠有什么关系呢,跟捉老鼠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被逼到墙角,只能出卖弟弟了,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大伙“哄”的一声,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哄”什么,但很快我就知道我又错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纷纷指责我,那个生气啊,那个愤怒啊,好像我们家八辈子以来都欠了他似的,我原本倒是伶牙俐齿、毒嘴毒舌的,但是我一张嘴一条舌,哪里应付得了他们这许多人这许多张嘴,所以我干脆抱着脑袋,随他们说去。

他们一看我抱着脑袋低了头,才住了口,其实他们并没有甘心,所以,只是稍稍停息了一会儿,他们又换了角度看问题了,一个说:“他还说他弟弟有病,我看他弟弟比他正常。”

前排的那个人又回头盯着我看了又看,我后排座位上的人还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喂,是你自己有病吧。”

我被冤枉了,冤枉就冤枉吧,为了达到我的目的,丢掉弟弟,我总得忍受一点。可是我的忍受并没有换来车厢内的和谐,他们得寸进尺,竟然跑到司机那里去,跟司机说:“这个人是神经病,你怎么能让他上车,要是发起病来,会伤人的。”

司机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不以为然说:“我怎么知道他是神经病。”

“上车时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

司机仍然不以为然,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把他赶下去。”

司机说:“没有这一说的,只规定动物不能带上车,没有规定病人不能上车。”

“你一个司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你难道不知道,这种病人,比动物危险多了。”

司机也被他们说得动摇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动了动脑筋,我心里一紧,难道他真的要听他们的话把我赶下车?

真的,这竟是真的,司机刹车了,将车慢慢地停到路边,回头朝我看着,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他要赶我走了。

我大急,喊道:“你们搞错了,我没有病,你们不能赶我走。”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有病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

司机见我不动,他就要起身了,他起身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看了看司机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如果我和他单打独斗,也许不分上下。可是,怎么会是单打独斗呢,车上那么多人等着赶我下车呢,虽然现在他们没有行动,他们希望司机把我赶下去,如果司机处于下风,他们一定会助司机一臂之力的。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冤枉成神经病赶下车去,这世界不能这么无理吧。

是的,世界不能这么无理,自然会有人来主持正义的,这个人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了,你们猜出来了吧,他就是我弟弟。

就在司机走到我们座位跟前的时候,我弟弟及时地一窜,窜到座位上,他的习惯动作就出来了,先是双手一蜷,举在下巴前,然后嘴一噘,尖出去老远,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见弟弟暴露无遗了,也不再掩饰了,我说:“你们现在看到了吧,我弟弟,他就是一个病人,病得很严重。”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茬,我觉得挺无趣,伸手推了推前排的那个人,我说:“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人了吧。”

我前排的人身子立刻矮了下去,矮到我都看不见他的头了。司机已经无声地回到自己的岗位,车子重新开了起来,车上所有人都闭了嘴,连一直在哭闹的一个婴儿都不哭了,我前排的那个人,再也没敢回头看我一眼,我偶尔一回头,我后排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没有人敢来指责我,更没有人敢说弟弟一个字。

唉,你们看看这事情弄得,多无趣,大家下不来台。我明明不是病人,他们一定要冤枉我是,还要赶我下车;我弟弟明明是个病人,他们却不敢说他有病,更不敢赶他走,弟弟,你真牛,给你哥长脸了。上车的时候,我还怕弟弟给我丢脸,现在反而是弟弟给我撑了场面,收拾了残局。

你说这些人,这算什么呢?他们那脑子,是有病呢,还是有病呢,还是有病呢?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就和这些人拜拜了,现在,我和弟弟已经站在周县县城的大街上了。

别说是弟弟,我也是头一次到周县来。站在大街上,开始我有些茫然四顾,但很快我就想通了,我又不是来这里找工作,也不是来找人的,我是来丢人的,我要在这里把弟弟丢掉,我没有必要去打量和认识这个地方。

弟弟不知道我将在这个地方丢掉他,他倒是用好奇的眼光在打量这个新鲜的地方,我怕他认出这个地方来,赶紧欺骗他说:“弟弟,我带你出来,不是要丢掉你。”

弟弟按惯例没有反应,没有表态。

虽然知道弟弟听不懂,但我心里还是很不踏实,我又骗他说:“弟弟,其实,我是想瞒过他们,想个办法,说你的病治好了。”

弟弟依然按惯例行事。

我拿弟弟没办法。他不发病的时候,我拿他没办法,他发病的时候,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弟弟,这是县城,你看,县城的楼高吧?”

弟弟又改按另一个惯例,模仿说:“弟弟,这是县城,你看,县城的楼高吧?”

弟弟要模仿,我也没办法。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是我积累了多年的经验,凡是弟弟模仿的时候,都是弟弟比较开心的时候,但是你们别以为弟弟开心的时候会笑,弟弟从来不笑,因为他是老鼠,老鼠怎么会笑呢,你们见过老鼠笑吗?

无论弟弟情绪好还是不好,我还是想让弟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我又说:“弟弟,其实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眼界的,我还是会带你回去的,但是你回去的时候,要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

弟弟说:“什么什么什么……要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这么长的句子,弟弟模仿起来,简直倒背如流。

我觉得弟弟有了一点进步,赶紧进一步向弟弟解释,我说:“什么不一样呢,你出来的时候,是个病人,你回去的时候,如果没有病了,正常了,他们就不会再把你丢掉了。”

弟弟一边乖乖地点着头,一边就发病了。弟弟发起病来,很骇人的。为了不让弟弟揪头发,我一直剃一个板寸头,弟弟抓了两下,抓不住我的头发,就扯我的衣服,我穿着厚布褂子,弟弟扯了两下胸襟,没有扯破,再改攻我的下部,我赶紧护住下面,失望地说:“弟弟,我以为你进步了,可是你没有进步,你还是有病,叫我拿你怎么办呢。”

路过的人都看着我和弟弟,说:“两个乡下人打架呢。”

又说:“咦,一个只管打,另一个只管不回手。”

又说:“咦,打就打了,尖起嘴巴来干什么呢,没见过。”

又说:“看不懂。现在这世道,连打架都看不懂了。”

我无法化解弟弟要打人的愿望,只能把屁股调过来对着弟弟,让弟弟尖着爪子攻了我几屁股,又吐了几口唾沫,弟弟才安静下来。

我捂着自己的屁股,想了想我的计划。

我的这个计划,是受到四妹提醒以后,才逐渐完善起来的,四妹希望我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后来我酝酿再三,反复考虑,做出了一个十分周全的计划。

现在我就要开始实现这个计划了,我对弟弟说:“弟弟,不管怎么说,不管你认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能老站在大街上呀,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这么说,显得我是没有计划的,好像我是经过刚才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以后才忽然想出来的主意,如果弟弟能够听懂我的意思,那么他会知道,我并没有事先设计陷害他,而是被他攻击以后,生气了,临时起的主意。

我带着弟弟踏进一家小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看我们,对我们没什么兴趣,懒懒地问了一声:“住宿?”我应答说:“住宿。”老板说:“身份证。”我掏身份证递上去,老板先不急着登记我的身份证,而是拿我的身份证左看右看,还举起来对着光线亮的地方照了照,可是二代身份证那么厚实,照不出什么来的,他似乎有点不甘心,我赶紧向他说明说:“老板,这是真的。”老板并不相信我的说明,但他也无法反过来证明什么,他开始登记我的身份证,不知为什么,我看他记录下我的名字,心里竟有点紧张,老板写了几个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弟弟一眼,说:“王县的?王县的到我们周县来干什么?”我觉得老板的目光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顿时心慌起来,无以言对。老板就更加起疑了,说,“我们周县,和你们王县,虽是邻居,但向来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意也做不起来,姻缘也结不起来,连王县的老鼠都不到周县来。”他一说到老鼠,我马上看看弟弟,还好,弟弟若无其事,只是我十分尴尬,因为我回答不出老板的问题。老板见我不说话,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王县的人都不到周县来,你们来干什么?”

事先我自以为已经将丢掉弟弟的所有细节都想周全了,但是没有想到遭到如此盘问,我后悔将弟弟带来住宿了,住什么宿呢,反正就要丢掉他了,在哪里丢还不是一样呢。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的计划有多荒唐,有多无聊,有多少漏洞。但是计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如果我要走回头路,拉着弟弟离开旅馆,那多疑的老板肯定会更加多疑,他说不定要到派出所去报案,万一警察又相信了他的猜疑,追来找我问话,我就惨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装得若无其事地按原计划进行。

但是,要想将原计划进行下去,我现在必须回答旅馆老板的问题,我们到周县来干什么。

我回答不了。我确实编不出令人信服的故事,这个周县的县城,既不是什么历史名镇,没有任何名胜古迹,也不是经济发达的新兴城市,我和弟弟从王县赶到周县,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

所幸的是,那老板也只是因为无聊才来盘问我的,我回答不出来,也没有影响他让我们住宿,他登记完了我的身份证后,又向我弟弟说:“你的呢?”我赶紧上前一点说:“我们两个人住一间,有我的身份证还不够吗?”老板说:“不行的,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身份证,你见过有两个人合用一个身份证的吗?”我为了掩饰真情,试着对弟弟说:“弟弟,你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的天,弟弟居然听懂了我的话,竟然愿意执行我的指示,他到口袋里去掏身份证,虽然他掏不出身份证来,但至少在旅馆老板面前证明了一点,弟弟是有身份证的。

其实,弟弟没有身份证,许多年来,弟弟一直是个病人,一个病人是用不着证明身份的,所以弟弟的身份证早就丢失了,也没人会去帮弟弟补办身份证,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你帮他办了身份证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没有身份证,老板朝着弟弟说:“这怎么行,你没有身份证怎么行,你难道不知道身份证的重要?”我又赶紧代替弟弟说:“知道,知道,可是,可是我弟弟忘性大,出门时忘了带身份证。”老板说:“身份证能忘吗,你忘什么也不能忘了身份证啊,没有身份证,你寸步难行啊,没有身份证,你一事无成啊。”老板把我身份证还给我,说,“没有身份证不能人住,你自己看着办,房间要不要开了,是你一个人住,还是不住了?”我想求老板高抬贵手,可是老板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对着这张脸我开不了口,老板把身份证说得那么重要,我心里来气,又不服,我说:“身份证虽然很重要,但是好多人用的都是假身份证呢,人家一样做成了事情。”老板见我这么说,也改了改态度,说:“你这话我听得进,假的总比没的强,要不,你帮你弟弟搞一张假身份证来,你们就能人住了。”我以为老板调戏我,我生气说:“我到哪里去搞假身份证?”老板竟认真起来,指了指门外说:“大门外电线杆上就有,你去看看。”

我拉着弟弟出来一看,果然,有不少办证的广告,上面有联系电话,有地址,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情不能做,我又拉着弟弟回进来,对老板说:“买假身份证是违法的。”老板朝我笑了一下说:“这会儿你知道违法了?你连到周县来干什么你都不敢说,你敢说你没有违法?你敢说你不是来违法的?”我心里“怦”地一跳,不敢直视老板的眼睛,再这么纠缠下去,我怕自己要露馅了,就算我不露馅,弟弟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要暴露了,我准备拉上弟弟离开这个倒霉的旅馆,离开这个无事生非的老板,老板却喊住了我,说:“你等等,我猜猜你啊,不是人贩子,你带的这个人,有二十岁了吧,如果他是个孩子,我肯定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他见我要开口,赶紧朝我摆了摆手,让他继续说,“看着你样子吧,搞假币的?搞传销的?都不大像,搞电话诈骗的?也不是,你没有通信工具,难说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来我这里住宿的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走过眼,到你了,我还真吃不透了。”他侧着脸面对我看了又看,对我弟弟也是看了又看,最后他说,“就让你们住了吧。”我虽然生他的气,但是既然最后他同意我们住宿了,我也不计较了,赶紧说:“谢谢,谢谢。”哪知老板又说:“不要谢的,你要多出住宿费,多收三十块。”他好黑,一个房间一晚上才五十块,少一张身份证他要多收三十块,我喊了起来:“你这把刀太快了。”老板笑了笑说:“你不想想,多一个人呢,没有身份证,责任我要承担的,万一派出所晚上来查房,我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我说:“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弟弟。”老板说:“你说他是你弟弟,他就是你弟弟了?你没有证明来证明他是你弟弟。”我心里一急,对弟弟说:“弟弟,你喊我哥,我是你哥,你喊哥呀。”可弟弟才不会喊我呢。老板又笑了起来,说:“算了算了,我看你们长得还蛮像的,就当你们是亲兄弟了,住吧住吧。”我还在心疼那多出来的三十块钱,老板批评我说:“你以为三十块钱多吗,没有身份证你能干什么?你还心疼三十块钱买个安身之处?”他收到我交的八十元房费,一边把房间钥匙递给我,一边说,“但愿今晚没有查房的。”

我和弟弟终于一波三折地住进了旅馆的房间,我把弟弟安顿在小床上躺下,弟弟眼神蒙眬,好像要睡觉了,我问弟弟:“弟弟,你要睡觉了吗?”弟弟不理我,闭上了眼睛,大概是表示他要睡觉了。

我在弟弟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弟弟一直不出声,我不知道弟弟是否真的睡觉了,但是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无论弟弟睡不睡,我都该出发了,我试着轻声说:“弟弟,我出去买点吃的回来吃。”

弟弟一动不动,我又说:“弟弟,你放心,我不会不回来的。”

我再说:“弟弟,你放心,我不会丢掉你的。”

弟弟仍然没有动静,我怀疑弟弟怎么会这么快就睡着了,我推了推他,他果然睁开眼睛了,我吓了一跳,说:“你果然没有睡着,你果然是假装的,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弟弟一直不说话,也一直没有玩他的拿手好戏——模仿,我有些奇怪,有些捉摸不透弟弟,想了想,我又说:“弟弟,你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出去吃东西。”

弟弟又一次迎合了我的心意,他终于模仿了,说:“弟弟,你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出去吃东西。”

我这才放心地笑了。

我出去买吃的,经过服务台的时候,老板不在了,换了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我说:“咦,老板走了?”那女服务员没劲地说:“待着干什么,又没有生意,冷清死人了。”我见她既然闲着,就指了指我的房间,跟她商量说:“麻烦你了,帮我看着点他行吗?”她立刻警惕地看了看我,说:“看住他?为什么要看住他?他是谁,他是逃犯吗?”我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说:“怎么可能是逃犯?”服务员到底不如老板眼凶,她也笑着说:“看你也不像警察。再说了,他如果是逃犯,你是警察,你也不会让我帮你看着他。”

我想了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不要玩花招了,还是说实话比较稳妥,因为万一最后被追查起来,谎言是最容易被戳穿的,只要一句谎言被戳穿,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就再也没人相信了,我这么想了,觉得心里也轻松了,也才体会到,一个人若是要靠谎言生活,那有多累啊,我坦然地对服务员说:“他是我弟弟。”

我说了实话,却轮到服务员又想不通了,她皱了皱眉,还是没想通,问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看住他?”我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他有点,这个有点——”这一下服务员明白了,她抢先尖叫起来:“是神经病!是神经病!”我赶紧做了个手势,说:“嘘,是精神分裂。”服务员气不过地说:“精神分裂不就是神经病吗?你叫我帮你看一个神经病?你不要吓我。”我的实话实在说不下去,只好又开始骗人,我骗她说:“其实也还好啦,他只是有一点点病,你看他,安安静静的,又不打人,又不骂人,何况我已经给他吃了安眠药,现在他在房间里睡着了,不会有事的。”服务员毕竟年轻,没有经验,被我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一说,也就认同了,她松了一口气,勉强地说:“好吧,只要他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就不管。”

我谢过服务员,就出去买吃的了。

结果呢,不知你们是否已经猜到了,等我买了吃的回来,推开房门一看,弟弟不在了。

这正是我要的结果。

但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我继续演戏,我一边喊弟弟,一边往外跑,跑到服务台那儿,急切地问服务员:“我弟弟呢?我弟弟怎么不在房间里了?”服务员说:“你弟弟是谁?”我很生气,说:“刚才我明明让你看住他的,你怎么让他跑了?”服务员说:“我没有让他跑,我根本没有看见他出来,我怎么让他跑。”

我四处一走,看了看旅馆的地形,回头说:“不对,不对,你肯定能够看见,你们旅馆只有这一个出口,出旅馆的人都得从你面前走过,你怎么会没看见?”服务员也生气了,说:“你不是说他有病么,一个神经病,我管得了吗?”我赶紧瞎说:“谁说他有病的,他根本没有病。”服务员抓住了我的自相矛盾,翻个白眼攻击我说:“没有病?没有病那更不关我事。”我见她不讲理,我也不讲理,我说:“怎么不关你事呢,他是住在你旅馆里的。”服务员说:“你知道我是旅馆就好,旅馆是住人的,不是关人的,又不是派出所,又不是神经病医院。”

我终于无言以对了。

平心而论,她虽然态度不好,但她比我更在理一些,明明是我无理,我无法让自己变得更有理,我只好又回到房间,看看弟弟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什么,或留下什么。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弟弟既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

没等我再次从房间里出来,服务员已经通知了老板,两个人在房门口守住了我,老板狡诈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心虚,想避开他的注视,又怕他看出什么来,赶紧坦白说:“我弟弟有病,是精神分裂,他逃走了。”

老板回头对服务员说:“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正常。”服务员立刻朝我看了一眼,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一点,我才知道,原来老板说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他们认为我不正常,认为我有精神病,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抽身离开了。

但我离开之前是心有不甘的,我付了一天的房租,只住了一个多小时,他至少得还我半天的房费,我刚想开口讨要,那老板问我说:“你弟弟不见了,你不急着去找他么?要不要帮你报警啊?”

我心里一惊,也不想要那半天的房费用了,拔腿就跑,听见身后那个女服务员在问老板:“他会不会是拐卖人口?那个人是不是被他卖掉了?”老板说:“精神病拐人?没见过。”

我一出旅馆就有很强很明确的方向感,我一直往前奔跑,最后我奔到了长途汽车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我到处看人,每看到一个疑似弟弟背影的人,我就上前扒拉,后来我又进入到候车室里边,后来我又从候车室出来,到售票处,又到出口处,每个处我都去过了,我一路问人,有没有看见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说不清我弟弟的样子,别人也就马马虎虎地应付说没看见,只有一个人比较有人情味,可能他看我的样子是真急了,提醒我说:“你要找人,你得说清楚一点,你弟弟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我觉得他的提醒有道理,就尽量说清楚一点:“我弟弟、我弟弟有时候长得像我一样,有时候呢,他像一只老鼠。”这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笑到一半,他戛然而止,用惊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我不知他这是为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我自己的脸,难道他觉得我的脸像老鼠吗?

最后我看见广场旁边的一座房子门口挂着车站派出所的牌子,我一头扎进去,看到一个警察我就说:“我要找人。”警察请我坐下,拿出一个记录本,问我说:“你找的什么人,他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警察的问话让我如梦初醒,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竟然让警察帮我找弟弟?我竟然忘记了我来到周县的目的了。

我就是来丢掉弟弟的,现在弟弟丢掉了,我怎么还会在车站到处找他呢?

我真是昏了头,昏大了,我赶紧从派出所里出来,回头看看,还好,警察没有追出来,说明他们没有怀疑我,或者他们懒得怀疑像我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我重新回到车站广场,坐下来,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一时间整理不出来,我的心无处可安放,我的手也无处可安放,就下意识地塞进口袋,触摸到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王村长给我的那包烟,我忽然想起来,以前听人说,抽烟能够镇定神经,我想着试试吧,向一个路人借了个火,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

果然,这是真理,我渐渐镇定下来了,我的思路也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看着这里人来人往的情形,我忽然想通了,我奔到车站找弟弟,那是错上加错,本来我就不应该再找弟弟,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要找弟弟,也不应该跑到车站来,很明显我没有把弟弟当弟弟,我把他当成我自己了。假如是我,要回家,当然是到车站来坐车,可是弟弟怎么知道要坐车回家呢,他要是知道,他就不是病人了,弟弟要不是病人,我就不会把弟弟带到这里来了。

弟弟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所以,事实上,并不是我丢掉了弟弟,而是弟弟丢掉了我。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完成了心愿,我弟弟——无论他是弟弟还是老鼠,他再也祸害不到我了。

我打算一回家就去找我对象,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我弟弟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扮成老鼠百般作恶了,就算他还是一只老鼠,就算他还在到处作恶,他也作不到我家来了。

可是我万万没料到,我对象却不想再见我,我跟她联系了几次都没联系上,第一次手机通了,没有接,第二次再打过去,她手机就关机了,我只好打到她们村上的代销店,请店里的人去喊她听电话,结果店里的人告诉我,她不在家,我着了急,请他再去喊她家里人接电话,那店里的人又告诉我,她家里门锁上了,没有人。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才出去了几天,她和她的一家人,难道都消失了?我当然不会笨到那个地步,我知道她在躲着我,她的家人也在嫌弃我,我的脸皮不够厚,不好意思直接跑到她家去堵她,我只敢守在她家村外的路上。

还好,守了不多久,我就守住她了,我兴奋地对她说:“赖月赖月,终于找到你了。”她见我找着了她,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王全,你以后不用来找我了,下个星期,我就订婚了。”她这么说了,还觉不够,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是和你。”

我一气之下,斗胆挖苦她说:“你动作真快啊,这么短时间,你已经从我对象变成我前对象,又从我前对象变成别人的对象了。”我前对象立刻反问说:“我快吗,我再快也快不过你,你丢个弟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你才快呢。”乡下就是这样,没有秘密可言,不要说人的嘴里,连风里都夹带着谣言,何况,我这事情可不是谣言,那是事实。

但是我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我赶紧说:“赖月,你搞错了,我没有丢掉弟弟,是我弟弟自己走失的,我去买吃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前对象冷笑一声说:“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我说:“真的,别人不信我,你应该信我的。”她说:“我能信你吗?我都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没有想到你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人,丢个亲人像倒个垃圾一样,幸好我没有嫁到你们家,我要是嫁去了,万一我生了病,你也会像丢掉你弟弟一样丢掉我吧?”

苍天啊,往深里说,或者坦白了说,我丢弟弟不就是为了她吗,现在她倒好,反过来这么说我,但是我还不能生她的气,也不敢生她的气,我赶紧解释说:“这不一样的,我弟弟,他,他是一只老鼠。”

我前对象说:“不想和你说了,没意思。”我急急问她:“赖月,没意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把弟弟丢掉,你才肯做我的对象?”我前对象说:“可是你已经丢掉了呀。”

我对象又一次走掉了。

我比三国那时的人还惨,人家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是丢了对象,又丢了弟弟,丢了弟弟,又丢了对象,竟然反复了两个来回。

所以,照别人看起来,我丢掉了弟弟,一身轻松,自由自在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即便我空甩着两只手,在村里到处游荡的时候,我仍然背着我的沉重的弟弟。

没有人看得见我弟弟趴在我身上,但是我怀疑至少有一个人他是看得见的,那就是我爹。因为我爹这一阵老是朝我身上打量,他如果不是看我背上的弟弟,他看什么呢,我的身材很正常,能有什么值得他看的呢?

果然,我爹打量过我以后,跟我说:“王全,我知道你懒,不愿意下地干活,我替你找点轻松的活干。”我爹真是我亲爹,既了解我,又关心我,只可惜我不领他的情,我连轻松的活也不想干,我什么也不想干。

我想干什么呢?我想一直背着我弟弟。

所以我对我爹的关心不置可否。

我爹也不需要我置什么可否,他直接去求见了现村长。

村长刚刚从前村长转正成现村长,虽然他原先和我爹有点私仇,但是我爹早已经在选举前就已经倒戈转向了,现在我爹又放下架子去求他,他必定不会再端着架子了,何况在我的问题上,现村长一直是比较宽大的。最后我爹果然如愿以偿,现村长不仅答应给我活干,而且给我的活,不用下地晒太阳,既轻松省力,又有不薄的收入。

这符合我个人的特点,如果我想工作的话,这也很符合我对工作的要求。现村长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就这样我到村里的水塔上班了。小王村的这座水塔,供应方圆好几个村一两千人的饮水。自从建了水塔,村里就一直派人看守。只是现在我来了,原先的那个人就下岗了,他对我心怀不满,但现村长对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谁,人家王全是谁?那人老实,回答不出现村长的问题,就自动撤出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看守水塔有什么必要,我不相信会有人来破坏水塔,或者把电线剪断?或者把机器拆掉?或者往水里投毒?或者怎么怎么,我也想不出来。但幸亏现村长有这样的想法,才会让我得到一份不费力气的活。

事情确定下来后,现村长就退到了幕后,由前村长现会计来找我,拿出一份协议,要我签字,我都没朝那纸上看一眼,嘲笑他说:“村长,你以为你这是天上人间大企业,这么正规,还签合同,你认得合同上的字吗?”现会计说:“王全,你别喊我村长,我已经不是村长了,你喊我大名就是了。”我更要挖苦他,我说:“不就是看个水塔吗,有那么郑重吗?”现会计低声下气地把协议又递了一次给我,说:“王全,你先看一眼再说好吗?”

我这才接过了那张纸,见他点头哈腰地伺在我身边,也觉得自己拿捏得有些过了,人家是来给我安排工作的,我还左右刁难人家,我这个人真不厚道。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现村长说了,我是村里唯一留存下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既然是高级知识分子,总会有一点清高的嘛。这也是现村长宠出来的。

不过等我看过协议内容以后,我就不高兴了,有被玩弄的感觉。我原以为现村长派我看水塔,肯定是由村里给我支付报酬,如果签协议,我该关心的是报酬多少的问题,结果看了一看,我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首先,我的工作不应该叫看水塔,应该叫卖水塔,因为水塔里出来的水,可不是白白给村民用的,那是要花钱买的,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卖水,虽然水不是我生产的,但卖水人是我,我卖水收钱,收了水钱再往上交,而我的报酬呢,就在这个过程中产生。

说白了,我赚的就是水的差价。

我这才认真了一点,我说:“村长,这不是分配工作,这是承包吧。”现会计说:“我不叫村长,我叫王一松。这确实是承包,早就没有分配工作这一说了,别说一个乡下人,就连大学生毕业也就失业了,没有工作可分配了。”我抓住他的话说:“可是现在有竞争上岗这一说,我怎么不用竞争就上岗呢。”现会计不想和我纠缠,就往现村长身上一推,说:“村长说了,他决定的事情,不用竞争上岗的。”

我才不傻,我不想被什么协议合同束缚住手脚,我把协议还给了现会计,我说:“村长,要不你们先把我拿来试用几天吧。”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愣愣地看着我。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就是白干,不拿报酬,白白替你们干,现在人家单位招人,不都有试用期吗?”现会计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出这种高风亮节的主意,他措手不及,事先没来得及想好各种对策,即使他现场发挥,临时想出来对付我的对策,又不知道现村长同意不同意,不敢擅作主张,所以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我善解人意地说:“村长,你赶紧给村长打电话吧。”会计生气说:“我明明告诉你,让你喊我王一松,你为什么这么别扭,你就不能喊我一声王一松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能喊你王一松,因为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会联想到一个日本人的名字。”现会计无知,问我:“日本人?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松下裤带子。”现会计这才知道又着了我的道儿,不理我了,转身果然给现村长打起电话来。现村长在电话那头指挥了一番,现会计重新再回过头来对我说:“可以的,你先试几天。”他那张始终苦巴巴紧绷绷的脸皮底下,悄悄地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但是我觉察到了。

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但我尚不知道他是希望我干呢,还是不希望我干。

且不管他了,我且干起来试试吧。

我上任伊始,先找村上有钱人家收钱,谁有钱呢,王图。

不过要找王图可不好找,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可不会死等在家里让我去收钱,我前脚追到后脚,最后终在那片曾经属于他后来又被剥夺了的废弃的厂房那儿看到了他。

王图正背对着我来的方向站在那里,从他的后脑勺,我看得出他在思考,因为他思考得入神,竟然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走近了他,听到他的喃喃自语:“他要动手了。”停顿一下后,又说,“他真想干点什么了。”再停顿一下,再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算是什么思考嘛,说的都是废话、空话,毫无哲理,我再朝他的背和后脑仔细瞧,我有点担心,难道他的疯病是真的,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样自言自语反复地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我这么想着,顿时心中窃喜,村上本来只有我弟弟一个精神病人,害得我家受尽歧视,现在轮到王图尝尝我弟弟和我们全家一直在尝的滋味了。

可不知怎么的,稍一窃喜后,我的心就痛了起来,一时间我还不能确定痛点是从哪里出来的,再细想一下,我知道了,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只涉及两个人,王图和我弟弟。难道我心疼王图吗,那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是因为我弟弟而心痛。

可我弟弟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我怎么还会为一个不存在心痛呢?

一直背对我的王图忽然回头对我说:“你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到你弟弟的影子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站在他身后了。到底是人物,人物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多沉得住气。

当然,你们也别以为我这就服了他,还差得远呢,我反击他说:“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像你这么敏感,我弟弟也以为他能看穿我的心思。”

王图假装痴呆地笑了笑,说:“你知道的,你亲眼看见过,我有精神病院的证明,那就证明我是精神病人,你尽管认为我病人就是。”我说:“我才不认为你是精神病人,我是来找你收水费的。”

我一说钱的事情,王图假装的痴呆就消失了,他立刻正常了,正常得比病人还正常。他朝我挥挥手,轻松地说:“噢,水费呀,不急不急。”瞧他是个人物吧,他欠别人的钱,他说不急。我回他说:“你不急我急,你这会儿身上带着钱呢吧,现在就交上吧,我带着收据呢。”王图却无耻地说:“王全,你好好个人,什么事干不得,偏干这种缺德事。”我当即毫不客气地回击他说:“用了水不交钱,那才缺德。”王图还是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说:“王全,水费肯定是要交的,不过今天我有要紧的事,改天我主动找你交钱去。”他有要紧的事想脱身,那我就更有办法了,我不急不忙地说:“王图,交个钱,也就是眨眨眼皮的功夫,掏个钱包数几张钞票的时间,耽误不了你,你要是不交,反而耽误自己。”王图见我跟他如此较真,又换一招式,耍起了无赖,说:“我不交你能扣押我啊?王全,我告诉你,你别惹我啊,我有精神病。”我说:“你那是假的。”王图说:“也不一定哦,要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哦。”我还在琢磨他这话的意思,他又加强说,“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出了大事,不负法律责任的。”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我说:“出事?出什么大事?我只是收点水费而已,你能杀了我?”

王图见玩不了我,再换一招,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个瘪塌塌的钱包,翻开来送到我的眼前说:“你看,你看,我身上没带钱。”我往钱包里一看,果然只有几张毛票,连一张红色的都没有,出师不利,我泄了泄气,随后又鼓了鼓气,说:“你没带钱就不打算交水费了?”王图见我如此纠缠他,慢慢消磨他,他终于不耐烦了,一改刚才从容不迫的态度,赶紧说:“谁说不交,要交的,必须交,你今天晚上,七点来我家,我给你。”我见他把时间说得这么确定,将信将疑说:“你晚上在家吗?”王图说:“定准在。”我这才侧过身子,让他走了。

我是不会客气,一挨到下晚,我就去王图家,我才不怕他个假精神病,他就算是真精神病,他用了水,也得交钱哪,没有哪家法律规定,精神病人可以免费用水。

王图家里没有灯火,我知道上了王图的当,气得拍了一下他家的门,胡乱骂了一声,没想到门却被我拍开了,王图老婆从门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看了看我,说:“你干什么?”我理直气壮地说:“收水费。”王图的老婆有些疑惑,说:“怎么上门来收水费了,不是向来到水塔去缴的吗?”我反驳她说:“到水塔缴,你们去缴了吗?”王图老婆立刻把头缩了进去,想关门,我不让她关门,说:“你叫王图出来,是他让我晚上来收钱的。”王图老婆气恨恨说:“个狗日的,明明出门了,还让你晚上来收钱,安的什么心。”我哪里会相信她的话,他俩夫妻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装得蛮像,我说:“我听见王图在里边呢。”王图老婆脸色顿时大变,开口骂道:“王全你个狗日的,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只是说了一句王图在里边,就算这是句谎话、瞎话、屁话,也不值她这么生气,连我娘也一起骂上了。她没来由地生气,我心气也不顺,我说:“王图在不在,你让我进去看看不就是了。”王图老婆见我真想进去,二话再没说,转身进屋就把门关死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站在外面骂道:“王图,我知道你在里边,你王图在小王村好歹也算是个人物,竟然躲个水费,赖个小账,你有脸没脸,别说你的脸,连我的脸也被你给丢尽了。”

王图家再也没有一点声息。

我站在王图家门口想了想,很无奈,倍觉前景暗淡,连王图的水费都收不到,还指望收别人家的水费吗?再想想,除了王图,村上还有谁家有希望收到钱呢?

我很快想到一家人家了。

那就是我家。我自己家和我大哥家。

我先回到自己家,跟我爹一说,我爹挖苦我说:“王全,你有出息,有水平,知道吃里爬外。”我开导我爹说:“爹,早交晚交都得交,既然你跟村长跟得紧,你还不如带个头,做个榜样。”我爹根本瞧不上我,撇着嘴说道:“你以为村长在乎你收的那几个屁钱?”他太小瞧我了,我收的钱就是钱,怎么成了屁钱,哪怕是一毛钱,那也是人民币,不是屁。但是我不和我爹争执,因为我爹向来是不讲理的,我对我爹不宜正面强攻争执,只能迂回曲折地阴损他,我说:“爹,既然你觉得钱都是屁,你就你的屁放出来给我吧。”我爹阴险地一笑,转身拿屁股对着我一撅,说:“好了,我的屁已经放出来了,你收到了吧,可以走了。”

要论无赖,我哪里是我爹的对手,我只得换个地方去找我的可能应付的对手,那就是我大哥。

我在我大哥那儿同样没有收到水费,因为有我大嫂在,轮不到我大哥说话。整个过程我大哥只说了一句,那是在我节节败退,最后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大哥说:“我送送你。”

大哥和我一起出来,我抱怨大哥说:“大哥,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还是人不是?怎么有了大嫂以后,你就像一粒灰尘一样轻噢。”我大哥不吭声,我把收不到水费的气都撒到我大哥身上,我又说,“我都不想再喊你大哥了,你有资格做我的大哥吗?”我大哥仍然不吭声。我再挑拨离间说:“你娶的那个是你老婆吗?我看像你的十八代老祖宗。”我大哥真是个软蛋,连我都怕,面对我的攻击,他始终保持沉默,一直到我们走出了一大段路,大哥才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原来大哥偷偷地塞了一点钱给我。我数了一下,很不满意,跟他计较:“这一点点,不够你家水费的一半呀。”大哥说:“少是少了一点,但好歹给你个开门红。”我想也是,还是我亲大哥好,我不仅应该喊他大哥,我还应该喊他爹,喊他爷爷也是应该的。

可惜的是,好运不久,说话间我大嫂已经追上来了,就在大嫂追上来的那一刻,我大哥眼明手快地抢走了我的开门红,交给了我大嫂。

我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做成的第一单生意又被毁了,我不能把我大嫂怎么样,我只是气我大哥,刚才我还喊他亲哥呢,他就手脚如此麻利地对付他的亲弟弟。我打心底里藐视他。

其实我不仅藐视我大哥,我还很怀疑他,既然他是背着我大嫂,偷偷溜出来交水费,他就应该瞒我大嫂瞒得彻底一点,怎么会让我大嫂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么快就追上来了,这么快就把钱又收回去了。可怜那几个小钱,在我手上还没有捂热呢。

我简直怀疑我大哥和我大嫂是串通好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我大哥假扮好人,我大嫂充当泼妇。但是通常这种事情,一般只会倒过来做,应该是我大嫂假扮好人,我大哥充当刁民,但是他们商量的时候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把角色搞错了,颠倒了。

我这么怀疑我大哥,不知道罪过不罪过。

我大哥满脸通红,无法收场,好在他有我大嫂,我大嫂上前把我大哥挡到身后,对我说:“三弟,你上了村长的当了,你辞职吧,你收不到水费的。”我十分不解,说:“为什么,难道小王村没有王法吗,用水都不给钱吗?”我大嫂说:“真是没有王法,乡下用水居然比城里还贵,这是王法吗?天下有这道理吗?不光水贵,还有人在水表上做手脚,烧一锅水要走几个字,这是用的自来水吗,这是用的金水银水啊!”我问:“是村长干的吗?”

这个问题,我大哥大嫂拒不回答。

不回答我也得找现村长说话,小王村的事,无论大小,都归他管。

现村长也在王图去的那个地方,曾经是一片废弃厂房的那地方,现在真是热闹起来了,大家都往那儿去,他们不仅喜欢那儿曾经有过的鸡屎味,他们更喜欢即将生发出来的大蒜香。

现村长一见了我,像八辈子没见着的亲人似的,亲得不行,不嫌肉麻地搂了搂我,说:“王全,你看,机器都进来了,大蒜马上就成精了。”我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我只听说过白骨成精,狐狸成精,黄鼠狼成精,没听说过大蒜成精。”村长说:“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听说过的事情,实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没听说过的事情,实现了,那才叫创新创优!”

我无意接受他的创新思想,我只管我该收的水钱,我直截了当把我大嫂代表群众说出来的话告诉了现村长,现村长一听,沉不住气了,骂人说:“他们那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吗?”我感觉自己像包青天包大人,我说:“村长,我要站在群众的立场责问你,水价这么高,都高过城里的水了,这不是事实吗?你怎么回答呢?”现村长一点儿也没有被我责到,反问我说:“当初建这个小王村安全饮水工程的钱,是三方共同出资的,企业、乡镇和村,该村里出这一块儿,从哪里搞来的,你知道吗?”我哪里知道,我从来不关心村里的事情,那时候我爹和村长也不对付,也没有听我爹回家提过。我说:“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水价问题,你别扯开去。”现村长说:“哪能不扯到一块儿,我告诉你,你站稳了,别吓一个跟斗——我们是借高利贷借来的。”我立刻说:“借高利贷,村长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不能银行贷款吗?”现村长喷我说:“若是你开的银行,你肯贷款给我们吗?”又说,“不做饮水工程吧,农民喝不上干净水;做了吧,村里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光利息一年就给拿去多少,本钱还不知猴年马月能还上呢。”我被他这么一说,心情有些沉重起来,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说:“我不管你借贷还是什么,水价定得这么高,农民用得起吗?”现村长说:“水价贵不贵,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县物价局核定批准的,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是村长的社会。”我心里又退了一步,但面子上仍然有必要再拼一下,我挣扎着说:“但是,但是,你给大家的水表做了手脚,有没有?有没有?”现村长这下子气得笑了起来,说:“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水表上做手脚,确实是有,那不是村里做的,不是我做的,那是村民自己做的,你高级知识分子,你高高在上,你不了解农村实际情况,你去深入调查研究一番,你就知道,家家户户在水表上做手脚,别说水费收不上来,即使收上来,即使收全了,总出水量和总收入也是对不上的。”这下子我更着急了,我说:“这样岂不是轧不准账了,有差额缺口了?”村长说:“一直就有的呀,从一开始就有差额的那一块儿。”又问我,“差额的那一块儿,怎么解决呢?”我才不知道怎么解决。但我至少知道村里的事情还是挺多的,当个现村长也挺麻烦的,责任重大。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这个现村长明明已经成了前村长,明明已经除却了烦恼,省却了心思,卸下肩膀了,怎么忽然又想方设法甚至用违法乱纪的手法去重新挑担子呢?

现村长说:“除了村里补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村级经济要加大加快发展呀,村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觉得我终于哑口无言了。现村长却还喋喋不休说:“我们先不说大道理,不说让农民富裕什么的,即便是补贴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村里也要有实力呀。”

他这说法还真是个说法。

但是我的工作该怎么办呢,我茫然了,问现村长:“这么说起来,我连试用期都过不了的啦。”现村长嘲笑我说:“看起来你吊儿郎当的,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我说:“认真难道也值得你嘲笑吗?”现村长见我认死理,干脆跟我明说:“让你做这个工作,给你限定时间了吗?要你必须什么时间内收齐吗——”

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如果到这时候我还不明白,我恐怕连我弟弟都不如了。

一想到我弟弟,我的心里又痛起来了。我不知道从今往后,我弟弟会不会永远成为我心里的一块痛。因为我不可能不联想到我弟弟,一有什么事情,我头一个会联想的,必定就是我弟弟,我联想最多的,也是我弟弟,所以,我得有准备,我得准备着时时心痛,处处心痛,永远心痛。

我虽然明白了现村长的意思,他并没有要求我好好地干这个工作,但是我的明白又有什么用,你们可别忘了,村里跟我定的可是承包的方式,我收不到钱,村里吃亏,我个人也吃亏,我会分文不赚,颗粒无收的。

现村长虽然跟我叹了一堆苦经,但他一点也不气馁,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不已地跟我说:“王全,你就等着吧,好日子就要来了,只待大蒜成精,什么都有了,到那时,小王村的村民用水,不收钱。”现村长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第一次对小王村的前途有了向往,有了信心,连用水都不要钱,说不定吃饭也不要钱了,钱多得没处花了。

我立刻又联想到我弟弟了,我有钱了,我弟弟的病就能治好了。我责怪我自己,太性急,急急忙忙把弟弟丢掉了。我懊悔不迭,沮丧不已,我恨不得拍打自己的耳光,不,拍打耳光有什么用,我恨不得时间倒流,我没有将弟弟丢掉。

现在我听从现村长的指使,收不到钱就不收,只要到水塔那儿坐着就行,防止上面突然有人来检查农村饮水安全问题。我心情复杂地往水塔那儿去,走着走着,就拐上了另一条路,我才发现自己舍近而求远,在村里绕起圈子来。大白天的,你们可别以为是鬼打墙,那不是鬼,那是我弟弟,是我的弟弟的灵魂,带着我在走呢,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正是当初我丢掉弟弟之前,带着弟弟走过的路,我试图通过走路,抹去弟弟记忆里的家乡,抹去家乡的一切。

我在那条路上走,有人看到我,又奇怪又警觉,生怕有什么好事给我转着了,追问我说:“王全,你在这里瞎转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呢?”我知道我在寻找弟弟的印记,但我不能告诉他,我如果如实说了,他们会以为我有病,和我弟弟一样。他们甚至会说:“你看看王长贵家,出了一个精神病,又出了一个精神病,不知还会不会出第三个哦。”

我不管他们的想法,自顾沿着弟弟的足迹走路,我看到了老槐树,看到了水井,看到了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最后我又转回到曾经废弃了的、现在已经起死回生的厂房这里来了。

我看到起死回生的工厂确实是起死回生了,甚至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样子,我立刻又联想到我弟弟了,既然一个厂子废弃之后还可以生还,那我弟弟被丢弃之后,难道就不能再回来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里立刻又疼痛起来。

现村长再次看到我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耐烦了,跟我说:“王全,你怎么又来了,你还是到水塔那儿去坐着打瞌睡吧,那样更适合你。”我反对说:“看水塔这活,谁不能干?为什么就我最适合?”现村长说:“我本来不想说,但你既然要我说,我就不客气了,因为你好吃懒做呗。”见我有些不高兴,他又补充说,“当然,懒的是你的身体,你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身体向来都是懒的,但你们的脑子是不懒的,你们的念头很多,如果劳动太辛苦,会影响你们动脑筋的。”我说:“村长,你这是埋汰我吧,我都回到村里当农民了,你的高科技大蒜厂都不要我,我还有什么脑筋可动的。”村长阴险地笑了一下,反问我说:“难道你脑子里,真的没什么可想的,一片空白吗?”

我不知道村长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的话却提醒了我,我一直朦朦胧胧的想法终于清晰起来,终于明确下来。

我的脑子怎么会是空白呢,我脑子里怎么没什么可想的呢。

我一直在想着呢,我始终在想着呢,一分钟也没有停止,你们早已经猜到了吧,那就是我弟弟。

一想到弟弟,我立刻又记起来了,当初我怀着险恶的用心,带着弟弟走遍全村,企图抹去弟弟对于家乡的所有记忆,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一个地方,也是唯一的一个地方,我们没有走到。

那就是水塔,就是我现在上班的地方。因为水塔离村子较远,而且它不仅是供应小王村一村的水,周围还有其他村子的人都用这个水塔的水,我怕邻村来打水的人看到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从而传到我对象耳朵里去,所以没敢带弟弟到这里来。

我猛然惊醒,我没有抹去弟弟关于家乡的水塔的印象,弟弟就一定记得家乡的水塔,他会不会沿着寻找水塔的路回家乡来呢。

我急急地往水塔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最后我奔跑起来了。

路上又是有人看到我奔跑了,一个人问我:“王全,你跑什么跑,前面有什么?”

我不回答。

另一个人忽然尖叫了起来:“老鼠,老鼠,前面有一只老鼠。”

一只老鼠正在往水塔跑去,我顿时魂飞魄散,追着老鼠失声大喊:“弟弟,弟弟——”

路上的人冲我哈哈大笑,说:“王全,这只老鼠不是你弟弟,你弟弟那只老鼠,已经被你丢掉了,不认得回来的路了。”

我不能同意他们的说法,我激动地反驳他们说:“就是我弟弟,就是我弟弟,他回来了,他认得自己的家——”因为和他们掰扯,转眼间老鼠就钻进水塔了,我松了一口气,对着水塔那儿说:“弟弟,只要你在那里,我就能找到你。”

村里人却很生气,批评我说:“王全,你不负责,村长让你看水塔,是要保护好水塔的水质,你把一只老鼠赶进水塔,万一它掉进水里,我们岂不是都要喝老鼠汤了。”

我不理睬他们,进了水塔我四处搜寻,我还想了,就算弟弟真的掉进水里,那也不要紧,老鼠会游泳,我弟弟也会游泳,我把他捞上来,弟弟就回来了。

可是我到水塔那儿一直找到天黑,根本就没有弟弟的踪影。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心情郁闷,晚上做梦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梦见我弟弟了,梦中的弟弟果然是一只老鼠。老鼠两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流眼泪了,我大声说:“不对不对,这不可能,老鼠是不会哭的。”可是老鼠确实在哭,一直在哭。

早晨起来后,我就跟我娘说:“娘,你见过老鼠哭吗?”我娘正在灶上煮粥,灶膛里柴火烘烘地响,她没有听清我的问题,只是漠然地朝我看了一眼,继续往灶膛里添柴。我又问她一遍:“娘,你见过老鼠哭吗?”这回我娘听见了,她手里正有一根稍长的柴火,举起来劈头盖脸就抽了我几下,骂道:“死你个球,你看见老鼠哭,你还看见老鼠上吊吧!”

我娘向来温和,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我只得退到灶屋外面,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我爹从屋里出来,我赶紧又问我爹:“爹,老鼠和人,有什么不同?”我爹也气得骂我:“王全,你个王八蛋。”他虽然骂了我,但也捎带骂了他自己。

后来我大哥和大嫂居然也特意过来批评我,我更来气了,不客气地说:“你们真沉得住气,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家里丢了一个人吗?你们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脑子进水了?”

他们四个人高度一致,异口同声说:“王全你中邪了!”我大声抗议说:“不是我中邪,是你们中邪了,家里丢了人,你们都不知道?你们明明知道,却不闻不问?”他们又互相挤眉弄眼一番,挤弄出主意后,他们试图改变态度和方针,先是我娘和颜悦色地说:“老三,别再烦人了,不就是丢了一只老鼠吗?”我更大声地说:“你胡说,那是我弟弟,不是老鼠,他是一个人。”我爹真沉不住气,立刻又骂我说:“你出尔反尔,现在又说他不是老鼠,当初就是你头一个说出来他是老鼠的。”我大嫂也参加进来了,说:“就是你这么说了,才害得我们家被人瞧不起。”

我承认,他们说的是事实。“弟弟是老鼠”这个说法,确实是我第一个说出来的,其实,大家都看得见弟弟的样子,大家心里都知道弟弟是什么,但是他们谁也不说,我人贱嘴快,说了出来。

似乎我一说了,弟弟从此就变成一只老鼠了。

但我冤枉哪,其实弟弟这只老鼠不是我说了才是老鼠的,他本来就是一只老鼠。可这么想也不对,弟弟本来并不是老鼠,他明明是个人。大家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说,弟弟就不会变成老鼠。

我后悔莫及,但是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后悔也没有药吃。我只知道,作为一只老鼠的弟弟丢了,不再回来了,这是我和我们全家人的心愿,我却没想到,这个心愿现在成了我的心病,我以为它也会成为我家人的心病,可在我看起来,我家人才没有病,别说心病,什么病也没有。他们现在的心思,早已经到了“大蒜250”上去了。

这“大蒜250”,还真的让村长给捣鼓起来了。机器一响,黄金万两,不仅黄金万两,小王村的农民,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可以当工人了。在我家,我弟弟不算人,我也不算人,我爹我娘两个,我爹当仁不让,在我大哥大嫂那里,毫无悬念,那是我大嫂。

更让我惊奇和疑惑不解的是王图,他也到“大蒜250”上班了,他不仅去上班,还被封官许愿,当了项目经理。为此我爹十分吃醋,项目经理本来应该是他的,结果被王图抢了去,因此恨上了王图。我爹真是没道理,他更应该怪怨的人分明不是王图,而是现村长,让谁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是现村长说了算,现村长先前曾允诺了我爹项目经理,我爹在他重选村长的事情上,是出了大力的,不说别的,就凭我爹一张臭嘴帮他胡吹“大蒜250”,竟让现村长多得了许多票呢。可惜我爹素质太差,如果不和王图比,可能也还显现不出来,和王图一比,我爹真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爹原来就是个唱丧的。

现村长还是有原则的,所以我爹不怨村长,却和王图结了仇。此是后话。

我得知王图不仅没有如愿地整倒现村长,还抢了我爹的职位,我有些瞧不上他,在村里碰见他的时候,我挖苦他说:“王图,你当项目经理有什么意思,干脆当厂长得了。”王图说:“那不行,厂长是村长兼的。”

口气神态竟和我爹一样,即使现村长不在场,看不见他,他也是一副奴颜。

我说:“王图,我承认村长向来会收买人,但是要想收买你,也不是易事,何况你还掌握了他将你整成精神病的铁证,怎么反过来你倒变成了他的一条——”我原来想说“一条狗”,后来一想,王图毕竟不是我爹,我不能随随便便就喊他一条狗,不是我怕他,我跟他没那么亲,于是改口说,“怎么反过来你倒变成了他的一条胳膊?”王图却揭穿我说:“你不是想说胳膊,你是想说我是村长的一条狗吧?”既然被他识破了,我也没什么好抵赖的,反问他说:“你认为呢?”王图说:“从前有一条狗,被人打折了腿,后来人家给一根骨头啃——”我说:“王图,你说谁呢。”王图说:“咦,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佩服说:“王图,你自己承认自己是狗。”王图说:“无所谓啦,反正村长对我宽宏大量,他戳穿了我的假证明,我的铁证成了他的铁证。”我说:“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王图不高兴了,说:“王全,你说清楚了,谁是道,谁是魔?”我觉得王图跟我生气是生错了对象,我说:“王图,你应该生村长的气才对。”王图说:“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他戳穿了我的假证明,也没有整我,还让我当项目经理。”我说:“听你的口气,你真感恩戴德啊?”王图说:“他都能够以德报怨,我为什么不能感恩戴德呢?”

他还真会用成语。

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王图的冲天怒火和惊天阴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现村长摆平了,现村长真够阴险的,我把我对现村长的想法说了出来,王图立刻反对我说:“王全,你误会了,村长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用心良苦,也都是为了小王村的事情呀。”

你们听听,你们看看,完全是一副叛徒的嘴脸,真没出息。

不过后来我到“大蒜250”去转了转,我才有些理解他们的叛徒嘴脸了。他们这样的工人可不是一般的工人,过去我们乡下的工厂,那才叫一个脏乱差,比农民强不到哪里去,还比农民更有危险,现在这“大蒜250”可大不一样,和城里的大夫、科学家之类差不多,正如我大嫂先前说过的,进厂就穿白大褂,鞋子上要套蓝色的塑料袋,嘴上还要戴口罩,时间不长,我大嫂下班回家,就已经像个城里女人了,她进家门就要换上睡衣和拖鞋,不仅她自己换,她还要求大哥也换,有一回我去他家,进门看到我大哥穿一件灰色条纹的长袍子,一直拖到脚后跟,我以为我看到了本·拉登呢。

自从我丢了弟弟回家以后,我家人就不待见我,我知道他们嫌我拖泥带水,他们不想再听我提到弟弟,好像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弟弟这个人。可是我总想,就算弟弟真是一只老鼠吧,一只老鼠在一个家里待了这么多年,也应该是有点感情的呀,何况现在,有许多城里人把老鼠也当作宠物养呢。

我满腹的心思,无法向人诉说。可以听我说的人,不爱听,爱听的人我不又不能说。村上其实也有几个好事的人,专门跑来找我,向我打听我弟弟的情况,我怎么能说呢,我只能咬紧牙关,闭紧嘴巴。

时间长了,我都不会说话了。一个人不会说话,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不就是个哑巴,要不就是沉默,我显然不是哑巴。

我沉默了。

你们都知道,我原是个嘴皮子不肯停的人,从前我大哥没结婚时,我和大哥睡一床,大哥说我睡着了还说个不停,可是现在我彻底变了一个人,我沉默得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开始几天,我家人倍觉庆幸,觉得他们终于联手治好了我的犯嫌的病,可是等我沉默了几天以后,他们不再庆幸,不仅不再庆幸,他们又开始担心了。

于是他们就挨着个儿来劝我,说:“丢就丢了。”

又说:“弟弟这样子,早晚是要丢的。”

再说:“人死了不能活过来,人丢了他也回不来了。”

我都不开口。

后来我娘换了个想法,劝我说:“你不要难过,弟弟虽然是你去丢的,但并不是你想丢的,是我们叫你去丢的。”听了这句话,我终于开口了,我说:“我没有丢掉弟弟,是弟弟自己走掉的。”

我又说:“我让弟弟在旅馆里等我,我出去买吃的,等我买了吃的回来,弟弟已经走掉了。”

家里人其实完全不相信我的话。我带弟弟出去,就是为了丢掉弟弟,怎么可能是弟弟自己走掉的呢,但是为了安慰我,他们都顺着我说:“是的是的,是弟弟自己走丢的。”

尽管大家都这么说了,尽管我也不再沉默了,但我还是梦见老鼠,我无法摆脱老鼠。我只好到南王村去找王师傅,告诉王师傅,我天天梦见老鼠。王师傅替我把了把脉,我奇怪地说:“王师傅,你改当中医了吗?”王师傅说:“你没有知识。梦由心生,梦和人的心境有关的,所以要看看你的心。”我吓了一跳,问:“王师傅,你看到我的心了吗?”王师傅没有正面回答我,却意味深长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大满意地提醒王师傅说:“王师傅,我是来求你解梦的。”王师傅说:“你梦见老鼠,老鼠咬你了吗?”我说:“没有,他是我弟弟,他不会咬我的。”王师傅可惜地说:“要是梦见老鼠咬你,倒是好事了,你可以避免灾祸了。”我说:“我梦见老鼠哭了,一直在哭。”

这下子难倒王师傅了,他想了半天,还翻了几本书,奇怪地说:“我帮人解过无数的梦,也帮人解过关于老鼠的梦,有老鼠咬人衣服的,有老鼠上树的,有猫捉老鼠的,有老鼠和其他动物打架的,从来没有人做过看见老鼠哭的梦。别说做梦,就是醒着的时候,有人见过老鼠哭吗?老鼠怎么会哭呢?你是不是看错了?”我说:“我没有看错,他是哭了,但他不是老鼠,他是我弟弟。”王师傅生气了,对我说:“你说的到底是老鼠还是你弟弟?你连你弟弟和老鼠都分不清,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连王师傅都对付不了我的梦,我自己就更没有办法了,我又重新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日日坐在门口沉思,人家都以为我在发呆,其实我不是发呆,我是在思考,我思考的事情,都是和弟弟有关的事情,我回想着弟弟的一举一动,想着他扮成老鼠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学着弟弟双手蜷起放在下巴前,嘴巴撅起来,“吱吱”地叫,我忽然发现,扮演一只老鼠其实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我正尝试着进一步学老鼠动作的时候,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响。

我回头一看,我爹跪在我身后,对我说:“王全,你走吧,去把弟弟找回来吧。”

一个又凶狠又无赖的爹,竟然给我跪下了,我不去找弟弟也不行了。

我爹真是我亲爹,他比王师傅厉害多了。

我说:“爹,那我就去找弟弟了。”

我爹朝我挥了挥手,看他那样子,好像只要我一出马,立刻就能把弟弟找回来。

其实,哪里可能呢。要寻找被我丢掉的弟弟,我一点点方向感也没有,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弟弟,到周县的县城去吗,到那个小旅馆去吗,弟弟难道会在那里等我吗?

这个问题家里肯定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我只好去找村长。他是个人物,比我家里所有人加起来,见识还要更长一点。不过我的判断错了,现村长并不在厂里,我倒是又看到了王图,他是项目经理,不用在车间干活,他可以四处走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一辆刚刚到达的三轮小货车,我也不知道车上装的什么货,这不关我事,我只是看见货车开到离厂门大约几百米的地方停下来,因为前边的路还没有整好,车就停在那里了。

王图挥着手气势磅礴地说:“你怎么停下了?厂里等着用呢。”司机说:“王经理,你看这路能开吗?”王图说:“你长的猪脑子吗?路断了,你没看见这边还有一条路啊?”

王图的话让司机摸不着头脑,我也摸不着头脑,王图说的另外一条路,那可不是路,那是村民王厚根家的自留地。司机犹犹豫豫的,嘀咕说:“这是人家的田地呀。”王图大包大揽说:“你尽管开过来,出什么问题,我负责。”司机又探头朝那地看了看,担心说:“这车的分量重,不会沉下去吧。”王图说:“你真没眼色,你不见这块田已经是一条路了吗。”

司机就从王厚根家的田里开过去了,果然那块田地早已经被踩踏得和大路一般硬了,就别说原先在田里长着的庄稼了。

我看不过去,批评王图说:“王图,你们可以办厂,但不能不允许人家种庄稼呀。”王图嘲笑我说:“都办了大蒜厂了,还种什么庄稼呀?”我不能同意他的话,我说:“王图,你不仅是村长的跟屁虫,你还是村长的传声筒,村长说什么,你就说什么。”王图承认说:“他是个人物,我崇拜他。”

我不再指望从王图这儿得到现村长的消息了,我打算走了,临走之前我失望地说:“王图,你真是村长的铁杆粉丝啊!”

不料这时候铁杆粉丝却动摇了一下,他朝我招招手,把我唤近一点,压低声音诡秘地告诉我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村长在躲债呢。”我赶紧问:“躲在哪里呢?”王图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倒不关心他欠了多少债。”我说:“又不是我欠他,也不是他欠我的,我为什么要关心?”王图叹息了一声,摇头说:“你是垮掉的一代。”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这我也不管,我只是在分析,现村长不可能躲在厂里,也不可能躲在村委会,因为这两个地方最容易找到,但除此之外,村里还有什么地方可躲的呢?我跟王图晓之以理说:“王图,我知道你要保护村长,但我又不是讨债人,你干什么要向我隐瞒村长的去向呢?”王图这才恍然大悟,摸着脑袋说:“哎哟,我是太替村长紧张了。”他醒悟过来之后,就把现村长的去向告诉了我。

我到村里的小学去找现村长,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村长和几个人坐在那里谈事情,一看到我出现,村长立刻骂起人来:“他妈的,怎么人人知道我在小学里!”又问我,“王全,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我正想出卖王图,可那几个和现村长谈事的人不让我说话,他们说:“王长官,你不要把话题扯开,我们还是谈钱的事情。”村长说:“谈钱就谈钱,你别以为我怕钱。”那几个人说:“你这可不是一般的钱,你这是欠的高利贷,你再拖下去,别说我们老大饶不了你,你自己也不能放过自己了。”现村长想了想,说:“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那些人说:“你不还债,利上滚利,你等于自己在给自己搓上吊的绳。”现村长说:“谁说不还,马上就还。”那些追债的人跟他一字一句地计较说:“马上?马上是几天,马上什么时候,是哪年哪月哪日?”现村长毫不犹豫地表态说:“马上就是马上,马上就是等这一批大蒜精生产出来,就是马上。”即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大蒜精的订单,让他们看,那几个人都比较粗糙,估计也看不太懂,但既然有这订单,而且现村长的口气又是如此肯定,那些人失了方针,最后互相商量一番,决定先回去禀报老大。

虽然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现村长看起来也是赌咒发誓,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可是等人家一走,村长立刻神闲气定,好像刚才根本就没有人来打扰过他,他重新和我打过招呼,说:“王全,听说你去找王师傅解梦,你梦见老鼠了?”我做贼心虚,觉得不妙,他既然连我的梦都知道,就一定知道我的其他的更多的事情,我赶紧试探说:“村长,我弟弟丢了以后,我总是做梦。”现村长宽慰我说:“王全啊,弟弟丢了,心里总会有一点难过的,做几个梦也是正常的。”我心虚地说:“村长,我弟弟是自己走掉的,不是我丢掉的。”现村长说:“那是那是,怎么会是你丢掉的呢?丢掉人叫什么你知道吗?叫遗弃,遗弃是什么你知道吗?是犯法。”我说:“我没有犯法,真是我弟弟自己走掉的。”然后又补充说,“我让弟弟在旅馆里等我,我出去买吃的,等我买了吃的回来,弟弟已经走掉了。”现村长说:“那是那是,你弟弟本来是个病人,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我说:“我想把弟弟找回来。”

现村长有些奇怪,停下来,看了看我,才说:“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既然要找他回来,当初干吗把他带出去?”我说:“我就知道,你们根本不信我说的话。”不等现村长解释什么,我又说,“别人不相信我,是因为他们不懂道理,村长我相信你是懂道理的,所以我才来找你,可没想到你也和他们一样,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我冤枉死了,我心里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现村长道:“那是压力山大。”他居然还会玩些时髦的词,不过我没有心思跟他掰词,我得继续向他求助,我说:“村长,在我们小王村,就你算个人物,你不帮助我还有谁能帮助我?”可是现村长说:“我帮助你,谁帮助我呢?”我起先想不通他这样的人物也有需要别人帮助的事情,后来仔细一想,又想通了,他不是背了人家的债吗,我说:“村长,建水塔你借了高利贷,开大蒜厂你又借高利贷,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啊?”现村长说:“我不能说,我说出来,会把你吓死。”我不想被吓死,所以我也不想听了。

你们瞧见了,我就是这德行。

现村长知道我的德行,却不埋怨我,他真是大人大量,他不仅不埋怨我,还相信了我,他跟我说:“王全,看起来你是真心要找你弟弟啊,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你找到弟弟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真是乐观主义,我这里还没有动身呢,他倒已经考虑弟弟回来以后的事情了,幸好我脑子够机灵,能够马上回答出来,我说:“找到弟弟,我就带他去看病,让他住院,一直等治好了病,再带他回来。”现村长有些怀疑,说:“你带弟弟住院,你不是没有钱吗?”我说:“我现在有钱了,我对象跟别人订婚了,我准备结婚的钱,就拿出来给弟弟治病。”现村长似乎被我感动了,或者他是假装相信了我的谎言,总之,他对我以上回答感到满意,他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在那上面写了些什么,递给我,我还没来得及看,现村长就说:“你要找弟弟,找我是没有用的,不是我没本事,主要是这事情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你到乡民政去试试吧,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我看了看现村长的纸条,那上面写着:“兹介绍我村村民王全前往乡民政办求助寻找其弟弟(二十岁)。”另外还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王小晓”,我估计这是乡民政干部的名字,喜滋滋地揣进口袋,谢过村长,就走了。

现村长连大名都没有落,我知道我们村长名气够大的,所以不用落名,就像真正的大人物不用名片一样。

第二天,我即往大王乡去找乡民政,不过我暂时还无法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寻找弟弟踏出的第一步。

到了乡政府,进了一楼的大厅,看到排着长长的队伍,我问排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这条队伍是干什么的,那个人说是申请搞墓地的,我一听,觉得晦气。赶紧上二楼去打听乡民政是哪个办公室,那女的告诉我说:“乡民政助理员目前还没有办公室。”我奇怪说:“那他们怎么办公呢?”那女的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们?还他们,你以为乡民政助理员有好多呀?”我不服说:“就算没有好多,但总得有人给大家办事嘛。”那女的说:“谁说不办事啦,你从楼下走过没见到排队的吗?”我更奇怪说:“那儿在搞墓地,那不是管死人的吗?我来办的可是活人的事呀!”那女的说:“你以为活的和死还要分开办啊?现在都一条龙服务,所以楼下就叫红白喜事大厅。”

我思忖了一下,既然是红白喜事,那我就得认其中一头,可我要找我弟弟到底算是红事还是白事呢,仔细想想,哪头都对不上,既不是红喜,也不是白喜,人都丢了,哪来的喜呢。

看到我对乡民政一无所知的样子,那女的态度反而好了些,语气也不怎么冲人了,说:“你呢,先别急,因为乡民政涉及的工作很多,你先到一楼大厅那儿去看看墙上贴的东西。如果看懂了,最好;如果看不懂,再找人问话,好不好?”

我怎么能说不好呢,我下了楼,想按照那女的吩咐,想先找墙上的东西看看,可我还没找到墙呢,先看到了一个人,我又惊讶了,他又是王图。

我想不通我怎么处处都会碰见王图,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灾星还是我的福星,不过我现在学乖了,我没有打搅他,我暗中观察了一下,他没有去排那个长长的队伍,他向工作人员咨询法律咨询在哪里,得到回答是在二楼,他就朝我走过来了,说:“王全,你跟踪我呀?”我脸皮厚,我才不会脸红呢,我神态自若说:“你要咨询什么法律呢,不如请教我,我自学过法律。”王图攻击我说:“你要是懂法,你弟弟会丢吗?”他攻击我,我也不会对他客气,我说:“你是要咨询土地承包的事情吧,你表面上村长和解了,自称是村长的狗,其实你不是走狗,你是疯狗,你还是想咬村长呢。”

我希望我击中了他的要害,让他慌张,让他抵赖,最后他会央求我不要告诉现村长。可王图毕竟也是经得起风浪的人,他没有被我吓住,反而说:“你以为村长会相信你的话,一个连自己亲弟弟都能扔掉的人,谁会相信他?”我虽然被他掐住了七寸,但我不会服输的,我一针见血地说:“王图,你还想找法律呢,你真是不识时务,法律在哪里,法律都在村长口袋里呢。”

王图不再和我争论了,他还关心指了指排着的队伍说:“王全,你看看队伍都这么长了,你还不快去排队。”我赶紧站到队伍最后,看着王图从容不迫地上二楼去了,他的从容的神态,更加反衬出我的焦虑。我伸头朝前面望望,心想这样的长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何况我还没有找到墙上东西,我还不能确定我找弟弟这事情该不该排这条队伍呢。在排长队之前,我得先到前面问一下,是不是该在这里排队,就像到医院看病,认得字还行,如果不认得字,那就得先打听到挂号付钱配药都是哪队和哪队,如果两眼一抹黑,闭着眼睛就跟着排,排了半天,等排到了,告诉你,你排错了,那就白排了。

我刚刚往前走了两步,还没看到民政助理员的脸面,立刻有人反对我,说:“排队。”

又一个说:“往后面去。”

再一个说:“我们都排了大半天了,你休想不劳而获。”

正在忙着的民政助理员听到大家说话,倒是从人缝里探出个头来,看了我一眼,不认得,说了声“排队”,头又缩回去。

我只得往队伍后边去,排在最后一个。原来排最后的那个人,现在上升了一位,成了最后第二,脸上喜喜的,回头看看我说:“你也会升上来的。”

果不出所料,一会儿我身后就多出一个人,这个人熟门熟路,进来就妥妥地跟在我背后,估计不是头一次来,不像我这样的,人虽站在队伍里,心却很不踏实,始终都不知道队排得对不对。

这么想着,前面就出事情了,先是声音大起来,接着就骂人了,骂民政助理员是狗腿子,又骂是官老爷,后来骂到畜生了,不过那助理的嗓门始终没有大起来,他一直是用低沉的含混不清的语气在说话,大概也就自认是个畜生了。

我侧耳听了听,也听不明白是什么事,倒是我身后的这个人知道,说:“那个人排错队了,排了半天白排了。不过这也不怪能人家助理,是他自己没搞清楚就乱排队。”

我赶紧请教他:“我是找弟弟的,我排错了没有?”那人说:“当然错了,找人应该到派出所呀。”我说:“可是我的村长写了条让我来找乡民政的。”我把条子拿出来请他看。他看了看,说:“你们村长文化不高,写的句子都不通的。”我又赶紧说:“反正意思就是请人帮我找弟弟。”那人想了想,说:“既然村长让你来排队,可能他知道些什么吧,你就排吧。”

这下我安心了些,听到前面的骂声仍不绝于耳,那助理仍不回嘴,我想不到助理居然这么好说话,不仅骂不还口,看起来,打他也不会还手的。

那个人嫌助理不和他对骂,又继续骂说:“死样活气。”

然后又骂:“割卵不出血。”

经过队伍中的人们的转述,我才知道,现在这个骂人的,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因为排错队骂人的人了,是另一个人在骂人,他们家失窃了,钱丢了,身份证丢了,结婚证丢了,找县民政局补办结婚证,说补办结婚证先要看身份证,要先到派出所去补办身份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说,要补办身份证,先又要到乡民政证明你们的身份,结果推来推去就把人家推火冒了。

骂了人,也没能解决,他们就说了实话,说:“其实我们也不想办,办那东西有什么用,现在正好,你们不办,我们也不要了。”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大家听不懂。所以他们又说:“我们没有结婚证,就证明我们不是夫妻。”再又说,“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两家人。”

管这事的助理还没有怎么着急呢,别的人倒先急了,说:“那怎么能算,那不能算的,你们明明是一家人,怎么能算成两家人?”他们两手一摊,说:“既然不能算两家人,那还是得给我们办。”

但助理还是不能给他们办,他真的不是有意刁难他们,这是有规定的,他不能违反规定,他违反了规定,他就犯错误,他犯了错误,他就不能干这个工作,要下岗了。

最后想补办结婚证的那两个人朝大家说:“你们大家都是证人,是他们不给我们办,不是我们不办,以后有什么事情,不怪我们。”就走了。

那助理继续接待群众,但是排队的人心里不踏实了。

说:“他们这是有意的呀!”

说:“没听说最近有谁家遭贼呀!”

说:“可能结婚证根本没有丢,却说丢了。”

说:“为什么丢了身份证不着急,倒着急补办结婚证呢?”

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一家人变成两家人?”

这就说入了渠了,大家愈发地着急起来。

又说:“这样还了得,这不是乱套了,这还有王法吗?”

又说:“如果这样乱搞,我们也都乱搞。”

更着急的人就责怪起民政助理来,说:“喂,民政的,你们算什么为人民服务,人家明明是两口子一家人,你们偏偏要刁难人家。”

又说:“助理助理,你助的是什么理?你是不是和他们穿了连裆裤,一起搞阴谋?”

那助理早已经习惯了,他一直就是那样的状态,既不凶,也不不凶,既不和蔼,也不不和蔼。

我才知道当个民政助理员原来也这么难当,忽然又想,这么难当,假如让我当,我当不当呢?想了之后,又骂了自己一句:“蠢货,怎么可能让你当。”

现在风波终于过去了,我也终于排到了队伍的头上,我挺体谅民政助理员的辛苦,尽量减少啰唆,直接就说:“助理,请你帮我找弟弟。”他大概没接待过我这么直爽干脆的,倒是一愣,先问:“你哪个村的?”我说:“小王村。”助理还口气轻佻地调侃我一下,说:“噢,就是那个想叫大王村的小王村哦。”我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口袋里还有法宝呢,赶紧掏了出来,交给他,那助理望着纸条发了一会呆,问道:“你什么意思?”我充满希望说:“助理,你就是这纸条上写的王小晓吧?”他摇摇头说:“我不是王小晓。”我愣住了,停了片刻,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问:“那,那你叫什么?”助理朝我笑了笑说:“我叫什么无所谓的,无论我叫什么,我都得为你们办事。”他说得有道理,我赶紧说:“我求你帮我找弟弟。”他仍然不接我的问题,指了指纸条问:“这是谁写给你的?”我赶紧报出我们小王村村长的大名。

一听王长官的名字,那助理“嘻”地一笑,说:“个狗日的,弄你呢。”我没听明白“弄你”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他,他才告诉我,村长写的那个王小晓早就离职了。我说:“啊?可能我们村长还不知道吧?”那助理说:“哄鬼呢,上个礼拜还来找我谈敬老院的事情呢,怎么不知道是我。”我就气得满脸通红,个狗日的村长,报复我受了他的贿,不投他的票呢吧。

助理看我生气了,赶紧又把话说回去:“一样的,一样的,找谁都会给你办事的,你说说吧,什么事?”我心想,记恨村长有的是时间,眼下还是找弟弟要紧,遂再次向他正式汇报说:“请你帮我找我弟弟。”那助理也很干脆,说:“说说情况。”我说:“我叫王全,我是小王村的,我今年二——”那助理员打断我说:“不是说你自己,说你弟弟的情况——”他又朝纸条看了一眼,知道了,说:“不用说了,你弟弟二十岁?”我说:“是二十岁。”助理“咦”了一声说:“二十岁?二十岁又不是二岁,怎么会走丢的?”我如实说:“我弟弟有病。”

那助理替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你排错队了,找人你到派出所去报案吧。”他见我发愣,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条例,说:“你认真再看一看,乡民政办的办公范围是哪些。”

我过去看条例的时候,身后的人就挤上前去办事了,我被挤到一边,看着贴在墙上的工作条例:

办理残疾证,办理程序:当事人携带县人民医院或县以上人民医院出具的……;

办理老年优待证,办理程序:当事人携带户口本,身份证原件,一寸红底照片两张……;

申请扶贫帮困救助,办理程序:由本人到乡人民政府或村委会递交书面申请……;

等等等等。

确实没有帮助寻人这一条,我又朝墙上望了望,望到残疾两个字,我有了办法,掏出弟弟的残疾证递过去,说:“我弟弟是精神残疾,证是你们发的,应该求助你们的。”那助理也没看那证,他就知道,说:“证不是我们发的。”我说:“明明是我们村长带我弟弟到你们这里来办的。”那助理说:“我们是代办,我们不是发证机关,证是县残联发的。”我很失望,被排队的人挤在一边,泄气地说:“那,你不能帮我找弟弟了?”

现村长的那张纸条还在他桌上搁着,他朝纸条努了努嘴,说:“这纸条先留下吧,我替你留心着点,不过,你还是再到派出所去报一下。”

我最终被迫退出了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伍,瞧着依然很长的队伍,我有点依依不舍,也有点不甘心,自语道:“助理,助理到底就只有助理的水平。”旁边一人赞同我说:“乡政府只让助理来给我们办事,是应付我们。”另一人却反对说:“你们不知道,王助理水平很好的,也很耐心的。”

我这才知道这助理也姓王,只是不知道叫王什么。正如他自己说的,叫什么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能帮我找到弟弟。

我只好又到乡派出所,也是如此这般很简单的一番手续,所不同的是,因为我只带了一张寻人的纸条,留给了王助理,派出所这里就没有了,这也不难,他们记录下了我说的话,就让我回去等。

我回去以后,充满希望地一等再等,可是你们知道的,不可能有我弟弟的消息。

我忍不住又到乡上去了,到了乡镇的街上,我站在岔路口,一边是往乡民政去,一边是往派出所去,我想了一下,并没有想清楚应该往哪边去,但是我的脚带着我往乡民政去了。

那王助理已经记不得我了,又问我是哪个村的,我说是小王村的,王助理一听小王村的名字,忽然“哎呀”了一声,说:“你等等,你等等。”他丢开手里正在弄的那个簿子,开始翻旁边的某个记录簿,翻了这本不对,丢开,又去翻另一本,还是丢开,再翻一本,又丢开。

我觉得挺不过意,但是除了来麻烦他,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到弟弟。好在王助理倒没有嫌我麻烦的意思,他只是为自己找不到那本应该找到的记录簿而责怪自己,一会儿拍脑袋,一会儿又骂自己是猪脑子,最后他忽然想起来了,原来就是原先在他手里的那一本,王助理往前翻了两页,立刻笑了起来,说:“果然的,在这里。”

我赶紧上前扒那个簿子,好像弟弟就在那个簿子里。

王助理指了指说:“喏,就是这个电话记录,江城救助站来的电话,问我们大王乡有没有叫王全的。”

我立刻激动地叫喊起来:“有,有,就是我,我就是王全。”

王助理立刻说:“你瞎说,他们问的那个王全,正在江城救助站呢,你明明站在我面前,怎么会是你?”

我懵了一会儿,很快想明白了,说:“王全就是我弟弟。”

王助理朝我多看了几眼,怀疑说:“你一会儿说你就是王全,一会儿又说王全就是你弟弟,难道你和你弟弟同名?”

我说:“我弟弟有病,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他就报了我的名字。”

王助理这才松了一口气,随手写了一个条递给我,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赶紧按这个地址,去把他接回来吧,他在人家站里待了很长时间,只说自己叫王全,可全国那么大,你叫人家到哪里去找王全啊?”

我是又惊又喜又奇怪,问说:“那后来他们怎么会打电话打到大王乡来呢?”

王助理说:“所以呀,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你弟弟什么也说不清,人家救助站很负责任的,为了帮助你弟弟找家,还专门请了专家分析他的口音,分析出来是咱们这块儿的,又一个乡一个乡地挨个打电话问,总算问到了。”

又说:“当然,也幸亏你那天过来留了个纸条给我,我才记得有小王村寻人这个事。”

江城是我们的省会,但即便是同一个省份的,一个省会城市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子,它们之间的距离,恐怕也不是仅用公里数就能计算出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弟弟,恐怕我一这辈子都不会和江城有什么来往。只是因为它是省会,平时我可能偶尔也会听到一两件与江城有关的事情。但是与江城有关,与我却完全无关。我对江城的了解和认识,就像我对其他许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一样,基本上是零。

所以,江城是存在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又是不存在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我弟弟在江城,江城就和我有了密切的联系,有了不可割离的缘分。

在乡政府我看到王助理写了“江城救助站”那几个字,顿时觉得好亲切,好温暖。说心里话,我接过他的纸条时,真是欣喜若狂,好像那不是一张纸,那是我弟弟的手,好像我已经拉着弟弟的手了,我感觉到那纸条的温度,弟弟的手是热的。

等我捏着纸条走出乡政府,被冷风一次,我的手也冷了,纸条也没有温度了,我朝纸条看了看,江城,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地名,它竟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像我感觉到弟弟在江城受了凉,我得赶紧去带他回来。

我知道,我未来的日子充满未知数,也充满挑战,为了把弟弟找回来,我将要面对所有挑战并且战胜它们。

我的工作思路还是很清晰、很有逻辑性的,我稍作整理,计划就排出来。我先到街上的网吧去了一下,上网查一下江城。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原先和我八辈子、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江城,就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看着那些许多关于江城的文字介绍和图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人们说得不错,世界真的变小了。

其实,我不知道我又犯了盲目乐观的错误了,在网络上,世界确实是变小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江城并没有忽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它一直就在十分遥远的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待着,我得千里迢迢去寻找它。

出了网吧,我又去了移动营业厅,我咬咬牙买了一个手机。其实原来我也是有手机的,只是后来我的日子被我弟弟搞得灰头土脸,毫无精彩可言,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生,没有手机也罢,我把那个手机的号码停掉,手机也贱卖掉了。

现在我又得重新配上手机了。虽然弟弟就在江城救助站等我,说得更乐观一点,弟弟已经在我手心里捏着了。但是我毕竟是个要出远门的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配个手机,或许能够帮我排忧解难,或者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如果我如愿以偿地找到弟弟,把弟弟带回家,意味着我又要重新把我的日子过得灰头土脸、毫无精彩了,我岂不是自己给自己设个套子往里钻吗?

正是这样的,我作茧自缚,我周而复始。

我拿着新手机,开始给一些常有来往的关系人物发短信,告诉他们我又有手机了,起先我以为我会发出很多短信的,可发了没几个我就发不下去了,我没想到和我常有来往的人、值得我发短信的人,那么少。

我在回家的路上,才想到了赖月,我前对象,她和我中断联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怕我去纠缠她,当时就告诉我,叫我别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马上就更换新号码了,而且她是不会把新号码告诉我的。可我的记忆中还存着她的过期作废的老号码,那完全是我头脑中的一个摆设,或者说,是残存的一点点念想。我下意识地给她的旧号码发了一个短信,我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只是写道:“赖月你好,这是我的新手机号码。”我朝一个过了期的老号码上发短信,明明就是痴人说梦,骗骗自己而已,我没想到的是,片刻之后,我的新手机就接收到了第一封回信,我一看,这不就是赖月从前的电话号码吗,原来她没有换号码。我心里顿觉一阵温暖,虽然她的回信只有“收到”两个字,也虽然我和赖月的关系已经成为过去时,但是好歹我们也相恋过一回,虽然最后我们没有成为亲人,但毕竟我们也没有做成一对仇人嘛。

我赶紧给赖月拨过去,赖月倒是肯接电话了,但仍然是得理不饶人的口气,呛我说:“发过短信了,还打什么电话,烧钱啊?”我赶紧说:“赖月,我买了个新手机,其实我本来不想去打扰你的,我以为你已经换了号码,我没想到你还能收到我的短信。”说了几句,我觉得我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觉得我想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只好稍停一下,想试试她的态度,不料她却没有态度,一直等着我的态度呢,我只好再说:“我真的以为你有了新号码,而我却不知道你的新号码,如果两个人都换了号码,而双方都不知道,那就彻底失去联系了。”我这么说,明显让人觉得我不想失去和她的联系,还好,赖月似乎并没有计较我的暗藏的心思,只是继续用嘲讽的口气说:“不是下决心不要手机了吗,怎么忽然又用手机了呢?”我抓住机会赶紧告诉她我要到江城去。赖月问我说:“江城,哪里的江城?”我告诉她那是很远很远的和我们本来没有关系的江城。她终于有了些疑惑,用可疑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江城?”

我很想直接告诉她,我是去江城找弟弟的,但是我不敢说。因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赖月对于我弟弟的事情是怎么想的,先前我已经吃了不明真相的大亏,我告诉她我弟弟是老鼠,她走了,分明是嫌弃我家有一只老鼠;后来我再告诉她老鼠丢掉了,她又走了,又好像她对我丢掉弟弟有很大的不满,所以,我根本吃不透她的想法,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如果现在再贸贸然地告诉她,我又要去把老鼠找回来了,她肯定还是不满,还是得走。

但是我也不敢保证,如果赖月坚持问我到江城去干什么,我会不会向她吐露真情,可惜的是,赖月根本就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很没意思地说:“你去江城就去江城吧,告诉我干什么,没必要。”我习惯了她的口气,忍不住又多事,问她:“赖月,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到江城去干什么吗?”她呛白我说:“我管得着吗?”显然对我的去向和我的生活十分不感兴趣。我吃了一闷棍。但我并没有吃闷棍的沮丧感,因为我吃惯了闷棍,更因为她给我吃闷棍是对的,我心里很清楚,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事实就是这样的,我的事情也好,我弟弟的事情也好,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虽然我们互相又联系上了,但是我们早已经失去互相联系的动因和必要,所以,她这一挂电话,很可能就是一次永远的告别了呢。

所以,说到底,我用新手机给她发信,完全是我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我和赖月就这样算是告了别,回头我还要和家乡也告别一下。我回家的时候,我娘没在家,我又到大哥那儿,大哥也不在家。我打算往“大蒜250”去找我爹,刚走到路口,就听一个人连哭带喊地从我面前跑过去,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似的。我听出来他的喊的是“出事了,出大事了”。我急忙喊住了他,问道:“王七分,出什么事啦?”王七分被我一叫,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我,似乎这才想起了我,一想起了我,他立刻又大喊起来:“王全,王全,不好啦,打死人啦!”我说:“你别着急,你说清楚,谁打死谁了?”王七分说:“是你爹,是你爹——”我吓了一大跳:“王七分,你说清楚,是我爹打死别人了,还是我爹被人打死——”王七分说:“是你爹,是你爹被人——”我的心往下一沉,拔腿就跑,只觉得两条腿又软又酸,王七分本来是到村里去报信的,现在却反过来跟着我跑起来。

我们两个跑到“大蒜250”,我远远就看见我爹正站在大蒜厂隔壁王厚根的地头上跟人说话,我气得回头拍了王七分一头皮:“你说我爹被人打死了,你咒我爹死啊?”王七分捂着头皮委屈地说:“我没有说你爹被打死,我是说你爹被人打了,是你自己没听清楚。”我懒得和他计较,上前看我爹,果然见我爹满头满脸是血,还往下淌着呢,我气愤地说:“爹,谁打的?谁打的?”我爹很瞧不上我,只是瞄了我一下,说:“你问谁打的有屁用,难道你还能替我打回来?”这时候王厚根挺身而出,气壮如牛地冲我说:“我打的!你想怎么样?”王厚根人高马大,我还真被我爹说中了,我无法替我爹打回来,但是我会讲理讲法,我说:“王厚根,有理不在声高,有法不许动手,你凭什么打我爹?”王厚根说:“是你爹自己送上门来让我打的,你看看,我打你爹的地点在什么地方,不是在大蒜厂里,是在我自家的地头上。”我觉得这事情奇了怪,先将自己镇静下来,理一理思路,可理了思路之后,我更觉不可理喻,王厚根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在村里可是最老实巴交的,屁大的事情他都不敢言声的,他竟敢举了棒子打我爹,虽然我爹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毕竟我爹是村长的一条狗,打狗也要看主人呐,王厚根怎么敢如此如此猖狂,难道背后有人指使,有人撑腰,或者,难道王厚根也成了另一条狗,所以才狗胆包天了?这是其一,其二呢,我奇怪这时间对不上,应该正是大蒜厂上班的时候,我爹怎么不上班,跑到王厚根的地头上来了,难道真如王厚根所说,是我爹自愿过来让王厚根打的么?我惊讶地看看我爹,我爹说:“你不用看我,他说得没错,我自愿的。”我更惊奇了,就我爹那精明劲儿,放屁都要夹下半个的人,人喊绰号“鬼烧香”,意思是鬼见了他都要给他烧高香进贡他,你让我爹主动伸出脑袋让人打?没这一出。

我琢磨着里边肯定有什么问题,低声问我爹:“爹,什么情况?”我爹才不像我这样鬼鬼祟祟,大声说:“领导说了,冲在前面的,表现好的,被打了的,奖励二百五,被打伤了的,奖励两个二百五。”我说:“爹啊爹啊,你真是我的亲爹,你要钱不要命?”我爹说:“钱都没有,要命干什么?”我更急了,我爹这是被打晕了吧,人家都说,命都没有了,要钱干什么,我爹他怎么倒过来了呢。

我们爷儿俩正扯皮,那边王厚根“哎呀”了一声,急得说:“上当了,上当了,我上了狗日的大当了。”话音未落,就听一阵吵嚷声,抬头一看,是王图带着派出所的警察来了,指着王厚根说:“凶手,就是他,杀人凶手!”王厚根(尸外从里)了,急得说:“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他话一说完,我爹就轰然倒地了。我正要扑过去哭我爹,却发现我爹眯着一只眼朝我使眼色,我才知道我爹没有死,可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猾和聪明,看起来,进厂当工人确实和在地里种庄稼不一样,真令人进步。

我爹倒下后,王图立刻在旁边煽风点火说:“这是后发性,这是后发性,后发性比先发性更危险。”他见大家似乎都没听懂什么叫后发性,又补充说,“挨了打马上倒下来,那是先发性,挨了打过一阵才倒下来,那是后发性,说明脑子里的血块很大。”王厚根不服,问警察说:“有这种说法吗?”警察说:“这要问医生。”我爹躺在地上“哼哼”,王厚根一紧张,反应也变快了,立刻嚷说:“没有血块,没有血块,有血块他还能哼哼吗?”我爹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赶紧闭嘴。

警察一边把我爹抬到警车上,一边对王厚根说:“王厚根,这就是你不懂法,平时让你们学法你们又不肯学,现在自食其果了吧。”王厚根说:“我以为和法没有关系的。”警察说:“怎么和法没有关系呢,现在到处都是和法有关系的事情,你看看你,本来呢,他个大蒜精挡了你的路,踩了你的地,毁了你的庄稼,是他们不对,你们双方应该坐下来谈判,那是他大蒜精被动:要不呢,立刻停止侵害、赔你损失;要不呢,你可以告他们,还是让他们赔偿,左右都是你赢。但现在呢,你打了人,还不知道是打死还是打伤,打伤的话,还不知道是重伤还是轻伤,反正,你是有理变成了无理。”王图在旁边添油加醋说:“杀人偿命,打人犯法,反正你是吃定官司了。”王厚根被吓得快要哭了,还是警察比较人性化,也没有偏袒哪一方,又劝慰王厚根说:“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负打人的责任,他大蒜精负踩占你土地的责任,有法在,谁都逃不了。”王厚根哭丧着脸说:“我亏大了,我这一棒子,打得太贵了。”王图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不要一码归一码,我们一码抵一码,这事就两清了,王长贵的医药费我来出。”王厚根还没表态,警察呵斥了王图一声,说:“说人家不懂法,你懂法吗?法律是你家开的吗?”连我都听出来了,王图不仅不懂法,他还想钻法律的空子,想占法律的小便宜。

王图不服,说:“法律不是我家开的,但也不是你们警察家开的。”他完全不把警察放在眼里,说话屌里屌气的,果然惹恼了警察,警察瞪着他说:“你怎么说话呢,你是厂长吧?”王图没想认,所以他不吭声,我赶紧说:“他不是厂长,他是项目经理。”警察嘲笑了一下,说:“项目经理就这么牛,你们厂长还不知道怎么牛逼冲天呢。”明明是王图对警察不恭,这话怎么就赶着说到厂长身上去了呢。

王图又火上浇油说:“你们这是没见到我们厂长,你们见了我们厂长,才知道我们厂长是什么人物。”警察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说:“什么人物,不就是个王长官嘛。”另一个说:“真是什么人物带出什么人物,只有王长官这不懂法的屌人,才会带出你们这些屌货。”王图说:“我们厂长吩咐过,怕谁也不用怕警察,警察屁股上也有屎。”

王图处处拿厂长出来说话,拿厂长的话去刺激警察,看起来是崇拜厂长,其实我心里早起了疑惑,不过我没有往深里再想,我才不会为了他们的破事多费心。这不关我事。

我们一起坐了警车来到乡里,然后兵分两路,我爹被送到卫生院,王厚根被带到派出所问话,王厚根分明是害怕了,他赖着不肯走,说:“我先等等王长贵,看看他的情况。”警察说:“他的情况你做不来主,由医生做主,你跟我们走吧。”王厚根说:“警察,我冤枉,是他们设的计。”王图说:“谁设计了,谁设计了,你说话要有证据。”王厚根怕警察被他们蒙蔽,赶紧说:“警察同志,我举报,我举报是谁设的计。”警察却说:“无论是谁设的什么计,但打人的那一棍子,是你打的。”王厚根见逃脱不了,心一横,冲王图说:“你以为你们设了计让我上当,我就认了?你弄我,我就不弄你?你等着,我告你个‘大蒜250’。”

王图大概怕有些话被王厚根抢了先,也想先跟去派出所占个先,警察批评他说:“你有点人性好不好,人家老汉为了你挨打,是死是活你都不管不顾了?”王图这才留了下来。

我爹在推进手术室之前,把我唤到身边,没说话,只是在白被单下伸出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我先是一愣,随即想过来了,这是我在爹吩咐我不要忘了向王图要五百元挨打费。

我爹进去以后,我看了看王图,实在开不出这个口,王图也若无其事,我心里骂他几句,也就算了。

过一会儿我大哥也赶来了,他乍一看到我,似乎一愣,说:“你怎么在这里?你回来了?弟弟呢,找到了吗?”我说:“大哥,你这日子怎么过的,我还没出发呢。”大哥说:“哦,那你赶紧出发吧,爹这儿有我呢。”我说:“爹还在里边做手术呢。”大家正不放心呢,那边手术室的门已经开了,我爹自己走了出来,那还是我爹,只是头上多了块纱布而已。

我爹一出来,两眼就盯着王图,王图当然知道我爹是什么意是,可他只管摇头,我爹说:“你说话不算数?”王图说:“不是我说话不算数,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你让王厚根看穿了我们的计谋,他要告‘大蒜250’,要是被他告着了,麻烦就大了,到时候就得找你算账、找你赔偿损失,你还想要奖励呢?”

我爹气得一拍屁股转身就走,我大哥怕他摔倒,赶紧去搀扶他,我和王图站在后边,忽然王图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一看,王图把五百块钱塞到我手里了,说:“拿着吧,你找弟弟要用钱的。”我奇怪说:“刚才我爹向你要,你怎么说不给,还吓唬我爹?”王图说:“就你爹那张嘴,别说五百块,五分钱我也不能给他啊。”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纠纷最后得益的竟然是我。

虽然我得了益,但这一点也不能减轻或者消除我对王图的怀疑。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蒜250”这边可能会出事情,这事情肯定不仅涉及我爹,不仅涉及王图,背后还有人,这个人今天不在现场,但不在现场不等于事情就没他的份,也不能说明这事情的幕后策划和指挥者不是他。

但我立刻就知道我这个思路是错误的,我所说的背后的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他是谁,以他的水平,无论他在不在现场,对于让我爹送脑袋去给王厚根打之类的下三烂的做法,不可能是他策划的,他更不可能指挥这样一次愚蠢的行动,这行动有失水准,大失水准,太失水准,完全不像是他亲自操刀的。

那就得回头看看王图的嘴脸了,村长兼厂长都不在现场,他这么积极干什么,他这么大包大揽干什么,搞得他像个大人物似的,难道你们觉得这很正常吗?难道你们不觉得他有什么险恶的用心吗?

不过,这些都不关我事,即便我爹被打破了头,即便“大蒜250”真的被人弄了,即便是怎么怎么了,这些都不能阻挡我寻找弟弟的脚步。

我离开家乡小王村的时候,也没有人送我,很冷清,很孤单,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把弟弟找回来,我就不会冷清也不会孤单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在我出门前,忽然发生了这么个事情,忽然间我爹的脑袋就开花了,这是不是某种预兆呢?如果是的话,它预示着什么呢?它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呢?

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脑袋开花,算是个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