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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竟明参加完赵多的葬礼,悲伤地回到青平县。
夜深了,窗外在落雨。王竟明独自一个人站在自己公寓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明明暗暗的景色沉思着。王竟明满脑子都是赵多的影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此刻,王竟明是孤独的。忐忑不安的时候,接到了市委组织部李全胜部长打来的电话,让他后天上午九点整到市委组织部报到,同时透露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市委张耀华书记要跟他谈话,鉴于目前山城县的特殊情况,市委与省委协商,准备让他接任大鹏市委常委、山城县委书记。
王竟明激动得脸都红了。怎么会是这样?市委出于怎样的考虑?组织上规定,当地人出任一把手是犯忌的。他先给住在大鹏市的妻子郝芸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明天下午回家。听话音,电话那头的郝芸显得很疲惫,她并没有怎么高兴,只是声调低缓地问他:“回来有事啊?”王竟明没有说自己可能要接任山城县县委书记,毕竟还没正式谈话,他就说:“我想你啦!”郝芸咯咯地笑了,骂道:“你们当官的只想出政绩,才不想我呢!”王竟明被说愣了。对于四十四岁的王竟明来说,他知道妻子埋怨声里包含着怎样的期待,他平淡地说了句:“明天下午在家等我吧。”放下电话筒,思绪立刻远离了妻子。
他也曾预料,自己近来还会接受一次关键性的任命,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去参观西柏坡工业园区之前,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以往,哪个干部要升迁或调动都要先传播一阵小道消息,让当事人坐卧不安些日子,才揭盖子证实消息的准确与否,这已成了官场上的一个不正常的规律,这次轮到他竟然是这样的突然。这一变动与赵多的死、与山城县的节能减排现状有关吗?
窗外,秋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敲打着玻璃,撩拨得王竟明思绪沸腾,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上午,王竟明跟青平县长打了招呼,就匆忙上车了。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透过蒙蒙雨雾,看着渐行渐远的青平县城,想想即将开始的新工作,王竟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像在西柏坡工业园区一样,他又想作诗了,诗是人生命内部射出的光芒。本田轿车驶进了省城,他心中的诗还未成句,只是感觉还在。这让他想起贝多芬的一句名言:“伟大的诗,是国家最珍贵的宝石。”看着那亲切的街道和行人,他的周身觉得有了不少的暖意。汽车驶入桥东区,王竟明才注意到,大鹏市也在飘洒着秋雨,不过太细小了,像是一把偌大的喷雾器在喷洒。
王竟明直奔家里去了。迈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楼梯,王竟明急于想见到郝芸,工作变动不是小事,他急于告诉郝芸。王竟明与郝芸是大学同学,他比她大一岁。他俩的感情源于西柏坡的喇叭花。那一年夏天,王竟明带着几位同学到家乡来玩。村里刚给他家批了一块宅基地,那块地挨着村口,村口外边隔一条道。家里经济拮据,新宅基地还空着。村北山坡上开了一个石料场子,有一些民工来来往往从他家宅基地上过,竟然踩出了一条光溜溜的小路。路边开满了喇叭花。花茎懒懒地拔节,声音细细的。每年麦收季节一到,滹沱河里的蛤蟆一叫,就该开第一镰了。西柏坡的第一镰,通常不是割小麦,而是割一些喇叭花。他们把花朵晾干,放在水杯里,喝下去健脾益气,利尿、调经。还有一种说法,喇叭花是祈福的花,白里透红的喇叭形花朵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在向人们说着啥。他小时候听娘说,这种花儿不能碰,一碰就会掉的。那一天,王竟明和郝芸等同学走着,草丛里冷不丁蹿出一只白狐狸,扑棱棱吓了他们一跳。郝芸一头栽到花丛中,惊叫了一声,弄掉一大片喇叭花。王竟明一把抱住了她,这一抱抱出了感情。为了让郝芸高兴,到了家里,王竟明给郝芸吹滹沱喇叭。郝芸爱听滹沱喇叭,也就爱上了王竟明。
这个时候,王竟明刚刚站定在自家门前,门开了,郝芸在家里等候着他。妻子能辨别出他的脚步声。郝芸人已到中年,身体丰满,皮肤白皙,神情忧郁,不太漂亮,一双鹿眼,有些傲慢。王竟明朝妻子笑了一下,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湿漉漉的馨香味道,心里袭来一阵暖意。他关上门,换上拖鞋,坐在沙发上对妻子说:“郝芸,是市委要找我谈话,我这就回来了。”
“我就说嘛,你心里哪有我们娘儿俩?说你官迷你就是个官迷!”郝芸长吁了一口气,“怎么,是不是正式提拔你了?”
王竟明心想,谈话之前得跟老婆保密,这事情说变就变。他摇了摇头说:“不,咱上面没人,谁提拔我啊?可能是谈工作吧。”
“别蒙人了,你脸上都带出来了。快说,到哪儿赴任?”郝芸睁圆了眼睛。
王竟明说:“可能是回老家山城县当书记!”
郝芸说:“你看,这不逗人玩吗?你刚刚调走两年,这又回来了,我还想将来跟你进京,托人把儿子弄到清华附中读书呢!”
王竟明苦笑了一下:“唉,是我愿意回来的!我去了一趟山城的西柏坡工业园区,那场面真叫激动人心啊!正赶上李书记退位,我想那是我的舞台。没想到,跟市委张耀华书记想到一块儿去了,好好干一场吧!”
“你这人都四十多了,怎么还心血来潮?你是山城人,可你更知道,西柏坡是全国的焦点,风口浪尖上,多复杂啊,你找那份苦差事干什么?”郝芸埋怨着说。
“郝芸,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不怕吃苦,就是不怕挑战,从小就愿意搞刺激的活动!你说得不错,山城县复杂,可是,山城更是一个创业者的大舞台啊!你说,我当过乡长、市委办公室综合室主任、县长、县委书记。前几年到新加坡学习了,中央党校也学习了,弄了一肚子理论,没有用武之地,你知道有多难受吗?”王竟明认真而诚恳地说。
“你在青平扶正刚刚一年,难道在青平就不能施展你的理想吗?刚刚打开局面就要走,到那里还得重新来,你何苦呢?唉,你这人就是有点儿诗人情结。遇事好激动,你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我劝你再仔细想一想。”郝芸说着,眼神里乌云密布。
王竟明神采飞扬地说:“我感觉,我需要那个激动人心的战场,那个战场也需要我!”
郝芸气得把双眼一瞪,牙直打战。她就烦他把官场说成战场,王竟明没有当过兵,但他有一个好朋友是当兵的,没几年说话也像个当兵的了,把什么都说成战场,把上项目叫攻山头,把和平生活弄得紧张无比。她生气地说:“王竟明啊王竟明,你又来了,战场战场的,在官场混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看不清楚?我不懂官场,可我们银行跟山城打交道很多,我对山城也了解一二。我刚看报纸了,环保局长死了!仅仅是车祸吗?多可怕啊!多复杂啊!那里有苏日亮,有苏大庄,苏家是西柏坡人,跟你们王家是世交。山庄集团是个省油的灯吗?跟苏家弄僵了,你还怎么干?你掂量掂量,你自己有那个能耐吗?到时候,你陷在那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悔都来不及啦!”
王竟明果断地说:“你就别跟着掺和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你我能讨论得了的。我喜欢挑战,这是我的个性。恋爱时你不就说过,你不喜欢没有性格的男人,就喜欢我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吗?”
郝芸噤声不语了。她埋怨丈夫,同时也心疼丈夫。她是个贤惠的女人,只是轻轻发点儿牢骚,在这个家庭做起事儿来是尽心尽力的。她知道王竟明常常焦虑,一焦虑就犯高血压病,她常常叮嘱他吃药,可有时候王竟明常常忘记,为这郝芸没少给他打电话。
郝芸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丈夫,轻轻叹了一声。
第二天上午,市委张耀华书记和组织部李部长都跟王竟明谈了话,中心议题是让他到山城县出任县委书记、市委常委。王竟明内心很高兴,自己是副厅级了,说明上级重用了他。他向张耀华书记作了保证。
傍晚的时候,王竟明回到家,把自己工作的变动说给妻子郝芸听。郝芸并没有吃惊,她早有思想准备了。王竟明刚刚跟郝芸说了几句话,座机电话响了,她放下手里的墩布去接电话,只听了一句,就把话筒往王竟明跟前一递说:“找你的!”
王竟明欠了下身子,接过话筒:“喂你好,哪位?苏日亮?哦,苏县长,你好你好……什么什么,你来接我?不用麻烦,不用麻烦……啊?你已经到我家楼下了?哎呀苏县长,你看你这么远赶来了……那你等着,我这就下楼去,好、好、好。”他放下话筒,王竟明自言自语:“山城的动作可够快的啊!苏县长怎么知道咱家电话呢?”
郝芸说:“那还有啥说的?这年头哪还有秘密?市委刚刚跟你谈话,山城的人就贴上来啦!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我可是听说山城人胆子大啊!”
王竟明苦笑了一下,对郝芸说了句:“快简单收拾一下,我去接客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匆匆开门下了楼。他嘴上说是接客人,实际上是想把来人拦住,免得上楼来搞什么“亲密”名堂。
雨停了,风凉凉的。公园里有人撑着伞悠然散步。王竟明看到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晃动着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旁边停放着一辆黑色本田轿车。王竟明猜想,他们就是苏县长和他的司机了,便快步迎了过去,问道:“是苏县长吗?”
“王书记啊,您还下楼来啦!我们上去认认门啊!”苏日亮微笑着说。
王竟明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矮个子不是他的司机,而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细一看,王竟明马上认出了他是苏日亮的二叔苏大庄。他上前握住苏大庄的手:“哎呀,这不是二叔吗?您咋亲自过来啦?”从辈分上说,苏大庄是长辈。
“竟明啊,二叔祝贺你荣升啊!”苏大庄身材有些矮,微微发福,眼神里透着严酷,满是皱纹的脸像西柏坡的山核桃,隐隐透着岁月的神秘和坎坷。
“这么快就知道啦?”王竟明嘿嘿笑了,“走,到家里吃点儿饭吧!”苏日亮说:“我们是给你夸官来的。”王竟明看到苏日亮的目光很复杂。根据李书记的介绍,苏日亮对接班的问题是有想法的,按正常心理,他对王竟明的接手短时期是有抵触的,可是他怎么转变得这样快呢?当王竟明与苏大庄握手的时候就明白了,实际上今晚来接他的并不是苏日亮,而是苏大庄。他立刻就明白了,苏大庄一不是市委班子成员,二不是他王竟明的故友,披星戴月驱车几十里来接他,无非就是出于个人目的。想到这些,王竟明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往回一缩。苏日亮看出王竟明的心思,急忙说:“今天我们既是公又有私。没别的意思,李书记还在住院,我是代表李鸿儒书记来看您的。二叔来了,是过来看看你,他的山庄集团还想得到您的支持啊!”
王竟明望着苏大庄说:“二叔可是我们山城的大人物啊,怎敢劳您大驾?我马上去山城,与日亮县长搭伙计,还有望二叔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啊!”
苏大庄性格外向,大大咧咧的,好像对什么都全然无所顾忌。他这个铁嘴,平时见到的大领导多了,说话一套一套的。今天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王竟明怎么也无法正常发挥,支吾着说:“是啊,是啊!我想请竟明出去坐坐,喝点儿茶还是到洗浴城健健身?”
“你们爷儿俩真是太客气了,真抱歉,今天我一不能请你们到家里坐,因为我晚上还要收拾一下;二来也不能出去喝茶,明天一早我要到北京出差,后天李部长要送我去咱们家乡山城。不好意思。今天这样吧,我让招待处的同志们带您二位住下吧……”
“那倒不用,我们在西库大酒店住下了!”苏日亮将脸转向苏大庄,用眼睛询问他这事该怎么办。
苏大庄嘿嘿一笑:“竟明,咱爷儿俩也不是外人,既然你不出去了,那我和日亮到家里看看,参观参观,到了山城我们好知道怎样给你安家呀!”
“安家?不,不用,我爱人不跟过去!”王竟明摆了摆手说。
苏日亮说:“二叔,那我们就到山城等王书记吧!”
苏大庄大咧咧地说:“不行,日亮啊,竟明知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二叔瞧上眼的官员不多,我是看着竟明进步的,今天非要到竟明的家里看看,我倒要看看王大书记家里有啥好茶招待我。”
王竟明分析苏大庄上楼有动作。了解一个人,先要了解他的动机,苏大庄无非是想在王竟明没有踏上山城之前就一下子把他抓住,说狠一点儿是收买。王竟明时刻警惕着,但也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二叔想喝我的茶了,我那里还真有上等铁观音,那就上去喝茶吧!”说着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日亮望了苏大庄一眼,跟着上楼了。
到了王竟明的家里,苏大庄四下张望着,感觉房子面积不小,可是摆设极为普通。一只可爱的白色波斯猫在地上转来转去。王竟明给客人让座之后,就吩咐妻子郝芸赶紧沏茶。郝芸跟苏日亮和苏大庄都很熟,坐在一起说起西柏坡的话题。
喝茶的时候,王竟明的手机响了,他悄悄躲进书房接电话。
苏大庄也站起来踱步,装成看房子的样子,也很自然地跟进了书房。等王竟明接完了电话,苏大庄走近王竟明,悄声说:“竟明,我们以后又在山城相聚了,日亮又是你的搭档,二叔企业效益不错,也想给你做点儿事情。”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建行的金卡来,说道:“一点儿小意思,三百万,留你安家用,你安新家我添个宅!我可声明一点啊,我仅代表我个人,和苏日亮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哦。我知道,你们党内同志不讲这一套,是吧竟明?”
王竟明脸色极为难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过去他听说苏大庄送礼有个口头禅:“平时少到领导家溜达,如果到领导家里走一趟,保准他终生难忘。”王竟明急忙推辞着:“二叔,这万万使不得,您的心意我领了,这可不行啊!我跟您说了,我自己到山城去,家属不去山城,谈不上安家!再说,我安家也不能让二叔破费啊!”
“你看你看,这点儿面子也不给二叔?”苏大庄沉了脸说。
王竟明把金卡硬硬地塞给了苏大庄,苏大庄倔倔地不接。王竟明真的恼火了,大声吼道:“苏大庄,这必须退给你,我今天不接,明天更不会接的!本来我挺尊重您的,您这样我可真生气啦!”
苏大庄感觉王竟明的眼神很强硬,硬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他悻悻地收回建行金卡,有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一刹那血涌到脸上,心里被刺了一下。苏大庄与王竟明相继走出书房,苏大庄立刻得体地笑了,同时收回了胳膊,对苏日亮说:“还真叫你给说着了,钢铁书记,真正的铁人哪!”
王竟明皱皱眉头,转怒为笑说:“哪跟哪儿啊,怎么人还没到山城就先给我改名叫铁书记了啊?记住喽,苏二叔,我叫王竟明,您的侄子。”
苏日亮尴尬地跟着笑。他想,今后怎样在王竟明与二叔之间相处呢?
苏大庄和苏日亮走后,王竟明好生埋怨苏日亮,这个苏日亮怎么能这样干呢?王竟明在青平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对人称“暴发户”的企业家存有戒心,在生活中是不与他们来往的,更不能允许到家里来。他听说过,好像山城没有这么多的规矩,领导与老板纠缠不清。有些贪官怎么就毫无抗拒地跨出了那一步?要是跨出去了,就无法再说原则、再说理想。理想和原则是如此脆弱。
王竟明把妻子郝芸叫过来说:“刚才苏大庄卡里有多少钱你知道吗?是三百万啊!钱好不好?好,有钱能办好多事情!可是,不该接的钱,我们一分不能接!人啊,你想获取什么、得到什么时,首先应该知道你应该付出什么!人家凭什么给我们安家费?这一切不就是因为我是县委书记吗?不就是因为你手中的那份权力吗?企业家的钱可不是白给的,他们给你一个,索要的就是十个、百个、千个!他们给你一次贿赂,就意味着给你缚上了一道枷锁!这道枷锁,你想挣脱都挣脱不掉。你想想,一个身上捆着枷锁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比坐牢还要难受哩!身上有枷锁,还咋干工作?”
“这道理我都明白,在这方面,我支持你!”郝芸毫不犹豫地说。王竟明一笑:“这才是我的贤内助啊!”
过了一会儿,郝芸有些担忧地说:“你说,你拒绝了苏大庄,会不会影响咱两家的关系啊?”
王竟明说:“我知道大庄叔的性格,他肯定不满意,可是,这又有啥办法呢?”
夜里睡觉的时候,王竟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流水遇土必浊,人要崇高,莫究世间烦恼。可是,他这样的身份,能忘记世间烦恼吗?他猛然想起父亲讲的故事,脑海中闪现出战争年代西柏坡王家与苏家的特殊关系。
王竟明的爷爷叫王核桃,苏大庄的父亲叫苏家贵。这两人可是“过命”的交情。
2
1938年的秋天好像比哪一年来得都要晚。
夏天一直赖着不走,本来,血雨腥风中的春天到得就不早,漫山遍野被硝烟浸染的枯草迟迟不肯返青,那些因战火过早凋谢的花朵也久久不曾酝酿新一年的花期,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田野更是不见潮湿。
西柏坡的风吹遍山山岭岭,房前屋后。夏天来了,西柏坡人心里有数,夏天再赖,迟早要走的。于是,他们从容不迫地翻山越岭,漫山遍野地东奔西跑,人人手里举着一根木杆子,进行夏天尾巴日子里的一件盛事——摘核桃。
摘核桃是王核桃最不愿意干的活儿了,明眼人只知道一个原因,王核桃是要娶女人的男人了,一个五尺高、一顿饭能吞下五碗高粱米饭、两大盆子菜汤的汉子,不愿再跟在女人们屁股后头,举着杆子打核桃。其实,他心里边还装着一件心事。他要参军,跟在八路军屁股后头打东洋鬼子,举着长枪打鬼子,那多威风啊!可是,爹娘是不同意的,他参军走了,那他就要娶进家门的媳妇李凤娇就要守活寡了。还有,王家的大儿子,王核桃的大哥王大栓也盼着参加八路军的队伍,老两口咋舍得两个儿子都上前线?
秋天到底还是来了。一天,西柏坡村老百姓摘核桃正摘得欢,八路军一二〇师的三五九旅战地工作团东渡黄河,来到了太行山下的山城县。王核桃是在凤娇家帮着未来老丈人铡山草的时候,听到王震的队伍过来的消息的。
“三盔子,你说啥?三五九旅来咱山城县了?当真?”王核桃扔下铡刀,不放心地问。
三盔子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这个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发布这个天大的消息的。听到追问,他自然顾不上喘气,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末了补充一句:“王震旅长是扩军征兵来的!”
王核桃手忙脚乱地猛地一家伙把三盔子扔到了草垛上,撒丫子一溜烟儿地跑出了李家,满院子弥漫着他的汗气味,和着青草味直钻人的鼻孔。
“这个王核桃,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听风就是雨。”凤娇爹嘟囔着,不满地瞅了三盔子一眼。三盔子知趣地也跟着跑出了李家。
留下个凤娇,心里头隐隐发酸,还有些担忧,为自己,也为了孤独的爹。
确确实实,王震旅长带着三五九旅战地工作团到这里征兵来了。这天下午三点钟,三五九旅工作团的李军团长,他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进了西柏坡,后边是由十个人组成的工作队。村长赵老实在村公所战战兢兢地见了李团长,他身后站的是跃跃欲试的王核桃。
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李团长,一眼就相中了王核桃。“这位小同志叫啥名儿?”李团长拍拍他的肩膀问。王核桃很激动,胆子更大了。
“王核桃!”王核桃响亮地回答,接着补充一句,“山核桃,硬着哩!”
李团长笑了,仰着头说:“硬着哩?有多硬?”
王核桃没有文化,茶壶里头煮饺子——心里有数说不出来,结巴半天回答不上来,一转脸跑了个无影无踪,弄得王震摸不着头脑。
“乡下人,不懂个事理,首长莫见怪,莫见怪……”赵老实尴尬地解释说。
李团长哈哈笑了,说:“是块好钢坯子,淬淬火,能派上大用场啊!”
赵老实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正费心思,街筒子东头儿响过来一阵阵鼓声,这是村里苏老大带着他的儿子苏家贵擂鼓欢迎八路军工作队来了,当下就知道王核桃刚才为啥跑得这样快了。果然,街筒子西头儿响起了悠扬的唢呐声,王唢呐带着他的儿子王核桃吹着唢呐也来迎接八路军了。
每年春天开桃花的时候,就是西柏坡村的赛鼓节了。赛鼓节也叫桃花节,人们赏桃花看赛鼓。苏老大是村里有名的打鼓世家,从大清朝初期开始,苏家就在山城县打鼓出了名。他家有一门祖传的做鼓手艺,做出来的鼓结实、好看、好使,究竟啥工艺做出来的,除了苏家男人们,谁都不知道。那鼓敲打出的响声热烈而悠长,十里八乡都能听见,三天五天耳朵根子还有鼓声回旋。全西柏坡人都对苏家人敬重有加,有谁家的物件能抵得上苏家鼓这般透着威严呢?又有谁能比得上苏家人的豪气冲天呢?
西柏坡只有一家敢跟苏家人比个高下,那就是王核桃家。
王家与苏家对决比拼的传世之宝是唢呐,唢呐在这里也称“滹沱喇叭”。在山城县,王家唢呐和苏家鼓比肩齐名。他们吹出来的调调儿悠悠扬扬,像春天里房檐下吊着的雨丝线线儿,嘹亮得像百鸟一起在蓝天上啼叫,全山城县的唢呐手都吹不出这动静来。全西柏坡人对王家人同样敬重有加,有谁家的物件发出的声响抵得上王家唢呐这般好听呢?又有谁能比得上王家人这般巧手巧嘴呢?
眼下,王家和苏家,一个是鼓王,一个是唢呐王,一个打东头儿来,一个打西头儿来,就像两股汹涌的洪水朝着一个地方奔流。西柏坡唢呐也叫“滹沱喇叭”,这种从阿拉伯传入的乐器,形状像篱笆上盛开的喇叭花。王家用的“滹沱喇叭”杆儿用的是滹沱枣木,红亮亮的,像太行山农民的肤色。王家的喇叭有七个音孔,背后多出一个圆洞,被行家称为“滹沱八孔”。那碗状的扩音喇叭是铜的,灿灿耀眼。哨子的簧片不是金箔,也不是竹皮儿,而是取自滹沱河特有的芦苇,细纹儿芦做成的“第弥儿”,像画眉的巧嘴巴,吹起来发出水音儿。逢集市庙会,这里都有各色各样的玩具唢呐。滹沱河流域有一句歇后语:“背着喇叭赶集——找事儿!”民间的事儿,也就红白两种:娶媳妇儿和治丧葬。说来也怪,西柏坡人以喇叭的音调区别,作为红事和白事的代指:“滴滴答答”自是喜乐,如果吹出“呜呜啦啦”自然就是号哭发丧的声调。
今天,王家唢呐“滴滴答答”地吹过来了。老苏家的大鼓也不负众望,大老远就鼓声震天。整个西柏坡被这两股声浪包裹住了,包裹得严严实实。
李团长在众多村民的簇拥下,很快就发现了鼓着腮帮子拼着命吹唢呐的王核桃,核桃皮一样的脸膛儿,山枣一样亮晶晶的眼珠,榆木疙瘩一样粗墩墩的身材,咋看这小子咋像一座黑铁塔。这小子挺直了腰杆子就是一座山,吓也吓死几个日本鬼子哩!
王核桃吹着唢呐,眼睛不够使唤了,滴溜溜朝王震那边瞟,他的目光正好跟李团长的目光对接,心里很得意。“瞧,李团长看上我哩!一定是,不然咋老瞅着我不放呢?”这更加坚定了他参加八路军的决心。他这边正暗自得意着,对面的苏家贵分明识破了他的阴谋,也正拼着命地擂着鼓:“咚咚咚,咚咚咚……”强劲的鼓声和着乡亲们的锣声,叫人浑身的热血直朝脑门子顶,简直要压过唢呐的声响。王核桃决不能败下阵来。于是,王核桃运尽丹田气力,爆鼓着嘴巴,顶撞得唢呐嘎嘎脆响,终于压过了鼓声。两旁看热闹的人们咧着大嘴巴,拼着命地拍着巴掌叫好。王核桃看清楚了,王震的巴掌绝对是拍给他的:“你看首长的眼睛,就没离开我王核桃嘛!”
这天晚上,王核桃一口气喝下了六大碗南瓜汤,肚子都喝圆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朝霞映红了半边天。上山摘核桃的人早早就揣着干粮,有说有笑地出发了。王核桃一宿没睡沉,心里边老想着参军的事。天麻麻亮的时候,大栓推他的身子,他一骨碌爬起来,在黑暗里问:“哥,咱报名去?”大栓笑了:“说梦话呢吧,爹不是早说了,我还没说下媳妇儿,可以参加队伍,你就在家伺候咱爸咱妈吧!”核桃没再说啥,坐在暗处运了运气。
王唢呐隔着窗户叫喊兄弟俩:“快起了,摘核桃去。”
哥儿俩应了一声,上茅房痛痛快快撒了泡夜尿,怀里揣上俩糠菜饼子出了村,上了唐脑山。唐脑山上有他家十几棵核桃树,都是老树,快一百岁了。论往常,核桃比大栓爬得快,猫着腰,梗着脖子,那架势就像走平地。可今儿个他明显落在了大栓的后面,一边走一边朝山下不停地瞅,瞅啥呢?大栓知道。
“别瞅了,快走吧,王旅长瞅不见你。”大栓这样催促道。
核桃黑了哥哥一眼,嘟囔着:“我要参军,我要扛枪……”
忽然一阵山风刮起,越刮越猛,很快就遮了天蔽了日,一片黑暗。兄弟俩趴到一个低洼处躲避。“他娘的,这天儿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大栓臭口臭嘴地骂了一句。“老天爷都不顺心了。”核桃的话有点儿没头没脑,但大栓听懂了。
雨下起来了,越下越大。清凉凉的雨水拧成了无数的鞭子,没头没脑地抽打着兄弟俩的身体,狂躁的山风配合着撕扯着他们的衣裳,不大一会儿,哥儿俩就狼狈不堪了。树下很快涨满了水,两人赶紧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忽然,山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哭喊声:“呜呜呜……”然后变成了轰轰声。大栓循声看去,山岗上竖起了一道白墙,闪耀着碎碎的光泽,正伴着轰轰巨响朝这边扑来。
“不好,山洪下来了!”核桃大喊一声,拉住哥哥的胳膊朝一个高坡蹿去,刚刚逃出几十米远,一排水浪便咆哮着朝他们的头顶压了下去……
这天早上,天气阴沉。苏家贵没有上山摘核桃。昨个夜里,他说服了爹和娘,说服了老婆惠珍,决定报名参军了。他和核桃家住隔壁,自然知道核桃和大栓一早就上了山,心里头暗喜:“这回参加八路你王核桃可是落我苏家贵屁股后头喽!”大栓哥儿俩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村公所,他要找李团长报名。有人在背后拽住了他后腰的布条裤带,回头看是三盔子。“闹鬼哩,误了老子好事我跟你没完!”三盔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闹哩,山上发洪水,核桃哥儿俩不见了!”家贵心头一惊,忙问:“啥时候的事儿?”三盔子说:“就刚才,老顺爷告诉我的。”家贵抖着腿进了村公所,正跟李团长撞了脑袋,他焦急地对李军说:“李团长,王核桃哥儿俩失踪了。”
傍晚来临的时候,李团长听完事情的原委,对张排长一拍桌子,喊道:“还愣着干啥呀,还不快带上人去找!”张排长赶紧集合队伍上了山。苏家贵举着一只火把,带着战士和乡亲们满山寻找着核桃和大栓。人们大声呼喊着哥儿俩的名字,整个山谷久久回荡着乱七八糟的叫喊声,可一直没寻到人。
直到天亮的时候,两个战士各背着遍体鳞伤的王核桃和王大栓哥儿俩进了村公所,立刻围上了急切等待消息的乡亲们。王唢呐老两口是被几个人搀扶着到现场的,看见八路军给哥儿俩进行救治包扎,当即就跪下了。王唢呐老泪纵横地说道:“都说共产党是为咱老百姓的,今天俺们见着了,感谢共产党,感谢八路军啊!”李团长连忙搀起王唢呐,笑着说:“大爷别这样,难得哥儿俩没啥大事,您应该高兴啊!”
王唢呐泪流满面:“我高兴,我高兴哩!”
李团长得知山上的核桃熟透不摘就损失了,立刻派出一个营的战士上山帮助老百姓收核桃。山上山下,到处是军民并肩收核桃的劳动景象,那喜庆阵势就像在过大年,引得大栓和核桃养了两天伤就急着上山摘核桃去了。
忙碌了好几天,山上的核桃总算扛进了家。王唢呐嘴里头含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瞅着一地的核桃眉开眼笑,一年的吃喝总算有保证了。
核桃瞅准爹高兴的时机,对爹说:“我要参军,爹应了我吧!”王唢呐不想让俩儿子都进了队伍,拔出旱烟嘴儿说:“你走了,叫哪个跟凤娇成亲啊?谁给王家传宗接代呀?”核桃说:“参军跟成亲不相干,成了亲再跟队伍走,一样的嘛!”王唢呐倔倔地吼:“放屁,咋着也是剩你媳妇儿一个人守空房。”核桃也倔倔地说:“反正横竖我要参军,打日本侵略者!”王唢呐吼着:“看你敢,老子还没死哩。”
王核桃正跟爹怄气,王大栓报名回来了。
王大栓回家一脸的喜气,嘴巴都拢不上了:“爹,核桃,王旅长亲自批准我参军啦,嘿嘿……”
核桃狠狠瞪了哥一眼,气咧咧地跑出家门。
王核桃刚刚站定在李团长面前,王唢呐就紧随身后追来了。爷儿俩当场吵了起来,被李团长劝开了。
李团长问王核桃:“你为啥这么想当八路军啊?”王核桃说:“八路军救了我的命,我相信八路军能打跑鬼子!咱们都是中国人,不能让小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我们要拼了命把他们赶出中国去!”李团长高兴地说:“好,小伙子有志气!老百姓信任我们,我们就一定能打胜仗!不过,你家只能出一个,大叔大婶得有人照顾嘛,我看就让你大哥参军吧!”核桃一听就急了,追在李军屁股后头软磨硬泡也无济于事,只好悻悻地跑出村,趴到草垛上天黑也不回家,还是李团长把他硬拽了回去。
王大栓和苏家贵参军了。三天后,苏家人打鼓,王核桃跟爹吹着唢呐,欢送西柏坡参加八路军的青年,一直送到了县城。这一次,核桃的唢呐吹得委婉低沉,他心头压着心事哩。分别的时候到了,苏家贵对爹说:“回吧,爹。”苏老大把一对磨得明光锃亮的鼓槌儿递到他的手上,说:“这是咱苏家祖传的,拿上它别忘了本。到了队伍上要听首长的话,多杀鬼子,想家的时候就看看鼓槌儿!”苏家贵郑重地接过鼓槌儿,说:“爹,我记下了。”苏老大说:“这鼓槌儿里有暗器,打仗时随身带着,也好防身。”苏家贵掂了掂鼓槌儿,说:“嗯,咱家可就这一对鼓槌儿啊!我怕丢了啊!”苏老大倔倔地说:“拿着,我要看见你戴着红花带着鼓槌儿风风光光地回家来!”
与此同时,王大栓看着爹说:“爹,回吧。”王唢呐将一只锃亮的唢呐交给了王大栓,说:“孩子,往后家贵你俩要相互照顾,想家的时候就吹上一口唢呐,祖传唢呐保佑你们平安!”王大栓接过唢呐使劲儿点着头。
出发的军号响了,王唢呐和苏老大不说话了。他们看见那么多好青年参加了八路军,听李团长说,全县有一千七百多人参了军,编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的七一八团,后来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平山团”。
李团长有一番感慨:“国民党从山城县征不到兵,我们振臂一呼,百姓踊跃参军。原因何在?就是共产党在这里的基础太好了。其中一条重要原因,就是早在1934年,栗再温回到山城发展基层党组织,一年的工夫,全县就发展了七十多个党支部,发展党员七百多人。在一个人口小县,整团参加抗击日寇的,全国仅此一例。”
大栓跟上队伍走后不久,王核桃就和李凤娇举办了简朴的婚礼。新婚之夜,凤娇问核桃:“不怪我拖了你后腿儿吧?”核桃说:“不怪。你快点儿给我多生几个儿子吧,叫他们替我为爹娘养老送终,我好参加八路军!”凤娇认真地点点头:“哎,快点儿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咱一块儿努力呗!”
大栓跟家贵一走就是大半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第二年春末夏初,西柏坡来的日本兵没有杀人,但抢走了好多粮食。王核桃家损失不大,核桃的种儿在凤娇肚子里正伸胳膊撂腿儿呢。这天黄昏,赵老实村长推门进了王家的院子,黑着脸,瘪着腮,塌着腰,进来也不说话。王唢呐心里头“咯噔”一下子,颤着声问道:“老天爷,出啥事了吗?”赵老实也颤着声说道:“苏家贵托人捎来的信儿,你家王大栓他……”赵老实哽咽了。
王唢呐慌了,抓着赵老实的胳膊说:“快说,到底咋啦?”赵老实悲伤地说:“五天前,平山团在牛头岭细腰涧伏击鬼子常冈旅团,子弹打光了,进行了一场肉搏战。你家大栓英勇杀敌,拼刺刀的时候,一连杀了八个日本兵,眼瞅着就要打完仗了,叫一个日本军官开枪打中胸口,牺……牺牲了……光荣了……”
“大栓啊……”王唢呐当即就晕倒在了牲口棚前。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王家陷入了万分悲恸之中,乡亲们纷纷到王家慰问。王核桃大哭了一场,谁劝也停不下来。哭够了,他擦干了眼泪,对爹娘和凤娇说:“叫我去当八路军吧,从今往后,我不叫王核桃了,我就叫王大栓,我一定为我哥报仇!”爹娘不说话,转头看凤娇。凤娇抚摩着隆起的肚子,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王核桃告别新婚妻子,背着行李和干粮,踏上了寻找平山团的旅途。走到滹沱河边的时候,他回头望了望小村庄。痛苦而静止的水,洁净而沉默,王核桃想对着滹沱河水诉说点儿什么,可他张不开嘴巴。过了河,他再回头望望,那里只剩一点儿亮光了,眼泪夺眶而出。天亮出发,天黑到达另一个村庄,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他步行三百里山路,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听见了狗吠、鸡鸣、人声,闻到了炊烟的味道。这就是平山团团部所在的大雁庄。在村口站岗放哨的小战士,听说他是从山城县来的,掏出一块黑布蒙上他的两只眼睛,把他送到了团部。来到团部的时候,王核桃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团长陈宗尧是湖南人,瘦高、干练,双眼炯炯有神。他打量着王核桃,眼神里闪着热切的光:“小伙子,你为啥要加入八路军?跟前没有别的革命队伍?”王核桃倔倔地说:“第一,我是山城县人,当然参加咱平山团了。第二,我哥王大栓就是你们团的人,在战斗中牺牲了,我要接我哥的枪杀鬼子。第三……”陈团长说:“哦,你是王大栓的兄弟啊,烈士的亲人,欢迎,欢迎啊!”王核桃接着说:“第三……”陈团长截住他的话:“等等,我问你,你是山城县哪个村的?”核桃说:“西柏坡的,我的同乡苏家贵就在这个团,他还……活着吧?”陈团长笑了,连声说:“活着,活着呀!”
陈团长收下了王核桃,当即叫来了苏家贵,两个人搂抱到一起,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苏家贵让战士给王核桃换鞋子,发现他走了满脚的血泡。王核桃被分到了一营三班,那是苏家贵的第三班。苏家贵已经是班长了。王核桃拉着苏家贵的手说:“班长,往后我听你的!”苏家贵把他哥哥的那支枪交给了他:“这是你哥哥的枪,希望你像你哥那样勇敢杀敌!”然后,把王大栓遗留的那只唢呐也交给了他,说:“想亲人的时候你就吹上一段。”王核桃含着眼泪接过枪和唢呐,说:“我一定像我哥那么勇敢,到啥时候也不忘了我是一个中国人,跟日本侵略者势不两立!”
晚上,熄灯号吹过了,王核桃搂着枪睡不着觉,这只枪除了血腥味儿,还留着大哥的体温,烫着他的手,烧着他的心。他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回想着哥哥的音容笑貌,好像哥哥就站在他的跟前,憨憨的,像一株向日葵。他的眼泪抹了再流,流了再抹。他默默地说:“哥,你是好样的,咱西柏坡乡亲们为你骄傲!我是你核桃兄弟,我来了,我替你杀敌人!从今往后,我叫王大栓了,你不介意吧?”恍惚中,他听见哥哥脆生生地说:“好兄弟,我不介意,我高兴哩!你一定要替我多杀几个敌人,为全中国的乡亲们报仇!”他揉揉眼睛,哥哥真的站在跟前哩,朝他龇着一对虎牙笑着。他不再流眼泪了,朝哥哥嘿嘿地笑。
当了八路军的王核桃,彻底改名叫王大栓了,档案里写的也是王大栓。可是,苏家贵还是习惯叫他王核桃。这个时候,家里传出消息,他的儿子王强出生了。王核桃打仗更有了劲头,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他在战场上勇猛杀敌,半年后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营教导员肖长青亲自找他谈了话,鼓励他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勇往直前,做一个王大栓式的好战士。核桃记下了教导员的话,在军事训练中异常刻苦,在战斗中果敢勇猛,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和同志们的称赞。一个月后,陈庄战役打响了,王核桃奉命和另外两名战士掩护全班转移,在两个战友牺牲的情况下,他孤身一人与敌人周旋,子弹打光了,向敌人狠甩手榴弹。狡猾的敌人匍匐前进,手榴弹落地后呈向上的扇形爆炸,炸不着敌人。他急中生智,将手榴弹拉着火后不急于扔出去,而是数数儿,数到四五秒的时候才扔向敌群,只剩下两三秒就爆炸的手榴弹在敌人脑袋上开了花,弹片呈向下的扇形四处横飞,一片人头、胳膊、大腿飞上了天,炸得敌人鬼哭狼嚎,最终,丢下几十具尸体败下阵去了。战斗结束的时候,王核桃觉得身上臭烘烘的,细一看,肩上缠着两截死人的肠子。营党委报请团党委,为王核桃荣记一等功,并且很快被批准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立功受奖大会结束后,有人看见王核桃跑到一片林子里,对着家乡西柏坡的方向双膝跪下了。然后,他把胸前的立功奖章摘下来,恭恭敬敬地挂在一棵桃树枝上,磕了三个响头,往两个酒盅里倒上酒,声音哽咽地说道:“哥,兄弟杀了不少鬼子,立功了,给你长脸了,你高兴吧?来,咱哥儿俩干一盅。”
不久,军区《抗敌报》上发表了前线记者采写的介绍王家兄弟前仆后继、英勇杀敌事迹的通讯,题目是《“王大栓”没有死》。战地记者沙飞还拍了一张王核桃的照片,图文并茂,很有感染力。
“好一个王大栓,太行山人民了不得哩!”平山团陈宗尧团长高兴地说。他把王核桃叫到团部,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老酒,和齐政委一道敬了他三大杯酒。王核桃是一个实在人,根本不会喝酒,可那天他丝毫没有推辞,接过酒就干了个底儿朝天,辣得他直流眼泪。齐政委问他顶得住吗,他抹抹嘴巴,一拍胸脯子说:“上百个敌人我都能顶得住,还能败给这点儿汤汤水水?”结果他喝了个一塌糊涂,搂住齐政委硬是叫人家哥,拽着陈团长的腰带喊人家大叔,把两个领导笑得前仰后合。
很快,王核桃手榴弹空中开花的打法在全团得以推广,在以后的大小残酷战斗中,这一打法让敌人尝尽了苦头。恼羞成怒的常冈旅团长对平山团恨之入骨,亲自带队进行追剿,但总是丢盔卸甲无功而返。后来,常冈这个恶魔得知这一打法的发明者是平山团一营三班的战士,叫王大栓,就秘密派出一批特务四处寻找平山团。
两个月后,一个特务向他密报发现平山团住在朵庄。
常冈命令这个特务潜入平山团驻地,先行刺杀王核桃,然后出动部队围剿这个眼中钉。平山团保卫科发现了这个特务的可疑行踪,将其一举抓获,并借机引诱常冈派出一个联队的鬼子前来围剿平山团。常冈中计,在一条山沟里遭到平山团围攻,战斗异常激烈。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平山团击毙鬼子联队长山田一郎少佐以下军官八人,士兵一百二十七名,其余的狼狈逃回了县城。王核桃在这次战斗中再立新功,被提拔为副班长。
1939年5月20日,聂荣臻司令员通令嘉奖了“平山团”,称该团为“太行山上钢铁子弟兵”。
3
仅仅一两天的时间,新书记王竟明即将到山城上任的消息就传开了。李鸿儒还听到了关于王竟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评价。
赵多的死亡,给李鸿儒的打击太大了。那天跟张耀华书记汇报时,他头昏脑涨,呼吸短促,几致精神崩溃。他常常想,如果答应赵多的请求调离环保局,他还会神情恍惚吗?还会出车祸吗?他不敢往下想了。难道是赵多的死催生了王竟明的到来吗?住院之后,他敏感地发现山城官员的微妙变化。他明显感觉干部们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人走茶凉,人总得承认这个现实啊!他感觉自己的病好多了,决定马上办理出院手续,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新书记的到来。李鸿儒对王竟明的到来并没有怎样吃惊。
李鸿儒出院回到家里觉得很累。按常规,心脏病人在不犯病期间,状态应该与平常一样。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的确不行了,这种状态近来经常出现,常常想坐下来,在腰后放个软垫子,再喝一口热茶,闭目养神。刚刚闭眼,赵多的影子又一次跳到他眼前来。他歪着那张白脸质问着李鸿儒:“李书记,你说我哪儿错啦?”李鸿儒吓了一跳,慌忙躲闪着。赵多继续追问:“李书记,你说我哪儿错啦?”李鸿儒失声喊着:“赵多,你没错,你没错,谁说你错啦?”老伴儿肖惠芬走过来扶住他:“怎么啦?什么对啊错的?”李鸿儒睁开眼睛,才知道是做梦,轻轻摆了摆手:“做梦了,没事儿,你去吧!”肖惠芬悄悄离开了。李鸿儒想起了赵多的事情,心中又堵了起来。
李鸿儒吃了两片药,又想起了赵多的一些往事。几年前的一个冬天,赵多陪同李鸿儒到葫芦乡检查环保工作,李鸿儒的汽车走到半山腰熄火了,路上有薄冰,汽车缓缓向山坡下滑去。赵多看见了从汽车上跳下来,脱下自己的棉大衣,麻利地往李鸿儒的汽车底下一塞,汽车被卡住了,赵多搀扶着李鸿儒下来。李鸿儒感激地望着机智的赵多,紧紧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啊,赵多同志!”赵多大咧咧地说:“谢啥?保护领导是我们的职责!”中午吃饭的时候,李鸿儒想起汽车熄火的事,心中还是后怕,又夸奖了赵多一番。孙继河乡长插嘴:“这叫什么?去年春天,我们两家企业争夺电厂,民工发生了械斗。乱打一锅粥的时候,警察都冲不进去,赵多局长闯进混乱的人群里,抢过警察手中的枪,朝天上放了两枪,都他妈镇住了!”李鸿儒笑了,连连给赵多敬酒。赵多腼腆地一笑:“孙乡长,你当着李书记的面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你是说我愣呗!”孙继河摆手说:“没有,你是既能文又能武,人中豪杰啊!”赵多撇着嘴巴说:“别描了,老书记不嫌弃我就行喽!”孙继河又说:“说到这儿,我可有发言权,说到他老婆石梅啊,那可是贤妻良母。两口子感情铁着呢!”赵多说:“当着老书记的面,别提我老婆呀!”李鸿儒仰脸笑了。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赵多两口子真的到李鸿儒家里来了。
无风不起浪,眼下无风也起三尺浪。赵多不是跑官,而是辞官来了。石梅跟肖惠芬寒暄之后,赵多就把一份辞职报告递了过来。李鸿儒接过来,感觉太突然,愕然地望着他:“赵多,你小子这是为什么啊?”那天赵多脸色苍白,满脸的汗水,讷讷地说:“我身体不好,想养病了。”李鸿儒哈哈笑了:“别骗我,谁不知道你赵多是冲锋陷阵的人中豪杰,你身体不好,谁信啊?告诉我,是谁给你施加压力了吧?告诉我,我给你撑腰!”石梅刚要开口,赵多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谁对我施加压力,是我自己不想干啦!”李鸿儒站起身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这环保局长的压力,也有人告你的状,县委也有人提出免你的职。可是,都让我给骂回去了,县委是相信你的!不能辞职,你要继续把环保工作抓好!”说着,把那份辞职书扔给了赵多,看都没看。赵多看见李鸿儒像玻璃一样的冷脸,表情僵硬,不敢再说了。李鸿儒又霸气地吼:“我们山城有西柏坡,是红色圣地,我们的干部就像当年的平山团一样,都是钢打的、铁铸的,我不想看见你这副样子!你知道吗?”赵多咬咬嘴唇,硬没让眼里的泪掉下来。赵多走后,李鸿儒对他的魄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谁知这是他与自己的最后一面,想着想着就泪水纵横了。
苏大庄过来看望李鸿儒,李鸿儒才揩掉含在皱纹里的泪水。
苏大庄刚刚从大鹏市回来,听苏日亮说李鸿儒书记出院了,急忙赶过来看望。说是看望,实际上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李书记说。李书记退位,苏大庄是有准备的,但是王竟明接手使他倍感突然。他一直运作苏日亮接班,有李鸿儒鼎力推举,市里不必说,而且把关系铺到了省里。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呢?这个时候,苏大庄不能跟李鸿儒说他跟苏日亮偷偷看望了王竟明,那样李书记会看不起他的。尽管有历史渊源,其实,苏大庄并不喜欢王竟明。自从在王竟明家碰壁之后,他甚至有些恼恨王竟明。他敏锐地预感到了可能来临的风雨。苏大庄悄声说:“老书记,听说王竟明来接您?”
“铁嘴啊,你的消息够灵通的啊?”李鸿儒喝了一口茶说。
苏大庄一副沉重的表情,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内疚,老书记过去总是在帮助他,现在又因为山庄集团节能减排的拖沓,影响了老书记在市委的地位。表面看是因为年龄,实际上,这位山城政坛的“不倒翁”倒在了山庄集团手里。苏大庄眼睛红了,愧疚地说:“唉,老书记,大庄对不住您啊!如果这次节能减排我们不拖后腿,要是我们执行您的第一方案,也许市委、省委还会让您干着,日亮也许能顺利接班的!”
李鸿儒大咧咧地说:“铁嘴啊,你可别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啊!在节能减排上,你们山庄是慢了,可全市不只你们山庄一家!说到病根,还是我李鸿儒观念老了,整天跟着喊科学发展,可到了解决具体问题上,就回到老思维上去了!我这几天住院,躺在病床上常常想,在节能减排上,实际上也是一场革命,一场厮杀啊!可是,我总想搞平衡,走中间道路,现在看来是行不通的!”
苏大庄抬起头,倔倔地说:“还有,赵多那小子也真他妈够戗,偏偏这个时候死了,真不是个时候啊!”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着实让李鸿儒吃了一惊。这话好像不是从他喉咙里喷出来的,而像别人强从他嘴里掏出来的。李鸿儒瞪起了眼睛说:“你看你,这可就是你苏大庄的不对啦!活人不把死人怪嘛,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你不提赵多就罢了,你这一说,我还要问你哪,赵局长惩处你们水泥厂的时候,你背后做了什么勾当没有?”
苏大庄支吾着说:“没有啊,我苏大庄的为人你知道,活人不把死人怪,我对他再不满,也不会跟他计较!”
李鸿儒说:“赵局长是个好干部,他是个负责任的环保局长!他这个角色不好当啊!真的,不是他死了我才这样夸奖。”
苏大庄脸色青着,故意转了话题说:“不说他了,李书记你退了,王书记来了,您说我们山庄集团该咋办?”
“大庄啊,配合新班子,一定把节能减排搞好!加快你的企业转型,这就是我对你的嘱托。”李鸿儒严肃地说,“还有,你是日亮的叔叔,对他的政治前途很关心,你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的情绪。所以,我要叮嘱你几句,不要让日亮县长心里有包袱!否则,对他的前程非常不利,要他好好配合王竟明搞好工作!”
苏大庄依旧沉着脸说:“您说得对,谢谢您对日亮的关心,我会说服日亮的。还有,老书记呀,我听了您的讲话,认识上也有所提高了。刚才我就想,我们山庄集团作为山城最大的民营企业,也面临企业转型。实际上,企业转型靠我这大老粗是玩不转的,我们只能外聘人才啊!其实我们早就做了,高薪聘请海归派秦丹霞,还求助您把大鹏电厂的副总余成借调到我们山庄,其目的还不就是让集团向高科技发展吗?我们集团想到香港上市,不改革是不行的!我想啊,为了加强这方面的力量,我想让我儿子小剑赶紧从美国回来,他是学经济管理的,已经拿到硕士学位啦!”
“铁嘴啊,这就对了!”李鸿儒笑了,“别看你连个大字都写不好,还培养了个有文化的儿子!”
苏大庄想了想说:“老书记,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现在说?”
“说,我都退下来了,咱老哥儿俩还有啥不能说的?”李鸿儒说。
苏大庄说:“我想啊,您也要退下来了,待着多寂寞啊!您过去可是大鹏电厂的高级工程师啊!我们山庄集团由主打水泥转为发电,还是您的主意呢。我想聘请您到我们公司来当顾问,年薪呢,五十万,就看您赏不赏脸啦!”
李鸿儒用手指点着苏大庄:“我有那么值钱啊?你这个苏大庄啊,退下来还不让我歇着啊?不行,不行!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我是真的身体不行啦!”
苏大庄还想再说什么,却遇到了李鸿儒铁一样阴沉的目光。他不往下说了,他此时想到了政治,心里乱极了。